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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的革命苦旅(下)

2017-02-23李琳之

黄河 2016年6期
关键词:阎锡山外祖父支队

李琳之

十四、200多个土匪全部做了俘虏

事情总是利弊相连。安支队扩大了.但其中的人员成分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这其中,有的的确是具有爱国情怀,真心实意要参军抗战;有的是不堪忍受日本人的骚扰和欺凌,迫不得已出来为了找个地方混混而已:还有的过去就是土匪,后来“金盆洗手”,此番想到游击支队捞个一官半职,以图以后东山再起。如第三中队长李立发,他很早以前就在大土匪刘桂堂手下干过,打起仗来很勇敢,干起坏事也绝不含糊。如前所述,有一次,因为工作上的问题,他暴怒之下,竟然掌刮指导员邵明伦。外祖父等支队领导本拟军法从事,严厉处罚他,终因他认错态度诚恳,邵明伦也给他求情,再加上支队用人之际,就给了他一个小处分了事。然而,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外祖父不久从安邑调走之后.安邑游击支队发生了一次兵变,罪魁祸首就是李立发。还有的是小股割据势力暗中渗透进来专门伺机搞破坏活动的,如第一大队第三中队有一个班长,就是臭名昭著的大土匪关福安暗中插在安支队的探子。一次,他私自下鄉以收枪为名,勒索了一农妇25元。事情败露后,支队果断处决了他。外祖父为此亲自带上25元钱到该村,召开了群众大会,将25元当众还给那个农妇,并向全体村民做了道歉。这一特殊的举动,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方圆几十里。安支队在群众中的威信因此大大提高,这为他们进一步开展抗日工作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和环境。

安支队不仅仅有内忧,外部的环境也是危机四伏。游击支队驻地在郭村,除过北边三路里村有八路军驻防外,在西南方舜帝庙那里,还驻有土匪姬奉文部百十余骑兵;东南方则驻扎着土匪关福安部200来人(关福安原系阎锡山手下一个师长,其主力在中条山一带,这里只是他的一小部分人);正南几十公里之外,活动着有非军非民的解公徒部和靳秀山(此名不太确切)部几百人。这几股土匪气焰嚣张,到处烧杀抢掠,并对安邑游击支队虎视眈眈,欲伺机吞并他们。更为可怕的是那些时常在此地经过的中央军和山西军,看到这支“从天而降”的武装力量,就都挖空心思地打着“收编”他们的主意。

外祖父作为这支武装部队的二把手,又是事实上地下共产党的一把手,对这种内忧外患的夹缝生存状态,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他时时刻刻都处在一种高度的警惕之中,千方百计地和各路“诸侯”周旋,为安支队寻找一切可能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有一次,阎锡山的特务第三团路过安邑,临时驻扎在他们驻地附近。该团虽然枪械齐全,装备精良,却不敢和日军正面交锋,反倒是四处窜扰,欺压良民,还想借机吞并友军,将他们的部队扩大为师旅的编制。他们先是在夏县胡作非为,公然声称要“收编”夏县游击队。该县牺盟会特派员霍仲秀义正词严地予以拒绝,结果招来他们一顿毒打。多亏也是共产党员的县长李涛未雨绸缪,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的企图才未能得逞。但他们并未就此罢休,而是把目光又死死盯在了安支队的身上,妄想故伎重施。外祖父和其他几个支队领导,早就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诡计,但为了抗日大局,避免“鹬蚌相争”,也为了安支队能全身而退,给革命保存力量,就采取了一种政治防卫的特殊方式,和他们斗智斗勇。外祖父起草了一份公函:“欢迎友军与我们并肩作战”云云,并让部下张贴标语、摆席设宴予以隆重欢迎。

该团长对安支队本来是志在必得,结果一看人家这友好的态度,先就理怯了三分,酒醉饭饱之际,一抱拳说,哈哈,承蒙诸位周全招待。兄弟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姬奉文那百十个骑兵才是兄弟我的盘中餐啊。然而颇具戏剧性的是,诡计多端的姬奉文,一看对方人多势众,就先来了个甜言蜜语的假投降,然后趁对方酒醉酣睡之际,带上他的那些骑兵跑了个无影无踪。

内忧外患并未能消磨掉外祖父他们的抗战热情。他们一方面对外提高警惕,用抗日的民族大旗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一方面又对内从思想上,从政治上,从训练上,齐抓共管,安支队的精神风貌由此焕然一新,凝聚力和战斗力大大增强。

外祖父明白,安邑游击支队作为安邑县唯一的武装力量,其职能不仅仅是抗击日本侵略者,更重要的还在于保境护民、肃除匪患。在安邑县境的几股土匪之中,安支队驻地东南方土匪关福安部人数最多,也为祸最烈,他们不仅是老百姓眼里的害群之马,也是让外祖父他们头疼的心腹大患。他召集中队以上领导,一次又一次地商讨,一次又一次地研究,大家最后取得了“擒贼先擒王”的共识——他们决定向关福安部主动出击,来个先下手为强。

外祖父事先周密考虑,下令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并且命令韩瑜留下足够的军士守护驻地外,其余四五百人全部出击。关福安部这200余人本来就是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事先也没有做任何的防卫准备。当安支队全体指战员如天兵天将出其不意地突然降临时,他们早就吓破了胆。几个头头一看这阵势,立即抱头鼠窜,留下的那些酒囊饭袋看头目们都跑了,干脆就在满天空里都是“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扔掉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了双手。

战斗很快结束了。除过几个头目逃跑外,其余土匪全部做了俘虏。

对这支部队,外祖父作为政治主任从一开始就要求支队领导按照八路军模式予以训练,所以大家始终牢记着优待俘虏的原则,没有随便无辜枪杀一个。

外祖父亲自让部下把俘虏集中起来给他们讲了话,他说,安支队是抗日的部队,也是保护人民财产的部队,你们过去走错了路,做了土匪,祸害群众,抢劫百姓,这是我们地方抗日部队不允许的,按道理应该绳之以法。但现在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希望你们能认清形势,加入我们的游击支队。守卫国土,人人有责!你们以后只要改邪归正,立功赎罪,人民是会谅解你们,也会欢迎你们的。

训话完毕,外祖父和其他支队领导研究后,立即按原定方案把这些俘虏分散编入各中队。同时成立支队第三大队,由原来支队参谋韩晋担任大队长,原政治部宣传科长靳振淮担任政治指导员。至此,安邑游击支队由一个大队、三个中队扩展成三个大队、九个中队、一个特务队,共1000多人。

