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社
2017-02-23张树国
张树国
突然下来一道命令,一条穿过大刘庄半个多世纪的301国道,改道村北,加高加宽,修成快速绿色通道。
改道后的国道路基正好压在外爷的坟地上。支援国家建设,这是大局,无话可说,死人活人都要尽力,外爷的墓地自然要换地方。我陪着老娘、舅舅刘长水、妗子范彩玉给外爷迁坟。
在乡村,迁坟拆庙,婚丧嫁娶,都是大事儿,讲究礼数,马虎不得。给老人迁坟,后辈人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伤感,会想起许多陈年旧事,悲欢离合,情感涌动,一种对先人的思念。老娘、舅舅、妗子都含着眼泪诉说着外爷的故事。
外爷刘守本是个大高个,赤红方脸,两道粗粗的眉毛,肩膀宽阔,大手大脚,走路脚步咚咚响,一条粗布腰带常年系在腰间,一看就是个利落能干的庄户人。外爷担挑子走路,是乡间的一道风景,上百斤重的货物,外爷稳稳地担在肩上,运足气息,甩开步子,前后平衡,左右照应,一口气可走十里八里。外爷的桑木扁担,像一轮弯弯的月牙,一前一后吊着两只箩筐,伴随外爷的脚步,上下悠悠颤动,如若走上桥头,桥下的水面就会出现一座山,和周边的草木相映,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外爷是个农民,一个真正的庄稼汉,干活有股子神力,春秋四季,犁耕耙拉,摇耧撒种,庄稼行的十八般活路门门精通。他把土地和耕畜看成比自己的命还重,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闷闷耕耘,汗水点点滴滴洒在土地上。耕牛给他带来欢乐,土地给他带来饱暖。
外爷是几百里黄河滩响当当的庄户人,解放初土改时,外爷曾一度成为黄河滩上的新闻人物。
1950年冬季,土改工作组一进村,就开始斗地主,分田地,挖浮财,土地回家,穷人当家作主,旧社会残余恶势力贼心不死,造反复辟,组成还乡团,隐藏在黄河故道一带的河湖港汊、芦苇蒲地、沙丘密林中,伺机报复,打击农会积极分子,屠杀土改干部,抢劫粮食和大牲畜。一天夜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下著毛毛细雨,还乡团偷袭大刘庄,绑架两名土改工作组干部,抢窃粮食,牵走外爷的花犍牛。
花犍牛是外爷的心肝宝贝,外爷像塌了天似的,手提一口铡刀,扎得头紧脚紧,沿黄河堤寻找,突然发现还乡团正在挖坑活埋人,一腔热血冲上来,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一铡刀劈倒了一个家伙,吓跑了其他还乡团,救了土改干部,牵回自己的花犍牛。
县里工作组说外爷是个英雄,要给他记大功。
外爷摆着手推辞说:“我是个农民,不是英雄,我是找我的牛,碰上还乡团杀人,不能见死不救,再迟一步,麻烦大了,老天保佑,土改干部命不该死。”外爷笑着说,“我的花犍牛找回来了,我比啥都高兴,立功受奖就算了。”
外爷的话,叫人哭笑不得,为鼓舞人心,还是在广播上表扬了外爷一番。
外爷的坟茔迁到一个荒坡小树林,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老娘、舅舅、妗子含着眼泪坐在外爷的坟前烧纸祭奠,无限的思念都融化在寥寥纸烟里!
外爷一辈子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从不跟人争分毫,可成立高级社那年,就犯了糊涂,带头闹社,差点蹲了大狱!
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大刘庄成立两个高级社,村东社和村西社。村东社的社长是新中农范玉堂的女儿范彩玉;村西社的社长是贫农张小黑。原来属农民所有的土地、耕畜、农具折价归集体所有。外爷带着几十亩良田,耕畜、农具,入了村西社。
生产资料由个人变为集体,一大二公,吃了大锅饭,有人不情愿,特别是那些较富裕的农户意见很大,对政府的做法不满,生出许多事端来。
这天早晨,天上灰茫茫的,飘着零星雪花,寒风带着哨音,发出呜呜的响声,黄河故道的春天仍然寒气逼人。一群家雀在一片废草堆里觅食,有的还亮开翅膀,叽叽喳喳争夺。
外爷脸色凝重,穿着棉袍,腰间系着布带,步履匆匆地来到村西社的牛棚,牵出原是自己的花犍牛,朝家里走去,一路上,骂骂咧咧:孙卖爷田心不疼,败家子,牛喂成这样,丧良心啊!
外爷正牵着花犍牛急忙走着,忽然,社长张小黑带着几个民兵呼啦一下把他团团围住。
外爷死死抓住牛绳,扬起鞭子,大声说道:“张小黑,我要退社,让开!”
“退社?想得美!”张小黑上去夺外爷手里的牛绳,另一个民兵夺外爷手里的鞭子。
外爷生就的火爆脾气,吃软不吃硬,拉开架势,手里的鞭子朝空中一甩,“唰啦”一声打了响鞭,大手一指,骂道:“谁要拦我退社,我的鞭子就抽在谁的身上,老子要是再跟着你们这些败家子混日子,西北风也喝不上!”
张小黑喊叫着说:“刘守本,你胆大包天,破坏人社,是反革命行为!”
外爷使劲地抓住牛缰绳,骂道:“我是中农,是团结对象,政府文件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能革我的命,我为啥就不能革你的命?一头大肥牛叫你们喂成个骨架子,谁破坏生产?你才是反革命!”
张小黑怂恿着民兵上,气急败坏地说:“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我们贫农还斗不了你一个老中农?”
说着,几个年青人真动手了,有的拽牛尾巴,有的抱牛脖子,还有人在牛的后腿上拴根绳子,朝后拉着,眼看牛就要被他们夺去;外爷被逼到了死角,没了退路,眼红得要冒出血来,牙咬得蹦蹦响,大叫一声,又扬起手中的鞭子,眼看一场血拼就要开始。
正在这时,舅舅刘长水气喘吁吁跑来,紧紧抱住爹扬起鞭子的胳膊,使劲夺过鞭子,抱怨说:“爹,住手,你这是犯法,你想蹲大牢吗?”
见舅舅来了,张小黑一千人松了手。
外爷扬起巴掌狠狠朝舅舅脸上打去,骂道:“没出息的东西,牛是我的、地是我的、农具是我的,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我犯谁家的法?”外爷毕竟上了岁数哦,喘着粗气说,“你应该帮着爹收拾这几个狗东西,反倒管起我来,吃里扒外,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外爷说着拉起花犍牛要走。
舅舅脸上暴起五个红指印,不顾疼痛,死死抱住爹的双腿,死也不松手。
舅舅是村东社的会计,也算是个社干部,张小黑等人不再强行,威胁舅舅说:“刘会计,这事就交给你了,好好劝劝你爹,把牛乖乖送回去。”
外爷一脚把舅舅踹开,骂道:“天塌下来,老子顶着,没你的事,滚开!”
舅舅从小就怕外爷,不敢再坚持下去,眼睁睁看着外爷把花犍牛拉走了,气得直咬牙跺脚,心里一阵害怕,无奈地说:“完了,完了,你就等着下大狱吧!”
外爷闹社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大刘庄炸响了,搞得惊天动地。村东社的社员听说外爷退社,拉走了耕牛,一些本来就不愿入社的老中农、新中农和一些富裕户,蜂拥而动,扑向了社委会的院子,不知谁咋呼一声:“退社啦!”如风扫残云一般,拉牛的、牵驴的、搬农具的,社里的财产几乎一抢而光。
唐三、唐五、唐六三兄弟各人牵着原是自家的牲口,拉着拖车,装上犁耙,大摇大摆地朝家里走去,看样子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
社长范彩玉带着一帮人拦着不让走。
唐氏三兄弟平时就在村里横,特别是唐六,外号刺毛,本来对入社就一肚子意见,见范彩玉阻拦,越发牵着大黄牛朝前走,嘴里不干不净,大骂不止。
范彩玉毫不示弱,咋呼一声拦住了唐三。几个小伙子上去拽住牛尾巴,一个朝前拉,几个朝后拽,大黄牛疼痛,四条腿把地扒出几个坑。唐六拼着命地朝前拽,一使劲把牛鼻子拽叉了,唐六摔个嘴啃泥,大黄牛流着鼻血哞哞叫了几声,撂着蹶子蹿了。唐六恼羞成怒,大打出手,顺手拿起一块砖朝几个人砸去,正砸在三娃头上,三娃当场倒地,血头血脸,晕死过去。这边,唐三牵着黑驴跑,两个青年在后边追,一个青年上去一棍棒,打断一条驴腿,黑驴四脚落地。唐三见驴受伤,动起手来。唐五正赶着牛拉着拖车跑,见哥哥动手,急忙转回来,甩起鞭子,唰唰啦啦打在了两个年青人的头上,一个年青人的耳朵给抽掉半个,流一脖子血。社员们都围上来,有人喊道:“出人命啦!”
范彩玉指挥民兵,朝天上连放三枪,才把场面镇住,五花大绑把唐氏三兄弟捆起来,一些人抬著三个受伤的年青人朝医院跑去。
大刘庄闹社造成流血事件,县委接到紧急报告,马上召开会议,成立工作组,进驻大刘庄处理闹社事件。
大刘庄经过这场动荡,死一般地安静,只有少数人躲在墙角,伸头缩脑,探听消息。
范彩玉站在村东社大院里,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心情沮丧,痴痴地看着空空的大院,两眼不由得模糊了,泪水满面。牲口棚里除舅舅入社带来的一条黑驴外,社里的所有财产被哄抢一空,连一把木锨也没留下,几个受伤的人还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范彩玉当干部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满脑子浆糊,没有主张,也不知跟谁去商量,一向工作在全区先进的大刘庄,仅仅一个时辰,就一败涂地,丢尽了脸面不说,更不知该如何向上边交代,大刘庄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不得而知,心里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范彩玉感到肩上一沉,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扭头一看,舅舅傻呆呆站在面前。不见舅舅便罢,见了舅舅,范彩玉气恼交加,脸涨得通红,一把拽下肩上的衣服,狠狠扔在地上,扬起手来要打舅舅,舅舅朝后退了一步,不然一巴掌真要落在脸上。范彩玉指着空荡荡的院子声嘶力竭地说:“看到了吧?都是你爹干得好事,要不是他带头闹社,村东社也不会跟着起哄,这下好啦,集体财产抢光不说,还伤了人,你叫我怎么办?”
