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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崇拜与佛道文化
——还珠楼主小说的一个神秘文化渊源

2017-02-23刘卫英

关键词:宝珠蜘蛛

刘卫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44)

宝珠崇拜与佛道文化
——还珠楼主小说的一个神秘文化渊源

刘卫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44)

还珠楼主特别重视宝珠崇拜,因其是一种聚散功能很强的重要神物崇拜,宝珠又是其他一些动物由凡到仙的标志,其反映了古代神秘思维的源远流长,以及佛经故事与道教传说在民间传闻中的具体影响。龙夺珠,体现了君权专制一统的政治文化倾向;蚌(蜘蛛等)斗龙传闻,当是现实社会中民间秘密宗教势力反抗朝廷、朝廷“平叛”的民俗话语言说。古代东方民族神秘思维方式在宝珠、夺珠故事中多所体现,又是其绵延至民国武侠小说的重要成因。

宝珠崇拜;还珠楼主;神秘思维;佛经故事;仙怪小说

宝珠是还珠楼主小说连接现实与神秘世界的一个重要意象[1],也是古代一种聚散功能很强的神物崇拜。古代一些精灵妖怪书写,往往离不开形貌变化的超凡能力,而常被忽视的,是形象幻化需要的必备条件,宝珠即是一个可赖以变化的神物之一。剖析宝珠崇拜的内涵与流变历程,可更加深刻地了解某些神秘形象是如何在仙凡之间互化的。

一、宝珠:由凡至仙神物的多种功能及佛经来源

其一,马化龙过程中宝珠起了关键作用。《西游记》第十二回写唐僧初时脚力是太宗御赐普通白马,但第十五回白马被龙吃,小白龙变化为白马,此后白马就具有了与先前绝然不同的功力。悟空与白龙鏖战,交战中龙的须下明珠常能喷云吐雾,助威或恐吓对手。明珠在此不单是身份象征,还往往具有特殊的力量。《西游记》第二十三回借行者口交代其本是西海龙王敖润之三太子,因火烧殿上明珠,被告忤逆,“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第十五回写观音把小龙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一拂,那龙即变做原来的马。黄周星本西游记证道书《西游记》第十五回同此[2]。可见小龙本有明珠,谪降为马时要被摘去明珠,宝珠成为仙凡界定的身份标志。《周礼·夏官·瘦人》载:“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下为马。”马在外形上超出正常状态,则具变龙。失去宝珠,龙即彻底谪降为马。鱼龙互化中宝珠存在与否,实际上也是一种“仙格”的身份标志。一般认为鲤鱼也是龙原型之一,《淮南子·修务训》东汉高诱注和《太平广记》卷四六六引《三秦记》皆称暮春之际有黄鲤鱼群游逆流而上,得登龙门者便化为龙。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第一本也描写龙王:“误入尘寰醉碧桃,泾阳宫殿冷鲛绡。不因子产行仁政,难免公厨银镂刀。小圣南海小龙,为赴分龙宴饮酒醉了,化作一尾金色鲤鱼,卧于沙上,被鱼人获之,卖于百花店。”

其二,宝珠可疗病,甚至可起死回生。唐人柳祥称汾水老姥收养一赤鲤,鲤化龙飞去后留一宝珠如弹丸,后老姥之子患风病,老姥取珠招良医,“其珠忽化为一丸丹”,服之痊愈[3]卷四百二十四引《潇湘录》,3453-3454。这也是还珠楼主“神兽”仙鲤原型之一[4]。《聊斋志异·娇娜》写娇娜口吐“红丸”使恩人孔生复苏。“红丸”即狐丹,当为宝珠的置换。夏敬渠《野叟曝言》也写文素臣取出寒光、安息二宝珠治好萨氏和兰哥。

其三,宝珠还可以保存死者肉身。《西游记》第九回写龙王救陈光蕊,即给恩人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以免尸腐,日后还魂报仇。安遇时《百家公案》卷三第二十六回写秦氏被死,三官菩萨唤土地判官以定颜珠护尸,后秦氏复活状告陈世美及赵伯纯。而宝珠不可滥用亵渎,杨仪《高坡异纂》卷上称黄钟之女得人授起死回丹,但勿妄用,她以丹使伯母复活,却被神怒责夺走。