十五、歼灭40多个日本鬼子

安支队初次出击即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士气,广大官兵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要求抗战的呼声也愈来愈高。外祖父见时机成熟,便主动向支队长李崇才提议,召集支队部会议,研究下一步对日作战方案。

外祖父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擅长鼓动演说的才能。他在会议上慷慨激昂,纵论国内抗战形势:“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七七事变以来,全国都掀起了抗战的高潮。我们的游击支队就是应时而生的一支抗日队伍。抗日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这支队伍最神圣的使命。游击支队成立三个月以来,经过全体指战员们的努力,我们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也打了一次大胜仗,得到了全县老百姓的热烈拥护。但是,我们还没有一次和日本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外祖父的讲话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与日本鬼子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外祖父见他的“抛砖引玉”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就趁机引导大家就如何和日军作战发表意见。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后,大家统一了认识:一,部队不能坐等,不能被動还击,而要主动出击,主动寻觅战机,争取打敌人个措手不及;二,游击支队的装备和战斗力还不是很强,和日本正规部队无法正面抗衡,所以只能智取而不能蛮干;三,第一次出击日寇,只许胜不许败。胜了大家的劲头会更大,威信也会更高,队伍也就会更加巩固,更容易发展,否则,很可能前功尽弃,给以后的工作带来灾难性的影响。

说干就干。很快,先采取行动的特务队送来了日军在南同蒲线运送物资经过安邑石碑庄和五曹村一带时间的情报。外祖父他们见机不可失,遂立即召集中队以上领导开会,研究制定了详细的作战方案——会议决定由副支队长兼第一大队长韩瑜任总指挥,带领两个装备齐全的中队突袭敌人的火车。为了更加准确掌握敌方路过的时间和其他相关情况,做到胸中有数,支队部命令特务队再派两名比较精明而又忠实可靠的队员到铁路沿线侦探,然后再根据所探实际情况部署下一步行动。

1938年5月初的一天,韩瑜于拂晓前带队前往石碑庄,将队伍埋伏在铁路两侧,静候敌军到来。由于是和日军第一次作战,外祖父深知准备工作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在征得总指挥韩瑜的同意下,他率领邵明伦等将士亲自到前线视察了阵地。

不出所料,上午9时许,从运城方向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一辆压道车由运城方向疾驰而来。车上坐着6个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日兵。战士们屏住呼吸,等到那列火车全部进入伏击圈时,总指挥韩瑜一声令下,埋伏在北边的游击队战士立即开枪射击。日兵被突然的袭击打懵了,当场就有4个鬼子毙命。密集的子弹迫使敌人停下火车,不得不往回倒开,准备逃窜。就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南边的枪声也“啪啪啪”地响了起来,封锁住了敌人火车的退路。剩下的两个日寇无奈,只得仓皇跳下火车,茫无目的地用机枪乱扫射一气,然后慢慢退向铁路涵洞底下躲避,企图负隅顽抗。战士们看到这样有利的机会,马上把大量的手榴弹掷向洞内。敌车也顾不上他们同伴的死活,趁兵荒马乱之际,迅速向南逃窜掉了。

侦察员小董奉命到涵洞口搜索,刚进去半个身子,忽然被躲在暗处的日寇猛地刺了一刀。小董叫喊了一声“敌人”,然后倒在血泊中。韩瑜立即带头向涵洞开枪,并命令投掷手榴弹。两个日寇在“叽哩哇啦”的惨叫声中被炸死。

就在这时,一辆载着日军步兵和炮兵的火车由北开来,韩瑜命令大家赶快隐蔽起来。等敌人再次进入伏击圈时,一阵猛烈的炮火打得敌人晕头转向,狂呼乱叫——又有不少鬼子当场毙命。因五曹离安邑和运城较近,恐敌人增援部队赶来,断安支队后路,而且,安支队已达到目的,取得了超过预期的胜利,所以,韩瑜命令部队利用有利地形迅速撤离战场。

这次战斗,连开始打死的6个压道车上的日本兵一共40多名,缴获敌人三八式步枪3支,军装两套,钢盔两顶。安支队也有包括小董在内的两个队员牺牲,7人受伤。

石碑庄之战(也叫五曹之战,或五曹战役)的辉煌胜利,让日本鬼子恼羞成怒,之后不久,他们派飞机对游击队根据地上郭村进行了狂轰乱炸。安支队没有防空设备,也没有受过这方面的特殊训练,外祖父他们除了指示大家在敌机到来后,及时分散和隐蔽外,别无他法。结果两名群众被炸死,还有几名被炸伤。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安支队队部和一大队被迫转驻到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庄,二、三大队也随之调到附近各村。

就在外祖父把这支游击支队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时,他的顶头上司——国民党山西第七区专员关民权突然传达省部命令,调他任闻喜县县长。此时的外祖父其实并不想前去闻喜赴任,他在安邑多半年的时间里已经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和生命融在这里的每一个同志、每一个战士身上,他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浓厚的感情。他曾婉言谢绝,想留下来和他的同志们继续战斗,但是上峰并没有改变命令的意思,地下党组织也给他发出了听从关民权专员命令的指示。外祖父只得收拾行李,和这片他曾结下深情厚谊的土地挥泪告别。

临行前,他组织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按照上面的指示精神,把安支队的人事部署重新做了调整。赵辉同志升任政治部主任,干玉梅升任政治部副主任,其他人员也做了适当的安排。然后,他在同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无言的眼泪中,黯然离别。

又是一次新的征途,他心里虽然伤感,却没有一丝的怨言,为了赶走日本侵略者,为了他心中那个美好的蓝图,他生命都可以舍弃,其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经过这几起案子,闻喜的治安状况明显好转。至少在外祖父离开闻喜前,他再没有听说过明火抢劫的案件发生。但是,外祖父正直不阿、不看权贵脸色的孤傲性格,还是给他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患。