舅舅不以为然地说:“村东社是村东社,我爹是村西社的,跟我爹有啥关系,又不是我爹叫他们抢的。”
范彩玉一脚把地上的衣服踢到了舅舅的脚下,小脸气得由白变绿,手指着舅舅的脑门,一口咬定说:“你爹就是罪魁祸首,他要是在村东社我早把他抓起来了,你在老头子面前屁都不敢放,你就是个窝囊废,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滚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范彩玉一番绝情话,令舅舅浑身起鸡皮疙瘩。
舅舅跟范彩玉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很深,花前月下,河边柳巷,山盟海誓,海誓山盟,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私定终身,两个人正准备跟大人商量结婚的事。
外爷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原因是外爷跟范彩玉的爹范玉堂有过节。范玉堂是个开豆腐坊的,范家豆腐在黄河滩上有名,已经延续几代人,豆腐坊传到范玉堂手里,范玉堂忘记了祖宗留下的规矩,唯利是图,名声不好,外爷看不起他。范玉堂喜欢打小算盘,精明过了,在秤上耍手段,十五两豆腐(过去一斤是十六两)他能称出一斤来。在称豆腐时,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秤毫,半个手掌压住秤头,左手掌握着秤砣,十五两豆腐放在一斤的星上,他眼疾手快,朝秤砣的绳上用中指一弹,秤杆会高高地把秤砣撅起,霎时收秤,一般人看不出来。有一回,外爷买豆腐,他也给外爷耍起秤来,被外爷当面揭穿,还没鼻子没脸说他一顿,从此,范玉堂就把恨记下了。土改前,外爷为买几亩地跟地主王大麻子发生争执,范玉堂为讨好王大麻子,给外爷挖坑使绊子,外爷不但地没买成,还损失了十几升麦子,从此刘、范两家就结下梁子了。外爷喜欢范家豆腐不喜欢范玉堂的为人,极力反对儿子跟范彩玉往来。舅舅离不开范彩玉,跟爹闹翻了脸,一气之下牵着一条毛驴和几件农具跟着范彩玉先入了村东社。
舅舅本来就挨外爷一顿臭骂,一肚子气不知朝哪里出,本想找范彩玉诉诉苦,没想到,范彩玉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他,大大刺伤了舅舅的自尊心,心里感到天大的委屈,难以忍受,泪水也不由地流下来,牙一咬,眼一瞪,跟范彩玉翻脸了:“姓范的,你有啥了不起,你无情别怪我无义,谁离开谁不能活,吓唬谁,我也牵驴去,要散伙都散伙!”
范彩玉顺手抓起一块砖头,一步跨在舅舅的前面,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敢?”
舅舅见范彩玉要跟他拼命,又软下来,唉了一声,没敢动,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
站在墙头外的范玉堂一切看得清楚,见闺女发横,打了个愣登,急忙走进来说:“彩玉,这事怪不了长水,你朝他发哪门子的火,都是他爹那个老东西戳得祸,长水为人社都跟他爹闹翻了,你这样对他不是火上浇油吗?”
范彩玉又扫了一眼牲口棚,不由地把砖头扔在地上,疑惑地说:“爹,咱家的大青骡子咋也不见了,是不是叫你牵走了?“
范玉堂脸色一寒,搪塞地说:“孩子,爹能拆闺女的台吗?大青骡子是自己跑回家的,你看看,畜生都不想入社,社里的草料是不如咱家的草料香。”范玉堂看着闺女的脸色,停了一下说,试探着说,“闺女,话说回来,不是看你当社长,你爹也不想入社,趁这个乱劲,我看,干脆,要散伙都散伙吧,你这社长也别当了,吃苦受累不说,还遭人骂,走,跟爹回家,咱有地有牲口,又开着豆腐坊,过日子咱不怕,爹怕闹出人命来!”
范彩玉苦笑了一声,朝爹跟前走了一步,吃惊地说:“哎嗨?俺亲爹呀,我说不年不节的,你叫俺娘又打酒又卖肉的,原来你肚子里也有小九九?看来你这个老家伙也不想好了,是不是也想蹲大狱?”
范玉堂打个趔趄,后退着步子,陪着好脸说:“这孩子,咋跟爹说话呢?不孝的东西,爹也就这么一说,看把你急的,你当社长,咱的地和大青骡都是你当家管着,爹放心!”范玉堂言不由衷的说着。
范彩玉冷笑着说:“爹,你闺女不当社长,你是不是也闹社?”
范玉堂咧着嘴笑着说:“这孩子,说的啥话,给爹三个胆,爹也不敢!”
范玉堂话没落地,只见一个民兵跑来说:“范社长,县工作组长陈德林叫你开会。”
范彩玉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见舅舅还蹲在地上,也觉的自己刚才话重了,沉思了一下,仍没好话地说:“姓刘的,一个大男人,蹲在那里装什么孬种?这两天反正也没人喂牲口,驴你想牵走就牵走吧!”
舅舅真把驴牵了出来,转来转去,没敢回家,不知朝那里走,在村口碰到正在拾干树枝的刘四爷,刘四爷见舅舅垂头丧气的样子,问道:“长水,你也退社了?”刘四爷看看驴说,“孩子,不是四爷爷话多,你爹是啥人?你爹是咱黄河滩上有名的庄稼把式,种地过日子没人比,你闹啥分家?一个是爹,一个是儿,有啥说不好的,你知不知道,你爹有多难过?这驴都瘦成一把骨头了,你爹要是见了,能心疼死,快牵回家吧,给你爹说句软话,守本一辈子就这个脾气,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舅舅帮着刘四爷拾了几根柴,眼泪汪汪地说:“四爷爷,我知道爹不容易,可人高级社是上边的精神,你说爹干的这叫啥事?他不是自找苦吃吗?你说工作组能放过他吗?”
刘四爷叹着气说:“四爷活了一辈子,啥阵势没见过,今天刮西风,明天刮东风,一天换一个口号,三天来一个主义,谁知道以后的世道啥样?这好那好,这主义那主义,能吃饱饭就是好主义,这两年家家户户都能吃饱,以后合了大堆就难说了,你爹走这一步,他也不是脑袋瓜子发热,那是他觉得没别的路好走了,人活着,总要有个抓手,比如说我吧,教了一辈子私塾,课堂就是我的抓手,你爹的抓手就是土地,就是耕牛,你说一夜之间这两样东西都没了,你爹能不闹心吗?要不闹心就不是他刘守本了!”
舅舅琢磨着四爷爷的话,半天还是没弄明白,稀里糊涂转悠了半天,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不但自己肚子咕咕叫了,黑毛驴也有一天没吃草了,想来想去,无处可去,慢慢悠悠走进家里,把驴拴在槽前。
“好、好!”外爷正在给吃饱的花犍牛挠痒,见舅舅把驴拴在了槽上,止不住地笑了,把淘好的一筐草倒在槽里说,“看看,驴都瘦成一张皮了,再叫他们折腾几天,别说拉磨啦,恐怕连捆干柴也拖不动,造孽啊!”外爷深深抓了一把料洒在石槽里说,“你想明白了就好,过去的事,不提了,不要再喝范家丫头的迷魂汤了!”
“爹,你得意了?舒坦了?等著吧,有你倒霉的那一天!”舅舅又抱着头蹲在地上,一抽一噎地哭起来。
外爷见儿子哭得伤心,心里也说不出个滋味,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儿子跟前,深深挖了一袋烟,划着火,大口大口吸起来,过了一会说:“儿啊,你不知你爹的心,爹置这个家不易啊!”
1950年的的冬天,刚刚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就变得分外寒冷,往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开始猫冬了,可村里斗地主分田地搞得热火朝天。外爷是中农,按国家政策,中农的土地、耕畜、农具不进不出。可外爷还是担惊受怕,生怕被共了产,整天在自己地里转来转去,像一个卫兵守护着地里的每一棵苗。
土改以后,工作组撤离,外爷才一块石头落地,刘家所有财产一分不少的保住了,外爷对共产党增加不少了好感,常自语说:“他们还真说话算话!”外爷的肩上常常搭着鞭杆子,几十亩耕地,全靠他跟外姥娘耕种。舅舅刚下学堂,扶不住犁,耙不了地,外爷每天没日没夜的教他。庄稼活看起来简单,真正做好,非一日之功,看见舅舅那笨拙的样子,外爷就生气,用鞭杆子指着舅舅骂:“庄稼人的根本就是种地,你学不会种地,你就在黄河滩做不了人!”
外姥娘心疼儿子,见老头子骂儿子,心疼地护着说:“俗话说一日磨不出两手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儿子是拿笔杆的手,你叫他扶犁耩地,能中吗?”
外爷叹口气说:“我看他的心就不在土地和牲口上,成天围着范家丫头转,哪像个老爷们!”
外爷家的土地虽没参加土改,可外爷对土改也有自己的看法。有一天他在河边走,看见王麻子在一块兔子不拉屎的河滩地刨地。王麻子以前都是吃地租,自己很少干活,累得满头大汗也没刨出锅盖大的一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之间,王麻子成了个穷光蛋。外爷虽然对王麻子有恨,但看到他分的几亩孬地,心里也有几分替王麻子不平。外爷找到范彩玉说:“范社长,王麻子过去是地主,剥削过佃户,也欺负过人,他也受到了惩罚,认了罪。你不该只分给它几亩孬地,他一家人也得吃饭,这样做缺德!”