其四,宝珠有时还可以作为唤起记忆的宝器。《西京杂记》载:“五鹿充宗受学于弘成子。成子少时,尝有人过己,授以文石,大如燕卵。成子吞之,遂大明悟,为天下通儒。成子后病,吐出此石,以授充宗,充宗又为硕学也。”灵石崇拜在中古佛经影响下渐移注到宝珠,《开元天宝遗事》载张说为宰相。有人惠赠一珠:“绀色有光,名曰‘记事珠’。或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说秘而至宝也。”[5]可助记诵,事关非小,也体现了六朝至唐重记诵、重妙句灵感和机锋的时代需求。

其五,宝珠常被用作礼物以酬报大恩。干宝《搜神记》载隋侯获大蛇衔明珠报恩,稗海本《搜神记》卷三也载隋侯救蛇,夜梦小儿奉宝珠赠谢。《宣室志》称任顼遵黄衣老人嘱救黄龙,梦老人赠珠,有胡人说是骊龙之宝,以数千万买之。《西游记》第九回也写江流儿母子江边祭祀陈光蕊,龙王也送还魂、如意珠、走盘珠。龙崇拜中早就赋予其喜藏宝物和夺宝之习。《越绝书》载:“楚王曰:‘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风胡子对曰:‘时各有使然。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藏)。夫神圣主使然。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龙臧。’”[6]《搜神后记》卷一载堕洞穴者得还,张华曰:“所食者龙穴石髓也。”与龙相关物品多为宝物,如《四分律》卷五十三称慰禅国波罗殊提王因国内七年不雨,闻摩竭国瓶沙王有出水珠,兴兵夺,瓶沙王只好借水珠给波罗殊提王[7]。宝珠能促使神龙发挥出兴云布雨之功,当来自此。因宝珠对神奇动物而言具有保持其“神格”的作用,毁珠则每多受惩。《西游记》龙马三太子火烧明珠被贬下凡即然。毁珠竟至于触犯天条,罪至“忤逆”之甚,可看出宝珠对龙王的重要性。宝珠传说在六朝志怪中分布甚广,《殷芸小说》称某入洞穴见长人指一羊,令跪捋羊须,得二珠,长人取之,后一珠令啖之。出后张华告知羊为痴龙,初珠食之,寿等天地;次者延年;后一丸充饥而已。随着六朝至唐宋叙事文学的演进,珠的神物崇拜有增无减,宝珠的多重作用渐趋扩大。

二、从佛经中的龙夺珠、护珠到中土龙夺珠传闻

宝珠崇拜在佛经占有重要位置。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四“衣珠喻”说有人醉卧时亲友系一宝珠于其衣内,醒后不觉,外出游行饱经磨难,亲友则笑他徒有宝珠而未能用。该经卷五《安乐行品》“髻珠喻”说转轮圣王髻中明珠不与人,以此喻《法华经》为诸佛如来秘藏最上乘,以故长守护而不妄宣示。《妙法莲华经》卷四《提婆达多品》讲受持正法的龙女年方八岁,却善知众生诸根行业,在佛前奉献了一颗价值三千大千世界的摩尼神珠:“忽然之间变成男子,具菩萨行”,“即往南方无垢世界,坐宝莲华,成正等觉”[8]。唐译流传颇广的《华严经》(武则天时于阗实叉难陀译,凡八十卷,三十九品)《入法界品》之十九有一段赞美菩提心的博喻,使用了一百零八种喻体来比喻菩提心,有慈父、慈母、善友、君主、帝王、大海、须弥山、铁围山、雪山、香山、调慧象、良善马、调御师、良药、金刚、香奁、妙花、劫烧火、龙珠、水清珠、如意珠、功德瓶、快箭、利矛、坚甲、利锯、利斧、兵杖、大网、钓饵、更漏鼓、因陀罗网等。不难看出,其中的喻体实际上是有所分类的,诸宝物中,“龙珠、水清珠、如意珠、功德瓶”占有重要的位置。