外祖父的顶头上司,第七行署专员关民权介绍某某前来闻喜县担任公安局长。此人带着几个随从,沿途招摇撞骗,时而说他是新委任的公安局长,时而又说他是新派来的县长,要当地老百姓给他送财送物。老百姓不堪其扰,纷纷跑到县政府告状,外祖父遂命人调查,结果属实。外祖父这时很为难,如果按照专员的指令去办,此人一定是个害群之马,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可能就付之东流;如果拒绝该人选入职,专员关民权可能就会怀恨在心,他的前途也会因此蒙上阴影。但他权衡再三后,最终还是一边默默吟诵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边毅然修书一封,告知专员关民权:该某品质恶劣,未上任即沿途敲诈勒索群众,不堪公安局长之职,因之不得已拒绝专员的介绍,如此云云。

一个敢作敢为、铁面无私的年轻县长的良好形象很快就在民间传开,老百姓欢呼雀跃,暗自庆幸老天爷开眼,给他们送来一个体恤民意的好县长。然而,作为专员的关民权此时已经在心中把外祖父作为了头号打击对象,只待有合适的时机就立马下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外祖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风暴的中心。

十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外祖父上任县长仅半年时间,闻喜的抗日宣传工作已经大见成效,抗战形势和以前相比也有了云泥之别。但此时,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摆在了他的面前,一时让他束手无策,寝食难安。

这就是闻喜当地的红枪会问题。红枪会是底层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自发成立的一种民间武装组织,具有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他们既反对日本侵略军,也反对其他的抗日部队,还经常与县政府为敌。外祖父在未来闻喜之前,对闻喜当地的红枪会就已经如雷贯耳了。到闻喜赴任后才知道,事情远远比自己的想象要复杂严重得多。红枪会在全县已成燎原之势,而且还成立了所谓的“抗日义勇军”,要想在短时间内把它消灭掉已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专署里那帮老爷们不听他的解释,三令五申要他张贴布告,明令取缔,严禁红枪会活动。外祖父明白,如果执行命令,操之过急,就可能逼“良”为匪,甚至于把他们逼到日伪军方面,给以后的工作造成麻烦。

他一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良策,只好向专署申请延缓张贴布告,专员关民权却大发雷霆,说他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外祖父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执行专署的命令,行文宣布取缔红枪会的活动。

正如外祖父所料,取缔布告张贴出去,不但无济于事,情形变得反而更为糟糕——红枪会活动竟然更猖獗,也更明目张胆了。他们由原先的暗中活动,干脆转为明目张胆的公开活动。他们身穿红肚兜,腿缠红裹布,手持红缨枪,每天不是开会宣讲就是排练刀枪。那些从河南过来的师傅们披红插花地领着“徒弟”走街串巷,十分招摇。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来自各地农村而随意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其中还有一些汉奸夹杂其间,暗中活动。虽未发展到明火执仗、杀人放火的程度,却也屡屡挑衅滋事,甚至公然搜查了县牺盟会,还和八路军十五游击大队参谋黄凌波带领的数十个队员发生了直接冲突,黄凌波一怒之下缴了他们十几支枪。

事情显然已经发展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再不解决,任其发展下去,或者动用武力坚决取缔,都会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这种情势下,外祖父召集李化民等支队委(席荆山不在)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解决红枪会的方案。大家在会上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但都认为应该变“堵”为“导”,争取多管齐下,把他们引导到全面抗战的正确道路上来。最好能多少做些妥协,先“招安”改编,然后再逐步彻底改造他们。沿着这个思路,会议又集思广益,最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具有针对性的战术方案——外祖父派靳振淮到横水一带与牺盟会区特派员联系,共同设法与那里的红枪会负责人接头;再派县政府第一科科长张廷林等人将北原红枪会首领陈玉德及其相关人员一并请来,由身为县长的外祖父亲自设宴招待他们。

陈玉德等红枪会头目听说县长要亲自招待他们,满心欢喜,就把他们手下的大部分会员带上,想趁机让县长检阅一下他们的堂堂威仪,其实也是想给外祖父来个“下马威”。外祖父主动“投其所好”,在附近的回坑村南边的一个庙内,,临时搭建了一个检阅台。红枪会的会员们集合在检阅台下,雄赳赳气昂昂地立正、稍息、跑步,虽然姿容不整,却也别有一番英气。外祖父在检阅他们时,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把他们从邪道上拉回来,把他们变成一支真正的抗日武装力量。

检阅完毕,外祖父发表了即兴演说。他充分肯定了他们坚决抗日的爱国思想,鼓励他们好好练武,将来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他说,县政府欢迎他们和全县抗日力量一起并肩作战,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台下的红枪会会员们听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即刻举起拳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坚决抗击日本侵略者!”全场掌声雷动,欢呼声,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根抗日的红线把场上的人心全部串联起来了。

之后,为了巩固这种和缓的局势,外祖父他们又特意请了几个当地的绅士,拜托他们从民族利益的角度出发,再去红枪会疏通一下,争取双方能携起手来共图抗日大业。

与此同时,另一地区的红枪会,因为黄凌波领导的八路军游击队缴获走了他们十来支枪,心中不服,就派人送信“邀请”黄凌波赶赴他们的“鸿门宴”。黄凌波心里没底,就去找外祖父求助。外祖父认为这是双方坐下来讲和的最好机会,虽然要冒一定的风险,但必须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外祖父遂带着李化民、李宗敏等人陪同黄凌波一同前往。

果不其然,宴席刚开始不久,他们就被各村赶来的红枪会会员围了个密不透风。那些会员们情绪激动,大声谴责、辱骂黄凌波,甚至一度有要动手的态势。整个局面乱成一锅粥。几乎就要失去控制。

这时,外祖父从容地站了起来。他抬起两手,再往下一压,大声说:“老乡们,请静一静。我是你们的县长——请大家到旧戏台前集合,我有话要给大家说。我今天来这儿,就是要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縣长的身份起了作用,会员们停止了喧闹,一部分人走向戏台,另一部分人也很快给外祖父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外祖父站在戏台上,看着底下一张张愤怒的脸庞,开始了他的这次长篇演讲。他说:“我理解老乡们的心情,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要是换了我,我也会像你们一样愤怒。可是,老乡们啊,冤冤相报何时了啊?现在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踏进我们的家里,杀我们的亲人,烧我们的住房,抢我们的财产,我们不能团结起来和真正的敌人斗,而要和自己的同胞争个高低,拼个你死我活,最后便宜了谁啊?古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都成了互相残杀的鹬和蚌,那得利的渔翁不就是杀人越货的日本人吗?……”

