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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会饮》论喜剧诗人的爱欲观

2017-07-01林志猛

关键词:爱欲诸神礼法

林志猛

(浙江大学 哲学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柏拉图《会饮》论喜剧诗人的爱欲观

林志猛

(浙江大学 哲学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柏拉图的《会饮》专谈爱欲,在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中,欲求自己的另一半是人的自然爱欲,爱欲就是追求“整全”,以恢复“原初的自然”。人作为宇宙天体的后裔,其强大的力量使之意图对抗传统诸神和礼法。阿里斯托芬让爱神从属于宇宙诸神,将爱欲理解为自然的运动,从而把自然与礼法对立起来,其敬神的背后实则渎神。在其爱欲的自然等级中,男子气(勇敢)及其带来的政治成就,乃是最高的爱欲。阿里斯托芬从政治的视角和勇敢德性来理解爱欲的本性,这是喜剧诗人的限度所在。

柏拉图;《会饮》;喜剧诗人;爱欲;自然

一、人的自然本性

看起来,爱若斯是位还未被充分认识的新神,阿里斯托芬要唤起世人全面感受这位神与众不同的力量。那么,世人之前为何会缺乏这种感受呢?他们对爱欲的感觉是受到什么遮蔽了?阿里斯托芬的新神颂是要对世人进行启蒙吗?喜剧诗人告诉我们,这位神的独特品质是最怜爱人类,而非“最古老、最有力或最正义”[1]165。换言之,人类若能真正感受到爱若斯的强大力量,就可能摒弃其他传统诸神,投入这位新神的怀抱。按照阿里斯托芬的描述,爱若斯似乎会挑战奥林波斯诸神的地位。在喜剧《云》中,阿里斯托芬曾指控苏格拉底引入新神。但在柏拉图笔下,他也在悄悄地引入新神。

如此看来,具有身体强力的圆球人也如同僭主,他们的狂妄思想使其不服从奥林波斯诸神和另一类“僭主”:宙斯。这两类僭主又有何差异呢?圆球人试图登上天去攻击神,这表明,他们起初就居住在大地上。“人作为宇宙诸神的后代,从一开始就臣服于奥林波斯诸神。他们从一开始就得臣服于奥林波斯诸神。但奥林波斯诸神不是宇宙诸神的后代,否则他们也会有球状的形体,而我们知道奥林波斯诸神具有人的形状。这些最初的、源于宇宙诸神的人拒绝臣服奥林波斯诸神”[1]169[4]80。人可能多次反抗过诸神,但没有获得成功。阿斯托芬的宇宙论也像是在暗示,苏格拉底式的爱欲会致使人攻击神[5]。

在《法义》(Laws)[6]中,柏拉图指出,当今所有希腊人对日神月神的看法并不正确,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天神绝不按同一轨道运动。但如果他们真正了解天文学,就会知道,每一位神始终在同一轨道上运动(《法义》821a-822a)。或许,阿里斯托芬对宇宙诸神的看法也不正确。他从身体层面来理解宇宙诸神,将其摆在传统神的对立面。这似乎也暗示,苏格拉底对宇宙的探究会与习俗产生冲突。但柏拉图强调,学习天文学有助于齐家治国,并指导战争。因为,懂得诸天体的运行和季节变化,就能依据自然安排好各种时日里的活动、献祭和节日,而使城邦保持生机勃勃,并让人变得虔敬和节制(《法义》809c-d)。在柏拉图那里,学习天文学意味着要探究最高神和宇宙大全,要理解万物的本原,以及灵魂与物体的高低秩序——对天文学的深入研习,必然要求转向哲学。柏拉图最终根据宇宙灵魂(哲学)重构诸神,就调和了传统诸神与宇宙诸神之间的紧张,并避免了自然哲人的唯物论导致的无神论,以及传统诗人有缺陷的神义论,将宇宙、城邦和个人有机地关联起来[7]。但阿里斯托芬对人原初的自然本性的展现,看起来没能处理好这三者的关系。这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像苏格拉底式的古典哲人那样关注灵魂。

二、喜剧诗人的爱欲观

在过去的时间状态中,人有三性。在现在圆球人被切成两半后,就进入了另一个时间状态。圆球人的样式看起来像自我完满的样式,可以像圆形的天体那样自我运动。人不受制于各种欲望,也没有痛苦,不必为了生殖或生活需要而相互依赖。这种完满的圆球体不具有开端和目的,其圆形样式似乎就是其目的,人无需再变得更完满。古老的圆形存在者作为宇宙诸神的后裔和我们的祖先,并没有政治生活和家庭,其表面的完满使之试图攻击奥林波斯诸神[8]。悖谬的是,奥林波斯诸神需要人的敬拜和献祭。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诸神经常因得不到人的献祭而受威胁*参阿里斯托芬《鸟》190,518,550行以下;《和平》379行以下。。诸神依赖人类而带来了政治生活和家庭。诸神若不需要人,完全可以直接毁灭所有人。但诸神选择让人活着,以服侍他们。诸神这样做,并非因为爱人类,而是出于自身的困境和私利。正是诸神对人的惩罚,圆球人变成了现今两脚直立的真正的人。