范彩玉冷冷笑着说:“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我要不是看你是长水的爹,我就到区政府汇报你。”范彩玉话锋一转说,“你要可怜地主,你就把你的好地给他种!”
外爷心想,你这个丫头太不懂人情了,大声说:“他又不是我儿我孙,我为啥把地给他种?可你们把他的几百亩地都共产了,给他留几亩好地,也是合理的!”
范彩玉不想再给外爷多说话,摔着脸子走啦!
有一天王麻子见到外爷,羞愧地说:“守本,我王麻子以前可坑过你,想不到在我最难的时候,你能帮我说话!”
外爷不领情地说:“你别跟我套近乎,我不是帮你说话,我是看个理不顺!”
王麻子为分几亩薄地,说了一些牢骚话,有人报告,被连续斗了好几天,气恼伤心,没多久就一命呜呼!
一入夏,就下了几场雨,庄稼和野草都疯长。外爷一大早就到地里除草,不一会,只见范玉堂担着豆腐挑子颤颤悠悠走过来。
范玉堂做豆腐有两样传家宝,一是南山缸,二是红石磨,南山缸是特殊土质烧成,保险功能好,红石磨磨出的豆腐,细腻滑嫩,做出的豆腐干,筋硬耐嚼。外爷常说,吃着范家的豆腐干,喝着芒砀老酒,那叫个舒服。
范玉堂知道外爷好揭他缺斤短两的丑,每次见到外爷就抢先说话:“豆腐是水货,离开秤盘子就短两,有种别买我的豆腐!”
外爷总是笑着说:“豆腐是豆腐,范玉堂是范玉堂,我可没把你跟豆腐扯到一块,我看中的是你的豆腐,不是你范玉堂。”
范玉堂固执地说:“豆腐离开秤盘子我就不认账!”
外爷微微笑着说:“十五两豆腐我也吃,我认得就是这一口,破不了我的财,也发不了你的家!”
范彩玉跟舅舅谈恋爱,范玉堂自觉门不当户不对,不愿闺女跟我舅舅来往,怕闺女进了刘家的门受气。土改分了地,范玉堂平常弯着的腰一下子挺直了。
早晨,范玉堂外出串乡卖豆腐,见外爷一大早就在地干活,心想,也难怪这老家伙的庄稼长得好,心里痒痒的,就想跟外爷闹几句,神兮兮地走到外爷跟前说:“姓刘的,我也有地了,还有一条大青骡子,土地跟你的亩数差不多,也算个中农的家底了!”
外爷看看范玉堂那得意的样子,停住锄头,不屑一顾地挖苦说:“你的地?我问你,是你爷留给你的,还是你爹留给你的?你卖豆腐能糊住你一家的嘴就不错了,你自己可买一分地了?我刘守本的地是一辈一辈人用劳动换来的,每一把土里都有俺刘家人的汗水,你是把别人家的孩子抱到你家,给你亲吗?一大早你就跑到我地里显摆个吊哦!”
范玉堂理直气壮地说:“地是共产党分给我的,我不丢人,你不服气?”
外爷说:“土地是共产党分给你的,这话没错,可我问你,共产党打鬼子死了多少人?淮海战役打老蒋死了多少人?土改有多少干部被还乡团砍了脑袋?你知道吗?你得到的是土地吗?那是共产党的血。那年,八路跟小鬼子在黄河滩上打仗,听说一个八路的伤员,喝你家一碗豆浆,你跟着屁股要钱,这是人干的事吗?现在,共产党把地分给你了,你不知恩图报,好好种地,多打粮食卖给国家,跑我这来比高低,什么东西!小人一个!”
外爷的话把范玉堂噎得直伸脖子,他红着脸说:“老子以后不做豆腐了,一心种地,叫你看看,气死你!”
外爷诙谐地笑着说:“看来你志气不小,你会种地吗?你是懂春秋四季,还是犁耕耙拉?种地不是你卖豆腐,耍耍秤杆子钱就来啦!”
范玉堂一听外爷又揭他的短,气急败坏地说:“姓刘的,别隔着门缝看人!”
外爷看着范玉堂走了去,大声说:“姓范的,送你一句话,土里刨食没那么容易!”
范玉堂解放前只有几亩老坟地,也没有牲口和农具,一家人主要靠做豆腐过生活,现在有了地,怎么把地种好,牲口养好,心里真没底。果真没多久,范彩玉就来跟外爷借牛,外爷说:“彩玉,不是大叔驳你面子,要借牛叫你爹来,你来没用!该种麦子了,你爹要是不会摇耧,只要他来请我,我保证好好教教他。”
范彩玉红着脸,一副为难的样子,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一旁的舅舅。
舅舅忙上前說:“爹,不就是犁几亩地吗?咱的牛闲着也是闲着,你就叫彩玉牵走吧。”说着就去解牛绳。
外爷咋呼一声:“住手,这个家是你当还是我当,范玉堂不来,我的牛谁也别想牵走。”
范彩玉哭着跑了,舅舅瞪了爹一眼说:“守财奴!”说着就追范彩玉去了。
外爷笑笑说:“范玉堂呀范玉堂,死要面子活受罪,到时候地里打不出粮食,看你还显摆不!”
姥娘端着簸箕走出来说:“老东西,你就拉硬弓吧,牛使使能咋的,彩玉可是咱儿媳妇!”
外爷说:“老太婆,你别糊涂,我可没认这儿媳妇,我就要看看他范玉堂咋着来求我!”
月亮出来了,圆圆的,天空清朗朗的,大地一片银辉。
舅舅偷偷把花犍牛牵到地里,范玉堂和闺女范彩玉,正在地头上等舅舅,见牛牵来了,高兴地迎上去,就忙着套牲口,折腾了好一会,才把牛套好,范玉堂扶犁,舅舅和范彩玉在前面领着牲口。犁地是个技术活,范玉堂以前很少干过,舅舅领牲口也不在行,深一犁,浅一犁,有时候犁子还在地皮上跑空,大犍牛也不听使唤,三个人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只听“唰啦”一声鞭子响,三个人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外爷和姥娘站在了地头上。
范玉堂一阵害怕,满面赔笑地走过来说:“守本兄弟,不怪孩子,都是我的过,快过季节了,我一着急,就……”范玉堂羞愧难当,头能勾到地上去。
外爷只是用手点了点范玉堂,又看了舅舅一眼,啥话没说,就扶起犁,姥娘在前领牲口,外爷只是把鞭子在空中轻轻一摇,大犍牛一使劲,泥花就在外爷脚下翻起,不一会,就闪出一条笔直均匀的犁沟。
大刘庄的大多数分了地的农民由于缺少耕畜和农具种不了地,有的地荒着或半荒。
一年后,有人牵头成立互助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村里稍富的户不愿跟穷户互助合作,勤快不愿跟懒汉为伍,有的互助组成立不到一年,又七零八散。
张小黑栽红薯一半红薯秧都是倒栽着,十几天过去了,人家的红薯都开始发芽生叶,他的红薯却死了一半。有人说他不会种地,他还不服气,说什么苗子稀,结的红薯块大。
张小黑的爹张西田解放前,四处打短工,吃了上顿没下顿,穷了一辈子,到死没给张小黑挣下一分地。张西田死了,没地下葬,张小黑只好把他爹埋在村东一块庙地上。土改,张小黑最积极,参加了农协会,当了副主席,分了几亩好地,可他一无牲口,二无农具,见人家成立互助组,就天天死皮烂脸地缠着我外爷,要跟外爷成立互助组,外爷哈哈大笑说:“小子,你爹当年就想跟我干活,我的地都是自己种,从来不雇人,土改前,我是个单干户,共产党来了,我还是单干户,你另找别人吧!”
张小黑知道外爷看不起他,再说也无用,磨蹭了半天,就转过话题说:“守本叔,这地在我手里也没用,过几年,地就瞎了,你老是个种地行家,干脆卖给你算了,我还当无产阶级,反正一个人,怎么都能对付。”
外爷笑着说:“小子,这可是土改分给你的地,你把它卖了,对得起共产党吗?没有了地你喝西北风?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不会种地就老老实实学嘛,打牌赌博你都能学会,种地学不会?”
张小黑苦笑着说:“娶个球,谁家的闺女能看上我,老子一辈子就一个人过了,你要买地,明天就量给你,价钱你定,反正这地也是白捡来的。”
外爷心里动了一下,想想张小黑分的那块地原是王大麻子家的一块好地,当年自己就想买那块地,被范玉堂使了绊子,没争过王大麻子。共产党得了天下,能放手发家致富了。真能把那几亩好地盘过来,我刘守本就是大刘庄数一数二的大户,你范玉堂想给我比家业,做梦去吧!外爷说:“那姓范的丫头可是村干部,积极分子,她能叫你卖地?”
张小黑拍着胸膛说:“地是我的,她管不着,她要管我,我就到她家吃饭去!一个丫头片子,成天熊这个训那个,我张小黑不尿她!”
外爷说:“小黑,嘴上积点德,人家还是个闺女,她说你好吃懒做,这话没错。”
张小黑龇牙咧嘴地说:“好你个老家伙,彩玉还没过门,你就护着她?她借牛你不借,他爹背后没少捣鼓你,说你是个鬼不缠,大天白日借不来干灯。”张小黑转过话题,“闲话不说了,地你是买还是不买,给个痛快话。”
外爷心里痒痒的,可转念想想,又觉不妥,我要是买了他的地,会有人说我乘人之危,占了张小黑的便宜,若有所思地说道:“小黑,你先打听打听,看其他村有卖地的没有,价钱是多少,咱先别挑这个头。”
张小黑笑着说:“好,好!”扭头要走,又转过身来说,“守本叔,家里断粮了,你能借给我点粮食吗?”