外祖父开诚布公地给大家讲了当前日本人希望看到中国人内斗火并的狼子野心和由此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声泪俱下,一个多小时的推心置腹、真挚恳切的演讲,终于化解了台下上百人心中的怨气,双方最终握手言欢。外祖父他们不但化险为夷,还带着累累的丰收果实,回到驻地。

一切都在按照外祖父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外祖父趁热打铁,再派靳振淮和张廷林等同志直接到红枪会原来成立的“抗日义勇队”大队部明确和他们谈判收编问题。双方经过多次商榷,最后由外祖父一锤定音:红枪会下辖原来“抗日义勇队”的三个中队改编为闻喜游击支队第三大队,大队长、中队长和分队长不变,但各级指导员由游击队政治部另行配备。另外一个中队,直属县政府领导,名称另定,中队长和分队长原则不变。该中队后来改为执法队,队长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段某。原“抗日义勇队”带过来的枪支弹药,由县政府议价偿还。至此,共产党领导的闻喜游击支队,扩大为三个大队、九个中队,共计1200余人。原第三大队300多人恢复为公安局。

十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最棘手的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这让外祖父一直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下。然而,他未料到,既是共产党地下党员又是国民政府县长的双重角色,让他在接下来的抗战工作中,无可避免地踩向了“非红即黑”的雷区

闻喜县地下县委书记席荆山曾给外祖父指示,必要的时候,要把闻喜县游击支队变为党的武装组织。现在,闻喜县游击支队已經发展壮大了,外祖父觉得是适时交给党组织的时候了。因为此时如果阎锡山有所察觉,随便派一个什么人来接手,这支名义上还是国民政府武装力量的游击支队,就会变成阎锡山的部队。外祖父知道其中充满了凶险的变数,事不宜迟,应该立刻采取行动。可是,过去和他接头的王建基和交代任务的席荆山都不见了踪影——若干年后,外祖父才知道他们那时都调整了职务。没有党的具体指示,不知道该把这支武装力量拉向哪里,外祖父又怕夜长梦多,他表面上还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实际上已是心急如焚、坐卧不安了。

他再一次全面、周密地考虑后,得出的结论是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即采取行动——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一定是在关键时刻有担当、敢负责任的人,他以此勉励自己。他派人找来副支队长李化民、参谋李宗敏和公安局指导员靳振淮等几个核心共产党员,开会共同研究对策。他神情庄严:“县委交待的任务,必须坚决完成!这个不在讨论范围。我们现在的议题是,把我们的支队怎么样安全地拉出去,拉到哪里……”

李化民说:“为了保存我们这点实力,不如归并到孙定国同志领导的二一二旅。”

外祖父说:“以前陈捷第(原稷山县长,当时任该旅某团政治部主任)来这儿和我联系过,但当时一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二是那时正在收编红枪会,时机也不对。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孙定国部确切在哪里,而且前边的误会也未消除,这恐怕不是上上策。”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方案。后来,在外祖父组织下,又开会商讨了两次,大家才形成共识:由副支队长李化民和参谋李宗敏带队,把这支游击队拉往晋冀豫交界处的八路军根据地,直接交到党的手里。

大家都担心外祖父怎么向上峰交待,这可是砍头的大事儿。外祖父只是微微一笑:“你们今天晚上就连夜出发,我下午先向专署报告,就说游击队有不稳定迹象,让他们速派保安司令部的人过来暗中监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估计,他们一两天肯定来不了。然后,明天早晨我再去报告,说游击队1200人已于晚上悄悄开往东南方向,这样,我就把自己避开了。事情不至于太糟糕,最了不起,他们也只能说我无能,把乌纱帽摘去罢了,还能怎样?更何况,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们哪个不是时时刻刻处在危险之中?”

外祖父这番话虽然说得极其平静,但彼时彼刻却让在场的每个人万分感动。大家的眼眶都是红红的,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外祖父看着在坐的这些熟悉的面孔,最后一次给他们下达了命令:“你们今晚0时准时出发!”

大家纷纷把手伸向外祖父:“县长,保重——”

“县长,再见——”

当外祖父事后把这一切报告给专员关民权的时候,关民权气得直哆嗦。“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在电话中大发雷霆,骂外祖父是酒囊饭袋。关民权将此事上报了阎锡山,阎锡山认为是共产党带头破坏了统一战线,随即将外祖父就地免职。

二十、他庆幸自己占得先机,为党锻炼保存了一支革命武装力量

外祖父不知道,此时的阎锡山正因为牺盟会和新军的问题急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宁。如前所述,阎锡山极为欣赏薄一波的才干,为了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阎锡山对薄一波几乎是言听计从。1937年8月,在牺盟会工作初见成效,全省牺盟会员发展到七八十万人的时候,薄一波又在阎锡山支持下建立了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一支实际上受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力量——山西新军诞生了。

后来薄一波遵照朱德的指示,请示阎锡山,要在上党地区建立抗日根据地,阎锡山批准,并任命薄为山西第三行政区政治主任(后改为山西第三区专员公署专员)。这是共产党建立太行、太岳根据地的开始。

自从太原沦陷后,国民党军队在华北战场节节败退,政府机关人员也都逃之夭夭。国民党的基层政府实际上已经是名存实亡了。而在广大农村和大多数的小城镇,日伪政权也尚未建立起来。华北政权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真空。

中共中央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宝贵的时机,毛泽东强调:“整个华北工作应以游击战争为唯一方向。”刘少奇建议:把八路军在三个月内扩大到十万。薄一波抓住这一契机,向阎锡山提议,组建5至10个旅的新军。阎锡山毫不犹豫,立即批准先组建5个旅,并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的名义发布命令:由薄一波全权负责,从速组建。

为了控制这支部队,阎锡山派他自己挑选的旧军官担任各级军事干部,但薄一波则坚持部队的政治工作人员必须由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担任。薄一波采取了两项措施来保障共产党的领导权:一是把这支新军中阎锡山的旧军官全部想方设法排挤出去,换上自己的人;二是建立政治委员制度,在新军的各级机构中安插党的政工人员。

阎锡山对牺盟会和新军的发展、活动,予以了全力支持;对薄一波等共产党人提出的建议,也大都采纳并予以实施。阎锡山对外公开宣称:“‘决死队是革命的,抗战是最坚决的。”“薄一波不是军人,但他们练下的军队能与敌人打,这就是因为他们的办法是革命的、进步的。”(见刘明钢《薄一波与“决死队”》,原载《文史月刊》2004年第6期)

