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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钟书短篇小说的人性书写

2017-02-24彭楚怡

关键词:钱钟书上帝人性

彭楚怡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论钱钟书短篇小说的人性书写

彭楚怡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1945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是钱钟书的试笔之作,也是他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是一部既深入地开掘人性,又大胆地针砭世风世相的讽刺小说,它的人性书写犹如一把匕首,直击人的根性,人性的虚荣、自私、贪婪、怯懦被暴露得淋漓尽致。

钱钟书;《人·兽·鬼》;人性书写; 根性

《人·兽·鬼》创作于1944年,但这部特立独行的讽刺小说无论从思想意蕴还是创作形式上都有悖于当时的主流创作。在那个战乱动荡、价值迷茫的年代,钱钟书体会到的是人、兽、鬼的相差无几。为何将书名定为《人·兽·鬼》?从表层上看它概括了集子里面所写的内容,四篇小说《上帝的梦》《猫》《灵感》《纪念》写了神、人、兽、鬼。从深层上看,神也罢、兽也罢、鬼也罢,其实都是“人”的化身,只是这些人早已经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正如柯灵先生读后的深刻体味“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归根到底是写人”,[1]22-27,1兽也罢,鬼也罢,归根到底都是钱钟书对人这种“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的智性探索、孤独抒写。钱钟书后来在长篇小说《围城》序中说“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2]这句话也完全可以概括其短篇小说的创作意图。在这部特立独行的讽刺小说集中,“人”真正处于小说的中心位置,小说无一处不在探讨人性、人生,暴露和批判人类的基本根性即人性欲望,以及人性由欲望派生的种种丑陋的劣根性:虚荣、自私、贪婪、怯懦。

一、人性的虚荣

柏格森曾说:“再也没有比虚荣心更浮又更深植的缺点了。人们给虚荣心造成的创伤从来算不得很严重,然而创伤却不愿给医治……它是社会生活的产物,从而比自私具有更自然、更普遍的先天的缺点。”[3]106钱钟书的创作是扎在人性膨胀发展的虚荣心上的一根刺,男人的虚荣多半来自对权势、钱财的占有欲,所以《上帝的梦》中的上帝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独尊的自信心”,至高无上的权势及“一切都增进了他的骄傲,培养他的虚荣”;[4]1-16女人的虚荣则多半来自对男人的占有欲及自身条件的优越感,所以骄傲的爱默在这个“太太的客厅”里出尽风头,变戏法式地操纵身旁的一切男人。

置于集子中的首篇《上帝的梦》,是一篇典型的象征小说、寓言式讽刺小说,根据《圣经·创世纪》中上帝造人的神话而生发虚构,塑造了一个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却因此而虚荣心膨胀、伪善狂妄的独裁者形象。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推出来的神,可以说是拥有最原始性质的人,“以消逝的人类的遗习,在上帝的本能里半醒过来”,[4]1-16上帝的虚荣心与生俱来,支配了他所有的意识和潜意识。“上帝只发现了自己的伟大,觉得能指挥万物,无需依赖任何人”,[4]1-16至高无上的权利和权利运用的满足这一切都增进了上帝的骄傲,膨胀了他的虚荣,“他忽然需要一个伴侣”。上帝需要的伴侣要拥有什么特征呢?——能了解上帝,但这种了解只需要足够使他中肯地对上帝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即可,小说中巧妙地比方到就像“富人家养的清客,被收买的政治家,收津贴的报纸编辑”,[4]1-16不过上帝的虚荣心更甚,他不但不承认还要为这份虚荣贴上“真意”的标签——“不过,自己并没有贿赂他,这颂赞是出于他内心的感激悦服”,[4]1-16上帝为了满足虚荣的心思真是巧妙。上帝费尽心机的结果是虚荣心依旧得不到满足,愿望倒是彻底破灭了,上帝只能恨着、孤独地度过无穷尽、难消遣的光阴。上帝是人类极度的虚荣心和权利欲的结晶,上帝的梦的破灭预兆着人为满足虚荣而无穷尽追逐的前途终将破灭。