神龙夺珠中古汉译佛经的惯常母题,往往表现为海神为护珠而被迫夺宝珠。宝珠为海神、龙王由衷喜爱。三国时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一写商主普施渡海在银城、金城、琉璃城天王处各得一颗神珠,分别能照亮四十、八十、一百六十里。返乡时海中龙神聚起商议不能让他带走宝珠,海神变作凡人骗取又强夺,普施以弄干海水为誓要讨还宝珠,海神拒而不还,于是普施淘舀不止,感动大自在天相助,海水锐减,海神只得归还宝珠。故事还见于刘宋求那跋陀罗译《佛说大意经》、隋代阇那崛多译《佛本行经》卷三十一等。可见这一叙事模式引起中土故事营构关注是很自然的。佛经宝珠故事还有《华严经》卷三十的四颗聚宝之珠,《譬喻经》卷四“五百人入海采宝”,《生经》卷一入海采如意,及《僧祇律》卷七向龙索宝珠故事等。

唐人与中亚贸易密切,尤其是波斯商人在中土珠宝商业活动的频繁,印度海神夺珠故事呈现出与“胡人识宝”母题融合趋向。说某波斯胡在扶风逆旅主人那里以钱二千买一方石,(胡人不诚信之一例)剖得一径寸珠,“以刀破臂腋,藏其内,便还本国,随船泛海,行十馀日,船忽欲没,舟人知是海神求宝,乃遍索之,无宝与神,因欲溺胡,胡惧,剖腋取珠,舟人咒云:‘若求此珠,当有所领。’海神便出一手,甚大多毛,捧珠而去”[3]卷四百二引《广异记》,3237-3238。 宝珠是如此重要,还被《原化记》添枝加叶说可制约龙神:“胡云:汉人得法,取珠于海上,以油一石,煎二斗,其则削,以身入海不濡,龙神所畏,可以取宝。一六度也。”[3]卷四百二引,3244唐代波斯胡来华贸易,阿拉伯商人航海游记等印证了东土汉语文学中龙夺珠故事带有唐人吸收佛经母题特征。约公元9世纪阿拉伯商人苏莱曼编撰《游记》(851年,伊斯兰历237年)称,他们往来中国路过哈尔干海(HARKAND,即孟加拉湾)到安达曼海岛屿发现银矿,带走一些:“然而一旦重新上船,海水开始咆哮,得到的所有银子不得不抛入海,再想回到山上将是徒劳的,因为再也不可能找到了。这类情况在海上是屡见不鲜的……”[9]银不许离山与佛经多有的珠(宝物)不许离海,显系有传承关系。

早期故事多集中在“龙护珠”,足见龙失珠是多么不情愿。《原化记》还称守船者夜雨中见一物口弄一团火,惊走后遗下大珠[3]卷四百二引,3241-3242。《传奇》称周酣之奴水精履水如平地,但却因入井欲劫夺黄龙珠而被害[3]卷四百二十二引,3435-3436。 《听雨轩笔记》仍传闻广西伏波山还珠洞:“昔有人探穴至底,见一青龙方睡,项下明珠灿然,取之而归。识者曰:‘此骊龙珠也。适遇其睡,故为汝取,醒而觅珠不得,则必发怒,一掉其尾,此地悉为巨海矣。’其人惧而还之。”[10]第二十五册,33

再就是二龙争珠。宋代随文化重心南移,东南沿海巨型蜘蛛与宝珠传说结合,出现二龙争珠奇观。说豫章武宁县白昼雷雨,二龙斗良久,东南震霆数声,逐退之,二龙逃:“坠一物于半空中,大如车轮,上下凡数十而不止。少顷,红霞白云盘旋围绕,竟不得上,遂坠田间。其光渐微,仅若凫卵大,圆明如珠,众童竞取之。二樵者见其争不已,为击以斧,欲碎而分之,极力不少伤。相近富人余氏闻之来观,见光彩异常,知其龙珠也……”[11]丁志卷十九《复塘龙珠》698-699洪迈还载录某牧童见一火球在空欲上复下,堕地光焰赫然,博物老者说:“我闻骊龙有珠,是必因斗而坠,须持厌服掩取乃可。”牧童用裩罩住,得大珠,邑令闻知谋夺,而前一夕浓雾罩翁居,失珠所在[11]支庚卷十,1212。 可见世俗认为龙在打斗中有可能宝珠被夺,失珠总要取回。乾隆年间有两人避雷雨,见一物如水獭从梁隙中入,四足方头:“忽向东壁伸爪一攫,圆光泻地,又渐缩小而上,仍从窗孔中出,其物亦随而出。忽闻霹雳一声,但见此物身长数丈,已飞上天,大雨又至,始知所谓如獭者,神龙也;圆光者,珠也。”[12]卷十四,373唐代后广为传播的龙夺珠事件,最多者即夺蜘蛛珠。何以如此?

