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初的乡村建设人才思想及其在定县的实践
——以“平校毕业同学会”的运作为例
2017-02-23任金帅
任金帅
(河南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近代华北历史文化】
晏阳初的乡村建设人才思想及其在定县的实践
——以“平校毕业同学会”的运作为例
任金帅
(河南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为推动定县乡村建设事业的发展,晏阳初创建了以青年农民为主体的“平校毕业同学会”制度,试图凝练乡村内生力量。这种做法虽取得一定成效,但由于单纯重视青年农民的作用,忽视了乡村社会纷繁复杂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结构,导致平校毕业同学会出现组织涣散、外部阻力巨大等问题,影响了建设事业的成效。探讨晏阳初有关乡村建设人才的思想及实践,发掘其中蕴藏的时代价值,或有助于今日新农村建设人才队伍的塑造。
晏阳初;定县;乡村建设;人才思想;平校毕业同学会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近代乡村建设运动最为活跃的历史时期。期间,各地乡村建设领袖及参与者在人才问题上形成了极为丰富的见解,晏阳初是为其中代表。基于自身教育背景以及对农村问题的思考,晏阳初在人才选择、培养与使用等方面提出了较为系统、颇具特色的认识,并在定县付诸了实践,取得了一定成效。这些思想体现着晏阳初等人对于乡村建设主体力量的思考,发掘其中蕴含的时代价值,或有助于今日新农村建设人才队伍的塑造。
一、乡村建设人才的选择
乡村建设运动源于近代以来愈演愈烈的乡村危机,其艰难复杂程度也远超一般的社会运动,对于人力、物力等有着极高的要求,“然欲谋农村建设之普遍实施,必赖有大宗担任建设事业之基本人才”*陈大白等:《洛阳实验区第一年》,江问渔、梁漱溟编:《乡村建设实验》(第3集),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版,第400页。。晏阳初对此有着充分的认识,“农村建设就是固本工作……复兴民族,首当建设农村,首当建设农村的人”。*晏阳初:《农村建设要义》,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整个20世纪20年代,在从平民教育转向乡村建设的过程中,晏阳初在人才的选择上经历了从吸引外部人才到培养乡村本土人才的转变。
早年在留学欧美以及为旅欧华工自愿服务的过程中,晏阳初萌生了平民教育思想,并将中国贫弱的原因归结为民众智识程度过低,缺乏民族意识与国家观念,而教育则是救亡图存的关键,“今日中国,危亡已迫于眉睫,今日所应施之教育为最低限度最基本必不可少者之救亡图存之教育”*晏阳初:《中国农村教育与农村建设问题》,《民间》,1935年第23期。。受这一思想的影响,晏阳初在1926年转入定县开始乡村建设实践时,依然是站在教育的角度,以“启蒙者”的姿态观察乡村社会,认为建设事业的关键在于系统完成对数亿农民的全方位教育,“要把农民智慧发展起来,培养起来,使他们有力量自动地起来改造,改造才能成功;自动地起来建设,建设才会生根;自动地起来运动复兴民族,民族才有真正复兴之一日”。*晏阳初:《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定县实验工作报告》,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08页。至于由谁来实施教育,晏阳初虽没有明确表达,但从他提倡“深入民间”“发宏愿、奋勇气”来看,已然极为清晰地指向乡村以外的知识精英。由此,晏阳初起初力主吸引、选拔一流人才参与到乡村建设中来,并将选拔标准归纳为“要有本国的学术根底,科学的知识技能,又要有创造的精神,吃苦耐劳的志愿与身体,还要有国家世界的眼光”*晏阳初:《农村运动的使命》,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99页。。换言之,既要有坚定的意志、优良的品格,具备乡村工作所需的专业知识与方法,还要有深入民间的精神。
从是时乡村社会实际来看,这种外向型人才选择标准的出现有其历史必然性。近代以来城乡结构的二元分离导致以“绅士”为主体的乡村人才大量流失,如湖北“近数年来,士大夫阶级类多全家去乡,侨居他埠,而无产失业之徒,或从戎,或附匪。其土著大多数为自耕农,识字甚少,程度极低”。*湖北省政府民政厅编:《湖北县政概况》(第4册),武汉:湖北省政府民政厅,1934年版,第1104页。城市中蓬勃发展的近代化新式学堂也几乎无视了乡村社会的需求,无论是地域分布,还是教学内容,均与乡村实际脱节,即便是农学专业学生往往也是学无所用,“一个乡间出来的学生学得了一些新知识,却找不到一条桥可以把这套知识应用到乡间去……乡间把子弟送了出来受教育,结果连人都收不回”。*费孝通:《乡土重建》,上海:观察社,1948年版,第72页。乡村建设必须有乡村之外的力量尤其是知识分子的介入,在当时已是社会知识界的共识,“在这样一个农村复兴运动的热烈潮流中,青年下乡,确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条出路……事实上,今日荒芜的农村,也只有热血青年才能负开垦的责任”。*王赞源:《青年对下乡运动应有的认识》,《学校生活》,1935年第98期。至于要求人才必须具备多重素质,同样也是乡村建设事业困难重重的客观反映与现实要求。
