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拜物教的幻相
——贯穿《资本论》始终的“存在论”主题
2017-02-24王荣
王 荣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穿越拜物教的幻相
——贯穿《资本论》始终的“存在论”主题
王 荣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是要穿越拜物教的幻相,实现被拜物教束缚的人的自由与解放,这是贯穿《资本论》三卷始终的“存在论”主题。拜物教幻相的穿越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揭露拜物教幻相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人类劳动及人类本质的异化;其二,勾画出拜物教幻相的展现过程,并呈现现代社会中人受“抽象”统治的社会现实;其三,以资本逻辑的矛盾运动“科学地”证明拜物教幻相的暂时性和历史性,从而为人的自由与解放开辟一条现实道路。从拜物教的角度对《资本论》作“存在论”意义上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定位《资本论》的理论性质,也有助于开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代性。
拜物教;人类本质;存在;人类解放
拜物教问题是现代社会的根本问题。商品、货币、资本的拜物教性质不仅是社会关系物化的集中表现,而且是现代社会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现实表达。因此《资本论》中对拜物教幻相的透析构成了《资本论》的“存在论”维度。然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重点和难点并不在于指出商品、货币、资本不是“物”,而是社会关系,也不在于说明马克思揭示了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的关系。其重点和难点在于剖析:人的关系为何以及如何必然呈现为物?物的关系又如何一步步掩盖人的关系,从而造就了整个社会的拜物教幻相?对于这一幻相,马克思又是如何消解的?对这些问题的追问使我们发现拜物教批判并不局限于《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而是贯穿《资本论》第一卷到第三卷始终。由此,《资本论》就不是有一个“存在论”的维度,而就是一部关于人类存在的哲学巨著,穿越拜物教的幻相,就构成一条我们研究作为“存在论”的《资本论》的理论线索。
一、拜物教幻相的根源:人类本质的异化
现代社会的拜物教幻相在马克思的经济学批判的最后表述中仅以商品拜物教的一般形式呈现出来,这赋予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以更深刻和更普遍的意义。而“商品形式的奥秘”则在于商品将“人类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它自身的天然属性,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反映为物与物的关系。那么,“人类劳动的社会性质”为何以及如何呈现为物,人的社会关系又为什么必然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从根本上说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突破了旧哲学的困境,建立了以实践为基础的“新唯物主义”,从而为揭露拜物教的根源奠定了基础。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第一次将主客体之间的关系阐释为客观现实的感性活动——实践。这一方面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只从二元对立的直观关系中理解主客体关系,另一方面也超越了唯心主义的“抽象的精神的劳动”范畴,从而避免将客观世界仅理解为主体精神内部的设定物。从主客体之间活生生的实践过程出发,马克思还超越了将人类本质归结为孤立个体的自然本性的费尔巴哈。而从实践出发理解事物,自我存在的“自在之物”便被消解了,主体和客体都必然以对象性的方式存在。一方面,主体并非与客体无关,而是将自己的生命本质对象化在客体中,以构筑对象的方式确证自身,产生社会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工业的对象性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1]192。另一方面,客体也展示为“人的感性经验”并塑造着人类主体。主体与客体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相互渗透,并逐渐丰富自身的性质。主客体内在联系的“对象性”存在方式是解蔽资本主义社会拜物教幻相的“枢纽”。然而在《提纲》中,实践及其人的对象性存在还没有落实到具体的历史中进行规定,仅能作世界观意义的理解。对象化的人类本质的具体含义以及它与拜物教的关系都必须进入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才能解答。