薄一波充分利用了阎锡山对他的信任,以灵活多变的形式使山西新军迅速发展壮大。新军最多时累计发展到4个决死纵队,共50个团,主力部队约5万余人,实际兵力和武器数量都超过了山西旧军。

随着新军力量的发展壮大,阎锡山感到自己已经被完全架空,再加上以第十九军军长王靖国等顽固势力的不断告状、调唆,阎锡山遂对薄一波领导的牺盟会和新军产生了敌意。

1938年2月,二战区的司令长官部临时驻地临汾被日军占领后,阎锡山仓皇退到吉县。旧军节节败退,一泻千里,而新军却迅猛发展,日益壮大。两种力量此消彼长的强烈对比,让阎锡山惶惶不可终日。他开始对他支持薄一波建立牺盟会、决死队的政策进行了全面的反思。同年7月和9月,阎锡山在吉县古贤村召开了两次高级军官和文职干部会议。他公开对旧军官们说:“这次会议是给你们开追悼会的。但是,如果你们懂得了道理,也可以说是庆功会。”顿了一下,他又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你们的力量大大减少,再这样下去,不到三个月,你们就全完了。所以预先给你们开个追悼会……你们反对新军、反对薄一波,你们算什么?薄某人是大骡子拉马车,轻松得很,你们这些人哪个能赶上他?哪一个够格?欲存在,须以弱变强;欲成功,须以弱胜强。”(同上)

1939年3月,阎锡山在吉县秋林镇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召开了高级干部会议。阎锡山在会上发表演讲:

“武汉失守以后,抗战越来越困难,二战区削弱了,只有共产党、八路军壮大了。我们要自谋生存之道……蒋介石不足畏,毛泽东倒是可怕的人物。请看今日之华北,竟是谁家的天下。现在的形势是,蒋介石抛弃异己,看来是想借日军之手消灭我们。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抗日第二、防共第一才能立足。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对我说:‘你不要看不起你过去用过的那辆破车,那辆破车可以把你拉到目的地,只是慢一点而已。你不要相信你现在用的那辆新车,这辆车可以飞得快,但也可以把你翻倒在地。”(同上)

阎锡山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向牺盟会和新军磨刀霍霍了。

仅仅几个月之后,阎锡山就以共产党人破坏统一战线为借口,悍然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十二月事变”。无数的共产党人为此遭到屠杀,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整个山西省的上空。

外祖父庆幸自己占得先机,为自己的党组织锻炼保存了一支革命武装力量。然而,他料到了自己在国民政府“仕途”的结局,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他从此竟也成了自己耿耿忠心的党组织的弃儿。

二十一、一向坚强的他竟在

那一刻潸然泪下……

外祖父在安邑和闻喜從事革命活动的时候,29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虽然他白天总是忙忙碌碌,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了,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难耐的寂寞和孤独就会潮水般地涌来。他总会想起自己白发苍苍的母亲,想起自己那一双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儿女,他为自己不能尽到一个做儿子和父亲的责任而自责。他也常常想起自己的妻子——我的外祖母,但妻子模糊的影子带给他的却是痛苦后的矛盾和纠结。他找不出妻子身上的一点毛病和缺陷,她是那样的通情达礼、温柔贤惠。成婚十多年以来,他们几乎没有红过一次脸,然而由于妻子不识字,他们的交流就只能局限于日常生活的一些琐碎事情上,他们有的是陌生人般的礼貌和尊重,却少了夫妻间应有的浪漫和温馨。尤其是自从他16岁凭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娶回同龄的妻子以来,他由于上学和工作的原因,只能和妻子天各一方,靠鸿雁传书。时代的天堑和文化的差距,把他们远远地逼到了心海的对岸。他曾想努力挣脱出这种有名无爱的婚姻束缚,寻找属于自己的真爱和幸福,然而良心的折磨煎熬和周围可能的道德舆论,使得一向激进勇敢的他始终没敢迈出这一步。

被不坚定的理性压制住的欲望就如同外表看似平静的火山一样,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一旦有了缺口,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喷薄而出。外祖父在安邑任牺盟会特派员时,为充分发动群众抗击日本帝国主义,曾力主成立了“学校教师军政训练委员会”,县长任主任委员,他任副主任委员,并兼政训主任。也就是在组织全县中小学教师进行军政训练期间,一个活泼可爱、大方得体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不但训练积极,工作努力,而且性格开朗,热情似火,不久还自动申请加入了他领导下的县牺盟会,这让外祖父长期缺乏爱情滋润的干涸心灵蠢蠢欲动了起来。他打听到这个漂亮姑娘叫杨秀英,年方20,是运城第二女师毕业,其父是县城东关乐善好施、赫赫有名的杨东瀛杨员外。

谁知道,就在外祖父二度焕发青春、爱意萌动的时候,专署一纸调令下来,让他赴闻喜就任县长。当然,在他的要求下,杨秀英也被专署派往闻喜任县政府情报员,并在随后成为了他的机要秘书。再以后,杨秀英就晋身为县长夫人,也就正式成为我的继外祖母。

外祖父被免职,虽是意料之中,但他的心情却是无比糟糕。身边的同志都已经远赴解放区,他的地下党联系人和上级也找不见,周边的敌对势力对他更是冷嘲热讽、幸灾乐祸。他在把工作交接之后,就想尽快离开这里,另换一个环境,调理一下自己纷乱的心绪。第七专署有专员关民权在那里阻梗,他不可能再回到专署听候调遣。他作为牺盟会的人,当然要回到临时在吉县的牺盟总会,在那里重新等待安排工作。

吉县牺盟总会的负责人当时只有纪雨秀一个女同志。她热情地接待了外祖父和他的新婚妻子,并给他们临时在总会安排了工作。然而,让外祖父揪心的是,他的组织关系迟迟没有转来。很多日子过去了,一切都杳无音信。外祖父变得烦躁起来,开始坐卧不安。他和纪雨秀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共产党员,但又不能开诚布公地交谈,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党有特殊的纪律。这一切都被细心的纪雨秀捕捉到了眼里。她以为外祖父不愿留在总会工作,就对外祖父说:“你原来是薄一波同志的人,他现在在沁县牺盟中心,你要是愿意去那里,我就派你过去,好不好?”此前,外祖父就听说以前给他转组织关系的东大同学关恩吉在晋东南八路军总部工作,他此去正好可以去找关恩吉了解一下情况,于是,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外祖父当时从吉县去往沁县路过汾城时,专门回了老家南赵村一趟,对全家妻儿老小做了一些安排,临走时,受外祖母哥哥和姐姐之托,带上了他们的两个孩子王礼和王志新,即我的表舅和表姨,一块儿到了晋东南第三区专署所在地沁县,见到了时任该署专员的薄一波同志。