外爷很少借给人家东西,他看看张小黑那祈求的样子,用手指着张小黑说:“你小子,我就知道你背后还有文章,我一年的粮食,也就够我一年用,咱村的缺粮户可不少,我可借不起,不过我今天破个例……”
张小黑刚听外爷的话,知道借不来,正低头叹气,又听说我外爷要破例,顿时眉开眼笑说:“谢谢守本叔,我跟你拿粮吧?”
“不成,到天黑来,不要叫人看见!”外爷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周围。
张小黑高兴地跳着圈儿跑了。
外爷心里很高兴,四处筹集资金,把房前屋后几棵树也卖了,想想钱还不够,只好来到我家,找我爷爷借钱,爷爷劝说道:“亲家,看看再说,以后的世道会不会变,说不准哩,别到时候弄个地主帽子戴上!”
外爷说:“我算了,就是再多几亩地,离地主的线还远呢。”
我爷爷是个厚道人,脸上抹不开,就叫外爷牵走一头小牛。
外爷经过四处行情打听,准备好合同,打算跟张小黑签约。
张小黑不务正业,常跟村里几个泼皮懒汉混在一起,做一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喜欢胡说八道,腚里夹不住热屁,从外爷家借几十斤粮食,天天蒸馒头吃,还到处显摆张扬,几个小兄弟在一起喝酒,把卖地的事就说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成了大刘庄的热门话题。
范彩玉把舅舅拉到顺堤河边,审问起舅舅来:“长水,我问你,你爹是不是要买张小黑的地?”
舅舅感到一阵摸不着头脑,惊奇地说:“哪有的事,我爹要买地,我咋不知道,谁在造谣?”
范彩玉说:“无风不起浪,村里都议论开来,你眼睛瞎了,没看见?你爹又是卖树,又是借钱,他不买地想干啥?”又劈头盖脸说,“你爹是不是想当地主王麻子?王麻子可是土改时被老百姓斗死的,以后你还想不想叫我进你家?”
舅舅一头雾水,抓耳挠腮,看范彩玉的口气,爹像犯了滔天大罪。
秋季,外爷种了七八亩麦子,种子选得好,肥料下得足,苗齐苗壮,在大刘庄无人可比。天一入冬,又下了几场雪,麦苗像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来年午季一定是个大丰收。外爷不由地来到张小黑家的地,看了看,地里一棵庄稼也没有,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野草,简直是造孽啊。外爷迈着均匀的步子,在地里东西南北走着,不由得心中打鼓,土改分地,张小黑明明分五亩,可这块地整整五亩半还挂零,一定是张小黑分地时作假捣鬼。再好的地放在这种人手里,也给废了。实在买不成,就承包下来,想必张小黑也会同意。
外爷每日里总是起早睡晚,一门心事都扑在土地上,他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要想过好日子就要劳动。一天活干下来,心身疲乏,到晚上,外爷总喜欢喝两盅。这天傍晚,外爷从张小黑地里回来,路过卤肉店,买了一只猪耳朵,又叫姥娘炒一盘鸡蛋蒜苗,斟上酒,端起酒杯要喝,一看舅舅不在,问道:“长水呢?”
姥娘把两个咸鸭蛋放在案上说:“叫彩玉喊走了。”
外爷把杯子放回案上说道:“我到河滩里看了一圈,范玉堂的麦子我也看了,缺苗断垄不说,那地整得也不板实,明春要遇到干旱,麦苗就吊死了,入了冬得用石磙压一压。”
姥娘说:“你两个老东西光想着斗气,他不来求你,你就装看不见,你看在咱儿面上,就不能拉他一下?范玉堂要是粮食不够吃,咱儿能看着彩玉饿肚子,到时候还不得从家挖粮食?”
外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把酒杯使劲朝桌上一蹾说:“我压根就不同意这门亲!”
老娘说:“两个孩子像贴在一起的狗皮膏药,揭不开啦,你不认也得认,彩玉可是村里干部!”
这会,舅舅氣冲冲地从外边跑回来说:“爹,你想买地,有这事吗?”
外爷一见舅舅兴师问罪的样子,心情一下子坏下来,没好气地说:“咋的?买地犯法吗?你又中了谁的邪?”
“你想当地主?当王大麻子?”舅舅恼得眼珠子直翻,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外爷骂道:“这话又是范家妮子教你的?那爷俩看咱过好日子眼红,我可不吃那一套,有种冲我来,背后下刀子,老子不怕!”
舅舅懊恼地说:“你不怕我怕!”
为买地事,舅舅跟外爷闹了几天,工作组又去做张小黑的工作,外爷不但地没买成,还病了一场,过了春节,春暖花开,各家都忙着种地干活,再也没人议论这事。在土改后的几年间,黄河故道一带却有少数人偷偷卖地,失去土地的人家又回到从前的日子,温饱不济,还有人外出谋生,闯了关东。由于舅舅和范彩玉的极力反对,外爷从此打消买地的念头。大刘庄的几家互助组都想拉他加入,外爷总是说:“跟你们混在一起,好日子也要过瞎喽!”
村里成立几个初级社,大部分人家都入社了。
舅舅劝爹说:“爹,互助组你不愿入,初级社咱该入了吧?”
外爷说:“现在的政策不是人退自由吗?你积极个啥?”
刘四爷也来劝外爷说:“大侄子,你有地有牲口,又是种地好手,你要领个社,以后的日子一定错不了。”
外爷疑惑地说:“你说叫我当社长?”
刘四爷说:“你要愿入,我去找上边说去。”
外爷想了想,摇着头说:“四叔,你老省份心吧,你的地我帮你种,保证叫你饿不着。”
初级社的社员上工一群,下工也是一群,挺热闹。有时大家一起在地里干活,难免有社员耍奸偷懒,外爷看见了就嘲笑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这话应验啦!”
那几年,不论是互助组还是初级社,粮食总赶不上外爷的产量高,有人感到奇怪,就去问我外爷:“你的地都是给啥吃的,邪门啦!”
外爷昂着头说:“咱都是在一个太阳底下干活,不是我的地邪,是我的汗比你们流得多!”
姥娘常对我说,你外爷是顶着星星下地,赶着星星收工,手上的老茧像铜钱厚,都得用刀子割,一年都磨烂几副垫肩。十冬腊月,冰天雪地,西北风像刀子似的,你外爷五更天就起来拾粪,脚都冻烂,你姥娘天天晚上给你外爷用温水洗,天不亮,你外爷又挎起粪筐出去。提到外爷吃的苦,姥娘总是眼泪汪汪的。
舅舅是个书生,算是大刘庄的知识分子,能写会算,天天跟范彩玉黏糊在一起,范彩玉是个党员,又是村里干部,也离不开舅舅。范彩玉对外爷不参加互助组、初级社极为不满,说我外爷自私自利,想当地主、富农,是落后分子。这些话,范彩玉不敢直接跟外爷说,就一天到晚在舅舅耳旁说个不停。舅舅回到家,拍桌子打板凳,跟外爷闹气,外爷一般情况不发火,一旦发火,巴掌就敲在舅舅脸上,舅舅只有蹲在一边哭的份,再也不敢呲牙放屁。爷儿俩叮叮当当几年,舅舅跟范彩玉的婚事也一直拖着。
外爷闹社,舅舅感到爹捅破了天,作为社里干部,他感到无法交代,他本来是去找范彩玉商量此事,万万没有想到,范彩玉一点情面都不讲,对他是那个态度,叫他难以忍受,一肚子委屈不知朝谁发泄,四爷的话,引发了舅舅对外爷的理解和亲情,看爹每天拼着老命干活,心里又有说不出的自责和内疚。
舅舅哭泣一阵,慢慢抬起头来,看看爹那疲惫不堪的脸,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也说不出一个字,看看驴吃饱了,又要牵到社里去。
外爷见舅舅牵驴,猛地站起来,拦住说:“你牵驴回来就是为了吃草料?今天咱爷俩打开窗户说亮话,牵回来别想再牵走,要牵走,你得拿草料钱。”
舅舅跟外爷正在争吵,一个民兵在门外喊舅舅到社里开紧急会议。
县工作组在原是地主王大麻子家的客厅里,召开村东、村西两个社的干部会议。工作组长陈德林是个老八路,工作雷厉风行,处理问题大胆果断,传达县委重要指示,当场给唐氏三兄弟的闹社造成流血事件定了性:“破坏高级社的坏分子”,并决定召开全村社员大会,批斗唐氏三兄弟,县报派记者进行专题采访,要在全县树反面典型。外爷由于土改时救过工作组的命,又是黄河故道有名的种田能手,闹社没造成流血事件,从轻发落,作为批评教育对象参加陪斗。并指示舅舅和范彩玉做好外爷的思想工作,主动把牵回家的耕畜送回社里,承认错误,否则事件的性质就会升级,和唐氏三兄弟一样法办,舅舅的会计不但当不成,范彩玉的社长也要撤职拔黄。
工作组长的话,就是命令,舅舅和范彩玉不敢怠慢,如奉尚方宝剑一般,气势汹汹找老头子算账来了。
一路上,舅舅心里像驴踢似的,咚咚跳个不停,暗自思量,爹要是不买账,岂不是火上浇油,看到范彩玉一脸的怒气,爹本来就对她有成见,这一回弄不好要炸锅,便小心翼翼地说:“彩玉,一会见了我爹,你客气点,你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
范彩玉批评舅舅说:“就你软弱无能,陈组长说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我要对你爹客气就是害他,他掉进泥坑,我们要赶快把他拉上来!你爹是农村小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富农思想没有得到改造,对社会主义缺乏感情,才造成今天的闹社恶果,再发展下去,跟地主王大麻子没啥两样!这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现在领导支持,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给你爹洗洗脑子。”
听了范彩玉的话,舅舅的两腿有些发软,迈不开步子。范彩玉上去抓住舅舅的手,使劲地拽住,大步朝前走去。
外爷正在给花犍牛拌草,只听门外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随后舅舅和范彩玉就闯进门来了。外爷看到两个人气呼呼的样子,已经估计到会上的情况,看来事情有点糟糕,把拌草棍紧紧攥在手里说:“你们俩像凶神似的,是来问罪的吧?是杀是剐?还是下油锅?”