不过,晏阳初的这种外向型的人才选择过于理想、标准过于复杂,同时又缺乏相应的人才培养机制提供支撑,只能靠其个人魅力吸引一部分人才,“我比较容易得到第一流的人才,虽然人才难得,但还是可能找到的”。*赛珍珠:《告语人民——与晏阳初谈平民教育运动》,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628页。1926年时,他将所领导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以下简称“平教会”)全员迁至定县,在当时引起较大轰动,被称为“博士下乡”。但从后续发展来看,受下乡动机、薪酬以及工作环境等因素的制约,真正能留下的知识分子并不多,“大约有1/3的同事半途而废,离开我们回北京去”。*同上书,第600页。晏阳初也意识到乡村建设不能完全依靠知识分子的“启蒙”,必须转向培养乡村本土人才,最大限度获得当地民众的支持,以便工作的开展与延续,“真正的乡村工作者,最好是从乡村自身,以他的能力与他所受的教育而取得领袖地位的人。这是最自然的,在乡村中工作的人,应当有这种认识。乡村工作者的作用,是培养真正的,自动的,为本村,从本村所产生的服务领袖”。*徐宝谦:《农村工作经验谈》,上海:青年协会书局,1936年版,第89页。
问题是,乡村社会中哪个阶层或者群体能够成为建设乡村的人才?从乡村社会结构来看,晏阳初面临着双重选择:一是长期掌控乡村基层权力与资源的绅士阶层,一是占乡村绝大多数人口的普通农民。传统时代,绅士是为“四民之首”与官民“中介”,凭借等级身份特权及文化权威成为地方领袖,“官僚是和绅士共治地方的”。*吴晗、费孝通:《皇权与绅权》,上海:观察社,1948年版,第50页。在近代乡村社会权力结构演变的过程中,绅权又获得“空前扩张”*王先明:《历史记忆与社会重构——以清末民初“绅权”变异为中心的考察》,《历史研究》,2011年第3期。,以组织化、制度化的形式参与几乎所有乡村事务。如能得到绅士阶层的帮助,建设事业则可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深谙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结构的梁漱溟,在山东领导乡村建设时,就力主将绅士纳入村学与乡学管理层,并迎合绅士心理,用“旧道德”“旧学问”对他们进行精神规劝*王湘岑:《下乡之回顾》,《乡村建设》,1932年第21至30期(乡农学校专刊)。,进而获取地方势力的支持、减少建设事业开展的阻力。但是对于长期接受西方教育、远离中国乡村的晏阳初来说,绅士则是一个较为陌生的词汇。虽然也尝试与地方绅士进行联络、接洽,但在他留下的众多文献资料中,少有分析绅士在乡村建设中的地位与作用。这种疏离感使得晏阳初基本上把绅士排除在了乡村建设所能依靠的力量之外。那么剩下的选择便只有普通农民,“地方士绅,地方政府,也很能欣赏我们的工作。可是,我们所最需要的,是一般农民欣赏我们的工作,那是根本”*晏阳初:《在除夕聚餐会上的讲话》,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01页。。
1930年以后,晏阳初开始呼吁培养青年农民,“农村中的青年农民即推动乡村工作的中心力量,我们必须抓住他们”。*晏阳初:《乡村运动成功的基本条件》,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05页。这意味着晏阳初不再把农民仅仅视为启蒙对象,把农民受教育视为最终目的,而是以教育为手段将农民培养成为乡村建设的主体力量,由他们自身来承担起建设乡村的任务,“国家今后的大责任,就可由他们(青年农民)的群策群力去担负,我们今日只管培养他们……使他们科学化、合作化、纪律化、现代化,他们便自己能尽国家主人翁的责任,随时代的演进,解决变化无端层出不穷的种种问题”。*晏阳初:《农村运动的使命》,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98页。
从吸引外部人才到培养青年农民,晏阳初人才思想的转变不仅是西化知识分子对中国乡村问题的回应,更重要的是正确认识到了建设乡村必须培育乡村内生力量,对当时其他区域的乡村建设活动以及后来中共的乡村革命也有着启示意义。然而,由于这种认识脱离了乡村实际,为日后定县乡村建设实验所遇到的困境埋下伏笔,正如时人所言:“中国地方行政,自始便孕藏着‘官民隔阂’和‘官绅冲突’这两个困难的因子……而克服此种困难的要图,那便完全看行政人员能否认清中国社会机构的特质而加以适当的诱导了。”*王维显:《“模范县”期与“实验区”期的定县县政》,《政治经济学报》,1937年第3期。
