都市新空间:功能融合与文化互动
2017-02-26许苗苗
许 苗 苗
都市新空间:功能融合与文化互动
许 苗 苗
文化的自省和创新是促使都市新空间发挥能动性、挣脱全球化模式的力量。对空间的认识和解读因地域和时间转变而不同,这种认识影响着都市新空间的创造。世纪之交的北京新空间一度着力淡化新异感,强调对传统的延续,是相对的新。而更晚近出现的新空间则以标新立异的名称、地理位置的隔绝、功能业态的完备突出新的绝对性。北京新空间虽然未能避免意义链断裂感、社会阶层分化感等问题,但同时也具备后发优势。它强大的整合能力为指示阶层流动、促进文化融合、助力亲情回归提供了条件。都市空间文化虽然可能被用来满足资本自身的合理化需求,为各类新空间顺利融入当代都市语境、带上人性化色彩提供依据;但更重要的是,它还对空间在当代都市中扮演的角色以及社会功能做出解释,并尝试在缓解社会问题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都市新空间 都市文化 融合 互动
空间差异源自距离,城市空间的文化特性则由一地的历史发展、文明程度和民间风俗共同赋予。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空间距离和地域差距日益缩小,国际化大都市越来越给人相似的观感。当消费品牌、网络语言、热点事件突破地域和疆界在全世界通行的时候,以文化解读空间、凸显不同都市的差异性、对抗同质化成为都市文化研究重要的一维。
一、都市经验与空间意识
都市空间是人类权力和财智的产物,它不像未经触碰的自然空间或是纯粹概念的物理空间那样均质无差,而是随机赋形,变化多端。这种个性一方面源自文化差异,在不同年龄、性别、收入和文化层次的人眼中,都市空间呈现不同形态;另一方面,时间流逝和社会语境也对都市空间产生作用。
(一)地域生成空间
地域差异造成文化差异。中国人到纽约旅游,往往将位于曼哈顿42街西段的时代广场当作必去景点——大城市天然匹配大广场,就像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海人民广场、香港中环广场一样;去纽约,自然要在时代广场留影。而亲赴现场,才发现这里不过是诸多纵横交错的街道、排列不规则的商场和写字楼经过重重空间争夺和博弈之后,勉强留下的一片隔栅般的间隙。这里没有任何可供游人拍照留念的标志,有的只是眼花缭乱的广告牌和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杂乱人群——如果一定要找出特色的话,这里的杂乱比其他任何地方级别都要高。连一片开阔的空间都容不下,哪里堪称广场?更何况,广场应当与整个城市形象相关。以凌乱的时代广场代表纽约,是不是欠缺体面?
纽约大学教授莎朗·佐京记录了时代广场的空间形象及文化意蕴的形成。*参见Sharon Zukin“时报广场”。见《城市文化》,第137—144页,张廷佺,杨东霞,谈瀛洲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书中“时报广场”(Times Square)当下流行译为“时代广场”,本文采取后一种说法。这里既不是传统的集会地点,也不是古典建筑风格的市中心,却因庞大的规模而不可避免地成为纽约市的主要形象。它自20世纪30年代起就被色情影院、下流表演场所和小饭店占据,一直是工薪阶层的廉价游乐场所;虽然从70年代起,区域改造就已提上日程,但如同所有老城区改造一样,庞大的资金需求和相互牵涉的各方利益使方案频繁修订、踌躇不前。直到将近90年代,以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和高档酒店替代低矮建筑的“净化”方案才获得批准。这种以“高耸”“高档”代替“低矮”的拔高过程,是对美国主流社会形象的借鉴,也是时代广场的自我净化。它从根本上更改了区域建筑、商业和主要文化形态,但却将霓虹灯、巨幅广告牌等区域视觉背景保留了下来。电子信息虽然庸俗喧闹,却已成为公共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纽约历史名城的保护对象。正如建筑批评家哈克斯泰保尔所说:这种对电子媒体的尊崇和保护,说明在当代美国文化中,广告已由信息变成娱乐,电子媒体本身也从工具变成审美。*Huxtable, Ada Louise. Re-inventing Times Square:1990∥William R. Taylor, ed. Inventing Times Square: Commerce and Culture at the Crossroads of the World.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91:356-370.