舅舅上前一步说:“爹,别硬撑着了,我受牵连没关系,我是你儿子,彩玉也跟着吃瓜捞,工作组要撤她的社长,你能不能听小辈一句劝?”
外爷把脚一跺,“哎嗨”一声说:“我姓刘,她姓范,我怎么会牵连她?地是我的,牛是我的,车是我的,一不是偷,二不是抢,牛我是堂堂正正拉回家的,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怕!”
范彩玉背后说话嘴很硬,可一见到外爷,就像老鼠见猫,心里一阵发憷,为了给舅舅壮胆,只好硬着头皮说:“到时候可由不得你,你带头闹社,工作组说你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反对社会主义,罪可不轻!”
“啥作怪?罪不輕?我可不带这帽子!”外爷冷冷笑着说,“范家丫头,别显我说话不中听,实话给你说,在我家一亩三分地,没你说话的份,你算哪架上的鸡?我儿别说没娶你,就是娶了你,这个家也轮不到你来管。”外爷说着,用手抚摸着花犍牛,痛心地说,“你两个睁开眼看看,这牛到社里才几天?都瘦成一副骨架子啦,再叫这帮败家子喂下去,犁不了地,耙不了田,来年的地谁来耕种?庄稼种不好,老百姓饿肚子,这算不算反对社会主义?算不算犯罪?”
花犍牛似乎听懂了外爷的话,昂起头来,两只眼紧紧看着外爷,似乎在说,犁耕耙拉,种地打粮,还得靠我呢!
范彩玉嘴里咕哝一句,谁也没听清说的啥,她退到舅舅身后,嘴噘得能拴头叫驴。
外爷抚摸着花犍牛,他跟花犍牛生命相惜,他想起买这头牛的情景。淮海战役的前一年,外爷赶集,看上了这头花犍牛,抓住牛缰绳舍不得松手,一心想买下来,由于价格高,外爷手头的钱只够一半,回到家里,要卖粮食,姥娘阻止说:“他爹,粮食都卖了,咱家人一冬一春吃啥?”
外爷先是松了手,过了一会还是咬着牙把粮食卖了,把花犍牛牵了回来。
听老娘说,那一冬一春,外爷家是吃糠咽菜过日子,外爷瘦成一把骨头,姥娘得了浮肿病,舅舅上学拿不出钱,只好休了一年学,外爷总是劝家里人说:“咱有了这头花犍牛,还怕以后的日子过不好。”春三月,外爷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爷爷不能看着老亲家饿死,就叫我母亲送去一麻袋红薯干和几十斤豌豆。实际上,那年我们家也缺粮,麦子刚刚上浆,奶奶就掐麦子穗煮粥吃。花犍牛是外爷的宝,外爷的命,他不愿叫花犍牛受一点委屈。入高级社的头一天,外爷在牛槽前睡了一夜,半夜醒来,月明星稀,外爷看着吃饱了的花犍牛反刍,一滴白沫挂在牛的嘴上,外爷用手接住了白沫,喃喃地说:伙计,不是我刘守本心狠不要你,是这个世道变了,我一个种地的有啥法呀!你先去,他们要是不好好待你,我一定把你牵回来。就这样,外爷抚摸着花犍牛,跟牛说了一夜话,也哭了一夜,姥娘看外爷这样,心疼地说:“他爹,认命吧!”
花犍牛入了社,跟其它牛拴在一个牛槽上。社里安排社员轮流喂牛,一家一天。解放前,大刘庄除地主王大麻子家有牛以外,就是我外爷和唐家三兄弟有牛,大多数贫雇农家没有牛,根本不知道牛是咋喂的,只知道朝牛槽里添草了事,不管牛吃不吃。外爷曾到牛棚里骂过几次,说他们是在造孽,很多人对外爷意见很大。那天正赶上张小黑喂牛,外爷看他把潮湿发霉的草放到牛槽里,骂他不是个东西,张小黑挖苦说:“这牛又不是你家的,你操哪门子心,多管闲事,回家呆着去!”
外爷很生气,要不是刘四爷在场,跟张小黑就动手了。
张小黑见当干部有好处,一下子积极起来,他是雇农,成分好,工作组相信他,还当了社长。张小黑成天说大话,口口声声要跟村东社比个高低。在工作组的监督下,张小黑干工作也有上进,刚开春就带着社员积肥,准备扩栽春红薯。他赶着大车朝地里运肥,大平车装的满满的,用四头牛拉车。外爷挎着粪箕拾粪,在村口正好碰见张小黑赶着大车出村,张小黑一见外爷,冷冷地笑着,本来自己是走着,突然跳上车坐着,一鞭又一鞭抽在花犍牛身上,花犍牛疼痛,伸着头直朝前拱,大车轮子都出了车沟,朝一边偏斜。外爷看在眼里,那鞭子似乎不是抽在花犍牛身上,而是抽在了自己的心头上。外爷上去抓住花犍牛的缰绳说道:“住手!你小子好偏心,为啥鞭鞭打在我的牛身上,四头牛使匀劲车才能稳当,你看,车轮子都跑到车沟外了。”
张小黑从车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指着外爷的鼻子吼起来:“姓刘的,你说啥?你的牛?你喊一声,看它答应你不?我是在拉粪,搞生产,你拦着,就是破坏生产,你看好了!”说着,张小黑又唰啦一鞭子狠狠抽在花犍牛身上,花犍牛的皮毛霎时立起一条线。
张小黑正要抽第二鞭子,外爷冲了上去,从张小黑手里夺回鞭子,用鞭杆子敲着大车说道:“哪见过你这样赶大车的?你想把牛打死不成?我抽你一鞭子,看你疼不疼?”外爷说着,扬起鞭子要打张小黑。
张小黑年轻力壮,上去抱住外爷的腰,猛地把外爷摔倒在地上。
外爷爬起来,顺手拿起一把铁锨要跟张小黑拼命!
这时,刘四爷正好路过,抓住外爷不松手,骂道:“张小黑,狗日的,欺压百姓。”
外爷还要跟张小黑理论,被刘四爷拦住说:“守本,穷不跟有斗,民不跟官斗,张小黑是狗戴帽子成了人,你斗不过他,走,跟我回家,我还有半瓶老烧!”刘四爷强拉着外爷走了。
张小黑仍冷笑着喊叫:“刘守本,你想变天,没门!”
外爷回到家里,姥娘正在淘从社里分的红薯干,嘴里嘟囔着,现在的光景,干的、闲的、穷的、富的、地痞、懒汉,分的东西都是一样,吃的喝的也是一样,谁还出力干活!见外爷回来又说道:“你一大早就出去拾粪,你还当是单干呀?咱家那点自留地你都上三遍粪了,再上粪菜就烧死了。”
外爷的气仍然未消,骂道:“张小黑不是东西,说我破坏生产,他才是破坏生产呢,再叫这小子折腾下去,这红薯干怕也吃不上喽!”
外爷跟张小黑的这场争执,在大刘庄引起连锁反应。村东社的唐六,看到三娃的爹范玉良用他的驴拉磨,超了一个时辰,就跑到磨坊里强行卸驴。范玉良不干,两个人大吵一顿,不是范彩玉赶到,两个人非动手不可。范彩玉也算公正,当场批评范玉良,驴拉磨超时,违反了社里的规定,要批评罚工分。并对唐三说:“你的驴早就归了公,玉良叔犯错误,社里批评他,你何必多管闲事?你这不是制造矛盾吗?”
唐六气呼呼地走去,嘴里不干不净地说:“老子就是不服,奶奶的,驴不会说话,驴要会说话,非骂你姓范的八辈子祖宗不可!”
舅舅听说张小黑把外爷摔倒在地,掂起家伙要找张小黑算账,范彩玉拦着说:“你还嫌不乱咋的?等起见了张小黑说说他。”第二天,范彩玉就碰见张小黑,说道,“张小黑,你做人有偏见,在刘守本眼前,猛抽花犍牛,你这不是有意挑事吗?”
张小黑嘲笑着说:“我就是挑衅,给刘老头过不去,我这个雇农就要斗斗這个老中农,他还能反天?”张小黑又挖苦说,“你还没嫁过去,就向着老公爹了,你想清楚,那老家伙可还没认你!”
“胡吣!恶心!”范彩玉呸了张小黑一口说,“张小黑,你个孬孙,我警告你,你这样下去,早晚出事,刘守本不是个省油的灯。”
张小黑趾高气扬地说:“我就要打击一下刘守本的反革命气焰!”
范彩玉骂道:“你小子作吧,早晚有你难受的时候。”
范彩玉的话应验了,一场风暴在大刘庄酝酿着。
外爷心里堵得难受,想想四爷说的也是,这牛不是自己的了,自己不是吃饱没事自找难堪吗?岂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外爷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第二天又跑到牛屋来了。为了牛,外爷得罪了村里不少人,为了牛,外爷自己找气生。社长张小黑四处造谣,说外爷贼心不死,想翻天复辟,走单干的老路。舅舅听到风言风语,也劝外爷,既然入了社,就老老实实当个听话的社员,别给人家找麻烦!
外爷一天天看着花犍牛消瘦,再也难以忍受,就萌发退社的念头,拉回了花犍牛,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把天给捅破了!