《猫》写了“兽”,写了“人”,小说以一只黑猫为线索,写了一群围绕在“太太的客厅”的沙龙众生相,塑造了一幅生动的知识分子百丑图。书中针对“人的劣根性”的探讨真是五光十色,人性极致的贪婪、自私、怯懦、虚荣汇聚了一堂,小说尤其冷酷地将人性虚荣的面具一层层地揭露无遗。小说用倒叙的笔法,从黑猫淘气引出中心人物爱默,及爱默的丈夫李建侯、私人书记颐谷和一批屡次聚集在主人公客厅高谈阔论的文化名流,这些人物除了可怜懦弱的大学生颐谷外,其他所有人都可以说是虚荣的精致产物。爱默是极度虚荣的女人的代表,小说尤其将爱默式的虚荣表现得细腻传神。这位美丽而骄傲的爱默和大多数资产阶级太太小姐们一样,内心空虚且爱慕虚荣、生活百无聊赖,“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精致丰富,她的交友最广”,[4]17-68爱默高贵的虚荣心简直可以用“最上级形容词来形容”。爱默的欲望是可以在一切场合出尽风头,让周围的所有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对她卑躬屈膝、爱慕讨好,美貌、风头、地位、排场都是她最珍视的。所以她去美容医院修改双眼皮,她放着丈夫建侯“最驯服,最不碍事”,[4]17-68还操作着一群男人来向她献媚讨好,更荒唐的是她洋洋得意地让大学生颐谷被自己成熟的姿媚吸引后,爱默也对颐谷产生了以往在那些中年熟客身上所没有的新奇的感觉,为此霸道的爱默想尽办法挖苦建侯、霸占颐谷。虚荣心变态地膨胀,无疑为后面欲望的幻灭埋下了引火自焚的种子。建侯也是虚荣的产物,他人生的前部分是因虚荣而恪守本分,“建侯对太太的虚荣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种被占有、做下人的得意。”[4]17-68太太给他的虚荣心让“建侯本来是他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4]17-68而他人生的后部分也因此种虚荣而不甚满足,“从今以后,他不愿借太太的光,要自己有个领域,或做官,或著作”,[4]17-68于是他荒唐地雇佣大学生颐谷代写欧美游记。建侯一直用的是可笑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满足个人的虚荣,这也表现在小说结局,原本懦弱的建侯恼怒之下负气携一女孩子出走渡蜜月去了,大胆引诱的后果是家庭的破灭,留给外人的也仅仅是滑稽的话柄。爱默的结局也是疮痍满目,“她忽然觉得老了,仿佛身体要塌下来似的衰老,风头、地位和排场都像一副副重担,自己疲乏得再挑不起……”,[4]17-68她的人生起于虚荣也败给了虚荣。小说中还花绝大笔墨人物展览式地刻画了一群虚伪的知识分子名流,这一群有地位的知识分子,表面上衣冠楚楚、附庸风雅,但实际上他们卑劣、庸俗、精神空虚,相聚只是为寻找异性的刺激、打发琐屑的时间,让彼此的虚荣心在高谈阔论中微妙地发酵。在集子中,《猫》是最丰厚扎实的一篇,作者以睿智诙谐的讽刺笔触,为他所要嘲讽的文人学者的劣根性一一画了像,立了传。

