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对陈子龙词论的继承与发展
2017-02-25严丽丽
严丽丽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王士祯对陈子龙词论的继承与发展
严丽丽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明清易代之际,词坛领域也风起云涌,一时之间产生了大量的词人词作。康熙年间,王士祯拉开了清词中兴的序幕。王士祯的词论及创作深受云间词派影响,而陈子龙作为云间词派的领袖人物,自然也是王士祯学习的对象。王渔洋继承陈子龙的词论而又有所发展。这成为他词学观中的一大亮点,同时也将清代的词学创作领上了新的道路。
王士祯;陈子龙;词;继承与发展
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顺治十五年,王士祯考取进士,次年被任命为扬州府推官,在任五年期间,他“昼了公事,夜接词人”朝夕相处了一大批文人,并与其倡和,他不仅有《衍波词》二卷,词论《花草蒙拾》一卷,而且他还与邹祗谟合编了《倚声初集》。在清初广陵词坛的构成之际,王士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实上,广陵词坛是云间词派在扬州的余爝之火,陈子龙的弟子们因机缘巧合与王士祯相聚于此,在王士祯的带领下,广陵词坛应运而生。所以这些词人的作品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出云间词派绮丽婉妍之风。王士祯也深受云间词派领袖陈子龙的影响,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三说:“昔陈大樽以温、李为宗,自吴梅村以逮王阮亭翕然从之,”[1]3530王士祯的词风确与陈子龙极为相近,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也对这一现象加以肯定,认为王士祯沿袭了陈子龙“花间”绮靡艳丽。但王士祯在继承陈子龙词的同时,又有新的词学批评观,所以王士祯、陈子龙词论亦有可辩其相异的特点。
一、词学南北宋之争
词发轫于唐代,兴盛于两宋。宋词代表了词体的最高成就,经过元明两代,词体呈衰微之势,清人试图重新将词发展至繁荣。鉴于宋词的成就,清初的词人开始走复古路线,自觉模拟两宋,并大致分为两派,其中一部分尊崇北宋,另一派推尊南宋一派。北宋、南宋不只是代表着不同的时期,更是代表着不同的词风,清人对北宋或南宋词的学习,不单是学习其词风,也作为个人词学批评的依据,于是清代词坛便产生了一个争论激烈的问题——北宋、南宋之争。陈子龙是首个为清词中兴作出贡献的人,正如龙榆生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云:“词学衰于明,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来词学之盛。”[2]4对于词学南北宋之争的问题,陈子龙有自己明确的观点。他在《幽兰草词序》中云:“晚唐语多俊巧而意鲜深至。比之于诗,犹齐梁对偶之开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淡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3]73陈子龙对晚唐、北宋之词大加赞赏,尤其是对李璟、李煜和周邦彦、李清照极为推崇。陈子龙之所以推尊晚唐、北宋之词,与其词体价值观和审美观是分不开的,王士祯认可陈子龙的这一观点,也极其喜爱晚唐、北宋词风,尤其是对李清照的词格外青睐,《衍波词》当中有部分词均为和《清真词》而作,但王士祯并未对南宋词完全否定,而是客观地对待分析南北宋,以宽容的态度去兼容南、北宋词的差异,并未偏执地走向一端,避免了陈子龙词论当中的局限性。他在《花草蒙拾》中言:“云间数公论诗拘格律、崇神韵。然拘于方幅,泥于时代,不免为识者所少。其于词,亦不欲涉南宋一笔,佳处在此,短处亦在此。宋南渡后,梅溪、白石、竹屋、梦窗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 。”[1]685王士祯意识到了陈子龙等云间词人的弊端,避免了对南宋词产生偏见,他认为南宋词人的作品与北宋及前期词风大为相异,虽然与北宋及前期词风相比,神韵天然有所逊色,但总体还是“极妍尽态”,例如姜夔词的风韵自然,清空风雅,吴文英词的超逸沉博、浓艳密丽。王士祯批判了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词派“拘于方幅,泥于时代”,可谓眼光独到。然而在南、北宋词之争的问题上,他还是较为公平,既认同北宋词风的神韵天然,也肯定南宋词风的精致风雅。[4]43-44