其一,蜘蛛为毒虫的观念一直持续,荒僻之地大蜘蛛杀人“连环案”多发。元稹《蜘蛛三首并序》称西南巴地一带蜘蛛既大且毒,该组诗其三咏叹毒蜘蛛令人不能防备,往往带给人生命危险。五代传闻泰山的岱岳观,杂骨盈车,有“形如矮腹五升之茶鼎,展手足则周数尺之地”的老蛛,是周边民家亡失幼儿不计其数的罪魁祸首[3]卷四百七十九引《玉堂闲话》,3946。 对蜘蛛死后臭味散布范围之大的强调,旨在说明其毒性和危害之大。

其二,明人仍兴致勃勃地述说蜘蛛珠被夺故事,印证前代骇人听闻的传说,其言不虚。郎瑛称幼读《酉阳杂俎》大如车轮的蜘蛛,不信,但又听说本朝弘治年间,登州大蜘蛛与龙斗,龙取珠而蛛死。又读《双槐岁钞》载成化七年苏州盘山大蜘蛛与龙斗而死:“知六合之内,异物异事,未可以不见为怪也。”[13]谢肇淛也说南京报恩寺塔顶大蜘蛛垂丝数百丈,后为雷所击:“俗云物大则有珠,故龙来取之……”[14]

其三,清代载录者不约而同地将同情的笔触转向了非正统身份的蜘蛛。褚人获《坚觚集》转述《双槐岁钞》的大蜘蛛斗龙而死,车轮大皮中有夺目的大珠。《广莫野语》写海蜘蛛巨如车轮,虎豹麋鹿触其网都不免被食:“诸书所载,或未尽诬。”[10]第十五册,249而蜘蛛精已人格化了,袁枚载康熙时海州朱先生说有雷击让诸君避。至期云雨,果见大蜘蛛脚自空中下,雷乍响而哑,朱张口向空中吐白丝数百丈:“盘密如网,有火龙腾空而至,奋鬣舒爪于网外,终不能入。”[15]朱远逝后人们才疑他是蜘蛛精。多种异文说明,这人化的蜘蛛精具有善良的凡人品性,而又不畏强暴,这在还珠《峨眉七矮》中干神珠性格、形象之中被发挥到了极致[1]。

龙夺珠母题中龙的正统身份常被强调。战国邹衍“五德终始说”以降,古人每将五行与方位对应,并配以五兽,产生了东宫苍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北宫玄武、中宫黄龙说。《淮南子·天文训》称:“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古人心目中的龙一直属水中神兽,行云布雨被认为职责,可这司雨之任事关重大,却未必为龙所独专。其他精怪一旦成仙得道,亦可为此,如蜘蛛、狐仙等都来争做此事,龙王如何甘心。因此龙与蜘蛛斗法,其实还是在争夺正统斗争。如社会心理学家所说,在一个讲究等级和专制社会里,结构的异己分子常要被清洗。因此就会出现强者或所谓正义者“夺宝”——夺珠行为。宝珠崇拜与道教的药丸崇拜。龙夺珠,与铲除非正统的文化专制心理有关。

物老成精,带来了龙的挑战者——夺珠精怪纷纷崛起。《论衡·订鬼》称:“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之形。”《抱朴子·登涉》也说:“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其实也是因为物老而珠成,有珠则成精,那么,龙之外的其他精灵,也有成精可能,而有异能往往就离不开体内宝珠。炼丹历程是艰难的,历经考验亦成功通过者少,因而与炼丹相对应的即夺珠。神奇动物要夺取其他动物的宝珠,有几个必备条件:其一,力量和权势大于对方;其二:及时发现有珠的动物,并伺机强力夺取。夺珠的目的大约有二:一是为自我修炼,二是为诛杀异己。似乎,凡物一旦成仙,便有挑战权威的可能。《搜神后记》卷九载,顾旃猎时见古冢老狐观书,乃放犬咋杀,簿书,悉是奸人女名。狐的修炼有时伤害现行秩序,这也是“学问狐”被张华忌恨诛杀的主要原因。