舅舅看着外爷伤心难过的样子,不忍再戳爹的心窝子,嘴张了几张,话没说出来。范彩玉张着嘴想说明天开批斗会的事,看着舅舅摇着头制止她,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
看着舅舅跟着范彩玉走了,外爷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他突然想到日本人投降那年,一团国民党大兵,跟日本人在陇海铁路上干了一仗,在大刘庄休整,征用外爷的两条毛驴运粮食,粮车走到芒山脚下,就停下来,团长下令要杀两条毛驴吃肉,外爷说啥也不干,结果被一个大兵打了一枪托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外爷不敢再争,驴被杀了,仅仅甩给外爷两块大洋。
外爷带着两副驴橛子回到家里,心疼得病了一场。想到今天把花犍牛牵家来,没把自己关起来,看来共产党的干部跟国民党比起来还是不一样。前面是福是祸,外爷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两个民兵带着外爷走进批斗会场。
会场上坐满了社员,主席台上坐着工作组人员和两个社的干部。唐氏三兄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每个人的脖子上挂着牌子,上写着:“破坏高级社的坏分子。”外爷站在三人后边陪斗。
外爷看到这个场面,想想跟土改时斗地主王大麻子的架势差不多,心里不由得打个寒噤,看来退社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退社是犯了天条。外爷还不明白,唐家兄弟是中农,团结的对象,不就是打个架吗,总不该死罪,有必要这样五花大绑,朝死里整吗?外爷朝台上看了一眼,觉得这个陈组长有点面熟,大声问:“唐家三兄弟不是中农吗?你们不是天天喊着要团结中农吗?为啥把人绑起来?”
陈德林说:“他们不但闹社,还打伤了人,造成严重的流血事件,行为十分恶劣,犯了王法!”
唐六是个愣头青,并不买账,猛地站起来想争辩,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一个民兵一枪托打倒在地,闹了个嘴啃泥。
唐五喊叫说:“你们凭什么打人?”
唐五话没落地,被张小黑朝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坏分子,看你还闹不闹社!”
唐五耸拉着脑袋,再不敢动一动。唐三胆小,看两个弟弟被打,吓得尿一裤子。
斗争会,群众的热情并不高,一个个缩着脑袋观看动静,生怕连累了自己,见唐氏三兄弟被抓,不少人把拿回家的东西,又偷偷送回社里。
陈组长叫群众上台揭发批判,没有多少人响应,有人上了台,也是不轻不重说几句打人不对的话,只字不提闹社的事,只有张小黑等少数人一会台上,一会台下,说这个骂那个。
范彩玉准备了发言稿,对着喇叭筒子念了半天,一多半的话都是从文件上报纸上抄的,好多话群众也听不懂,她虽然嗓门很高,中间还举了几次拳头喊口号,她发言完了,台上台下只有几个人鼓掌。范彩玉觉得很没面子,心里有些紧张,以为自己的发言没抓住要害,会后可能受到工作组的批评。一会,县报记者向她要发言稿,并说她的发言有理论有高度,她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张小黑指点着外爷的鼻子说:“刘守本,你别当没啥事,闹社是你挑的头,今天没捆你算便宜你了,你这个老中农再跟高级社作对,就是跟社会主义作对,你反动透顶!”
外爷气忿地说:“我靠自己劳动吃饭,我反动?你他娘的靠啥吃饭?你欠我的几十斤粮食,几年都不还?你不反动?”
陈组长制止张小黑说:“张社长,不要转移目标,今天是斗唐家三兄弟。你欠人家的粮食要还上。”
张小黑白白眼,退在了后边。
外爷看到几个民兵用枪托子捣唐家兄弟的屁股,大声说:“陈组长,你干脆也把我捆起来,我牵回了牛,拉回了车,我的地也要退回来,我跟唐家三兄弟罪一样。”
场子上下一片哄闹声,眼看要炸锅。
陈组长批评那几个打人的民兵说:“谁叫你们打人的?滚下去!”
打人的几个家伙跳到台下,会场才慢慢安定下来。
蹲在会场一角的范玉堂眯着小眼,啧啧说着风凉话:“刘守本呀刘守本,老东西,你不是能吗?处处压着老子一头,你今天丢人丢大发了,还嗷嗷叫地跟工作组叫板,你不是找死吗?”
坐在他身邊的刘四爷说:“玉堂,说话积德,你还说风凉话,守本不是你亲家吗?他为啥闹社?他自己就是想养自己的牛,想种自己的地,这还有罪啦?几百口子弄在一堆干活,能一心吗?”
范玉堂侧着身子,吓唬说:“老爷子,你说破坏话要是叫工作组听见,也拉你陪斗!”
刘四爷微微笑笑,不在乎地说:“我活了一辈子,快人土的人了,还不知道挨斗是啥滋味来!”刘四爷转过话头说,“听说,你也把骡子拉家去了?”
范玉堂忙去捂刘四爷的嘴,咬着牙小声说:“老爷子,这话可不能乱说,骡子是自己跑家去的,我很快就送回去了。”
刘四爷哈哈笑着,点着范玉堂说:“你老小子比泥鳅还滑,烧着你的屁股啦?难怪守本看不起你!”
范玉堂朝一边挪挪屁股,不吭声了。
斗争会散了以后,唐氏三兄弟送走了,外爷还在台上站着,陈组长走过来说:“老哥哥,陪斗的滋味不好受吧!你有意见可以跟工作组提,跟我吵,跟我闹,这都没关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外爷摇摇头.
陈组长说::“土改时,我就是你救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知道你不是坏人!”
外爷看看陈组长说:“我说你咋有些面熟,那天夜里,我要晚到一步,你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你小子还算有种,五花大绑捆着还大骂还乡团,不怕死。”外爷掏出烟袋,挖着烟说,“你今天放我一把,看来是开了后门了?话说当面,我可不领你的情,该咋办就咋办!”
陈组长不由地笑了笑,马上又严肃地说:“功是功,过是过,我们做事也是有原则的,今天叫你参加陪斗,是想给你个警醒,高级社必须入,单干这条路走不通,三天内,你把牛和大车还有地约都送到社里,还是个好社员,过了三天,问题就严重了!”
范彩玉站在陈组长后面打横炮:“陈组长对咱够宽容了,咱要感谢领导的关心!”
范彩玉说这话的目的很明显,是想叫外爷给陈组长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外爷也明白范彩玉说话的意思,可外爷却说:“我看你们都不想活了!”
陈组长一愣说:“啥意思?”
外爷磕磕烟袋灰说:“啥意思,你不懂?我问你,牛死了,地荒了,地里不打粮食,老百姓还能到黄河滩里,挖些野菜填肚子,城里大街上可不长野菜,你们怎么活?”
陈组长愣登了半天,嘴张着,不知怎么回答外爷的话,过了一会才笑着说:“牛也死不了,地也荒不了,问题没那么严重!”
陈组长还想说什么,只见舅舅拉着外爷朝台下走,说道:“爹,回家吧!”
范彩玉对陈组长说:“思想太顽固!”
陈组长却摇摇头,没说话。
外爷回到家里,像一捆干柴扑通倒在了床上,饭不吃,茶不想,唉声叹气。家里人谁也不敢去劝他,姥娘一碗面条热来热去,外爷还是没吃一口。
老娘说:斗你外爷那天,我带着几个鸡蛋去看他,你外爷除了哭就是哭,一句话也不说,哭得人心都乱了,我也跟着哭,你姥娘也哭,你舅舅也哭,一家人哭成个疙瘩。到夜里,你爹牵着毛驴来接我,你外爷才爬起来,送到门外,他说:孩子,别担心,爹一辈子沟沟坎坎经的多了,这一回不会倒下!
也就是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月亮,几颗稀疏的星星发着暗淡的光,晚风轻轻吹着,带来几分凉意。
我娘走后,舅舅和范彩玉来到顺堤河边。范彩玉哭了,一抽一噎的,舅舅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范彩玉身上,范彩玉倒在舅舅怀里,使劲抓着舅舅胸前的衣服,一摇一晃地说:“你是个老爷们,你说咋办吧?”
舅舅的脑海里不停地思虑着爹所做的一切:刚开始动员入高级社的时候,爹就死扛着,一天夜里,爹怀里揣着地约,把自己带到地里,把自己家的七、八块地跑了个遍,一块一块地向舅舅交代,这块地是你老爷爷用粮食换的,那块地你爷爷卖了两头牛买的,在你爹手上置办了三块地,加起来十八亩三分八厘,那年那月,几时几分,买的谁家的地,中间人是谁,都说得清清楚楚,生怕漏掉一个字。爹说着说着哭了,好像跟儿子交代后事一样,舅舅知道刘家老辈人积攒这点家业不容易,每一寸土,都渗透着老辈人的心血和汗水,现在一下归了公,几代人的心血付之流水,老人的心情可想而知。舅舅想着,眼睛也水汪汪的,喃喃地说:“彩玉,俺爹跟你爹不一样,俺爹把地看成他的命,他说,一个农民没有土地,就像冬天地里田鼠没有了窝,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就说地约,我找了好长时间,也不知爹藏到哪里啦!”
范彩玉一下子从舅舅怀里抬起头来,瞪着眼说:“工作组说,私藏地约就是藏变天账,以后查出来,要坐牢的,你娘也许知道藏哪了?”
舅舅摇着头说:“娘一辈子听我爹的,我爹只要不开口,我娘死也不会说。”
范彩玉说:“先不说地约的事,到时候铁铧犁一冲,谁也找不到地边地沿了。就说你爹拉回家的牛和车,工作组只给三天时间,咱俩干部不当事小,你爹要是真抓起来麻烦就大啦!”范彩玉咬着牙说,“要不然喊几个民兵把牛和车抢回来。”
舅舅推了范彩玉一把,制止说:“不成,我爹犟得很,这样做不是找事吗,出了人命咋办?你想过吗?”