二、人性的自私

钱钟书认为人是被欲望驱使的动物,每个人都在极度饥渴中寻求自己欲望的满足,这也意味着人是极度自我的动物,自私自利也就必然地会成为人性的一个重要方面。

《灵感》最为成功之处就是刻画了一个自私自利到不择手段的“作家”形象,极度的自私让他集吝啬、虚伪、阴险、狡诈于一身,他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包括争夺名声、地位、钱财,他还擅长狡辩,找各种办法为自己开脱,所作所为甚至到了荒唐可恨的地步。小说假说有这样一个有名望的“作家”,姓名却让人无从知晓,理由是“他的声名太响了,震得我们听不清他的名字”,[4]69-91实则这是一个胡编乱造、自私狡猾的粗滥作家,他深知只有中学生这样一群“有头脑而尚无思想,喜欢听演讲,容易崇拜伟人”才会掏腰包买他的书的成功秘诀,便不负责任地写了无数的作品,用多产来捞取钱财和名声。这样一个无德无才的“作家”,因未中诺贝尔文学奖,又听闻有舆论让他带头为社会贡献钱财,气得一命呜呼,带着他过多过重的书掉进了地府。小说紧接着刻画了此位作家在阴曹地府的丑恶表演,将他的自私罪孽一件件暴露。在受司长的审判中,“作家”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多精明多有钱。滑稽荒谬的是他作品中的人物一一向他索命,原来他为了谋取暴利粗制滥造的都是些木雕泥塑的死东西,他们都来告“作家”谋财害命了,“一言一动,都像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命!”[4]69-91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该作家活着时的资本家好友也和他翻脸算账,因为“作家”为他做的五十大寿寿文把原本是活人的资本家捧上了西天。最后,这位作家狡猾地逃脱,投胎做了另一个青年作家的新生儿。小说取材是荒诞的,情节是荒诞的,作者也主要用怪诞的手法来叙述故事、刻画人物形象,但荒诞只是它的表层,真实才是该小说的实质,文中的“鬼”就是现世的“人”,文中的荒唐现象也就是现实中荒唐的真实,为了一己私欲而做尽伤天害理的事的人在现世的行行业业都不少,“作家”无名,但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许多人的影子,整篇小说广泛地涉及时弊,针砭现实。

三、人性的贪婪

在生存欲望、性爱欲望的支配下,人也是贪婪的动物,他们往往奢望获取更多的东西。贪婪似人心底的一条毒蛇,贪得无厌是罪恶之源,会支配人对权利、钱财,一切利益的追逐。苦求而不得的终极幻灭,则是钱钟书智性抒写的淋漓表现。

《纪念》是写人的,以知识分子之间的微妙的婚恋危机为题材,这篇小说是整个集子里最精致流畅的一篇,语言清新秀丽,在短短两万字不到的篇幅里,写活了三个人物及其中细腻的情爱故事,人物、背景、情节三者融洽得天衣无缝,真是无一处败笔。爱欲的贪婪,则如一条精致的毒蛇,在整个情爱故事中游离,掌控了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命运。故事基本上采用回叙的方法,先写主人公曼倩和其夫的表弟天健偷情的事实,再根据曼倩的情感流动引出这场“偷情”故事的前因后果。曼倩本是一个雍容文静的大家闺秀,落落自赏的慢性子倒也终于等到了才叔,两人的“这种爱情像习惯,养成的慢,也像慢性病,不容易治好”,[4]92-121也是排除了外界的万般干扰才成就了他们的婚姻。来之不易的婚姻却也难守,婚后的生活越发暗淡平板,曼倩觉得“与才叔结婚才两年,却也陈腐熟烂地似同居了一世”,[4]92-121她逐渐整日地感觉空虚、寂寞,她需要新的新奇感和胜利感。爱欲的贪婪似曼倩心底的一条毒蛇,整日地游荡,伺机出洞,可能连曼倩自己都不愿承认,“放着自己的丈夫是个现成的缓冲”,[4]92-121她其实还渴望能拥有新的艳遇。恰在这个时刻,才叔的表弟天健出现了,一来二往中,天健自然成了曼倩情感上的慰藉、精神上的满足,“曼倩猜想天健也喜欢她,这种喜欢也无形中增进了她对自己的满意”,[4]92-121曼倩在躲闪中最终承认她渴望天健的爱意。男主人公天健一方面是个高大精致的人,在外界也留了个因公殉职的英雄美名,但小说另一方面又偏在他的命运中穿插了卑劣的色彩——天健与表嫂曼倩的偷情结了果,留下了永远的纪念。幻灭命运的根结在于天健也是个天性贪婪的男人,他有了旁的女人,性欲的贪念还迫切地让他去征服曼倩。最终在天健的强迫下,曼倩与之发生了肉体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算是完成,也就此完毕”, 天健有一种达到目的后的空虚,曼倩“她只希望跟天健有一种细腻、隐约、柔弱的情感关系,点缀些曲折、充满了猜测,不落言诠,不着痕迹”,从而也“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4]92-121这场婚恋危机始于二人内心的贪婪欲望,也终于贪婪的幻灭。具有喜剧和讽刺意味的是,这场贪婪的恋爱游戏的受害者才叔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上帝的梦》中也有明显地暴露人性的贪婪和因贪婪而自食恶果的内容,典型人物是小说中的那一男一女,他们的天性就是贪婪无度,无时无刻地向上帝索取以满足各式各样的欲望。当物质需求已经不能满足他们时,女人男人都各自起了非分的私心欲求,于是女人背着男人媚着法子求上帝给她再造一个更漂亮的男人,男人也背着女人要求上帝给他再造一个更好的女人。这下连上帝都妒火中烧了,“女人啊!你真大胆,竟向我提这样的要求!你对一切东西都贪多、浪费,甚至对于男人,在指定配给以外,还要奢侈品。那还了得!”[4]1-16在小说中,作者巧妙地通过“第三者说”和“地心引力说”,讽刺了世风世道。贪心不足,死有余辜,男女最后的毁灭也是咎由自取。