宝珠的价值既然有时限性,那么夺珠必要及时,刻不容缓,而往往要不惜代价。何以要及时夺珠?首先,珠可能会被他物所夺;其次,宝珠的价值功效有时限性,时间久可自行化掉。如南宋周密称:“近时社公多为回回所买。或言其胸中有珠,过二十以后则在膝,必凿之。过三十以往,则无之矣。此妄传也,纵有之,回客焉敢杀人而取珠乎!”[16]256虽然严斥“妄传”,但还是透露了宝珠的价值时限,以及“胡人识宝”故事“时限性”对宝珠崇拜的影响。

三、宝珠崇拜的深层心理及文化动因

古代民间的宝珠崇拜,无疑是神物崇拜的一个分支。在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经验式“圆形思维”支配下,举凡圆珠状的带有外在形式美的物体,似乎都具有不同凡响的功能。而且,宝珠的作用往往被夸大化。

首先,宝珠崇拜与卵生传说有着较为直接的关系。宝珠既是仙怪“神格”标志、法力来源,也牵涉到精灵动物生命延续与否、是否持有仙能法力的大问题。如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卷二称南雄杨历岩有龙潭,郡守祷雨,有龙吐珠大如鸡子,中有小龙跃动,郡守以匣载留镇此乡。后有郡守私窃而归者,至岭下遂烈风雷雨,只好差人送还本处。宝珠中有小龙在,说明宝珠还往往是精灵动物们身家性命之所在。李百川《绿野仙踪》第九十六回金不换自言在无锡河底捞出一圆径寸许大珠,水府妖王大骂:“你们是何处妖道,擅敢盗窃我哥哥飞龙大王宝珠?”

其次,龙夺珠故事,体现了君权专制一统的政治文化倾向。《史记·天官书》言:“轩辕黄龙体。”《庄子·天地》载:“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黄帝还持有宝珠,因而《淮南子·人间训》称:“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于是使忽恍而后能得之。”《广雅·释天》说江神为奇相。《蜀梼杌》:“古史:震蒙氏之女窃黄帝元(玄)珠,沉江而死,化为此神奇相,即今江渎庙是也。”《蜀典》卷二载:“《蜀梼杌》曰:‘古史云:震蒙氏之女,窃黄帝玄珠沉江而死,化为奇相,即今江渎神是也’按《黄帝传》云:‘象罔得之,后为蒙氏女奇相窃之,沉海去为神。’”可见,一者,作为天子的黄帝有一玄珠,而黄帝极为重视它,因此当玄珠丢失,他派遣有异能(离朱可视百步之外,秋毫之末)的三个大臣去寻找;二者,奇相得到玄珠而成为江神;三者,可能是奇相窃黄帝的玄珠,也可能是黄帝窃奇相的玄珠;四者,玄珠的获得者可以之安邦定国。

因此传闻每多讲述一水不容二龙,就仿佛一国不得有二君。因而一旦神龙发现临近水域有即将炼成宝丹、成仙显灵的凡品如蜘珠、大蚌等,则必欲夺其宝珠灵丹,可见不能低估夺珠的意义。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十五称吴陈湖傍巨潭老蚌大如船,常有龙来取其珠,蚌与龙斗,三昼夜无如之何[10]第十一册,389。 丁耀亢《续金瓶梅》第六十一回写南海老蚌结胎九年,若仙人炼丹:“所说龙来戏珠,所取何义?龙为纯阳,二龙即大《易》重乾之卦,以纯阳得配至阴,方为合体。因此这海中有了老蚌的珠,龙宫得知,即如谁家养了一个好女儿般,等到九年以后成了胎,或百年千年炼得阴满了,龙君定然要采夺他的,不到满盈,多失其宝。……龙得珠光,如人饮醇酒,一醉而蛰,可益千年之寿。因此,龙女献珠,在佛法比个如意,在仙家比为还丹。”[17]

龙夺珠另一动因则是强者攫宝的贪欲。《野叟曝言》写文素臣梦老妇赠二女,醒后手握二珠,原来是先前“遭龙厄”,获救,来以二女奉侍,二女即二珠,其报恩使命完成仍被取回[18]。那么,宝珠的所有者应当是谁?谁又应当拥有宝珠?其似体现出两个原则:一者,正统的或曰强权原则;二者,自然均等原则——谁锻炼谁拥有。宝珠有奇用,鱼龙拥有可镇江海,君王拥有可平世间,英雄(文素臣)拥有则能建功立业。小说写龙与老蚌相斗,可视作龙恃强凌弱的代表例证。老蚌奉天命行事将二宝珠献给文素臣,助成诛奸大业,这对于龙夺珠的正义性提出了挑战。因争夺宝珠的行为愈来愈频繁,非正统的反抗——抵御龙夺珠的“以暴抗暴”时常发生,得到许多载录者同情。表明这类故事在民间流传过程中,受到了弱势话语阶层的影响,也体现了下层民众要求机会均等的初级民主思想。