范彩玉也推了舅舅一把,生气地说:“这不行,那不行,就叫你爹等着戴铐子吧,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舅舅心里一软,求范彩玉说:“你能不能再跟陈组长说说,多给爹点时间。”
范彩玉一下子急了,说起难听话来:“要说你说去,我没那个脸,你就是个耸包软蛋,我范彩玉算倒八辈子霉,咋就看上你!”
舅舅虽性格温和,毕竟是刘家男儿,也有几分血性,一听范彩玉说绝情话,火也上来啦,大声说:“你积极,我落后,你有脸,我没脸,俺刘家拖了你范家的后腿,可俺爹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你要有话就直说吧,姓刘的不会粘着你!”
舅舅很爱范彩玉,什么事情都让着她,只要范彩玉想干的事,舅舅都是一百个支持。我曾听舅舅说起他跟妗子的事,不知为什么,一股脑讲出这样一番话来,连自己都吃惊。
当时的气氛十分紧张,双方都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声,听了舅舅的话,范彩玉心里咯噔一下,咬牙跺脚地说:“好你个刘长水,有种!”说着,咚咚朝村里跑去。
说起这档子事,我曾经跟妗子開玩笑,问她当时咋想的,妗子笑着说:我想把你舅舅扔到顺堤河里喂鱼去!
闺女走了,儿子也走了,姥娘从屋里拿出一瓶酒来,又抓了两把花生,放在外爷面前说:“他爹,认命吧,人犟不过命,王大麻子万贯家业,一夜之间,没了,人也死了,咱这十几亩地跟人家比起来算啥!”
外爷猛地喝了一口酒,叹口气说:“我跟王麻子不一样,他的那些家业,有多少是他自己挣的?”外爷一连喝了几杯酒,老泪横流,一只花生米捏在手里说,“我就是想不通,一家一户,日子过得好好的,说归大堆就归大堆了,几百口人在一口锅里吃饭,还叫张小黑这号人当干部,能有个好吗?这不是败家吗?”
姥娘说:“墙倒众人推,天塌下来又不是砸咱一家,人到啥时候要讲啥时候,听说书唱戏,王三姐坐寒窑十八年,不也过来了吗?”
外爷看着姥娘,听了她的话,想笑没笑出来,叹了口气说:“你个老娘们,心倒宽,十八年寒窑能是好坐的?”外爷若有所思地说,“王三姐坐寒窑,是因为她有个盼头,咱地没了,牛没了,咱盼啥呀?”
姥娘说:“你是怕有力没处使吗?咱不是还有几分自留地吗,想种点啥就种点啥。”
“到时候就怕这点自留地也保不住,那帮人,一看谁家过得好,眼都红了。我刘守本一辈子没剥削过谁,没占过谁一分巧,墙上一块砖,房上一片瓦,都是我出力挣的,他们凭啥吃现成的?他们这不叫剥削?不叫压迫?”外爷又咕咕咚咚喝了几口酒,花生米还在两个手指间捻着。
姥娘说:“他爹,明天就叫长水把牲口送去吧,你别难为两个孩子啦!彩玉那闺女要强,要是为这事,真跟长水散了,咱可就人财两空了。”老娘说着,心里一阵难受,眼泪流下来,“老头子,一辈子你说啥是啥,现在,孩子大了,你也听听他们的。”
外爷一甩手把酒瓶子扔在地上,大声说:“大不了把我抓去坐牢,想叫我送牛,没门!”
姥娘也生气地说:“老东西,你就犟吧!”
这时,舅舅突然气呼呼地走进门来,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又是拍桌子又是打板凳,脸憋得通红。
姥娘见儿子这样,还以为是叫爹气得,抱怨说:“都是你老东西戳的祸!”
舅舅寒着个臉,自言自语说:“谁怕谁,散就散!”
姥娘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扯了一下儿子胳膊说:“长水,彩玉都说啥啦?”
外爷走过来说:“咱老门旧户,不瞎不麻,你又识文断字,还怕找不到女人?少了那范家丫头你就不活了?没出息的东西。当年,她爹范玉堂没少用豆腐巴结王大麻子,还想着把闺女送给王大麻子的儿子做媳妇,王麻子嫌他穷,不但不领情,还把他送的豆腐扔了出去,他就是个没骨头的货。土改斗王大麻子,他反咬一口,硬说王大麻子想霸占他闺女,不是他在土改工作组面前胡说八道,王大麻子也许不会死的那样快。成立初级社,他挑拨张小黑要拉咱的牛入社,你爹早看穿了他的把戏。跟这样的人家结亲,你不嫌丢人爹还嫌丢人呢!散了好,散了好!”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舅舅并不同意外爷的话,瞪着两只猩红的眼看着爹说,“入互助组、初级社你不愿入没谁逼你,入高级社你不愿入,人家说你跟社会主义唱对台戏,你往火坑里跳,我们都得跟着你跳,彩玉跟我散伙我不怨她,可你越走越远,撞到南墙也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闹得人心惶惶,你叫儿子以后咋在大刘庄做人?”
还没等外爷说话,舅舅又抓起地上的衣服大步朝门外走去。外爷追到门外说:“有种你小子一辈子别回来,别说你,天王老子动我的牛也不行!”
外爷嘴里是这样说,实际上他的心里也是发虚,他知道事情没了,跟政府对着干没有好果子吃,他也知道儿子深深爱着范家闺女,可他要的是一口气,他看不惯那些人在他跟前理直气壮,指手画脚,更看不惯张小黑一干子人的所作所为。
外爷在屋里打圈子,心事重重,他想到土改工作队刚进村时一个工作组长说的话:共产党首先能给农民的就是土地,耕者有其田嘛!为啥刚刚过几年好日子,又把土地收回去?为啥还把大权交给张小黑这样无赖人手里?张小黑连他自己的几亩地都种不好,怎么能保证几百人在他的领导下吃饱饭?一连串的问号在外爷心里翻滚,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外爷脸憋得通红,脸上冒汗,肚子里像压着个大秤砣一般,脚下沉重,随时都要摔倒。
姥娘端一碗面汤,刚递到外爷手里,就听到敲门声。
姥娘忙去开门,只见范玉堂提着篮子走进来。范玉堂是在闺女范彩玉苦苦哀求下来到外爷家的。范彩玉跟舅舅在河边闹个不欢而散,回到家里就后悔了,她知道舅舅性格软弱,平时就怕爹,硬逼着他做老人的工作实在是难为他,别把他逼急了,一时想不开,弄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求爹到刘家看看,看长水回来没有。
外爷一见范玉堂,脸一下子拉下来说:“范玉堂,深更半夜,你跑到我家想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告诉你范玉堂,想看我的笑话,没门,我堂堂正正做人,我牵回我的牛走的是大路,我在台上陪唐氏兄弟挨斗,我不觉得屈,你看到大刘庄有人笑话我啦?”
范玉堂从篮子里拿出豆腐干和一瓶老烧酒,咧着个大嘴说:“看你的笑话?我闲着没事,蹲到南墙根晒暖去!要不是闺女逼我来,我才懒得踏你的家门呢!”
外爷冷笑着说:“你那闺女有本事,今天会场上,嗓门大得喊破天,好威风,要飞到天上去了,把东社的社员搞得服服帖帖,还拉着我儿子垫背,我是白养个儿子,宁愿不要爹娘,也得跟着你闺女跑,她给他灌得啥迷魂汤?跟着魔一样?你今天又来算计我,我可不吃这一套。”外爷越说越气,“你送来的不是酒,是毒药,拿回去吧,我不上当。”外爷说着,把地上的篮子朝范玉堂跟前踢了一脚说,“拿回去,告诉你闺女,刘家不认这门亲,你爷俩少管刘家的事,滚吧!”
范玉堂脸上挂不住,本想一走了之,又怕回去跟闺女无法交代,十分尴尬,难为情地说:“老嫂子,你看你看,我这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姥娘走过来,提起篮子说:“东西我收下,他正在气头上,你先回吧,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范玉堂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长水呢?”
外爷大声说:“姓范的,你一会老的,一会小的,有完没完?快滚!”
范玉堂走到门外,咕哝着说:“这老东西,软硬不吃,非叫工作组给你上大刑不可。”
范玉堂刚走到门口,又折回头说:“听说唐家老三,在看守所疯了!”
姥娘吃惊地说:“这咋办,唐家还有一窝孩子!”
外爷心里暗暗敲鼓:唐三咋会疯呢?
夜,沉寂的黑夜,夜风吹动着树枝,吱吱作响。
外爷又在院子转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有说不出的急躁、焦虑、惶恐和无奈。姥娘看着外爷魔怔似的转圈,也不去劝,眼里含着泪,自言自语说:造孽啊!