二、词体正变论
正变论本是诗学范围内的一大专题,最早用来阐述《诗经》,据汉儒诗说,《诗》分正变关乎政教时运的降替,是诗学美刺说产生的基础。后来正变论的命题又被引入到词学,词学界的正变论指的是词体风格的不同而引起的论争,是词学界长期争论的另一话题。唐宋时期,在苏轼的词作出现以前,婉约词风长期占据主流地位,于是就逐渐形成了一种正宗的婉约词体,李清照的《词论》中已经涉及了词体正变观的意思。她提出的词“别是一家”之论,以及清新自然、婉约含蓄的词风,从情式到形式都再次肯定了正宗的婉约词体。苏轼的豪放词和“以诗为词”的词学观出现后,颠覆了正统的婉约体,遭到了李清照、黄庭坚等人的批评,一时之间词坛掀起了激烈的论争,词坛正变之争直到明代才渐渐清晰,明人张綖明确区分了正变,他将词体化为二体,一曰:婉约,二曰:豪放,婉约为正,豪放为变。这样的划分使正变之词不再具有褒贬之意,而只是用来区分词体风格。
清初对于变体之词依旧讨论激烈,婉约之词被认为是词体本色,而豪放词风偏离了词体的本质特色。陈子龙在《幽兰草词序》中基于正变论之争,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元音”观念,他认为晚唐、北宋词具有婉丽哀艳、流畅自然之风,金陵二主的词皆是情景相融、天机偶发、元音自成,很明显陈子龙提出的“天机”“元音”观念较为片面,北宋之词并非全是“天机”“元音”,在社会大动荡的背景之下,北宋词人难免也会触景生情,抒发深刻而动人的情思。南唐二主、李清照的词都难逃社会时代的影子,陈子龙的这个观念过于肯定词的“元音”,而忽略了词体也可以体现现实社会的问题。可见陈子龙没有跨越传统的词体观,始终将词视为小道。王士祯沿袭了陈子龙的婉约为正的词体观,从他的词作以及词论中都可以发现他对易安词本色自然之风极其喜爱,他赞同陈子龙将李清照推向正宗词体地位,并且王士祯也未摆脱“词为小道”的词论观,从他的词作当中可以体现,这一点上王士祯与陈子龙的观点基本一致。值得注意的是,王士祯的正变论有新的观点,具体体现在两个角度:一是论词体正变与肯定豪放词的价值,一是论词体正变不分优劣。王士祯的正变观,彻底抛开了词学界长期存在的门户之见,真正地将词归位到抒情的本质,而不是拘泥于体式,他以包容的心态去对待豪放词与婉约词,王士祯云:“词家绮丽、豪放二派,往往分左右袒,予谓第当分正变,不当分优劣。”[5]140王士祯注重词体本质,正确地把握了词体流变的方向,不再以正变论好坏,而是将词放在整体的时代背景之下去分析。从词体发展的角度而言,王士祯词体正变论的再次确定,打破了婉约词与豪放词的对立,使清词走出了“花间”绮靡艳丽的风格,影响了同时代及后来的词人词作,对清代词风转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三、词体价值观及审美观
词是产生于隋唐时期的一种娱乐性文体,一开始就被视为“小道”,因为相比较正统的诗而言,词体的形式语言,更适合表达风花雪月之情,所以从晚唐开始,词体带有了香奁、闺阁之风,呈现出绮艳、婉媚之势。 宋代词的地位有所上升,李清照提出的词“别是一家”,苏轼的“以诗为词”等观点,都提高了词在文坛的地位。明人对于词的价值较为贬低,导致明词整体呈衰微趋势,陈子龙发现这一问题,并及时纠正明人对词体的偏见,陈子龙认为词的价值是不能与诗文一较高低的,词体抒情的本质是无法与言志的诗文相对比的,诗、词有各自的价值和功能,陈子龙在《王介人诗余序》中明确表达了“诗词有别”的观点,诗不能同词一样“流于靡荡”,词是言情的文体,词体应该完全与诗、文、曲区别开来。正是鉴于此,陈子龙才推崇晚唐、北宋词,因为晚唐、北宋词未受其他文体的影响,单纯地以抒情为主,保持了词体的本质,南宋词人刻意的雕琢,让词体失去了自然浑成之音。尽管学术界对陈子龙的这个观点各抒己见,但从客观上来讲,陈子龙确实及时地纠正了明代词曲混淆的局面,重新将词拉到正轨,有助于清词复兴。其次,陈子龙还提出了“四难”说,即用意难、铸调难、设色难、命篇难。这“四难”从词体创作的角度而言,将词与诗进行了明确的区分。兹将《王介人诗余序》节录如下 :