其三,龙夺蚌珠传闻,何以多发生在滨海区域?如《履园丛话》写康熙五年,宝山县海中一蚌有四五丈许,中有珠如小儿拳大,吐纳时白光亘天。不久有五龙来盘旋,风雨晦暝,奋爪攫珠的白龙被蚌衔啮,挣扎良久沉入海,四龙散去天晴,蚌浮海面上珠光照耀如雪:“闻此蚌至今尚在上海、崇明之间。海上珠光一现,数日内必有风雨。其光紫赤,上烛霄汉,忽开忽阖,难以言状……”[12]卷十四,359陈寅恪先生曾提示滨海地区对宗教与政治关系史研究意义重大:“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颇多。……吾国政治革命,其兴起之时往往杂有宗教神秘性质。虽至今日,尚未能尽脱此历史之惯例。”[19]滨海地区俗间非理性思维发展流布,而外来思潮往往挟宗教因子在此进入陆地,以海市蜃楼为核心的风物景观又极易引起古人神秘朦胧的畅想。有理由认为,龙夺珠、蚌(蜘蛛等)及斗龙传闻,当是现实社会中民间秘密宗教势力反抗朝廷、朝廷“平叛”的海洋民俗话语言说,也是引起还珠集兴趣于“异形”如干神珠之反抗型形象的缘由之一[1]。

其四,宝珠崇拜也反映出珍视宝物的儆世思想,与“宝失家败”信仰结合。宋人徐铉《稽神录》卷二称晋安樵人某见大鹿光自口出,捕获得一紫石,圆莹如珠,“家自是富。至其孙,奢纵好酒,醉而玩其珠,以为石何能神,因击碎之,家自是贫矣”。珠失则财散。

其五,中国古代的民族化思维方式,既在宝珠夺珠母题中有所体现,又是其重要成因。一为哲学上的“一”与“多”的统一关系。总试图以一总多,驾一驭万,而动物精灵的宝珠所起即这种作用。二为万物分等,从众多中提取少量精华,是谓“物以稀为贵”,珠即精华的凝结。三为道教成仙术中服食、炼丹等一些具体操作过程技术的影响。此外如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指出《取经诗话》虽《西游记》先声但又颇不同:“例如‘盗人参果’一事,在《西游记》上是孙悟空要盗,而唐僧不许;在《取经诗话》里是仙桃,孙悟空不盗,而唐僧使命去盗。——这与其说时代,倒不如说是作者思想之不同处。因《西游记》之作者是士大夫,而《取经诗话》之作者是士人。士大夫论人极严,以为唐僧岂应盗人参果,所以必须将这事推到猴子身上;而市人评论人则较为宽恕,以为唐僧盗几个区区仙桃有何要紧,便不再经心作意地为他隐瞒,竟放笔写上去了。”龙是火龙还是白龙?马是白马还是赤马?以及宝珠有无,其实都不完全是时代问题,与作者思想也极有关系。那些龙夺珠、蜘蛛(蚌)斗龙故事,显然是与文人化的《西游记》不是一个趣好,这从宝珠意象传说的运用和价值趋向上就可以看出。此外,宝珠明代特别受重视,也因商业社会发展下世俗重商重敛财寻宝风气[20],《初刻》卷一《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因偶然发现海外宝珠而暴富,就被热捧当红而收入《今古奇观》。

四、宝珠崇拜的民俗介入及其泛化

众多的宝珠故事描述,以及炼丹和夺珠的精彩描写,甚至夸大事实的渲染,实际上反映出的是对于宝珠极为崇拜的心理。为什么对宝珠如此崇拜,其深层的根源何在?