二、乡村建设人才培养中的“平校毕业同学会”制度
乡村建设需要依靠青年农民,但绝不是作为个体的农民,必须将农民有效组织起来,“乡村建设最基本的条件,是在有组织有训练的民众,有了组织和经过训练的民众,才有力量,才可以去建设乡村”。*晏阳初:《十年来的中国乡村建设》,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566页。近代以来出现的乡村建设团体、机构绝大多数均以社会力量为主要依托,在组织农民方面有着天然劣势,无法同政府、政党一样通过强制力来推行地方自治或保甲等制度,只能结合自身优势,探索新的组织方式。晏阳初正是在自身所擅长的平民教育基础上,建立起了独特的“平校毕业同学会”(以下简称“同学会”)制度。
在这一制度安排下,定县实验区对农民的培养从平民学校开始,先接受为期4-5个月的短期教育,毕业后可以取得“识字公民”证书,并自动加入“同学会”,十六岁以上的为成人会员,十六岁以下的为青年会员,也吸收其他受过教育的农民参与。成员大多为贫苦家庭农民子弟,而绅士地主子弟一般进入正式学校*孔雪雄:《中国今日之农村运动》,上海:中山文化教育馆出版物发行处,1934年版,第118页。。同学会的宗旨,一方面是为了让平校毕业生可以持续接受四大教育;另一方面则是把这些经过培训的农民组织起来,以团体的力量推进建设事业,“平校毕业同学会是民众参加乡村改进工作的基础”*晏阳初:《定县的乡村建设实验》,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2页。。每村同学会设委员长一人,并根据四大教育的内容分设文艺、生计(经济)、卫生、公民委员各一人,领导一切会务与活动。统计数字显示,1932年时定县各村组织比较健全的男女同学会共72处,乡联合会4处,而到1935年底时,全县已有138个行政村建立起了村同学会,会员人数共计6 983人*晏阳初:《定县实验区工作概略》,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09页。。定县实验区的大量基层建设人才如保健员、表证农家等均从同学会成员中产生,“他们在平校毕了业,在村庄中总算是比较明白有为的人,组织起来,就可以在村庄中主持发动一切的事业,再因有平教会的指导与外边的发生关系,所以在乡村运动中遂能显现很大的作用”。*孔雪雄:《中国今日之农村运动》,上海:中山文化教育馆出版物发行处,1934年版,第119页。而在定县进入县政建设阶段后,同学会由定县乡镇委员会下设的“公民服务团”所取代,不过仍有原同学会会员担任服务团主要团员,分政务、经济、教育、保健四组,继续发挥建设乡村的作用*李伟中:《20世纪30年代县政建设实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页。。
在加强农民组织力量的同时,晏阳初也较为注重增进乡村建设人才的社会认同感。在心理学范畴当中,社会认同通常指的是个体认识到他(或她)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或她)的情感和价值意义*郭星华:《漂泊与寻根:流动人口的社会认同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页。。这种认同感不仅影响着群体成员的认识与行为,还制约着群体活动、群体关系以及群体目的的实现。对于本身已然困难重重,且经常需要面对误解甚至诋毁的乡村建设事业来说,建设人才的社会认同感尤为重要。
20世纪30年代乡村建设运动风起云涌,“到了民国二十四年为止,关于乡村建设的团体,有了一千多个,同时与这种团体有关系的农学会社,又有了一万多个”*陈序经:《乡村建设的途径》,《当代评论》,1943年第2期。,已然形成了一个较为庞大的乡村建设者群体。毋庸置疑,有很多成员对所从事的乡村建设工作有着相当的兴趣与热忱,社会认同感较高,“我们的目的远大,我们的方法切实;我们的态度磊落。同志们,坚决咱们的信念吧!乡村建设运动,实是救国的正途,真从这里作起,才能给中国民族寻得出路,才能苏醒将亡的中国,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认清这条路的”。*清居:《给乡村运动者第二封訉》,《乡村建设》,1932年第3期。但是这种认同感也经常面临挑战。