薄一波接待了外祖父。他听了外祖父个人情况的汇报后,告诉他先到牺盟中心工作一段时期再说。外祖父就先将王礼和王志新安排到那里的民族中学上学——他觉得把这两个孩子交给党,让党把他们作为后备力量培养成党的接班人,是他们、也是他最好的选择。事实上,在后来的革命斗争中,这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都先后投入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成为革命部队的中坚力量。建国后,王礼被任命为昆明空军某处处长,王志新则担任了浙江省轻工业厅副厅长。1990年代末,我曾专门去昆明和杭州拜访了我的这两个表舅和表姨,他们一方面深深感谢外祖父把他们带上了革命道路,一方面也为命运对外祖父的不公而唏嘘叹息。

外祖父按照薄一波的指示找到了当时在沁县牺盟中心的负责人芦展。芦展说,外祖父的工作可以安排,但现在中心区住宿紧张,外祖父现住在哪里还得住哪里。外祖父说,他们住的地方是临时托朋友在老乡家里找的,住个三五天还行,时间长了恐怕不合适。芦展告诉他,住处问题,他实在帮不了忙。外祖父又提出他爱人杨秀英的工作问题,他说,杨秀英同志也是牺盟会的人,应该安排工作。芦展回答,杨秀英的工作中心区暂时无法安排,以后看机会吧。外祖父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绝不愿为这点小事再去麻烦薄一波。再加上他来到沁县这段时间,也已经参加了几次相关的会议,他了解到,他要找的东大同学关恩吉并不在这里,如此一来,他的组织关系最终还是个问题。最后,他经过再三考虑后,决定送他的爱人杨秀英先去延安抗大学习,然后去第七区专员公署,利用他以前的国民党关系找个临时工作,再伺机找回自己的组织关系。这样,外祖父就给薄一波留了一封告辞信,除说明事情的原委外,又特意嘱托他照顾自己带过去的那两个孩子——外祖父没有意识到,彼时是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特殊时期。一时的“任性”,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外祖父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到西安东北救亡总会,通过他的东大同学王直生,将继外祖母送到了延安抗大学习。之后,外祖父直奔平陆涧阳镇第七区专员公署——但事情更加糟糕,专员关民权还在为外祖父拒绝接纳他介绍的公安局长一事耿耿于怀,并大肆宣扬,意图阻止属下去帮助外祖父。

迫不得已,外祖父决定亲自去延安中央组织部,寻找他的组织关系。这样,外祖父就再次返回西安到东北救亡总会,找到老同学王直生,请他帮忙,然后直接去了延安。

在延安中央組织部,接待外祖父的是时任组织部干事的陈伯村。陈伯村告诉他,中央组织部对此也无能为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在哪里丢的关系,还需要在哪里解决。因为组织部并不了解外祖父失去组织关系的具体情况。陈伯村要外祖父继续回到山西——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所辖第二战区,安排了工作后再联系,一切就绪后方可责成地方组织部门调查解决。

外祖父无计可施,只好按照陈伯村的指示再次回到二战区牺盟总会。这时,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已经转移到陕西宜川秋林镇,牺盟总会就在下葫芦村临时办公。

那时已是1939年秋季了。山上秋风瑟瑟,黄叶飘零,到处都是肃杀凄凉的场景。联想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国内形势和自己像个弃儿一样到处流浪的严峻现实,一向坚强的外祖父竟在那一刻潸然泪下……

二十二、他望着茫茫苍天大地。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栖身何方

真是冤家路窄,外祖父在牺盟总会见到的竟是原来第三区牺盟中心的负责人芦展。原来,纪雨秀忽然因病去世,芦展即被调来担任了牺盟总会的组织部长。芦展很严肃地告诉外祖父,他得先写一份检查,检查过了关,才能安排工作。而且检查必须承认自己想脱离革命,投靠旧势力。外祖父感到很冤枉,他说他确实没有那样的想法,即便到第七区专员公署,也只不过是想利用一下旧势力而已。但芦展不依不饶,非要外祖父承认他是向顽固派投降,否则就是检讨不深刻,没有触及思想灵魂,就得退出牺盟会!外祖父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无法告诉芦展他的党员身份,更无法告诉他自己跋山涉水、费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寻找丢失的组织关系。

这是党的纪律,就是把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暴露呀!

外祖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吐。他后来在回忆录中不无委屈地写道:“大家想想,我真要是投靠顽固势力,我为什么将我两个亲戚的孩子留在薄一波同志那里?我又为什么要将我的终身伴侣送到延安抗大?”(《亚洲雄狮》,景思闵著,1994年5月,内部资料)

外祖父被迫再次离开牺盟总会。他望着茫茫苍天大地,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栖身何方。身上的钱也已寥寥无几,吃饭都成了问题。然而,他还不能离开二战区,因为他还没有和中央组织部取得联系,他的组织关系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恰在此时,国民政府三十四军四二九团需要一个团政治部主任,他们主动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外祖父那时已经走投无路,他要吃饭,他要生存,他要打日本鬼子,他要等着自己和中央组织部联系……他已经无法再顾及别人说什么了,因为他脱离牺盟会是被迫的,他不能违心地背着黑锅不明不白地活在别人鄙夷的眼光中。何况,脱离牺盟会不等于脱离革命,更不等于反革命。思绪至此,外祖父不觉感到一阵悲凉袭上心头,他轻轻吟诵起陆游那首《王给事饷玉友》,脸上不觉流下两行热泪:

散发萧然蒲苇林,马军送酒慰孤斟。

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义心。

无侣有时邀落月,放狂连夕到横参。

玉船湛湛真秋露,却恨鹅儿色尚深。

外祖父到了四二九团乡宁驻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中央组织部去信联系,然而,外祖父连续去了三封信,都是泥牛入海,杳无回讯。与此同时,外祖父还给他在西安东北救亡总会的王直生也写了信,说明他在山西的情况。王直生倒是回了信,对他的无奈选择表示了理解。这让外祖父忐忑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毕竟这算是他和党组织已经很难得的一丝联系了。