(宋人)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嬛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调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已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3]48
用意指的是词作的立意,即主旨。陈子龙强调立意要有“沉至之思”,即作词选题时要深思熟虑,构思要深刻,主旨要明确,其次陈子龙强调作词必须要注重抒情,“沉至之思”与“风骚之旨”才能达到一种“沉永之趣”。铸调即指语言与音律的关系,作词语言要精美。韵律要和谐,读起来感觉铿锵有力,字如珠肌。词人必须要精通音律才有助于词作“圆润明密”。设色,用丰富语言让词作充满色彩,作词同作画一样,设色很重要,语言有特色,表现力才足够强,不仅如此还要有一定的表现手法,表现手法影响着词作的意境,是文人作词最难把握的一点。陈子龙个人常用含蓄委婉的表现方式,甚至假借景物言个人真情。总体上陈子龙的词基本遵循了传统的婉约词风,而他的“四难”说,不只是他个人作词的标准,也是用来评判他人词作的依据。
陈子龙的词体价值观与词体审美标准,打开了清代词体之辨的大门,同时也影响了清初词人的审美观。王士祯在陈子龙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展开词体探讨。王士祯论词体价值,不从区分诗词曲的特点入手,而是以实际例子来说明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花草蒙拾》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1]686韩偓的《香奁诗》被当作是艳情诗的代表,描写的是男女之间感情的,言辞含蓄委婉,词风扑朔迷离。晏殊的“无可奈何”之句,直接表达了对春花凋零的惋惜之情,与韩偓之《香奁诗》比较,晏殊的这句词虽然也包涵了温柔敦厚的感情,但还是有差异,晏殊的词缺乏了诗体的一种风格气韵,与韩偓的诗体相比,抒情达意方面显得更为直接。可见词体的抒情作用胜过了诗歌,但又缺乏了诗歌的风雅气韵。《草堂词》也是通俗的艳情之作,而汤显祖《牡丹亭》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语言节奏轻快雅正,比一般俚俗之语传播广泛。《草堂词》中写男女爱情的靡靡之音,与《牡丹亭》中的写女主人公的爱情的婉妍之句,虽内容相似,但表达方式和营造的意境还是有差异。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还举欧阳修“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句。欧词用一种更进一层的写法,抒发思妇对游子的思念之情。假若将这句模拟为诗,则变得“意近而工拙”。王士祯再次用实例来说明诗词之间的细微差距,欧词情景相融的手法和温婉自然的语言,是词的本色,如若变成诗句,则又缺乏了诗体的古雅之风。这是王士祯的论词体价值的高超之处,不明确规定诗词曲之间的概念,而是用具体的语句和意境,让读者自己体会三者的差异,从而达到一种意识形态当中的概念。在词体审美观方面,王士祯的观点更为丰富多彩。他赞同陈子龙的词体审美标准,并且借陈子龙的词去批评个别学词者,他说:“陈大樽诗首尾温丽,湘真词亦然。然不善学者,镂金雕琼,正如土木被文绣耳。又或者断断格律,不失尺寸,都无生趣。”[1]685王士祯指正学词者不该过分注重模仿词的格律,循规蹈矩只能让词失去生机活力;王士祯还提倡填词者应该“倚声而作”,遵循词与音乐的关系,让内容与词牌相适应,要了解词的特性,体会产生的艺术效果;端正作词的态度,作词同作曲一样“不可尽作文字观”。总体而言,王士祯的词体审美观吸收了陈子龙的“四难”说,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王士祯兼容婉约与豪放二派的词学观以及追求神韵天然的诗学观,使他的词体审美观更具有多元化。
四、《湘真词》的附和之作
王士祯对陈子龙词的继承与发展,还体现在对陈子龙《小重山· 忆旧》词的追和,陈子龙的词从内容上可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伤春、怨春的闺情词,一是饱含忧患的爱国词。与陈子龙婉丽纤弱的闺情词相比较,王士祯更为欣赏陈子龙寄托深远、具有忧患意识的爱国词,陈子龙顽强不屈的复国之志,以及沉痛的亡国之悲,让王士祯为之敬佩。现比较一首王士祯词及所和陈子龙词:
行云如梦雨如尘。秣陵惆怅事、最伤心。当年琼树照临春。胭脂井,犹帶落花痕。 芳草碧氤氲,旧时朱雀桁、几回新。青溪休赛蒋侯神。风景换,红泪上罗巾。(王士祯《小重山·和湘真詞》)[6]81
晓日重檐挂玉钩,凤凰台上客,忆同遊。笙歌如梦倚无愁,长江水,偏是爱东流。 荒草思悠悠,空花飞不尽,覆芳州,临春非復旧妆楼。楼头月,波上对扬州。(陈子龙《小重山·忆旧》)[7]667
陈子龙的这首词是在追悼明王朝,题目“忆旧”直接表明了作者的故国之思,胡允元评:“先生词凄恻徘徊,可方李后主感旧诸作,然以彼之流泪洗面,视先生之洒血埋魂,犹应颜赭。”[7]667陈子龙一生经历了家国巨变,明王朝灭亡后,他一直伺机复国,无奈难以实现,只能将这种沉痛的情感寄托在笔下抒之,陈子龙后期的词大部分都以咏物、咏景等题材为主,《小重山》全词都在“忆”,故国的经历,故国的景物都历历在目,可惜如今荒草一片,毫无生机。临春楼的旧景不再呈现,只剩孤月对扬州。明王朝灭亡时,王士祯十余岁,顺治十五年,王士祯二十四岁,被任扬州府推官,作者初到江南,理应被山清水秀的画面所吸引,但南京、淮阳一带都是故国之地,物是人非,逝去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作者顿时内心极为纠结矛盾。国破家亡的惨象也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痛,虽然没有陈子龙犹如切肤的失国之痛,但王士祯还是抒发了一丝思念故国的感情,借临春阁昔日繁华之景而感叹往事如梦,可惜逝去的故国难以复兴,只能“惆怅”“伤心”。下阙倾诉了游荡在朱雀桁之上的缕缕情思。王士祯追和之词虽未有陈子龙深刻的感情,言辞之间也充满了时代变换之感,然而从王士祯对湘真词的追和之作,不难看出他词作的轻浅之意,毕竟岁月变迁,伤痛渐平,对改朝换代的伤痛之感自然不比陈子龙。
以上笔者从词学南北宋之争、词体正变论、词体价值观以及审美观和个案词作追和四个方面,简要分析了清初词坛领袖王士祯对陈子龙词的继承与发展。研究王士祯词学发展的轨迹,有助于我们把握清初词体的演变走向,以及更进一步肯定王士祯在清代词坛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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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宋瑞斌)
Wang Shizhen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Critique of the Song Lyric of Chen Zilong
Yan Lili
(School of Liberal Art,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70,China)
The field of Ci poems has grown quickly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the early Qing dynasties. There are manywriters of Ci poems and poetries. During Kangxi’s reign in the Qing Dynasty, Wang Shizhen’s Ci poems was influenced by the School of Yunjan. As a leader of the writers of Ci poems, Chen Zilong is most welcomed by Wang Shizhen who opened a new road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i poems in the Qing dynasty.
Wang Shizhen; Chen Zilong; Ci poem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严丽丽,硕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元明清方向。
1672-6758(2017)08-0143-4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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