大凡一种运动,必然毁誉参半。时人对于乡村建设运动的认识与理解也有较大差异,褒贬不一。总体来看,知识界、教育界普遍持赞扬或中立态度。而其他同样致力于探索中国农村发展道路的党派、团体,如努力推行保甲自治的国民党、致力于土地革命的共产党以及其他倡导“全盘西化”“工业化”的学派,往往因潜在的“竞争”关系而对乡村建设运动显得并不十分“友好”。如燕京大学教授燕树棠发表《平教会与定县》一文,批评同学会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而平教会则把大部分经费用作支付高额薪金,导致定县奢侈之风日盛*燕树棠:《平教会与定县》,《独立评论》,1933年第74号。。“全盘西化”代表人物陈序经不仅预言乡村建设运动注定失败,更指斥乡村建设者“不但不能‘自家创造出饭来吃’,连了深入民间也少能实行……把这种工作当作进身之阶,吃饭之所,结果恐怕只是养出一个吃乡建饭的新阶级罢”。*陈序经:《乡村建设运动》,上海:大东书局,1946年版,第36-37页。积极的评价与肯定往往能够增进乡村建设人才的社会认同。反之,这些消极甚至恶意的批判、中伤也有着极大的消解作用,促使相当一部分人才产生失望、悲观心理,最终离开农村。
面对上述批评、诋毁,晏阳初一方面充分利用所创办的《民间》杂志连续刊载文章进行回应,“我们不希望运动以内的同人畏惧,也不希望运动以外的君子讥评,欲希望在国家民族将来福利的共同目标下设法解决”。同时重申乡村建设人才所负担的振兴民族国家的使命,鼓励他们努力奋斗,用建设乡村的成绩来回应外界的质疑,“我们从事乡村工作的人们,只有一天一天的努力工作,报答我们对于社会所负的债务。批评与责难正足磨励我们……我们只有努力的工作,开创乡建运动的将来,为我们的劳苦大众,我们的国家尽一点微末的力量!我们要以我们的工作,答复一切的破坏的批评。”*瞿菊农:《以工作答复批评》,《民间》,1936年第2期。这种做法的目的在于通过进一步明确乡村建设事业的意义与价值,加强乡村建设人才的使命感、责任感,进而增进社会认同感。
另一方面,晏阳初也非常重视通过塑造象征物来提升认同感。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通过研究表明,包括国家、民族以及一般社会群体在内的不同层次的“共同体”能够最终得以形成,与象征物(如旗帜、服装、仪式等)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这些象征物不仅是一个群体与其他群体进行区分的外在标志,更体现着该群体的精神风貌、价值标准与行为规范,对群体成员具有潜在的激励、凝聚作用。晏阳初领导的平教会也创作有“平”字徽章,代表平民精神,“一到了考棚(实验区办公处)的大门,抬头就看见约莫三尺丁方的一个大大的‘平’字,高揭门楣!……许多出版物的封面上,都印着红色的‘平’字,会里办事人的衣襟上也都挂着‘平’字的徽章,处处是平,无往不平”。*谢扶雅:《“平”底哲学——到定县后底一个感想》,《民间》,1936年第24期。同学会会员也配有标识来表明自身身份,“身上还带着一块黄布做的徽章,问起来,方知道他们都是平民学校卒业同学会的职员”。*衡哲:《定县农村中见到的平教会事业》,《独立评论》,1933年第51号。此外还有《平教同志歌》,不仅平教会开会前先进行齐唱,而且还利用无线电广播进行播放,鸣锣通知村里民众来听,并由同学会会员负责在旁帮助民众学习、演唱*晏阳初:《平民教育运动的回顾与前瞻》,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6页。。词曲的演唱既是对成员的激励,也营造出较为隆重的“仪式感”,有助于增强成员的社会感。
虽然与同一时期山东等地乡村建设实验区的人才培养方式相比,晏阳初所设计的同学会制度缺乏较为完整的训练体系,青年农民经过极短时间的培训就要承担复杂的各项建设事业,其技术能力往往较为欠缺。但这一制度的优点在于直接对农民进行培养与组织,因而也被称为“青年会式”的人才培养模式,极大节省了人才培养所需的人力、物力成本,没有超出乡村社会所能承受的范围,对于推动定县乡村建设事业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平校毕业同学会”制度的实践成效及其局限
在定县乡村建设实验区发展过程中,晏阳初注重培养青年农民以及组织同学会的做法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在其提倡的四大教育中,生计教育主要由从同学会成员中选拔出的表证农家承担,“把试验场的东西,表证给普通农民看……领导普通农民,全体动员,作农业改进的工作”。至1936年冬,定县表证农家总数已超过300户,不断将新式农业技术进行推广普及。卫生教育方面,同样由从同学会会员中选拔出的保健员构成了定县三级保健制度的基石。保健员先接受为期约十天的训练,然后配发专用药箱返乡工作,负责简单、常见疾病的治疗、卫生清洁、生命统计等工作。虽然职责繁重,但保健员基本不领薪水,几等同于义务职,而且他们作为本地人也更容易得到村民的信任,“他们土生土长并易于生根于当地……被同胞村民信赖的村民们比必须花费宝贵的时间来显示其可靠性的外来者更为有利”。*陈志潜:《中国农村的医学——我的回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7-88页。正是有保健员的存在,定县才能建立起相对完备、高效且经济的卫生保健网络,提高乡村社会的医疗卫生状况。在定县其他建设事业中,同学会会员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可谓“推动一切社会事业之原动力”*陈志潜:《定县社会改造事业中之保健制度》,章元善、许仕廉编:《乡村建设实验》(第2集),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版,第469页。,不再一一赘述。