四、人性的怯懦

尼采曾说“没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了”,[5]钱钟书深知人性的欲望是无穷的,但也怀疑人的力量和勇气。人虚荣自私却没有行动的能力,但又贪婪地不可能放弃心中的欲求,其结果便是人性的软弱怯懦。

《人·兽·鬼》中也对人性的怯懦做了揭示。《猫》中那群有身份、有地位的名流们,在客厅里滔滔不绝地谈战争、谈政治、谈文化,俨然深具智慧和责任感,然而一接触实际都成了懦夫,实则他们才是最惧怕打仗的那群人,有的畏缩掩饰恐惧之心,有的干脆承认“我不肯,我不能,而且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怕炮火”,[4]17-68有的要么发议论亲日,要么发议论先博取国际同情,有的则表现得无所顾忌坐怀不乱的样子,而当动乱来临之前,他们实则又是逃离得最快的一群人。这些人中有光会说空话大话的政论家马用中;有又洋又土,写的文章能像安眠药一样让人瞌睡的袁友春;有善于相互吹捧的亲日分子陆伯麟;有硬把阴阳极间的吸引说成两性恋爱的又瘦又小而内心肥腻的科学家郑须溪;有声称“发现一个误字的价值并不亚于哥伦布的发现新大陆”的某学术机关主任赵玉山;有善伪装写三教九流小说的小说家曹世昌;有傲睨一切、议论高不可攀的批评家傅聚卿;有最擅长跟女人讲话、不事正业的公子哥儿陈侠君。怯懦的本性是人与生俱来的,但面对这样一群无作为、无价值的知识分子,时局真是逼迫他们把怯懦、虚荣的劣根性发挥到了极点,作者对他们的刻画深入到了人性的底部,简直是入木三分,让人刻苦铭心。《猫》中的丈夫建侯、大学生颐谷,《纪念》中的丈夫才叔,怯懦也构成了他们性格中的主要特点之一,也是他们幻灭命运的祸根源头,在这里也就不多做赘述了。

结语

《人·兽·鬼》确实是一部令人回味无穷的作品,正因为它悖于当时的主流抒写,将笔触伸向复杂人性的探讨领域,才让它较之同时代的其他作品而言更具有现代性,更接近文学的本质。但是这样一篇文学上乘之作当然也存在值得异议的地方,例如笔者认为钱钟书在抒写的过程中刻薄得过分了,他无情地调侃人的外貌、对女性不留余地地讽刺,这些度的把握是否合适?又如小说中有显明的“吊书袋”痕迹,过度咬文嚼字的语言游戏是否有卖弄学问之嫌?这些方面都是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的。

[1]柯灵.钱钟书的风格与魅力——读《围城》《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J].读书,1983.

[2]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3]柏格森.论笑一滑稽的意义[M].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

[4]钱钟书. 人·兽·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4.

[5]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AnalysisofHumanityinQianZhongshu’sShortStories

Peng Chuy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China)

Human,Beast,Ghostpublished in 1945 is one of QianZhongshu’s famous works,and also his only on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Human,Beast,Ghostdeeply explored the human’s nature and morality. The vanity of human ,selfishness, greed, and cowardice are exposed to the best in this book.

Qian Zhongshu;Human,Beast,Ghost; humanity; root

I206.6

:A

(责任编辑:蔡雪岚)

1672-6758(2017)09-0123-4

彭楚怡,在读硕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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