作为新世界观起点的实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被具体化为它最基础的形式,即物质生产活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又进一步将其简化为“劳动”。正是物质生产活动或其简化意义上的劳动概念,将人从天国降到了尘世,成为“现实的个人”。马克思要研究的正是“现实的个人”所进行的现实的劳动,这不是从一切时代中抽象出来的“生产一般”,而是处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之下的“现实的”、“历史的”生产活动。首先进入马克思视野的不是单个人自给自足的自我劳动,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发达分工条件下的“社会总劳动”——雇佣劳动。在分工条件下,人的绝大部分需要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满足,而必须在人与人的相互联系中通过他人劳动,借助于商品交换才能满足。发达分工条件下的资本主义社会是由劳资关系为核心的各种社会关系结成的总体。雇佣劳动正是以全部的社会关系为前提,“为全社会的他人生产产品和服务”[2]168。这种“社会劳动的总体”就区别于自给自足的自我劳动而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它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具有自然性,它是“创造使用价值的有目的的活动”[3]215。马克思将其称作“具体劳动”。另一方面,“社会总劳动”创造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519也就是说,雇佣劳动在生产物质产品的同时生产出他人的物质生活,从而创造人与人之间互相依赖的社会关系,而正是这些正在生成的“社会关系的总和”构成人类本质。这种劳动以“抽象劳动”的社会形式存在,它是“相同的人类劳动”,它生产出以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总和作为本质的“现实的个人”。社会总劳动的二重性理论构成理解唯物史观的主线,物质产品的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创造不是分离的独立活动,而是统一的物质过程。社会人改造自然的活动中负载着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的创造,而社会关系的交往活动实现为现实的创造历史的活动必须以物质生产活动为中介。二者是统一的物质过程,人类本质在这一过程中逐渐丰富,人类历史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生成。
那么消耗在人类社会劳动中的社会人的集体生命——自然物质性和社会关系性是否就消失了呢?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类本质又是如何存在的呢?这要诉诸社会劳动的对象化。然而雇佣劳动从根本上说不是为自己的劳动,而是为资本的劳动,因此必须在与资本的关系中才能得以理解。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是“死劳动”吞噬“活劳动”的关系,其中所实现的就不仅是对象化的过程,更是异化的过程。这其中蕴含着作为社会关系的人类本质与拜物教幻相的关系。雇佣劳动的异化性质使发源于社会劳动的二重性汇聚成商品到资本的二重性,这一贯穿整个《资本论》的思想主线揭开了资本主义拜物教的秘密。
在“交换延及一切生产关系”[4]106的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获得普遍性。社会总劳动的二重性对象化在商品中,形成商品的二重性——使用价值和价值。具体劳动对象化为商品的使用价值,以满足主体的需要。使用价值指物对人的有用性,是商品直接具有的属性。同商品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使用价值相反,“在商品体的价值对象性中连一个自然物质原子也没有”[3]61,因此马克思将其称为“幽灵般的对象性”。商品的价值之所以不可捉摸,是因为它作为抽象劳动的对象化凝结本来就不存在于商品的有形构造之中。这种价值实体不是物本身的属性,而是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类本质的对象性存在,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雇佣劳动及商品均处于人之外的异在状态,这种对象性存在就并不成为人类主体力量的确证,而作为物化的社会关系宰制人。因此,商品的使用价值负载着作为社会关系力量的价值实体,并在商品交换中以交换价值量化的方式表现出来,构成支配他人劳动的市场权力,这样,人类本质的社会关系力量就异化为支配人的商品的力量。换句话说,人类本质的异化过程也是商品本质的遮蔽过程,这种遮蔽使商品具有了拜物教的属性。这样,商品就“天然”具有市场权力,“天然”能宰制人。商品拜物教的幻相在货币上以更“明显”和更“耀眼”的形式表现出来。货币使对象化在商品中的劳动价值摆脱了各种使用价值的形式,使纯粹的市场权力凝固于自身之中,从而确立了自己的“物神”形象。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揭示了货币颠倒一切的神力源自于“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性的类本质”[1]245-246。当货币执行雇佣劳动的职能,货币就转变为资本。资本自行增值的魔力使其成为现代社会拜物教幻相的最高表现。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根本目的是剖析资本的结构,破解资本拜物教的秘密。资本作为对象化劳动的高级形态,同样是二重性的存在。它既是物质生产资料,也是体现于物上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资本关系的核心在于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对立统一,资本增值的秘密正源于这个矛盾体。资本家以“一碗红豆汤”——既定的可变资本,换得了“以扫的长子权”——活劳动的支配权。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劳动力交换价值的可变资本被放大为工人生产的产品价值,二者的差额就是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在资本二重性的结构中,马克思探寻到了资本拜物教的根源,澄清了资本作为物所具有的自行增值魔力的假象。