2016年1月16日,美国最著名的玩具零售品牌“TOYS R US”(玩具反斗城)在中国的第一百家门店落户北京王府井新东安广场,其CEO表示,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还将为中国小朋友送上三十余家全新的反斗城。*《玩具“反斗城”中国第100家店在北京缤纷开业》,http://www.prnasia.com/mnr/rlovekid_1602.shtml.几乎同一天,我带着女儿在纽约时代广场反反复复走了几个来回,却惊讶地发现这里曾经最令人兴奋的地标——那个里面座落着巨型摩天轮的玩具反斗城旗舰店不见了!打开谷歌地图才恍然大悟:这座纽约最大的玩具城已撤离时代广场。一位21岁的顾客伤感地留言:从童年起,圣诞节到时代广场选购礼物就是家庭传统,关闭的店铺强行剥夺了全家的传统;另一位新泽西人则认为追求高昂租金而淘汰玩具店的时代广场是纽约发展史上的耻辱,曼哈顿从此不再有魅力。
构成城市空间形象的要素不仅在于其视觉效果,也源于它与周边环境的融合程度以及在市民心目中唤起的情感因素。美国学者乔纳森·拉班将城市形象分为软硬两部分。其中,硬的方面是物质性的建筑、道路、天际线等;而软的方面则是居住者对城市的个性化解释,即包含了个人记忆、情感在内的城市印象。*[美]迪尔:《后现代都市状况》,第203页,李小科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这正可解释为什么同样的时代广场,在不同人眼中留下了不同印象。中国游人认为那充斥着霓虹灯、广告牌、卡通模型的时代广场漂浮着极不真实的后现代体验;而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却把这一片被消费文化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街区,看做真切地承载个人情感、担负时代记忆的“传统特色”。玩具反斗城带着纽约“90后”青年的童年记忆离开曼哈顿,却以极大的热情在中国布局,北京王府井“新东安广场”、朝阳公园“SOLANA蓝色港湾”、青年路“大悦城”等都入驻了规模可观的美国玩具城。这仿佛是一个将美国空间带进中国城市的隐喻;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经济业态、休闲理念、生活方式,以及它们背后发人深省的空间经验。
(二)时间更新空间
空间不是静止凝固的,它在时间中流动。近年来,北京空间面貌经历了巨大转变。新中国初建时,北京需要从旧皇城改建至新首都,“十大建筑”提升了内城整体高度,打破了原本由皇城和宫苑独占的天际线;开国典礼更是将天安门广场与人民政权锁定,人们笃信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城市广场上,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由此,“广场”在中国成为确定的能指,唯一不用前缀、无需修饰也绝不引起误解的只有“天安门广场”。它成为全国城市广场的原型和模板,一级级从中心普及到地方,衍生出众多复制品。广场是城市的心脏。从空间上看,它是一片颇具规模、恢宏大气的场地,紧邻政府机关、竖立着纪念碑等标志性建筑;从性质上说,它是一个具有政治、文化复合意义的空间,不涉及经济用途。广场是重大历史事件和纪念活动的发生地,是举办国庆纪念、大型公共文体活动的不二之选;其周边视野也需端庄体面,超越经济利益和日常生活,其最亲民的功能就是供游客拍照留念。