奥林波斯诸神赋予人规矩、直立的躯体和交配,但性行为的极端是乱伦。这意味着,人需要传统神的限制和礼法的规约。在施特劳斯看来,爱欲与诸神和礼法息息相关,不能从纯粹的自然论(physiology)上理解。爱欲是人特有的东西,是人原初的自然被外力强行分离后的自然产物,并非传统神的馈赠。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要求回归原初的自然,与此相应,柏拉图的回忆说是要回忆其最初的完美知识。在柏拉图那里,指导原则是心智、理智;对阿里斯托芬而言则是与礼法的负面关系。喜剧诗人的爱欲观表明,人原初的自然对抗礼法,爱欲则让人渴望回到原初那种圆滚滚的丑陋形状。“爱欲感觉中那种追求美的力量最终导致美的失败。爱欲是悲剧性的。”[1] 180-181在对诸神惩罚的恐惧中,人类首先产生的是爱欲而非智慧。爱欲是礼法的偶然结果,而爱欲又植根于我们的自然本性,因此,人的自然本性不仅有自然的根基,而且是习俗的偶然产物[4]83。爱欲源于人遭到削弱的自然反抗传统神施加的强制,但这种纯粹的反抗会毁灭人自己的生命。宙斯调整爱欲的方向(生殖和男童恋)后,就给人注入了新生。但是,人修复原初自然的爱欲冲动,会始终自愿遵从宙斯的礼法吗?令人恐惧的礼法的强制,若不带理性的劝谕,能让人真正信服吗?

三、追求整全的爱欲

在此,身体性的勇敢及城邦的政治生活乃是衡量人优异与否的标准,灵魂的完美和哲人追求智慧的生活并未提及。人最大的成就靠政治生活实现,政治是最高的东西,爱欲的自然等级和人的自然差序由城邦确立。凭礼法统治的城邦原本外在于人的爱欲,如今为何成了爱欲的准则呢?这些在政治生活中得心应手的男子,对城邦和政治也有真正的爱欲吗?他们是追求荣誉才参与政治的吗?实际上,这些男童恋者将城邦的习俗生活(结婚生子)看作是礼法的强迫,他们心智上并非真的爱城邦。人进入政治,很可能是出于虚荣自负。这些少数的男童恋者既希望通过政治获得高人一等的荣耀,又不想受制于诸神的礼法。这些人的统治无异于僭政:僭主的统治并不借助礼法,而是遵循自己的欲望——俄狄浦斯的乱伦也伴随着僭政。但悖论的是,泡赛尼阿斯的讲辞早已透露,男童恋者也会推翻僭政。爱欲使人渴望回到原初的自然完满,重获高傲狂妄的思想,以推翻礼法和诸神对人的管制。倘若这是爱欲的自然本性,那么,促使男童恋者走入政治的爱欲并非高贵的爱欲,政治不是为了给多数人带来幸福,而只是少数人得以对抗诸神的媒介。

阿里斯托芬引入火神赫斐斯托斯这个故事也具有喜剧色彩。这位诸神中的铁匠跛脚而丑陋,他的妻子爱神阿佛洛狄忒却天生丽质,但与英俊强健的战神阿瑞斯有外遇。赫斐斯托斯用精心编织的罗网捉住了这对通奸者,却引发了诸神的嘲笑[12]139-143。火神能凭自己的技艺捉奸,但却无法用礼法管束妻子。从人类的视角来看,阿佛洛狄忒并非他属己的另一半。火神要求按习俗的做法了结这段婚姻:退还全部聘礼。在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中,赫斐斯托斯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那样爱人类,要帮助人类解除肉身分离的痛苦。但即便火神能凭他的技艺熔合世人的身体,他真的能满足人之灵魂的欲求吗?火神拥有技艺,也懂得礼法,但他对爱欲和灵魂的自然本性却知之甚少,无法满足人回到统一体和整全的爱欲。要是火神能让人恢复原初的自然整全,诸神就会再度受到人类的挑战。更何况,传统神只能按自己的样式来塑造整全,但真正的整全却是太阳、月亮和大地:

在最高的可能情形中,虔敬不在于恢复原初的一体,而在于观看宇宙诸神——太阳、月亮和大地。爱欲的实现将是凝视(沉思)。在这种情况下,爱欲会由于自身的自然本性倾向于凝视。多情拥抱中对在场之人的观看,不过是真正的观看的一次预先品尝。不过,若最终结局是合一,那它就不可能是理论生活,不可能是凝视。这种一体会破坏凝视的可能性,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会破坏主体与客体间的面对。只有保持分离状态的一部分才能拥有凝视。[1]189