人的对象性存在方式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雇佣劳动的二重性,决定了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类本质必然呈现在物上,并异化为宰制人的社会力量。商品、货币、资本都是这个意义上的物,《资本论》第一卷以“全部事实的全部理解的基础”——劳动二重性,揭开了拜物教幻相的根源。然而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不仅在于“解蔽”,也在于“呈现”,前者是《资本论》第一卷的主题,而后者则贯穿《资本论》一到三卷的始终,尤其构成《资本论》第三卷分析资本拜物教的重要维度。
二、拜物教幻相的呈现:个人受“抽象”统治
在分工和交换的社会条件下,人的对象性存在必然使劳动产品充当社会关系的承担者,因此在一切存在商品生产和货币流通的社会形式中,生产关系本身变成物的颠倒现象都存在着。这也是马克思在论述商品和货币时就指出了其拜物教性质的原因。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占统治地位的资本的拜物教性质却是“着了魔”似地发展的,以致使资本主义社会变成一个完全颠倒的世界。这是因为,复杂市场现象会使物与物的关系对人的社会关系愈加遮蔽,从而使资本的拜物教性质逐步加深直至资本关系的物化最终完成。这一过程贯穿《资本论》一到三卷的始终,并呈现于工资的形式、资本的流通、剩余价值的转化、剩余价值的分割四个形式中。而物化社会关系的最高表现也是现代社会中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现实表达。
(一)工资的形式
通过对资本关系的剖析,人们已经知道资本增殖的秘密在于劳动力价值,即工资通过对活劳动的支配被放大为劳动力所创造的商品的价值,其中工资所代表的价值额只是生产劳动力所耗费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量。然而,在工资的形式上,体现工作日有酬部分的劳动力价值被当做了包含无酬劳动在内的日劳动的价值。以此为依据,资本主义社会就将自身造就成“天赋人权的真正伊甸园”,资本家和雇佣工人自由平等的法律观念、庸俗经济学的辩护遁词也都从工资的形式中派生出来。对这种自由平等的幻相,马克思是从雇佣劳动与奴隶劳动的比较中予以戳穿的。奴隶制度中奴隶为自己劳动以补偿自己生存资料的工作日部分也表现为无偿劳动,有偿劳动以无偿劳动的形式呈现,表现了奴隶所有权关系下剥削的赤裸性。相比之下,雇佣劳动的剩余部分却表现为有酬劳动,工资对雇佣工人无代价劳动的掩盖表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自由平等的虚伪性。因此“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表现为工资,对资本获得其神秘性质具有决定性意义:工资形式消灭了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划分,使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剥削关系消隐了,从而使价值增殖作为资本“物”的职能愈加固化。
(二)资本的流通
资本的生产和流通分别在资本的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进行,不仅二者的分离在时空上是分离的,而且生产时间和流通时间也是相互排斥的。流通时间对于资本执行生产资本的职能,从而生产剩余价值的规模起了一种消极限制的作用。但是消极的限制呈现出的结果却是“积极”的,因为最终剩余价值在流通领域实现出来。并且,实现与否与实现的程度都取决于复杂的市场竞争状态。这就造成一种假象,“资本有一个神秘的自行增值的源泉,它来源于流通领域”[5]。
在流通领域中,表现出来的是劳动价值与其货币表现,即价格之间的关系,它是价值和使用价值的折射。在这些关系中,互相对立的不是资本和劳动,而是资本和资本,甚至是买者和卖者,因此资本剥削雇佣劳动的最初形式就被商品价值的货币现象遮盖起来。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就变成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资本在资本关系中获得的社会性质就变成了它的物质本性。
(三)剩余价值的转化
在预付资本形成成本价格的过程中,预付资本的内部结构间只有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的区别。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区别的抹杀使剩余价值表现为预付总资本的增加额。在这里,剩余价值取得了利润的转化形式。在利润这个概念上,剩余价值就“否定了自己的起源”,“失去了自己的性质”,“成为不能认识的东西”。不仅如此,按资本家获利的程度取决于利润和预付总资本的比例,利润率就作为一个在数量上异于剩余价值率的存在在现象的表面显示出来。在利润率中,剩余价值以总资本为尺度,这就进一步加深剩余价值从总资本中产生出来的假象。
不同生产部门的资本有机构成的差异,使生产部门的利润率存在差异。但是在市场竞争中,不同利润率会平均化为一般利润率。按照一般利润率计算的资本利润构成平均利润。在利润的形式上,量的差别还仅存在于剩余价值率和利润率之间,而不存在于剩余价值和利润之间。一般利润率和平均利润一经形成,情况就立刻不同了,现在,利润和剩余价值也是不同的量。这就将“利润的真正性质和起源”完全掩盖起来。而我们在市场中看到的却是更加复杂的市场价格的形式,对其进行剥离也只能得到生产价格这一形式。然而,在生产价格中包含着的是以一般利润率为前提的平均利润。因此,生产价格是在竞争中表现出来的商品价值的一个完全表面化的形式。资本关系内部机体的秘密已经消隐,映入眼帘的是五花八门的货币现象。
