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安庆路
2017-02-23吴玲
吴玲
徐国能有篇获台北文学奖的作品,名《石榴街巷》,用娴静温雅之笔,深情回忆台北名闻遐迩的永康街,是谓青春的母亲和少年的自己永以为怀的街巷。合上书卷,似乎还能听到作者轻微却执拗的喟叹:虽然多年过去,但是永康街,仍然是自己心中最深爱的一条街道。
一
在我心中,也有这样的一条街道。它初看并不起眼,但在经济尚未腾飞的年代却是那么红极一时,粲然夺目,那即是曾被省城人骄傲地美誉为合肥“小香港”所在地的安庆路。我与它朝夕相处几近三十年,仿佛弹指一挥间,这条路已静静伴我走过流水一样的青春,桑榆薄雾里饱满温润的中年,以及生命里许多永不会再回来的时光。
如今,我还会偶尔路过这条街道,默然注目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那些熟悉的人与事如一池疏影,只能与岁月共杳渺了。
“街道拥挤,不吵醒往事,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每次听到孟庭苇的这首歌,心弦会不由自主跟着颤动,往日时光犹若荷塘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从师范学校毕业,青涩的花样年华。某一日,揣着一纸毕业证,懵懵懂懂的被一辆敞篷卡车拉到了这条街道的一所园子里,一同到来的还有校友姊妹春和俐。
放下几件单薄的行李,四顾,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新鲜而又迷人。三三两两的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看不清油纸伞下的面容。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青砖乌瓦,亦少有二三层不高的红砖楼房,有些暗淡有些逼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凹凸不平。春日茸茸的细雨下,老庐州府学斑驳的粉墙犹有半阕唐宋诗词的风韵,勾栏瓦檐下的水珠滴滴嗒嗒。远看朦胧,是有点寂寥的雨巷。
我们搬进的这所幼稚园,位于安庆路的最中心位置。进得紧闭的朱漆园门,是座偌大的庭院,一幢五十年代建造的二层小楼,地面和楼梯铺设的全是木板,走在上面吱吱呀呀的响,有点破损有点弹性。穿過葡萄满架的绿长廊,便是一栋老旧的校舍,砖墙,瓦屋,曲折幽深的回廊,靠西边的一大间,原是教室,因我们到来,便成了集体宿舍。每人一桌一床一架书,是我们青春时代的全部家当。
公立的幼稚园,三九三伏天依旧有寒暑假。八月底开学,立秋已大半月过去,草径院荒,葡萄长廊成了鸟儿的天堂,因为雨水丰沛,孩子们放假了又无人玩耍,各种稗草杂花一个劲疯长,有半人高吧!秋虫和蚱蜢乱飞,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野趣。用镰刀、铲子、锄,执教鞭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打败,很快场院平旷,校舍俨然了。九月的第一天,新一批孩子们来了,寂寞了一个夏天的园子里又是哭声笑声叽里呱啦声汇成一片,是寂寥的雨巷里的另一片生机。
教书读书之余,曾在宿舍前的一片泥巴地里笨拙地侍弄过菖蒲、秋葵、指甲花、菊花、月季等,都野野地开过,真是记忆里最美的花。“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年轻的日子总是闲得要命,无缘由的迷上威廉斯、鲁波佐夫的诗,“而那个海/围成一圈,安详地/在花木的茎上晃动”“雨和花园将要在彼此的怀抱里死去”,屋檐下的雨嘈嘈切切,常常心猿意马,哦,花园,花园,玫瑰,百合,铃兰,郁金香……若能做个种花卖花的姑娘该有多好。这个愿望根植在心里,没能实现,也没好意思再向别人提过,觉得是人生里的一件憾事。
蔷薇花开时,在这里,室友兼同事俐遇到了她的肥西同乡,白皙的男生,对俐一见钟情,呵护备至,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清纯妩媚的女生,经受不住这样美丽的诱惑,两人频频约会,八零年代,爱情至上,物质简单,俐被彻底俘虏,白皙的男生从这里迎娶了他的小娇娘。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从此,宿舍里少了俐宛转可人的身影。九零年代初,满院葡萄飘香时,大龄剩女如我,终于罗敷有夫,告别单身,三姐妹中我最后亦搬出庭院。
如今徜徉在安庆路上的人们,稍加侧耳便会听到,闹中取静的这里时常传出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舒伯特的《摇篮曲》等钢琴曲,更有孩子们一阵阵天真无邪的笑声。“啊,这里藏着一所幼稚园呢”,“还是范曾先生题写的园名哩”。是的,隐于闹市的幼稚园是名副其实,范曾先生题写的园名也端端正正地在墙上挂着。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几年的粉笔生涯终让人明白对于职业操守必须要“坚于信而笃于行”,那年“芭蕉分绿与窗纱”的时节,诚恐诚惶的我成为这所园子真正的“孩子王”,因慕范先生诗书画大名,彷徨复彷徨,遂恭请《合肥晚报》著名美编叶家和先生促此美事,岂料不费周折,竟成,叶先生还记得此事否?大名如雷贯耳的范先生,墨宝千万传于世界,还记得题写过这样一所小小的幼稚园名吗?