除成绩之外,同学会制度的运作也出现一些较为严重的问题,反映出晏阳初乡村建设人才思想所存在的局限性,也值得反思。主要体现在晏阳初忽视了乡村社会复杂的权力网络,单纯重视青年农民的作用,导致同学会呈现组织松散的状态,无力应对地方反对势力,更无法实现农民的高效动员。
从同学会的组织纲领来看,缺乏明确的奋斗目标。同学会曾制定有《同学会章程》*孔雪雄:《中国今日之农村运动》,上海:中山文化教育馆出版物发行处,1934年版,第118页。,但其中条文规定极为笼统,“本会会员,都要相亲相爱,帮助村人做事,不许和人生气,也不许帮人生气”。没有明确的目标则难以凝聚团体力量。从组织结构及运作来看,较为简单。每村同学会成员组成会员大会,选举三至七名村委员,从村委员中再选举委员长一人,“按照大家的意见,替大家做事”,村级以上的同学会则几乎没有。村委员会每月开会一次,如遇主要事情则进行临时召集。运行经费也基于自筹,“由会员及本村捐助”,这决定了同学会无法承担复杂的、全局性的事务。从组织纪律来看,缺乏严格的职权划分与约束机制。为了约束成员行为,同学会订有《同学会自修信条》,要求会员“不说诳,不打架,不赌博,不吸烟,要时间守约,要手脸清洁,要勤看书报,要早睡早起,要爱护公物”*姜书阁:《定县平民教育视察记》,张家口:察哈尔教育厅编译处,1932年版,第118页。。显然,这种规定重在软性的自我修养与自我监督,而缺乏强制约束力。
同学会组织松散的特点是由乡村建设的社会运动性质所决定的,其组织效能也大打折扣,在推动乡村建设表层事业时能够取得一定成效,一旦触及乡村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的深层变革时则颇为无力,既无法得到当局的全力支持,更难以应对地方绅士的阻碍与破坏。
国民党当局对待乡村建设运动的态度是复杂的。中央政府或出于挽救农村的真意,或出于顺应民心的考虑,对定县的建设事业持支持态度。如蒋介石曾亲邀晏阳初至南京长谈,国民政府高级别官员也屡屡赴定县考察,还曾召开有关乡村建设、县政改革的专题会议。但地方政府的态度往往并不积极甚至持敌视态度,“过去各省每有误认实验区或实验县为民政厅直属机关,其他各厅,或取旁观态度,或且从而阻挠之者,实为重大错误……”*江西省政府民政厅专员室:《县政资料辑要》(第3辑),南昌:江西省政府民政厅,1941年版,第49页。晏阳初也曾无奈感言:“我们虽是有了法律的根据,但是那时北方政局,不大受中央节制……(河北)省府委员共九人,其中有三个人从中破坏阻挠,我们为了事业,不得不低声下气婉转和他们来往。”*晏阳初:《平民教育运动的回顾与前瞻》,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96页。
至于地方绅士,仇视乡村建设者不在少数。如上文所言,晏阳初在选择乡村建设主体力量时已然撇开了绅士阶层,而大刀阔斧的建设事业又损害了一部分绅士的利益,如定县依靠普通农民组织起来的合作社、合作银行与合作仓库“打倒了两百多家银号”。而且由于对同学会会员缺少指导与约束,导致“过火”行为不断发生,加剧了与地方势力的冲突。如同学会会员常有抓赌活动,即便是一村之长,抓到之后“罚钱与平校买煤油等”。*晏阳初:《在周会上的讲话》,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90页。但实际上并未有任何法律或文件赋予同学会如此权力。甚至围绕演唱秧歌问题,有同学会会员“与旧村长放火污门,贴标语与村公所”,一度出现失控现象,令晏阳初也不得不重申:“我们要想补救,一方须注意到系统的上层教育,一方须注意已毕业同学会的大力矫之。”*同上书,第189页。冲突的结果“不但地方上的豪绅,就连县政府的县长科长都不放心,都起来反对。因此怀疑、恐惧、造谣,对我们加上许多‘帽子’,用种种办法想破坏我们的工作”。*晏阳初:《平民教育运动的回顾与前瞻》,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页。