(四)剩余价值的分割
各种社会关系力量对剩余价值的分割产生了产业利润、商业利润、利息、地租等剩余价值的特殊表现形式,进而呈现为资本主义盘根错节的市场结构和纷繁复杂的货币现象。由货币系统反映出的剩余价值的分割过程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本质被外在现象层层遮蔽,资本的拜物教性质逐渐加深直至最终完成。
首先,以资本流通为基础的商业利润和货币经营利润加剧资本拜物教的性质。实际上,商业资本按其在总资本中所占的比例参与了一般利润率的形成,因此也将对产业利润进行分割以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份。但事情的真相被它自身遮蔽起来,好像其利润来源于流通领域。其次,“在生息资本上,资本关系取得了它的最表面和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6]440。生息资本的运动取得了与现实生产过程相分离的形态,在此基础上,资本的利润就分裂为利息和企业主收入。本是剩余价值的一部分的利息现在取代利润成了资本的全部果实,而企业主收入却表现为执行职能的资本家的“监督工资”,被划到了劳动收入的行列里。这样,生息资本让我们看到的是G—G′,一切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的中介消失了。就像结梨是梨树的固有属性一样,生息成了资本的固有属性。再次,通过实体资产的证券化,生息资本的生息能力还能脱离资本本身成为虚拟资本的能力。虚拟资本的经营活动会停留于货币流通体系内部形成“虚转”,从而形成一个完全脱离实体经济的独立经济体——虚拟经济。在实体经济多次虚拟化过程中产生的 “金融衍生工具”中,劳动与资本的剥削关系已经彻底消失了。“资本是一个自行增值的自动机的观念就牢固树立起来了。”[6]529最后,地租直接和作为自然要素的土地结合在一起,剩余价值的不同部分相互异化和固化的形式就完成了。地租的实质是“自然资源所有权所派生的某种特定产权(如使用权)的价格”[2]460。它作为生产资料的人为设置的产权障碍而对资本所生产的剩余价值进行分割。然而在资本主义的表面上,地租却直接表现为土地(自然资源)的价格,作为纯粹的自然物而具有了作为人与人的关系的市场价值。
随着资本增值过程的内部联系线索越来越消失,在“资本—利息、土地—地租、劳动—工资”这个“经济三位一体”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完全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盖,“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建立起来了。而社会关系极端物化的另一面则是人受“抽象”的完全统治。拜“物”教彻底实现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方式。人们在以交换价值为中介的普遍联系中才得以生存,又以占有物的形式占有社会权力,“物”具有了颠倒黑白的神力,人像从属于命运一样从属于存在于他们之外的“物”。物化逻辑的统治产生出现代人理性化的行为方式。可计算、可分割、可专门化的“物”的特性被推广至世界一切领域。然而拜物教的逻辑在促使理性化极端发展的同时就会使理性达到其非理性的界限。对金钱渴求的非理性欲望在当代金融资本主义社会表现得淋漓尽致。已经控制政府的金融巨头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反对金融监管、推动金融自由化,使市场经济更加盲目。毒性金融衍生品作为敛财工具横行于市场。投机诈骗、高杠杆运作带来的高额利润刺激大量债务资本涌进金融领域进行投资,使市场充斥投机性泡沫。这个罔顾道德甚至人的生命的非理性市场印证了阿多诺对现代性所下的判断:“人类不是进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状态,而是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7]。拜物教的存在方式一直推进到人的灵魂里,使“物”的意识形态,即拜物教意识逐步加深并固化。当“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8],人便不再力求超越拜物教的幻相,反而力求坚持它并使之永久化。
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不仅展现了拜物教的完成及其统治之下的人的存在境况,而且还将拜物教批判的矛头直指这种幻相的历史性和暂时性。如何破除个人受“抽象”的统治,直接关涉拜物教幻相的消解。
三、拜物教幻相的消解:人的自由与解放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拜物教的剖析,首先从商品的简单规定中所蕴含的复杂结构入手,将拜物教的根源归之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人类劳动及其人类本质的异化状态。这是解蔽意义上的拜物教批判。而后马克思又从现实的生产过程出发,强调了拜物教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从而呈现出“物化”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存在方式的社会现实。这是“呈现”意义上的拜物教批判,拜物教的呈现过程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秘密消隐的过程。