随着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结构变迁,时代语境中的政治意味慢慢变淡,城市空间也产生了变化。“广场”不再是专有名词,而是日渐丰富多样。在北京,一大批新“广场”伴随新千年的新气象诞生。如开业于1997年的朝阳门丰联广场、1998年的王府井新东安广场、2000年的王府井东方广场、2002年的西单时代广场、2003年的万达国际广场等。从形态上说,这些“广场”与以往位于市中心的开阔地毫无瓜葛,均为大型楼宇或楼群。它们之所以被称为“广场”,是借鉴了英文“plaza”的词义。在英语中,“square”和“plaza”均可对应中文的“广场”。“square”的原意是正方形,偏向空间的物理形态,并不界定具体用途,天安门广场就是“square”;而“plaza”则在“square”的基础上附加了商业目的,也可指建筑或建筑群中的空地。
以中文里曾带有特定意味的“广场”提升规模和品位,又以英文的“plaza”划定用途和出身——从英文还原而来的“广场”称谓与其开发商和物业的外资背景密不可分,而它们在赋予“广场”新词义的同时,也试图革新空间。以北京王府井大街为例,虽享有“金街”美誉,但众多驳杂品牌的轮番入驻和撤离难免影响整体形象。怎样既借力王府井的知名度,又保证空间整体形象不受业态更替的影响,是座落在这里的建筑必须考虑的问题。2000年前后,香港“新鸿基”旗下“新东安广场”和“长江实业”旗下“东方广场”相继在王府井开业,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这一老牌商街的面貌。两座广场在形态上突破了单一楼宇独立自足的模式,以一组相互照应的楼群及楼宇间的喷泉、灯光、花岗岩步道等设计使建筑与环境融合。在内部布局上,采取商店街模式,两侧独立品牌“店中店”在空间上造成零售店独立于建筑本身的效果。同时,广告宣传也注重空间的文化形象,而不是具体产品。比起以往强调建筑功能和用途的“百货商场”或“写字楼”,对空间的全新运用使新的广场脱离了具体的办公或销售职能,具备空间本身的独立性。
正如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曾以空间的生产和命名分析城市形象中的权力争夺*[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31—32页,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那样,诸多新广场对专有名词的分享意味着塑造北京空间力量的日渐多元。一方面,新商业和办公空间的命名权逐渐向经济和国际文化开放;另一方面,传统城市广场形象也从鲜明的中心淡化成为亲民的日常。大型团体活动从城市广场转移到体育馆、会议中心等专用场地,广场从重大事件发生地向日常休闲所在地转变,曾经以广场凸显的鲜明整一的人民力量转而淡化为和谐悠闲的日常生活图景。
广场从政治空间向休闲、生活、商业空间的转变,既源自社会整体结构的变化,也是空间用途的拓展和整体意蕴的进化。变迁的广场揭开了北京空间转变的一角。
二、创造新空间
如果说诞生于新千年伊始的广场们还在向北京的既有资源借力,试图以唤醒文化记忆和历史认同感来中和由“新”引发的生疏和不适,强调其相对性和传承性;那么,北京2005年以后出现的很多建筑群则致力于突出与众不同的“绝对”的“新”:在空间设计上是区域广场、在商业目标上是购物中心、在功能上承担公共文化服务、在命名上更试图打断熟悉语义可能唤起的任何联想。
(一)绝对创新的空间命名
城市空间大开发不仅带动了房地产相关行业,也为文化创意、广告、服务等提供了市场。当住宅、写字楼和商铺都成为可购买的商品时,建筑的区别就不再体现在物理丈量和布局上,其冠名和定位的文化价值是使空间呈现差异的重要因素。这股潮流的变化从建筑命名上即可看出:以往“中纺大厦”“招商局大厦”简单宣告归属,稍后“国际贸易中心”“环球贸易中心”直接表明功能。商业化的新“广场”反映出空间地位提升的诉求,而更新的空间则倾向以与表意体系和语言环境毫无瓜葛的词语来命名,凸显绝对意义上的新异。如 “大悦城”“世贸天阶”“太古里”“颐堤港”“侨福芳草地”等,它们自称“满足全感官之旅”,是“北京风格时尚与高品质的新复合生活板块”。