外祖父在四二九团政治部主任任上待了两个多月,延安方面仍没有一点消息。他不敢再待下去了,否则跳到黄河里也说不清楚了。就在他要辞职时,阎锡山发动了震惊全国的“十二月事变”——1939年12月初,阎锡山命令国民政府第6集团军(辖第61军、暂编第1军)中将总司令陈长捷指挥第61军、19军等部,围攻驻守在晋西南的决死队第二纵队和八路军晋西独立支队,接着命令山西的旧军向新军发动全面进攻。

然而,由于薄一波等共产党人对阎锡山早有防备。旧军的进攻遭到新军坚决的反击,八路军也大力协助。经过半个月的激烈战斗,旧军败退。新军除决死三纵队损失一部分外,其余33个团全部离开了阎锡山,分别在晋绥根据地和晋冀鲁豫根据地与八路军会师。(“十二月事变”后,在八路军总部指导下,经过整军,决死一、三纵队正式编入129师战斗序列,决死二、四纵队则纳入120师战斗序列)

外祖父赶到黄河对岸的陕西秋林镇时,牺盟会的同志都已经人去楼空了。他从小道消息得知,牺盟总会的吕调元被抓,阎锡山准备把他处死。外祖父闻听此信大吃一惊,吕调元是他在牺盟总会的领导。吕为人正派,性情直爽,过去在总会领导他时,对他很好。他不能不救!可是怎么救呢?他孤身一人,连个商量的同伴也没有。外祖父认真思考后,觉得只有再次混入旧军中,利用相应的身份,伺机救人,方有胜算的可能。这样,他又选择到炮兵司令部政治部担任了组织科长。因为炮兵司令部在河西,出走办事都相对来说比较方便。他首先找到了一个我应该叫老表舅的亲戚,因为这个老表舅在宪兵队当差,外祖父就托他打听一下吕调元被关押的地点。老表舅打探后告诉外祖父,吕调元原来被关在桑柏村,现在刚转移走,具体地点不清楚。外祖父此时是孤掌难鸣、束手无策,正所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呵。

就在外祖父设法营救吕调元时,失掉牺盟会和决死队的梁化之,派人来找外祖父,希望外祖父到他那里去工作;民政厅厅长邱仰睿也托人来拉拢外祖父。尤其令外祖父吃惊的是,敌工团负责人杨贞吉也亲自跑到炮兵司令部对他说,政办处处长孟际丰已经把他推荐给阎锡山了,阎锡山要亲自召见他。在当时情势下,外祖父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阎锡山。结果,阎锡山竟然要赋他以重任——让他去王牌劲旅铁军团担任政治指导员。

外祖父受宠若惊。他意识到,这里危机四伏,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没有理由不接受阎锡山的任命,而这可能会把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尽管共产党的大门现在已经对他关闭了,但那是特殊时代造成的特殊结果,他没有理由怨恨谁。他可以暂时脱党,可以不在党的领导下工作,然而他绝不能叛党,做对不起党的事,虽然前边可能是平步青云的荣华富贵。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别人相信了,他需要的是为自己当初的理想而活,需要的是为自己坚定的信仰而活。

外祖父自忖自己单枪匹马,根本没有救出吕调元的能力,遂决定立刻逃离这块是非之地。可是去哪里呢?去寻找牺盟总会?牺盟总会已经把他赶了出来;去延安?没有地下党的证明,延安会相信他吗?

——60年后的一天,当外祖父跟我谈起他那时的决策时,还心有余悸:“多亏当时没有选择去延安,要是去了的话,在1942年的整风运动中,我也可能在劫难逃。”他指着桌子上那本《文摘旬刊》继续说,“你看看上面写的,在延安整风时,康生大搞‘逼、供、信,仅仅几天时间就揪出所谓‘特务分子1400多人,还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100多个十八九奔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最后,外祖父还是选择去了西安。从此,他成了革命阵营的“局外人”,他开始流浪在西安、兰州等地,以教书为业,做着另类的革命工作。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时刻在盼望着党组织的召唤,时刻盼望着他的组织关系能柳暗花明,然而,直到10年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时,他曾经为之付出无数鲜血和汗水的党组织,也再未向他招招手……

二十三、每到一处,他都被视为

政治上的激进分子

信仰,是净化灵魂的甘露,它能托起沉沦的人生,给人一种精神的仰望和生命的活水。我想,外祖父不是一个圣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也有名利追求,然而他心中更有一个谁也不能触动的原则,那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永远忠于自己的国家,忠于自己为之献身都在所不惜的革命事业。作为生命的个体,他已被他的党组织拒之于门外,但他的心靈还是自由的,还完全可以由自己支配。所以,在他被迫无奈决定隐身教育界时,他就想到了要用教师的特殊身份去进行爱国主义抗日宣传活动。

根据以往从事革命活动的经验,他知道,在国民党统治的白区想做些积极有意义的事情,必须有个适当的身份,那样行动起来可能更方便一些,能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于是,他在接受友人介绍去陕西郡县师范去做语文老师的时候,就请老朋友王宇文和齐希贤在陕西国民党省党部给他搞了一张国民党空白党证,由他自己填写自己的编号,算是一个假的“护身符”。

在邠县师范学校,他成了第一个向学生讲述北平“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的教师。以后又多次给学生灌输爱国主义思想,最终在学期末的“总理(指孙中山)纪念周”给学生做抗日宣传报告时,被刚从重庆国民党中央训练团受训回来的教务主任王贱宣碰个正着,王说他是危险分子,遂将他解聘。但外祖父“顽固到底”“死不改悔”,之后,他又先后受聘就教于兰州西北回民中学、兰州高级助产学校、兰州省立中学,抗战胜利后,他返回西安,又就教于当时流亡在西安的河北师范学校、西安私立太华中学、西安西北中学、陕西陇县中学等。每到一处,他都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对他的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因此,每到一处,他都被视为政治上的激进分子,成为该校著名的“左”派人物,也因此,每到一处,他都不可能干得时间太长,或者被人家解聘,或者自己主动辞职。

