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的跨界与融合
——论巴金小说《春天里的秋天》文体的“剧本化”倾向
2017-02-23史新玉
史新玉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文体的跨界与融合
——论巴金小说《春天里的秋天》文体的“剧本化”倾向
史新玉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巴金先生的中篇小说《春天里的秋天》是一篇容易被学界忽略的作品,其在文体和表现形式上颇具特色。一方面采用了第一人称经验性叙述视角,在增强真实感的同时不乏悬念的设置;另一方面,小说的对话性很强,心理描写和神态描写等十分精致,小说的行文类似于话剧剧本,具有了跨文体的意义;此外,如诗如画的语言具有美学特征,与小说的悲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能够使读者产生强烈的震慑感。
巴金;《春天里的秋天》;语言策略;第一人称;“剧本化”倾向
巴金的《春天里的秋天》这部中篇小说以其别样的文体特性、独特的叙述视角和抒情式的语言风格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小说中的故事以20世纪30年代发生在泉州的真实故事为原型:姓林的中学教师“我”与女学生郑佩瑢彼此相爱,但因终究难逃封建家长制的束缚而阴阳两隔。整部小说虽然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读之不厌,它犹如一曲哀婉凄吟的乐曲,又似涓涓流水,一气呵成,回味无穷,这主要取决于该小说的叙事特点和表现形式。而文体的“剧本化”倾向则是这篇小说的显著特点,小说体裁和剧本体裁的融合这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文体特征赋予了小说很大的内部研究价值。
一、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
《春天里的秋天》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谈到一部小说的叙述视角,我们首先需要明晰该小说的叙述声音和叙事眼光。“叙述声音”指的是小说中叙述者的声音,而“叙事眼光”则是指充当叙事视角的眼光,既可以是叙事者的眼光,也可以是人物的眼光。对于《春天里的秋天》这部小说,叙述声音与叙事眼光就是一个统一体:“我”既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之一,也就是说,“我”发出的“声音”是叙述者的声音,整个故事以“我”的所见展开叙述。在这部小说里,始终以“我”的眼光来叙述“我”与瑢之间的爱情,对于这种现象,申丹老师曾将其称为“固定性人物有限视角”。
第一人称根据叙述视角可以再分为“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和 “第一人称经验性叙述”,通常情况下,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角度的小说往往以回顾性叙述为主,比如鲁迅的短篇小说《故乡》,其中很大篇幅都是通过“我”来回忆少年时的闰土;再如艾芜的短篇小说集《南行记》,作者运用第一人称手法描写了自己的南行生活,“南行记”的“记”字很显然告诉我们,这里属于“回顾性”叙述。而《春天里的秋天》这部小说,除了第四节“我”与瑢相识的那段经历是“我”对往事的追忆外,几乎都为经验性叙述,即“我”正在经历的事,时态相当于英语中的现在进行时。“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述中,由于我们通过人物的经验眼光来观察一切,因此可以更自然地直接接触人物细致、复杂的内心活动。”[1]例如小说中有这样一段: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这张床,这个枕头,于我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我终于得不到她。”
“终于得不到她?这绝不可能。我不能够想到没有她以后的生活。”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为什么不把事情早弄妥呢?为什么不早向她提出结婚的要求?”
“她可以不爱我么?她可以撇开我去爱别人么?”