名称中英夹杂的“SOLANA蓝色港湾”,在阐释定位时也用英文,号称“Lifestyle Shopping Park”——直译为“生活方式购物公园”。这些模棱两可、相互孤立的词语,连没有语病的句型都无法构成。它们脱离北京、无关中国,在世界任一文化维度中都难以找到参照。新空间是独立的“港”“湾”、凭空而来的“城”和没有根的芳草地,其意义仅用于生产绝对新鲜感。既然强调“全新”,也必然面对功能转换、业态更替和服务对象选择等问题。以不唤起联想的词语组合命名的新空间显得很单纯,它们既不背负历史传统、也不承担价值指向,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创造性组合,为消费文化和创意产业文化提供了无需顾虑的用武之地。
命名新空间是运用词语的过程。那些被选定的、原本毫无关系的新词组在与空间的相互成就中生产出自身的意义和关联语境。以开业于2005年的“SOLANA蓝色港湾”为例,在流行的“百度”“360”搜索结果中,“solana”一词下第一义项就是“SOLANA蓝色港湾”,而其他诸如“地名”“人名”等解释则位居其后。在商业广告驱动以及搜索引擎的排列逻辑之下,历时不过十年的“SOLANA蓝色港湾”迅速从一个毫无意义的人造新词,变成富含“特定生活方式”“全新商业理念”“都市水泥森林中的稀有风景”等多重意蕴的特定词组。它不是单纯的购物场所,在那些远道慕名而来的游客眼中,造访此处类似于昼游什刹海、夜访三里屯,是体验并参与当代北京时尚生活的一部分。
命名的创新把一对对中英混杂甚至中意、中法、中德混杂的名词组合,从不知所云变成了专有生活方式,昭示着新空间强势、高调、标新立异的态度。
(二)绝对独立的空间形态
庞大的规模使新空间仿佛一个微缩城市,它拥有与城市相似的拥挤与繁荣,却没有城市人群的异质化和凌乱感。通过建筑设计和环境规划,它脱离周边环境,显示出绝对独立性质。
从形态上看,蓝色港湾、太古里、世贸天阶等比北京诸多名为“广场”的地方更符合英文“plaza”的原意:既有零售店铺,又有宽敞的户外空间,是公共市集和拱廊街的综合体。蓝色港湾建筑群原型是美国洛杉矶农夫市场(Farmer’s Market),以两组2—3层的楼群围合成“8”字形状,上下两个圆是内部广场,配有喷泉、戏水池、旋转木马、充气城堡等设施。周边建筑不高,却用阶梯拼叠出层层错落的俯瞰平台;庭院虽不开阔,却以树木花草造出曲径通幽的园林景观。顶层店铺的落地窗居高临下、一览全局,既为欣赏者提供了优越感,又不致引发恐惧,那鹅黄乳白的色调温暖地阻断了与孤绝相关的思考。
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是保持空间独立的重要因素。在当代人造空间中,意义最为完整、功能最为完备者,当属迪斯尼小镇——为来客提供衣食住行全系列生活以及365天无差别的节日气氛。然而,动画形象和门票依然提示人们它的特异性。郊区大型购物村或奥特莱斯配备品牌购物总汇、餐饮、娱乐设施和停车场,可以说是实际应用的全功能空间。这些大型人造空间都源自美国,其最初的诞生与城市中产阶层居住区向郊区的迁移分不开。北京早些年的“赛特奥特莱斯小镇”就试图在京郊别墅区附近照搬国外经验,但收到的反应却不够热烈。反而是那些座落在CBD外围“次中心区”、不太偏远的新空间如大悦城、蓝色港湾、侨福芳草地等,虽然承担了高昂的地价,并难免部分表现在商品定价上,却依然人气旺盛。这一方面是由于北京五环外的高收入人群数量尚不足以支撑大型奢侈品购物村;另一方面也由于国内商业地产起步较晚,CBD老牌外企金领和国际高管们提前占据了东三环到四环之间的优势空间资本。这些人的消费能力、教育水平和眼界自然不同,因而以他们为目标的商业会必然在其附近布局。同时,北京城区的快速扩张、庞大人口的居住需求等也导致原本边缘的东四环迅速被大片新建小区包围,“次中心”中心化。