二
安庆路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东起花园街,西至蒙城路,长仅千余米。与其平行的路南有城市第一路、繁华与阔绰并存的长江路,路北有比安庆路更狭窄的霍邱路、淮河路,稍远点是寿春路。若以此为坐标轴心,方圆不出一华里,分布着省城最知名的新闻机构、报社、学校、书店、博物馆、名人故居、文化团体以及三孝口、四牌楼合肥老城区两个重要商业网点,可谓位于庐州政治经济文化商业的中心。
而安庆路在一夜之间名声鹊起,是缘于北宋皇祐初年始建,后毁于太平天国的战火,清代同治年间复建,继又毁于“文革”,八十年代中期合肥城市改造指挥部历时几载修葺一新的仿徽派建筑群、合肥城隍庙商业区的顺利竣工。彼时江淮大地春风浩荡,政治解禁,文化复苏,社会事业蓬勃发展,配合政府规划,市政改造同时亦将安庆路拓宽成今日的模样。
落成后的城隍庙市场,定位为小商品零售兼批发,开设了诸如白石斋、九狮楼、徽光阁、庐阳宫等近千家商店,以及酒楼、茶肆、艺苑、舞厅等,转瞬之间,商贾云集,人声鼎沸,这给安庆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商机,也给敢于吃螃蟹的省内外首批“下海”的商贾们赚得盆满钵满。多年后与几个朋友小聚,他们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在城隍庙经营生意的那些时日。
三十多年过去,风过尘往,城隍庙山门前的两尊瑞兽依然威武不减当年,注视着时代的兴衰更替。
拓宽后的安庆路,青石路面不知去向,老庐州府学即第四中学的围墙重新修砌,古风不存,简约有现代意味的新大门矗立在蒙城路上。位于六安路与安庆路处的老电影公司厚重的旧式影楼亦推倒重建,取而代之的是豪华高端的艺术电影院。城隍庙客流量的激增,使得安庆路成为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各色商铺顷刻林立起来,路牙上一溜排整齐的铁皮屋像从地上突然长出来似的,一间挨着一间。从早到晚,安庆路上几乎都是车水马龙,大街上日日流淌一幅幅市井生活风俗图。
彼时的我们精力充沛又多么无所事事啊,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因为安庆路集中了整个省会城市最时尚最前沿的服装佩饰,深港台流行的喇叭裤、马海毛衫、田园风味的束腰长裙等时装,几乎一夜之间便被复制,高高亮相在各具特色的门店里。所以,足不出户,我们便可以常常花枝招展的穿梭在这条因为人潮涌动依然显得局促的街巷内。
如是,漫步街巷,或者从临街一间茶吧的窗户向下眺望,目睹的宛若新时期的《清明上河图》,安庆路上多了撩人的喧哗与躁动,小贩叫卖声,汽车喇叭声,客商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卖冰糖葫芦的,烧饼油条的,庐州烤鸭的,五香鸡蛋的,麻辣炸串的,蜜汁豆糊的,荷叶糯团的,应有尽有;玩杂耍的,沿街乞讨的,兜售旧书画的,阿炳一样的流浪盲艺人的各行其是;飞凤街与城隍庙大门转角处,卖栀子花、白兰花的,新鲜杨梅的,五花八门。
安庆路再不复往日的幽寂与从容。
夜幕降临,原先黝黑的街道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所替代。
三
在安庆路上生活过的人,怎么会忘记那位“蚕豆大王”呢?