“当然可以,比我强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比我们的爱情深过若干倍的也会破裂呢。”
——我这样地在心里自问自答。[2](P122-123)
这段话是“我”内心的自我对话,作者以坦率直露的心理语言表现出“我”对于与瑢这段甜蜜爱情的患失心态,将“我”的彷徨无主与失去心上人的恐惧感真实地展现出来,让读者有种身临其境的逼真感觉。第三人称叙述角度固然可以对人物进行心理描写,但由于叙述者并非事情的亲身经历者,心理的刻画就无法达到细腻的程度,真实感也逊于第一人称。
并且,通过使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述,由于其对于“我”之外的人的可知度的局限性特点,更加容易产生悬念。例如第五节中,“我”无意间在瑢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瑢的父亲写给她的信,当“我”要读信的时候,被瑢及时制止,以至于“我”始终没有读那封信。这样一来,便造成了悬念,信的内容是什么?瑢为什么阻止“我”阅读?究竟有什么隐情?这个悬念直到最后瑢的来信中才得到解答:“来呀,来呀!便是你来责骂我,我也是快活的,因为我看见你安全,知道父亲的手枪不会再打到你的头上了。”[2](P189)由此我们方可推断出,瑢的父亲定是以“我”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瑢离开“我”,嫁到陈家去。此外,由于“我”是事件的现时亲身经历者,“我”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是未知的,这促使读者只能与“我”一同面对未知的未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念,这种悬念的设置也得益于第一人称经验性叙述。
二、小说的“剧本化”倾向
我们知道,话剧是以对话为主的戏剧形式,主要叙述手段为演员在台上无伴奏的对白或独白,而话剧剧本则是话剧艺术创作的文本基础。巴金先生的《春天里的秋天》虽然是一部小说,但在行文上却具有话剧的剧本倾向,笔者将这种现象称为“小说的剧本化倾向”。
1.语言描写
《春天里的秋天》每一自然段落的规模很小,仅由一两个句子或小的句群组成。更主要的是,小说中的语言描写占据了很大的比例,而话剧最大的特点恰恰在于它是通过大量的舞台对话来展现剧情、塑造人物和表达主题的,这部小说的语言描写可以作为话剧的对白,且具有如下特点:
(1)对话性强。该小说的语言描写以人物间的对话为主,除了少量的“我”的内心独白以外,其余皆为“我”“瑢”与“许”三人之间的对话。
(2)直接引语。该小说的对话基本上均为直接引语,也就是说,小说中人物自己开口说话,无须叙述者转述。这正好符合剧本中人物对白的要求,至于“我”的自问自答,则可以作为话剧人物的独白。
(3)连续的对话组。该小说中的对话不是零碎的,往往是以连续的一串出现,例如:
“我知道你一定在家。”她给我一个笑。
“你今天为什么不到我那里去?”她又给我一个笑。
“我在写信。”我站起来。
“给谁写?”
“给我的妹妹。”
“我不信,我要看。”她扁嘴。
“你看。”我把信摊开,递给她看。[2](P139)
类似的对话组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可以作为话剧中连续性的台词。
2.非语言描写
话剧除了以人物的对白为主,还具有舞台性、直观性等特点,《春天里的秋天》中的非语言描写基本上可以作为话剧剧本的舞台说明。
话剧的表演需要借助舞台,舞台的场景布置需要以故事情节和文本的直接交代作为参考,巴金先生的这部小说,场景变换少,场面描写细致,基本符合剧本的要求。例如第三节中,“我”与许来到瑢的家中,这里可以作为独立的一幕,根据小说的场景描写,舞台基本可以这样布置:屋子里的条桌上放着一瓶花,有黄的美人蕉、紫的紫堇和红的蔷薇。屋中间还有一张小圆桌,桌上有一个绿色小瓶,瓶里没有水,插着一束系有黄色丝带的百合花。圆桌后有一个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床,绿绸的薄被,兰花的被单,还有一只枕头,绣花的枕头套,枕头套上还绣了“长毋相忘”。
话剧的直观性要求通过演员的姿态、动作、对话、独白等表演,直接作用于观众的视觉和听觉,该小说有许多细节描写,作者将人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呈现出来,例如“她把手伸过来,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脸”“她走过来,把脸对着我的脸,张开嘴喷了一口气在我的脸上”“大眼睛里有泪珠发亮”等,这些对于人物动作神态的细节描写可以作为舞台说明来指导演员的动作,极富感染力和审美艺术价值。
总之,小说《春天里的秋天》稍作改动,就可以“变形”成为一个话剧的剧本,笔者选取其中的一段原文进行了尝试:
“要是你以后再气我,我就要像你哥哥那样,”她扁起她的小嘴巴说。她也会扁嘴!
我从她扁嘴想到哥哥扁嘴,于是我给恐怖抓住了。“不要这样说!”
我伸起手去蒙她的嘴,她把我的手挡开了。
“去,找个地方走走,”她站起来提议说,拿起桌上的电报纸当扇子扇了两下。
“到岩仔脚下的花园去好不好,”我疲倦地回答道。
“不,我不高兴到那里去,我讨厌那个守门的马来人。”她生气地一扭把头掉开了。电报纸被她丢在地上。
“真是罪过,”我独自说了一句,就俯下身子拾起电报来放在衣袋里。我又对她说:“还是到花园去吧,那里茉莉花开得真香。”我站起来。
“好,就依你,”瑢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们走出去了,她在前面,我跟着。我掩上了木栅门。[2](P102)
将其改为剧本:
瑢 (扁起嘴巴)要是你以后再气我,我就要像你哥哥那样。
林 (恐怖地)不要这样说!(伸起手去蒙瑢的嘴,被瑢的手挡开了)
瑢 (站起来)去,找个地方走走。(拿起桌上的电报纸当扇子扇了两下)
林 (疲倦地)到岩仔脚下的花园去好不好?