距离虽然不远,新空间附近却缺乏方便的公共交通。蓝色港湾外围被庞大的停车场环绕;侨福芳草地也把高楼间难得的空隙设置成下沉车道,以保证主建筑与外部道路之间的距离。这些新空间与较早的“广场”不同,它们不注重与周边融合,不显示开放的友善姿态,甚至预设私家车为主要的到达工具,以此障碍和甄别进入者。蓝色港湾那一组被停车场包围的欧式建筑群远看就像童话城堡一般矜持傲娇,它的商铺和园林都围合在内,不与路人分享。通过公交或步行而来的游客,必须迂回跋涉很久才可得其门而入。在专享的新空间领域内,景观不承担美化市容的义务,只为筛选过的进入者呈现。
建筑独立于环境、布局脱离了氛围、景观则为获取俯瞰视角而盘踞制高点,这些措施都不遗余力地将新空间与周边绝对区隔,以突出其独立。
(三)绝对自足的空间利用
新空间不仅拥有完备的功能配套,也在于全新的消费理念、休闲模式乃至生活经验。在太古里、蓝色港湾、颐堤港,消费者可以毫不意外地体验零售业发展历程中的所有业态,包括传统市集摊位、品牌连锁店、超级市场等等。这些一度被看做相互替代甚至对立消耗的商业模式结合在一起:冷冰冰的连锁大超市与热情过度的小杂货铺相安无事,庄严倨傲、低调矜持的奢侈品门店和活力四射、充傻卖萌的品牌卖场各据一方。消费社会不同于以往之处即在于消费的是文化而非产品。新空间积极利用这种逻辑,将内部区域按品牌地图而不是功能地图划分。商品的品牌塑造身份感和族群认同,社会群体通过时尚报刊、网络媒体和示范人群学习品牌知识,并通过购买具有辨识度的品牌进行自我定位。当品牌超越产品,销售实物就不再是店铺的主要功能;与之相比,物品的展示、氛围的营造和服务更加重要。新空间内部零售面积都不算大,以展示为主的旗舰店和概念店居多。店员没有销售压力,把注意力从营业额转到了进店顾客身上,有效保证了服务的周到和质量的提升。从品牌深度植入方面来看,服务带来的附加效果比广告更好。
除零售外,这类新空间还配有餐饮、书店、画廊、教育机构和游乐设施。化妆品牌举行潮流发布会,玩具店请小朋友参与体验,书店里开讲座,走廊上办展览,教育、早教机构和游乐场所在为独生子女们教学的过程中,也为他们及其看护者提供了社交的机会。
新空间之新不仅在于建筑时间的晚近,更在于其不断发展和自我更新。全新名称并不是单纯的词语游戏,自足的功能也不是固步自封。从其内部业态来看,其空间的利用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人们在这里不只是购物或者闲逛,而是体验空间本身。人的活动较好地保持了空间的内涵和文化意蕴。在如今网购来势汹汹的冲击下,实体空间必须找到自身不能被虚拟经验所替代的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空间所经历的观赏、提供的体验、创造的社交机会等方面,它包容了全面的当代都市消费文化图景。
三、新空间文化能动性
都市新空间发展的结果是新的建筑群体、商业契机和生活模式,而推动并促成新空间的则是政治、经济、文化的博弈力量。其中,空间文化表现出极大的能动性。它借力经济资本,调和政治色彩,对传统资源加以利用和阐释,对异域经验进行借鉴和反思。空间文化不仅影响到空间外部形态的呈现,也为公众提供接受空间之“新”的心理过渡和认识依据。
美国大都市在创造新空间方面可谓不遗余力。在排名前三的城市里,芝加哥“汉考克中心”因容纳办公室、公寓、餐厅、商店、健身房、溜冰场和观景台而号称纵向城市;洛杉矶“鸿运大饭店”则成为后现代超级空间的象征;纽约街景更因铭刻企业家信条的“洛克菲勒中心”和赞美个人的“特朗普大厦”而显示出空间理念和资本的发展历程。凌驾于地表的新空间对人类的视觉、情感和接受能力构成巨大挑战,更引发了一系列文化批评。