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吆喝声。每天早晨九点始,雷打不动出现在城隍庙大门口,穿白大褂,带顾城式的白帽子,坐在一辆旧式马车改造的售货亭上,面前齐胸高的半圆台子,一叠叠火柴盒大小的白纸袋,五香蚕豆馥郁的浓香飘散到空气中,似乎在整条街弥漫。他身材魁梧,既高且胖,取掉口罩可见鼓突的肥腮帮,嗓门粗,大,招牌式的口号:一毛■,吃热的……。他煮售的豆,软,香,糯,递过一盒,总会嘿嘿一笑,再加两粒。我乡下有生动的比喻,说蚕豆“花似紫蝶面若如来”呢!因为他独特的叫卖方式,又因为真的货真价实,来逛城隍庙的人,谁不肯花一毛钱而品尝“蚕豆大王”烹制的地道庄稼地里生长的,经过他加工的独特的美味呢?“蚕豆大王”不知是谁赠给他的美称,总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这样叫开了,相信老合肥的人都会记得安庆路上这道特别的风景。
关于味蕾的记忆还有周贵妃凉皮、张正麻辣串、棒棒冰、珍珠奶茶、永和豆浆、香草蛋糕、老字号点心店“张顺兴号”、史义兴和陶永祥的炒货。
“小孩小孩你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很快冬雪飘飘,安庆路从早到晚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年关到了,家家户户要置办年货,城隍庙市场便是最佳的选择。因为吃喝穿戴等生活用品可以在此一次性置办妥帖。于是,除了城里人,更多的不计其数的乡下大伯大妈姑娘媳妇们,逛逛合肥城,时髦一点的年轻人,看一场电影,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在安庆路上找家小馆子,价钱不多却够美美的饱餐一顿。然后不紧不慢到城隍庙挑选需要的年货。
几个时辰过去,鱼贯而出,满脸幸福与满足的红晕,肩上挑的,身上背的,手里提的。日历对联,花炮彩饰,笔墨纸砚,花布衣裳,床单被褥,干果菜蔬,糖酒糕点什么的,都带着浓浓的节庆情思,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甚至拖拉机统统在这条路上你推我挤的。
中华民族一年一度的传统春节,让安庆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了许久,也让我们跟着莫名兴奋忙碌了许久。
城隍庙思惠楼旁的古玩市场是古玩爱好者收藏与交流的雅爱之地。几百家铺面古色古香装帧典雅,极具文化品位,经营古旧陶瓷、名人字画、文房四宝、翡翠玉器、铜器、红木家具、旅游工艺品、邮币卡等,聪明的庐州城人依托徽文化的厚重历史底蕴,丰富的民间收藏,厚积薄发,使城隍庙古玩市场迅速发展成为带动全省,辐射全国的古玩集散地。
我曾为打发周末无聊的时光,常常在此闲逛,翻翻拓印的碑帖,买几本旧书,等攒够了一点碎银子,还将两幅我喜欢的画家的大作搬了回家。
也是在这里,我迷恋上邮票,看见那些方寸之间蕴含的大千世界便爱不释手,此后就成了逛四牌楼邮政局的常客,凡新出邮票,宁愿舍弃华裳而捧得一帧四方联,或者抱得一本邮册归。不经意的小癖好,也给单调的生活增加诸多趣味。