面对地方势力的破坏与阻挠,同学会无力应对,晏阳初等高层领导也无计可施,大多时候只能妥协让步,甚至连县长霍六丁也被迫离职。霍六丁原在河南大学、河南民众师范学院任教,后出任平教会社会教育部主任,定县被划为实验县后又出任实验县县长。在任期间,整顿吏治,支持同学会扫除积弊,“取缔那些黑暗、危害人民的东西,如差役之敲诈、司法之贪污、监狱中罪恶和鸦片烟、白面毒品等等”。然而种种做法触及地方绅士利益,一年后被迫辞职,如其自述:“能做到的事一年都做到了;做不到的事,再干也做不到。”*霍六丁:《我任定县实验县县长的回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河北文史资料选辑》(第11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页。同学会也不得不进行改组,原来同学会的领袖——村委员长和委员“应当是亲身种地的农民”,改组后规定“各村同学,得推举各该村之公正而又热心公益的士绅一人至五人为指导员或顾问”,实际又将领导权拱手让出。一度“炫炫赫赫”的同学会也“随而亦形消沉”,建设事业难以为继。
综上所述,在晏阳初乡村建设人才思想指导下建立起来的“平校毕业同学会”及其在定县的实践经历表明,对于中国乡村社会的考察不能有任何预设的理论或方法。理论方法不同,结论必然各异,所提出的方案也全然脱离农村实际,“非但救不了农村,而且在目前,这运动本身都没有获得成功的希望的”。*《关于歧途中的农村改良主义工作》,《中国农村》,1936年第7期。应该真正进入乡村,将理论与乡村社会实际结合,剖析乡村场景中深刻复杂的政治、社会、文化结构,在此基础上才能抓住乡村问题的本质并求得根本之解决。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乡村实际相结合并取得革命成功正是最好的注脚。不过,就近代乡村建设运动的发展而言,晏阳初的人才思想及实践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其历史成绩值得肯定,对当下有关农村建设人才培养思想、机制的探索亦有颇多可借鉴之资。
Yan Yang-chu’s Thought of Rural Construction Talent and Its Practice in Dingxian County ——Taking the Graduates Union of Civilian Schools as an Example
REN Jin-shuai
(Institute of Marxism,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uoyang, Henan 471023,China)
In order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rural construction in Dingxian County,Yan Yang-chu established graduates union of civilian schools with young peasants as the main body, trying to extract the rural endogenous forces. Although this approach achieved some success, it paid too much attention to young peasants and neglected the complicated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structure of the rural society. As a result, the system of graduates union of civilian schools was confused and the external resistance was great, which affected the effectiveness of the construction work. Studying Yan Yang-chu’s thought of rural construction talent and its practice in Dingxian County will contribute to the molding of the talents team in the new rural construction
Yan Yang-chu; Dingxian County; rural construction; talent thoughts; graduates union of civilian schools
2017-06-10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近代以来华北区域城镇化进程研究(1860-2000年)》(13AZS018)
任金帅(1986-),男,河南洛阳人,历史学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乡村社会史研究。
K263
A
1008-469X(2017)04-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