大卫·哈维把纽约建筑称为“现代和后现代主义纪念碑”*[英]大卫·哈维:《后现代的状况》,第98—105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特拉菲尔以“汉考克中心”里的一生来概括芝加哥青年的都市生活*[美]詹姆斯·特拉菲尔:《未来城》,第209页,赖慈芸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詹明信则不能保持平静,批评“鸿运大饭店”是虚拟入侵现实的具体形式,在打消功能界限、满足人类所有需求的同时,形成无所不能的“超级空间”*[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第497页,陈清侨等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他们致力于揭示当代都市令人震惊的事实:原本隶属于自然的空间已凌驾于自然之上,引诱人们沉溺在彻底隔绝的建筑内生活中。
比照美国经验,出现晚近的北京新空间也难以避免类似问题。首先,被后现代理论家大加伐笞的精神分裂感(也就是意义链的断裂),在北京新空间里不仅没有淡化,反而得到主动利用。蓝色港湾、大悦城和世贸天阶等都强调文化混搭而不透露与本土的渊源。它们对世界各地文化元素予取予求、信手拈来。这种杂糅的普泛性正是文化创意的产物,为追求世界各国都乐于接受的赏心悦目感,不吝抛弃文化中因地域和传统而来的独特辨识度。开放、实用的功利主义态度创造了一系列无秩序、没根基的文化碎片,直接切断了社会文化语境在特定空间中的痕迹。新空间还使曾经遮遮掩掩的社会层级分化变得具象:蓝色港湾的绿地水景、世贸天阶的巨幅天幕等“公共景观”,看似免费开放;但不要忘记,这些新空间早已通过区域选址、邻里会员身份以及回避公共交通等策略,对人群进行筛选。它们仅向那些衣着得体、语调文雅的人群开放。比起纯粹的经济因素,新空间区分人群更借助见识和文化资本。那曾经被廉价大卖场拉平的阶层差距,被新空间通过口味刁钻的进口食品、价格昂贵的小众品牌、难以辨识的洋酒标签和不说中文的餐厅服务员重新划分。对文化不适应症患者的拒绝,是一种“文明”的区隔。
庆幸的是,北京新空间并不是被动地模仿。虽然国际金融资本和世界领先技术赋予它们同质化观感,但都市空间特有的文化属性使它们避免了单纯地重蹈覆辙。文化具备借鉴和反思能力,空间文化先行者的批判和警醒总能在后起的空间上看到印记。这些北京新空间,无论是建筑设计、功能安排和使用方面,还是文化理念上,都显示出解决问题的企图。它们甚至以自身的空间实践为北京都市阶层流动、文化融合以及特定人群的亲情回归做出尝试。
(一)阶层流动
在追求整合一致的中华文化强大语境中,北京新空间要想求新求异,必须挣脱传统,突破权威。它那种将所有文化元素平铺并置的做法具有积极性。
多种零售业态并存是北京新空间商区的一大特色。它抹平了高大上的国际知名奢侈品牌和个体小摊贩之间的鸿沟,将它们安排在同样的空间里。网络购物改变了消费者行为,实体店已经不再是唯一选择,海淘、代购、淘宝与实体店各有拥趸。网店虽然提供低廉的价格和便捷到家的渠道,但最大缺陷是不能填补物质过剩引起的心理匮乏。实体店的优势则是以热闹的购买氛围和多样化现场服务突出品牌形象和文化附加值,通过差异化销售和服务提升购物心理满足感。在蓝色港湾等地,越来越多的空间用于人的活动而非物的储藏:提供手把手的早教、一对一的健身房、深入操作的美容美发和营造同人氛围的粉丝见面会等,都以交流和服务来填补顾客心理需求。身临其境的不可或缺和实体实景的不可替代性是北京新空间最着力突出的地方。它们以强大的包容性博采众长,以去传统性、去地域化的做法应对虚拟经济的冲击。
新空间在彰显阶层分化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为调和分化提供了途径。虽然它以特定经济和文化资本选择进入者,但消费能力和眼界学识并不是绝对排他的垄断资源。即便是赤裸裸的日常经济短缺,也可通过文化能力弥补。把握时尚潮流、获得消费信息甚至与服务员交谈等,都是都市人提升购物技巧、以文化见识弥补经济短缺的途径。以广告这种当代都市的文化共识来说,它鼓励人们将包装视作商品,并欣然接受实际物品次于广告的事实。广告中一切与商品有关的图像和文字都不是指示,而是被允许的谎言。这完全不会在合格消费者心中引起落差;相反,指望商品和广告一模一样反而会遭到嘲笑。比起盘根错节、严重固化的原生家庭地位,消费身份更注重后天的学习和养成。当消费成为休闲、成为节日、成为身份提升渠道的时候,对购物、时尚语汇和广告逻辑的熟谙就转化成商业空间里提升个人价值的资本。