瑢 (生气地一扭把头掉开)不,我不高兴到那里去,我讨厌那个守门的马来人。(把电报纸丢在地上)
林 真是罪过(俯下身子拾起电报来放在衣袋里)还是到花园去吧,那里茉莉花开得真香。(站起来)
瑢 (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就依你。
(林和瑢走出去了,瑢在前面,林跟着。林掩上了木栅门)。
三、美丽地描写悲哀
“文学创造中为了达到化悲为美的目的,形式美的‘过滤’作用至为重要”,“美丽地描写悲哀与客观地展览悲哀是全然不同的事”。[3]“美丽地描写悲哀”这个提法出现在童庆炳的《文学理论教程》中,笔者认为,将其用来形容《春天里的秋天》的话语风格恰当不过,这一特点又与话剧的讴歌呐喊式的抒情特征相吻合。
1.色彩感
小说中有大量的色彩形容词,将这些颜色排列起来,可以形成一个多彩调色盘。“金黄色的头发,淡青色的衫子,健康色的皮肤”“他的脸黑中透黄”“淡黄色的楼”,尤其是“白的百合,紫的紫堇,黄的美人蕉”这样的描述,“堇”是一种草本花,有黄色、粉红色、紫色,“紫堇”本来就是特指紫色的那种,作者却写成“紫的紫堇”,这种语义上的重复恰恰起到了对色彩的强调作用。与此同时,如果将这些色彩表现在舞台剧中,例如对布景、道具等方面的颜色设置上,能够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感受。
2.感官形容词的使用
小说里有大量描写身体感觉的词语,例如:有“心头热辣辣的”“好烫的手!脸烫得像一团火在烧!”等写触觉的;有“声音像春夜吹的洞箫”“银铃似的声音响着”等写听觉的;还有“的确是一口酒气”“花的清香”等写嗅觉的词语。小说通过这些词语,将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心理感觉与生理感觉表露无遗,并带有了一种抒情性,使读者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物的感受,与之产生共鸣。
倘若脱离故事情节,单从这些语言去判断,五彩缤纷的鲜花世界,温馨浪漫的烛光晚餐,我们很容易想到这是一个关于一对幸福恋人的唯美的爱情故事,然而,当它们依附在一条悲剧的绳索上时,读者会感到深深的震惊与惋惜,这正是“美丽地描写悲哀”所要达到的效果。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在灿烂中死去”,正是这个道理。“我”与瑢在如诗如画的爱情中阴阳两隔,这种巨大的反差带给读者的是强烈的心灵震慑感。
作者出生于富有的地主大家庭,他自小对戏剧的热爱“是其来有自的事实”,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中提到:“清末民初的戏子与士人间的狎邪关系,更是巴金亲见的家庭经验。”[4]并且,小说中“我”与瑢一同观看20世纪30年代世界当红女影星葛雷泰·嘉宝主演的电影《情劫》,并提到了瑙玛·希拉等女星,而这篇小说创作于1932年,这些都不难推测,巴金对戏剧、电影等表演艺术的熟知且爱并非空穴来风。
四、结语
总之,巴金先生的中篇小说《春天里的秋天》是一篇容易被学界忽略的作品,学者们多将视点放在他的“三部曲”小说和散文上。尽管学界对这篇小说关注甚少,却也因其别出心裁的文体特征具备了相当大的研究价值。一方面,该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经验性叙述视角,在增强真实感的同时不乏悬念的设置;另一方面,如诗如画的语言具有美学特征,与小说的悲剧形成了巨大反差,能够使读者产生强烈的震慑感;更要强调的是,小说的对话性特征明显,心理描写和神态等描写十分精致,小说的行文类似于话剧剧本。相应地,作家受戏曲爱好、观影经验等影响创作出的小说《春天里的秋天》也因其表现出剧本的文体特征而具有了跨文体的意义。
[1]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56.
[2]巴金.春天里的秋天[M]//巴金.巴金全集(第5卷)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3]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75.
[4]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150.
Style of Cross-border and Integration ——On the “Sscript” Tendency in Ba Jin’s NovelAutumninSpring
SHI Xin-yu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050024, China)
Ba Jin’s novellaAutumninSpringis a work that is easily overlooked by academics, which is distinctive in style and form. On the one hand, by using the first person experiential narrative perspective, there is no shortage of suspense set while enhancing the sense of reality at the same time. On the other hand, the dialogue of the novel is very strong,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and demeanor description is very delicate, the novel is similar to the drama script, with cross style significance. In addition, the poetic and picturesque language has aesthetic features. It forms a huge contrast with the tragedy of the novel, which can make the reader have a strong sense of deterrence.
Ba Jin;Autumninspring; language strategy; the first person experiential narrative perspective; tendency of script
2017-06-22
史新玉(1993-),女,山西阳泉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和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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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9X(2017)04-003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