淮河路与六安路交叉口,是市文联、画报社和《希望》杂志编辑部所在地。大约八零年代末的两个暑期,我在这里的函授文学院兼职,学院曾成全几对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此暂卖个关子。编辑部有两位女同事,父母亲起了很有学问的名字,分别叫徐海砚、车泽湘,偏偏有自由投稿的作者误写成“徐海观”“东泽湘”,函至,她们彼此就开心地大声读错了的名字,惹得大家嘿嘿一阵嬉笑,其乐融融。老《希望》后来因故停刊,有的编辑调离,有的在此继续服务,有的高升,还有的才气加勤奋后来在全国颇有名气,成为皖军文学队伍的旗帜人物。我那时迷恋西方现代派文学,在编辑的悉心指导下,竟然有些诗歌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过屠大嚼,如今回味,犹甘馨邈然。
自然还要说一说与幼稚园亦可算邻居的《新安晚报》社了。被誉为“安徽都市报第一品牌”的《新安晚报》创刊并落户安庆路是上世纪的1993年。作为偶尔读点书码点字的文青,对该报的副刊自然情有独钟,尤其颇有影响的《人生百味》版。记得投稿是用工工整整的信笺撰写,再通过邮局传递。大多泥牛入海,某一天,熟悉的文字豁然在列,怀着喜悦和敬畏看一行行排列整齐的铅字。窃以为这便是自由投稿的乐趣,以为山重水复,陡见柳暗花明。函来信往,H和M编辑,十多年后方才谋面,而因其职业品质和人格魅力竟亦成了诤友。
霍邱路路上有出入境管理局,省民政厅办公大楼,假肢厂,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路两旁的缝纫铺子。几乎全合肥最优秀的裁缝师傅全部集中在这里,足足半条街,旗袍,迷你裙,直筒裤,真正量身打造私人订制,合心合意的工艺无可挑剔,再到“纽扣大王”处挑几粒纽扣,画龙点睛,又美美地和姐妹们一起招摇过市。
某天,心血来潮,寻访四古巷,原来与幼稚园仅一墙之隔。冰淇淋汽水忽然不再流行,吸着忽然风靡起来的珍珠奶茶,脑子里还在转着四古巷之名到底是古树说还是古墓说呢,不料一条大花狗从巷子深处猛然窜了过来,吓得落荒而逃……
四
记忆从来就是一条深长的古巷。
俐为了孩子的前程,十多年前去了遥远的德意志;春和我分别居于城市的两端,一年不及一见;“蚕豆大王”料想早作古了吧?“张顺兴号”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遭残酷的淘汰;香草蛋糕被更多精致可口的西点所替代;缝纫一条街不知何年何月早作鸟兽散;省、市政府、机关、学校大都迁往新区;《新安晚报》归于更大的《安徽日报》报业集团的麾下,迁往潜山路一千多号;城隍庙的徽光阁还犹有一点旧日鱼龙混杂的文化韵味,供一些比岁月更老的人在此盘桓、流连。
我为此奋斗三十年的园子还停驻在原地,只是拔地又重建,幼稚园的地面千篇一律的塑胶,草木和蚱蜢活在上个世纪,城里的孩子不知季节已变幻。“丢——丢——丢手绢……”这样的童谣一代代的孩子们还会唱下去。
曾经作为地标级建筑的城隍庙和璀璨耀眼的安庆路已不复往日的门庭若市,盛景不再,朴雅难现。但如今却更多了一份闲适,一份岁月停留后的沧桑。溪木咖啡或地下铁里小坐,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如一泓曼妙的泉水,灯光柔柔的,有点暧昧,要一杯卡布奇诺,慢慢啜饮,却又油然生出一点漫兴随意,一点寂寞的欢喜。
是的,一个时代过去了,许多人的青春过去了。
更多的人依然在此生活。
宋代诗人舒邦佐有诗曰《小巷》:“萧条一径微,来往觉人稀。忽听邻家闹,欢寻稚子归。卷书真是懒,添火且相依。强起扶行处,斜阳正满扉。”
疏影清浅时,斜阳正满扉。或许,和徐国能一样,在遥远的时光里,我还是愿意,把这条街道放在心底,最尊贵的位置。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