广阔疆土是权力争夺的对象,简陋蜗居是庶民奋斗的目标,不同空间的进入者存在差异是其固有的性质。都市新空间虽不像它声称的那样亲和,却通过以某些标准筛选进入者的方式,使人们看到了提升自身阶层、参与其间的可能。
(二)文化融合
定位国际大都市的北京不仅吸引了大量外来资金,也获得了诸多外企的办事处和境外人才、海归的青睐。外部资源为北京城市文化与国际接轨和交融提供了机遇,北京新空间也获得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在以多种功能为过剩的产能和人力提供出路的同时,展现出一种与全球接轨的生活方式。
国际大牌是文化融合的直观体现,新空间最醒目的零售门店位置都归大牌所有。这些雄踞世界每一个大都市繁华路口的LOGO并不是顶级奢侈品,而是流行时尚或者叫“轻奢”品牌。它们从服饰鞋包到家居用品、办公配件等全系列的产品线与日常生活紧密贴合,而价位也不至于高到让人在橱窗外止步不前。尤其是打折季,“ZARA”“TOP SHOP”“无印良品”之类是如此慷慨,便宜得连普通白领都能够自如挑拣。要知道,这些货物可是与“伦敦”“东京”“纽约”专柜同步的。那些谨守职场穿搭法则的高度相似的黑白套装,今天理直气壮地出现在北京CBD,明天就可能毫不心虚地漫步在纽约华尔街。
餐饮、酒吧街将文化多样性体现得活色生香。美国蓝蛙汉堡、法国福楼咖啡、日本隐泉料理和意大利安妮披萨已经是北京新空间的标配。想要了解一处空间的国际化程度和人员消费水平,只需看看餐饮地图。当然,中餐馆也是必不可少的,新空间里都有扎堆的台湾菜、广东汤和香港云吞。奇怪的是,风靡大江南北的川菜却非常少见——本土重口味的爱好者与外侨和向往海外氛围的食客们的空间轨迹泾渭分明。在新空间的那些洋化的餐厅里,不但能够找到风味独特的食品,还能够通过装修、挂画、摆设和时令特产享受整体性的异域风情。一些餐厅雇佣了只说外语的服务员,甚至还有来自欧洲的大厨在前厅巡视,与客人搭讪。尽管多数顾客张口结舌,但那原汁原味的欧洲氛围已然渗透正餐时分的北京。这些外国餐厅里甚少外国食客,它们主要针对富足体面的中国人,舌尖上的异域使新空间浸透着世界文化的滋味。
如果说商业品牌和餐厅里的异国情调还带有一丝资本驱使的无奈,那么不负担创收的公共区域里的海外元素则真正散发出亲切的气息。圣诞花环、复活节彩蛋与宗教无关,展示的是色彩斑斓的节日主题;凡尔赛式园林绿地、微型富士山雪景中庭,呈现出别样的地球名片;特别是国际绘画、雕塑展和概念车、新技术巡展等,无时无刻不渲染着文化无国界的穿透力。北京日常生活的愉悦体验搭乘着国际化的审美航线,无关乎具体社会语境,而是跟随国际潮流前行。
(三)亲情回归
走在北京新空间,周围人矜持的表情、协调的着装风格与相似的文化背景都能够加强身份认同和归属感。消费拉平阶层,文化激励人们上进,对物理维度和人文环境的熟悉是进入新空间群体的阶梯。这一群体不仅基于职业、兴趣等后天联系,也可基于先天的亲缘关系;而正是对亲缘关系的重视使新空间具备了人性化色彩。
后现代“超级空间”遭到诟病的原因并不在于其功能的全面,而在于以片面的工作需求将人们简单归类并束缚于特定空间的做法包藏了一系列社会伦理问题。北京新空间一样追求功能完备,却并没有将人视为同质化且零散的工作单元,而是强调情感联系以及家庭的整体性。它们以消费序列的完整,商务、休闲、消费与居住的配套,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超级空间对经验的撕裂。例如蓝色港湾母婴品牌旗舰店“mother care”里的哺乳室、大悦城内墙上醒目的“PM2.5为0”招贴等,都把情绪引向你和你的家人。这吸引了大量年轻夫妇带着婴儿、老人和保姆汇集。他们将孩子送进早教班,把保姆安置在游乐区出口,把超市会员卡递给老人之后,才毫无顾虑地走进影院或是美容院。愉快的一天以高档餐厅洁白的餐巾结束。10平米哺乳室对空间的分享、新风系统带来的空间隔离感显示出让家庭所有成员各得其所的友善。新空间取消了独自休闲时背负的家庭情感顾虑,也解决了忙于工作而产生的机械化厌烦。这里能够安置下人们的家庭,是新的家庭文化发生之地。