然而,揭示出拜物教的根源和内在演进的逻辑却并不等于拜物教本身的消解,要从根本上破除拜物教幻相的存在,必须诉诸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变革,而这也为尚处在拜物教束缚之下的人类走向自由与解放点亮了一座灯塔。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对资本主义社会下了一个基本论断:“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这正是对以交换价值的普遍性为基础的拜物教幻相的确认,然而这之后马克思立刻又说“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4]114。这一论断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在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没有占统治地位的拜物教,即使有拜“物”教,它也只是存在于“古代世界的空隙中”。二是产生拜物教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有其历史的前提的,与此相应也必有其历史的界限。拜物教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这种历史性在马克思的另一论断中表现得更加明显:“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的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3]93。这其他的生产形式不仅指古代社会,更指未来社会。马克思从人的历史发展出发为我们勾勒了一个人类存在的第三形态。在这一形态中,人们的物质生产过程将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控制之下,从而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都将明白而合理。这时,笼罩在社会生活之上的神秘的幕纱就被揭掉了,人也才能破除拜物教的统治实现自身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着重从人的历史发展出发阐明人受“抽象”统治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暂时性和历史性,《资本论》则在此基础上以资本逻辑的矛盾运动“科学地”证明这种暂时性和历史性。
发源于劳动二重性的商品二重性随价值形态变化演变为资本的二重性。作为思想主线贯穿于《资本论》中的二重性思想最终汇聚为一个总体性“真理”:资本逻辑的双重性及其矛盾运动。那么,资本逻辑的双重性与拜物教幻相的消解有什么关系?要弄清这一问题,必须从追问“资本何以成为逻辑”,“资本逻辑的双重性又具体指什么”开始。资本和雇佣劳动构成二元矛盾关系体,正是这层矛盾关系使资本作为生产关系矛盾运动,形成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生产关系动力系统——资本逻辑。由于资本是负载在物质生产资料之上的生产关系,这就构成资本逻辑的双重性:物质化了的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由物质生产资料的运动形式所执行。因此从根本上说,资本逻辑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物质化和物质生产资料的人格化相统一的矛盾体。它是一个兼具物的规律性和人的目的性在内的双重逻辑。资本逻辑的双重内涵表现在生产过程中就在于,一方面它是生产使用价值,即物质财富以满足人之需要的劳动过程,另一方面它又是以资本及其自行增殖为动机和目的的价值增值过程。价值增殖支配劳动过程,劳动过程是价值增殖的手段。人与物的关系发生了目的—手段的价值颠倒。
资本逻辑因其人物颠倒的拜物教性质有其恶的一面,然而马克思却认为“恶”中存在着改恶向善的通途,这正在于资本逻辑的双重性形成两种对立的社会关系力量,而这两种力量又都导向拜物教幻相的消解和人的自由与解放。
一方面,资本逻辑借助物的力量扩张和普遍化,最大化生产和实现剩余价值的“物的逻辑”虽然执行的是资本增值的意志,却客观上形成了推动社会发展的强大动力。从生产力的巨大进步到效用原则的广泛推广,从世界历史的开辟到人的独立性和丰富性的培养,资本逻辑的运行机制带来了社会文明的长足进展。而正是这些条件,“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3]683。拜物教的消解依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变革,然而只有资本逻辑以物支配人的生产机制能够创造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物质基础。
另一方面,资本逻辑的双重性中蕴含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矛盾:价值增值和社会对使用价值的需要之间的矛盾。这一基本矛盾在资本增殖和扩张的逻辑过程中呈现为一系列具体矛盾冲突,从而构成资本逻辑发展的内在限制,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由价值增殖的手段变为价值增殖的内在限制。第二,生产剩余价值的条件是实现剩余价值的内在限制。第三,资本主义私有制是社会化生产的限制。内含于资本自身中的自我矛盾会随着“资本总体化”的进程向外扩展,从而形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为核心的社会危机和生态危机。发端于资本逻辑二重性之中的内在矛盾的激化最集中地表现为产品过剩性危机。危机在资本垄断化、金融化和全球化的发展中于深度和广度上都进一步扩大。当全球范围内的市场空间趋于枯竭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就无法持续。