二十四、他压根也不会料到,这竟是

他心灵炼狱磨难的又一个起点

1949年10月,他早年献身的党组织终于领导全国人民建立了新中国,他喜极而泣,竞在自己亲手点燃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颤声吟哦: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外祖父携全家从陕西陇县搭乘彭德怀部的军车辗转回到了熟悉的家乡,并通过时任晋南地委组织部长廉怀德的介绍,在临汾师范学校做了一名历史老师。

他以为光明已经来到,他以为他向往已久的富强、繁荣、民主的社会主义指日就可实现。他以为他从此可以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场亘古未有的伟大事业的建设中去。然而,他压根也不会料到,这竟是他心灵炼狱磨难的又一个起点。自从踏上故土那日起,一连串暴风骤雨般的狂飙运动,就像扬尘而起的龙卷风,把他不断地抛在空中,然后又重重地摔下,再抛,然后再摔,越抛越高,越摔越重……

回到临汾,他首先遇到的是那时几乎所有已婚革命干部都会遇到的一个普遍问题——他必须在两个妻子中做出抉择,因为新中国的婚姻法规定是一夫一妻制。他的首选当然是继外祖母,这不仅是因为继外祖母年轻,知书达礼,他们那时已经有了4个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继外祖母才是他的真爱,是在战争年代陪他走过风风雨雨的心灵伴侣。可是面对着忍辱负重,已经嫁给他二十三四年,且为他养育了3个孩子的结发妻子——我的外祖母时,他的心、他的良心在剧烈地颤抖着:他们离婚,等于他把结发妻子狠狠地抛到了人生的深渊,等于他用自己的双手活活扼死了一个深爱着他的鲜活生命。

他再一次站到进退维谷的人生路口,他不明白命运对他为什么会这样残酷,为什么每次他都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无奈选择。他在心里呐喊,婚姻问题为什么非要一刀切而造成无数的怨妇冤夫?旧社会造成的遗留问题为什么非要由无辜的个人来承担?然而,没有人去聆听他的呼声,他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在法庭上一声不吭,发妻坚决不离,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子泪流满面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才15岁的小女儿也浑身发抖地躲在她妈妈身后“哇哇”地哭喊着……他的心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满眼的泪水也“哗哗”地顺着脸颊淌到地下……

婚离了,他却觉得自己像做了贼一样,不敢去正视村里人的眼光。更让他不堪重负的是,仅一个多月后,他15岁的小女儿就在疾病折磨和法庭上受惊吓后的恐惧中,停止了呼吸……如此惨重的人伦悲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二十五、他们把带有他头像的通缉令

几乎贴遍了晋南各县各村

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想以此减轻自己的罪孽感。尽管他的工作态度和业绩获得了广大师生员工的一致好评,他还被评选为出席山西省模范教师的代表,并被推选为主席团的成员之一。然而,在转眼即来的1951年太原暑期审干时,他终于因为他的“脱党”问题开始备尝苦头。

他当时是按照上边的要求,老老实实地交待了自己的历史问题。但那些热情高涨的革命群众却说,他不是交待问题,而是在表功。他们七嘴八舌,连珠炮似的给他扣了一项顶比天还大的铁帽子,什么叛徒、反革命、贪污分子、同志会、国民党,所有能扣和不能扣的帽子都一股脑地抛到了他的头上。平时看起来绵善温和的“同志”,此时就像饿狼一样嘶吼着要他老实交待历史罪恶。一次过不了关,两次;两次过不了关,三次。一直开了七八次小范围的过关会,革命群众还说交待得不清楚,检查做得不深刻。无休无止的批斗,无始无终的人格侮辱,已让他身心俱疲,无力应付。外祖父——这个在抗日战场上面对着敌人屠刀都不眨一下眼睛的铁汉子,今天在一帮失去理智的革命群众面前却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他只能按照“同志们”给他分析设定的结论,“老老实实”地承认他是国民党员,是同志会员,是历史反革命。但仅此还不算,还没有触及到灵魂,他又被迫按照他们的意思,“篡改”自己的历史,说他以前参加革命的好多职务和功绩都是编造的,都是他自己为了得到领导的信任,而子虚乌有随意捏造的。是变为非,非成了是,黑白全部颠倒以后,他才算勉强过了关。

——我不知道在1951年时,有多少民族的功臣像我外祖父一样被屈打成招,我只觉得,当群众内心的邪恶被无限制地片面激发出来以后,这个社会应有的文明规则就被破坏掉了。只可惜,当时这场小范围的群众运动,并没有引起国家领导层的足够重视,以至于在历经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运动后,终于在1966年酿成了那场长达十年、波及全国各地、涉及每个人内心灵魂的史无前例的“文革”大浩劫。

外祖父说:“土改任务完成,我回校后,正是三反运动时期,一方面不误工作,一方面参加劳动。历史不清的人,继续交待历史,只要搞一次运动,就需要将历史问题重复一遍,名之曰深刻认识,如以后的思想改造、肃反运动、交心运动、反右斗争,等等。”(同上)每次运动,外祖父都逃脱不了被整的份儿,但千篇一律,最多不过就是挨批斗,做检查,如此而已。然而,文化大革命的狂潮一起,其他运动皆黯然失色。原先小范围的批斗升级为大面积的“讨伐”,原来“愤怒声讨”的文斗骤变为可以随便打骂、甚至打杀的人身侮辱。

外祖父此前已从临汾师范调到同在临汾的晋南师专,因在晋南师专受到歧视就直接调回了有他许多故交和学生的裹汾高中。他本意是想回到家乡这个小地方,躲避那一波又一波无休无止的运动。可是,“文革”浩劫一来,他的“美梦”就彻底被击碎了。乡情、友情、人情,乃至親情,在这种所谓触及灵魂的革命运动中,都被撕得粉碎。作为襄汾县历史上的“大叛徒”“反革命”,他首当其冲,被揪了出去,受尽各种体罚折磨:戴高帽游行、挂牌子批斗、“坐喷气式飞机”、坐老虎凳、坐学习班、关牛棚……在国民党监狱里都可以视死如归的外祖父,却在自己曾为之献身的人民民主专政面前“吓破了胆”——他实在忍受不了革命群众对他人格、肉体的双重折磨和羞辱,不得不东躲西藏,然后再逃之夭夭。然而,革命红旗到处在飘扬,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革命群众绝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他们把带有他头像的通缉令几乎贴遍了晋南各县各村。一时间,“大叛徒景思闵”竟成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黑线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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