虽然在新空间里自如享受的只是一部分有能力在北京成家生育的年轻人,但无论被称为“人生赢家”还是“新贵阶层”,这些中产家庭依然与外地同学、远方亲戚和新晋下属之间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是冰山一角般的高冷富豪,也不像自称“屌丝”“卢瑟”者一样暴躁不羁,而是脚踏实地地为维持和提升自己及家人的社会地位不断努力。可模仿的上升轨迹以及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使他们的生活和行为带有示范性,新空间筛选出来的人群从而成为更低阶层的榜样。
对亲缘以外的人际关系,新空间也提供了合适的场所。大都市包容了诸多因求学就业而来的外地人。他们短期聚集、流动性大,因此无法延续传统以家庭为单位、深度渗透的社交模式,需要一些较浅的合作型人际关系以及适合这种关系的公共空间。针对这种需求,一大批优雅安静、私密性强的私家餐厅、咖啡、茶吧应运而生。家中宴请被公共场所聚会替代,环境配套和服务水平受到的重视超过了食材和口味本身。新空间是新型人际关系的发生地。在这里,人们不把价格换算成一杯水或一片蛋糕,而是自觉清醒地为空间环境和占用时间买单。高昂的价格意味着空间的排他和服务附加值,这种对公共空间的付费占有、对高素质服务的短时间专享,丈量着主客交流的质量和诚意。公共空间成为私人客厅、餐厅和厨房的延伸,从孤立无关的场所变成可与家庭比拟的相关概念。
现代化建筑技术、创新材料以及基础建设相关增长点刺激诸多新空间实验样本在都市中相继诞生。这些空间虽零散于世界各地,却在强大的全球化趋势及相关权利推动之下日益趋同。曾在哈维、詹明信等人笔下触目惊心的意义系统断裂、社会分层加剧等问题,也不可避免地展现在北京新空间中。幸好,都市文化是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新的空间并没有束手就擒、重蹈覆辙,而是主动通过指示阶层流动途径、强调文化融合趋势以及呼唤家庭亲情回归等策略,展现出新的优越性。
在跨国资本无边界蔓延、网络通信终端深入普及的当代都市,空间研究呼吁多样的文化解读。空间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脱离全球化的渗透保持独立性?文化在都市空间个性的塑成中起到何种作用?都市空间与都市文化之间是互动关系还是依附关系?这一切都是值得不断思考的问题。面对同样的三维对象,空间研究需要在固有问题与思路之外,进一步发掘文化能动力量。
【责任编辑:赵小华】
北京市社科规划一般项目“北京都市空间与新民俗研究”(16WXB006);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重点项目“北京的城市文化空间结构与功能研究”(2016A3656)
2016-10-28
G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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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1-0157-07
许苗苗,北京市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