资本逻辑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纳入自身之中,从而构建起以自身为核心的社会总体,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和生产关系的对抗性质也通过各种中介系统从社会总体的各方面表现出来,构成资本扩张的社会危机。如阶级矛盾、层级性对抗、暴力和战争、市场价值观和道德规范的强烈冲突、理性与非理性的悖论等。社会对抗的日益猛烈将如地底的汪洋大海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将整个社会拖入系统崩溃的深渊。资本逻辑的扩张还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它以科学技术化的大工业为中介将自然生态系统纳入资本体系,由此不断消耗自然资源,恶化生态环境。受人类需要限制的劳动过程对自然的开发和利用是有限度的,与此相反,受无止境的资本增值驱动的劳动过程建立在无限度的征服自然界的基础之上。资本积累的过程就是生态危机的积累过程。危机导致资本主义体系的内爆,在马克思的资本逻辑范畴内,内爆也就是现存世界革命化的动态过程。
从人类历史发展的宏大视域看,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就是“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过程,也是资本逻辑的内部矛盾日益尖锐,各个方面的危机日益积累的过程。这两个方面的积累将最终导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自我否定。“资本主义的动态变迁或演化包括着共产主义的出现。”[9]如今我们处在“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生产关系的颠倒和物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物化意识也已经深入人的骨髓。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全面剖析资本主义社会拜物教的根源、呈现以及消解有助于开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代性。作为“存在论”的《资本论》不是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的古典,它在当代金融资本主义社会同样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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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文光]
Seeing through the Illusion of Fetishism: On the Theme of Ontology inCapital
WANG R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ety,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Marx’s critique of fetishism is to see through the fetishism illusion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freedom and liberation of the people bounded by fetishism, which is the theme of “ontology” running through three volumes ofCapital. Seeing through the fetishism illusion can be specifically displayed in three dimensions. One is to expose its origin that lies in alienation of human labor and human nature in capitalist production relations. The second is to depict the process of its exhibition and display the social realities in which man is governed by “abstraction” in the modern society. The third is to “scientifically” prove its transience and historic nature so as to create a realistic road for human freedom and liberation. The study ofCapitalin the sense of “onto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tishism is conducive to both ascertainingCapital’stheoretical nature and starting the modernity of Marxist philosophy.
fetishism; human nature; existence; human liberation
2016-06-07_
王荣(1989-),女,山东烟台人,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
A811
A
1004-1710(2017)03-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