姥娘见外爷朝门外走去,忙拿一件衣服给外爷披上。
野外,茫茫的夜色下,大地涌动着春天的气息,麦苗上的露珠,在一轮残月的照耀下,闪着光点,空气中带有淡淡庄稼叶的清香。
外爷来到爹的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哭着说:“爹,儿子不孝,家业怕保不住了,不是儿子无能,是这个世道叫儿子没路走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颤颤抖抖地放在地上,“没有了地,这几张纸怕也没有用了,爹,你看着,我把它烧了,就算给你老当纸钱了。”外爷颤抖着手划着火柴,一连几根都没划着,他停了停,把火柴放在长满老茧的手心里磨了磨,只听刺啦一声,火柴划着了,两个手指紧紧捏着火柴,另一只手拿着几张纸,直到火柴快燃尽了,才把纸点着,在茫茫的黑夜里,突然冒出一团红色的火苗,映照着外爷那流满泪水的脸……
第二天,一大早,范彩玉提着一篮鸡蛋,羞羞答答进了外爷的家门。
昨天夜里,范玉堂回到家,说没见到舅舅刘长水,范彩玉大惊失色,一口气跑到顺堤河边,河边空荡荡的,只有两块并起放的砖头,范彩玉用手摸了摸,砖头冰凉冰凉的,一点余温也感觉不到。
东天,闪出一片月牙儿,夜色淡了。河里的水在微弱的月光下,在徐徐的晚风中,泛着粼粼的波光。范彩玉心里七上八下,顺着河边走,两眼紧紧盯着水面,生怕看到了什么,最终她看到的是自己纤弱发抖的倒影。
范彩玉跟舅舅青梅竹马,两家大人虽不来往,两个孩子却像一对小鸳鸯,形影不离。范家由于家境不好,范彩玉中途退学了,跟爹学做豆腐。舅舅继续在县城读书,过几天范彩玉就以卖豆腐为名到县城给舅舅送豆腐。土改时,范彩玉由于工作积极,当上农协主席,入了党,后来又当了互助组长,初级社长。舅舅毕业回来,就在范彩玉所在的初级社当兼职会计。由于外爷没入社,舅舅不能在社里分红,但为了范彩玉他宁愿当义务工,外爷虽骂过舅舅几次,见他在社里帮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然,外爷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村里人拉他人初级社,他不干,遭到不少议论,儿子在社里帮工,外爷说:我不入社,可我搭上一个儿,看你们还有啥话说。舅舅确实帮了范彩玉不少忙,范彩玉很感激,更加离不开舅舅。两个人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没想到中央一道命令,成立高级社。范彩玉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高级社总算成立起来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场闹社,带来一场大地震,社里整个工作完全陷于瘫痪,叫她束手无策,更不愿看到的,是跟舅舅的感情出现了裂痕。范彩玉哭着想着,想着哭着,直到天亮,她的身上头上披上一层霜花。
批斗会以后,范彩玉见陈组长并不赞成她的说法,一下子乱了心绪。晚上,舅舅的一番话更刺激了她,叫她六神无主,暗暗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舅舅对她的感情,眼不流泪心流泪,口问心,心问口,自作自受,活活折腾了一夜。
外爷见范彩玉一大早就找上门来,昨天晚上的气还没消,提起篮子来要把鸡蛋扔出去,被姥娘按住了。
姥娘带着笑脸说:“孩子,别生气,这老东西闹腾了一夜,中邪了!”
范彩玉红着脸,迫不及待地问:“大婶,长水呢?”
姥娘一听这话,脸色吓得煞白,忙说:“夜里,跟他爹拌几句嘴就出去了,我想着他去找你去了,你没见他?”
范彩玉一下子吓傻了,哭着说:“我找了他一夜,也没见他的影子,不会寻短见吧?”
外爷一听着了急,咋呼起来:“还不喊人去找。”
姥娘心疼儿子,哭着说:“老东西,都是你闹的,儿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啦!”
这下把外爷吓住了,头上顿时冒出一层汗,打着转转,不知所措。
“我没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只见舅舅从大门外草垛里钻出来,草叶子粘了一头。
昨天夜里,舅舅从家出走后,一口气跑到范彩玉家,屋子里亮着灯,从窗户里看到范彩玉在抹泪,他本想敲门,走近几次都退了回来,又到他们约会的顺堤河边,呆呆坐了一会,无精打采地回到家,又不敢面对爹,初春的天气,夜风很凉,就一头钻进门前草垛里睡了。
范彩玉走过来,嗔怪地捏着舅舅头上的草说:“你睡觉挺会找地方,你咋不到猪窝里睡一夜!”
舅舅讪笑说:“我怕猪啃我的屁股。”
一家人都笑起来。
这时,只见工作组长陈德林和一个组员朝家里走来,陈组长说:“哦,一家人都在,咱正好开个家庭会。”
外爷一见工作组,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脸一下子寒下来,没好气地说:“你要斗我开大会斗,在这个院里可是我说了算!”
陈组长笑着说:“现在是新社会,共产党掌权,走群众路线,谁有理谁说了算,你说说你闹社的理由吧?”
外爷一辈子,不知跟多少乡绅、保长打过交道,吃过不少他们的亏,提起当官的,外爷不寒而栗,他不知共产党的陈组长能玩什么花样,脑海里首先筑起一道防火墻,听了他说的话,看他笑模悠悠的样子,不像是个恶人,心里便放松了三分,拿起烟袋大口大口吸起来。
陈组长一点不着急,外爷一袋烟吸完,还是耐心地等着。外爷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慢慢悠悠地说一句:“你真想听?”
陈组长诚恳地说:“真想听,实话告诉你,我家也是中农,我爹对入高级社也想不通。”
陈组长的话就像一根银针扎在了外爷的百会穴上,外爷恐慌和不安的心里开始平静了,慢慢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试探着说:“你爹是咋想的?”
陈组长沉重地说:“我爹看我是个国家干部,怕影响我的前程,一说入高级社,就把地约和耕牛送到社里去了,地和牛是入社了,可他还是窝一肚子气,思想上转不过弯来,两天都没吃饭,把我娘急得吆,半夜叫人跑到县城找我!”
外爷说:“不用说,你家的地都是你爹的血汗换来的,不易啊,你割了你爹身上的肉,他能不心疼吗?我跟你爹都是一身牛粪味的种田人,地是啥?地是命,种地人没了地,还有命吗?”外爷说着眼圈红了。
陈组长说:“入了高级社,大家在一块种地不好吗?集体力量大,还能办大事儿。”
外爷摇着头,想了想说:“土地归了堆,谁说了算?”
陈组长说:“当然干部说了算,不过,社员还可以提意见,提得对,也可以按社员说的办,民主决策嘛!”
外爷不以为然地说:“自古以来,说书听戏,当官的有听老百姓说话的吗?”外爷把烟袋窝在地上使劲磕着,“看来你今天上门,还是来劝我入社的?”
陈组长从外爷手里拿过烟袋,深深挖着,用手按按烟窝,划火柴点着,猛地吸了一口,两道白烟从鼻孔里窜出来,外爷看在眼里,心想,看他吸烟的样子,像过去黄河上的老八路。
陈组长没忙回答外爷的话,只是津津有味地吸着烟,过了一阵才说:“大叔,入高级社是中央的号召,全国工作一盘棋,咱大刘庄不能拖国家的后腿吧?”
外爷半天没说话,站起来,给花犍牛添了草,洒了一把料,又走到大车跟前,在车上使劲拍了拍,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慢腾腾地说:“看来,胳膊拧不过大腿,小鬼斗不过阎王,我刘守本认了,可我有个条件!”
陈组长一直跟在外爷的后边,仔细观察外爷的一举一动,见外爷同意入社,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忙说:“有啥话就说吧?”
外爷两只眼紧紧盯着陈组长:“你会同意吗?”
陈组长爽快地说:“只要在我的权力范围内,你说吧。”
外爷一下子就打起精神,大声说道:“我要当社长!”
陈组长一下子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外爷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另一个工作组员冷笑了一声,歪着嘴说:“老爷子,过分了!”
舅舅和范彩玉见老头子同意入高级社,正高兴着,忽然听到外爷要当社长,舅舅急了,大声说道:“爹,你胡说个啥哩?”
陈组长忙向舅舅和组员摆摆手,不叫他们插嘴,慢慢对外爷说:“你想当社长是好的,可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村里干部,再说,你闹社的事,弄得纷纷扬扬,全县都出了名,社员也不会选你,你还是安安稳稳当个社员吧,你种地喂牲口有经验,社里可以请你当顾问。”
外爷说:“当顾问不成,没权力,我要做主,谁说不是党员不能当社长?上边有规定吗?”
那个组员说:“这倒没有。”
陈组长看着外爷认真的样子,看来不答应是不成的,如果再出现反复,问题就复杂了,再说他的要求也没什么违规的地方,于是认真地说道:“社长是社员大会选举产生,要是群众不选你,咋办?”
外爷拍着胸口,自信地说:“不选我?就是他们不想过好日子!”
陈组长微微笑了笑,想了想说:“看来你很自信,好,那就由社员做主吧!”
第二天上午,大刘庄村西社召开社员大会,选举新社长。
张小黑气得头上冒火星,咬牙切齿,四处活动,造谣惑众说:刘守本要夺权,霸占土改的胜利果实。
在选举大会上,外爷头上扎着一条新买的羊肚子头巾,上身穿着羊皮坎夹,一根布带紧紧地系在腰间,脚脖子用布条系着,脚上蹬着胶底布鞋,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就像一个要出征的战士。他左肩扛着枣木犁,右肩扛着梨木耧,驴枷板子套在脖子上,劲足足地走上会场,扬起嗓门说道:“村西社的老少爷们,这都是我的传家宝,枣木犁是我爷爷置办的,梨木耧是我爹置办的,驴枷板是我亲手用榆木做的,入社时,我有私心,藏起来了,今天我把這几个宝贝带来了,老少爷们要选我当社长,只要大家听我的,我保证,人家吃稀的,我叫大家吃干的,人家吃黑馍,我叫大家吃白馍!”
看到外爷这身装备,全会场一阵哄笑,有人说:“刘守本驴枷板子都套上了,想当驴呀!”
刘四爷笑着说:“刘守本就是咱黄河滩上的一条驴!”
正在这时,只见范玉堂用土车推着南山缸和红石磨走来,在人场里咋呼说:“只要刘守本当社长,我就入村西社,天天做豆腐,只收成本钱,保证不缺斤少两!”
有人说:“你闺女范彩玉能同意?”
范玉堂说:“守本的儿子入村东社,彩玉的爹入村西社,这叫礼尚往来,乡亲们说是不是?”
又一阵哄堂大笑。
外爷说:“你插什么杠子,我们社不欢迎你,走吧!”
范玉堂放下车子,诙谐地说:“我今天就赖上你啦!”
谁也没有想到,选举结果,外爷高出张小黑一票当选。
范玉堂扒在外爷耳边小声说:“老东西,我不来你当个屁!”
最后,请新社长讲话。
外爷铿锵一阵,稳稳地站住脚跟,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说一句话,以后大家不要闹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