其一,诸多传闻都体现出龙珠分品位,不同品位的宝珠也就生于不同动物精灵体内,于是宝珠持有者不同。唐初张说《梁四公记》载震泽洞庭山南有洞穴,某公误堕又出,博物者杰公称是东海龙王第七女掌龙王珠藏处。于是集龙脑香、空青烧燕五百枚和龙所畏之腊,派罗子春兄弟进洞携龙女所赠龙珠出:“其一是天帝如意珠之下者,其二是骊龙珠之中者;七珠二是虫珠,五是海蚌珠,人间之上者;杂珠是蚌蛤等珠……”后世宝珠持有者出现了较大分化。一者,蜘蛛生宝珠。周密《癸辛杂识》说福建村妇得一白蜘蛛,获珠如弹丸大,“盖绝代之宝也”[16]续集下,192-193。 二者,蜈蚣生宝珠。巨型蜈蚣多产南方,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志异门》载柳州种甘堂柱上有光,乃大蜈蚣脑中有珠如鹅卵大。潘伦恩《道听途说》卷二十写巨蛇被大蜈蚣追逐,有红球如火,喷自蜈蚣吻际,入水,蜈蚣对蛇一吸,收球入吻,次日发现蛇死。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一称南宁府左江岸边旗杆斗五尺长大蜈蚣被雷击,蜈蚣头上一大珠,西洋人说这蜈蚣珠有辟蛇之效。三者,老蚌生宝珠。《癸辛杂识》说有客人持一蚌壳求售,其中俨然一蛇身,累累若贯珠[16]续集下,195。 四者,奇鱼生宝珠。《听雨轩笔记》卷三称某大湖有巨鳝,“头中有珠,大如龙眼核”。宝珠持有者,真是不一而足。

宝珠持有者角色多种分化的成因,主要是“物老成精”的观念支配。灵物大而老者,超越正常体积、寿命或自身力量时,可能“珠胎暗结”、形成并藏有宝珠。王充《论衡》、葛洪《抱朴子》称:“物老成精”。成精的一个标志就是拥有宝珠。《礼记·月令》、《大戴礼·夏小正》载:“千岁之雉,入海为蜃;百年之雀,入海为蛤;千岁龟鼋,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千岁之蛇,断而复续;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数之至也。”

其二,是宝珠的另一个衍化形式——鳖宝和宝镜。《聊斋志异·八大王》写冯生蒙鳖王以鳖宝报恩:“自念所获,必鳖宝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鳖宝与明珠功用一,而鳖宝为可寻宝之宝[21]。《安期岛》亦描写朝鲜王赠刘中堂一物,嘱近海勿开视,获赠者违禁打开见一镜,潮涌汹汹,惧而以镜投海,潮乃顿落,这正是龙王意在夺宝。

其三,自奇相获宝珠与黄帝失珠传说,民间传闻常谈论龙夺宝珠,体现了正统与异端的争斗,成为在朝在野正统争斗的文学言说。这样,蕴含法力并具有正统地位象征内蕴的宝珠,便成为民俗崇拜和古代小说共同持久关注的一个神秘意象,还珠楼主对于蜘蛛意象——宝珠崇拜的运用,是在充分继承宝珠母题互文性传统基础上取得审美效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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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cious Pearl Adoration and the Culture of the Buddha and Taoism—A Mysterious Cultural Origin of HuanZhuLouZhu's Novel

LIU Wei-ying
(School of Culture Communication,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116044,China)

Precious pearl adoration is a kind of important divinity adoration that has the highest gathering and scattering function.And the precious pearl is also a mark that the animals change from the ordinary to the celestial being.This reflects the long standing of the ancient mystery thought, and the specific infection of the story of the Sutra and the Taoism Story in the folklores.The thing that the dragon grasps the precious pearl embodies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trend of the autarchy.The story that mussels (or spiders) fight with dragon should be the folklore that the mystery religion fights against the court,and the court suppresses the folk mystery religion organization.The ancient mystery thought is frequently shown in the story that describes the precious pearl,and grasping the precious pearl is another important reason to shape the martial arts novel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era.

Precious Pearl Adoration; HuanZhuLouzhu; Mystery Thought; The Sutra And Taoism Story; The Celestial Being And The Ordinary; Taoism

I209

A

1009-1971(2017)06-0088-07

2017-09-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还珠楼主小说母题古今演变研究”(16BZW114)

刘卫英(1965—),女,山东威海人,教授,文学博士后研究人员,从事文艺学研究。

[责任编辑:郑红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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