阿里斯托芬的爱欲诉诸于人与人的相互关系,而非个体对宇宙大全、天地万物的沉思。心智的最高级活动和哲学的爱欲,在这位诗人那里并没有一席之地*C. Salman认为,阿里斯托芬的宇宙论是无理智的,自然的整全受无理性的力量支配,不具有目的性。参C. Salman, “The Wisdom of Plato’s Aristophanes”,Interpretation:A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Vol.18, No.2, (Win., 1990-1991),p.242.。他构想的圆球人这种最高的存在者,只是追求身体性的完满,而非灵魂的完满。人的最高追求是政治生活,而非哲学的沉思生活。阿里斯托芬最终赞美爱若斯神,要人们以爱若斯为“引领和统帅”,并提醒世人要对诸神虔敬。这样,人的爱欲方能完满,以回到原初的自然,在爱若斯神的治疗下获得幸福(《会饮》193a-d)。

在布鲁姆看来,爱欲并非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是对失去原初自然完满后的补偿。寻找整全的爱欲彰显着人的欠缺,从狂妄到爱欲,人的勇气其实也遭到了削弱,爱欲使人变得怯懦。人在步入礼法的世界后,其原初的自然实际上已不可能完全修复。人只能在古老的自然(纯粹的自然)与新的自然的结合中生活,在奥林波斯诸神构筑的礼法世界中生活。因此,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强调世人对诸神的虔敬。他意识到自然哲学不关心人与人之间的爱欲,并否定传统诸神,而强烈批评了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对自然的理解有别于传统诗人,他将在自然中发现爱欲,而超越传统诸神及其礼法。喜剧诗人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城邦公民是否认同,实际上受制于传统诸神,而无法像苏格拉底那样从哲学的视域超越习俗[13]。阿里斯托芬并没有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整全,因为他受限于身体和习俗。从身体性爱欲的自然和城邦(政治)的视角来理解人,而非从灵魂的自然和理智(哲学)的视角认识人,喜剧诗人展现的宇宙论、人性观、政治观和宗教观,都有其局限性。真正的整全涉及灵魂与德性的自然秩序,人的自然差异,宇宙的自然,城邦与人的关系,柏拉图式的哲学方能给出健全的解释。

[1] 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M]. 邱立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2] 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喜剧(上)[M].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523.

[3] Plato. Republic, in Platonis Opera(Tom. IV) [M]. J. Burnet e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3.

[4] 贝格尔.爱欲与启蒙的迷醉——论柏拉图的《会饮》[M]. 乔汀,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

[5] 罗森.柏拉图的《会饮》[M].杨俊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77.

[6] Plato. Laws, in Platonis Opera(Tom. V) [M]. J. Burnet e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3.

[7] 林志猛.立法哲人的虔敬:柏拉图《法义》卷十义疏 [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321.

[8] A. Saxonhouse. “The Net of Hephaestos: Aristophanes’ Speech in the Symposium”[J]. Interpretation: A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13, No.1, 1985:15-32.

[9] P. Ludwig. Eros and Polis: Desire and Community in Greek Political Theory[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10] Seth Benardete. “Eidos and Diaeresis in Plato’s Statesman”[J].Philologus, Vol.107, No. 3-4, 1963:193-226.

[11] Seth Benardete. Plato’s “Laws”:The Discovery of Being[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21-23.

[12] 荷马.奥德赛[M]. 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39-143.

[13] 布鲁姆. 爱的阶梯[M]. 秦露,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79-80.

[责任编辑:孙绍先]

The Concept of Eros of the Comic Poet in Plato’sSymposium

LIN Zhi-me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Plato focuses on Eros in hisSymposium. In the speech comedic poet Aristophanes, seeking for one’ s other half is natural Eros, and Eros is a pursuit of the “whole” to recover “the original nature.” Human beings as the descendants of cosmic bodies have the powerful strength to intentionally fight against traditional gods and nomos. Aristophanes makes Eros subordinate to cosmic gods, and take Eros as natural movement, by which he makes nature opposite to nomos. Behind his piety for gods is blasphemy. In the natural hierarchy of his Eros, masculinity (courage) and its political achievements are the highest Eros. That Aristophanes understands the nature of Ero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litics and courageous virtues shows the limits of the comedic poet.

Plato;Symposium; comedic poet; Eros; nature

2017-05-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5FZX027);浙江省社科规划项目(15NDJC141YB);教育部“留学回国人员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教外司留[2015]1098号)

林志猛(1980-),男,福建厦门人,浙江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希腊哲学、古典诗学等研究。

B 502

A

1004-1710(2017)03-0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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