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诗歌的生命本体探究
2017-02-23吴翔宇
吴翔宇, 张 鑫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穆旦诗歌的生命本体探究
吴翔宇, 张 鑫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穆旦的诗歌建构了具有现代品格的生命哲学体系。意义悖谬与死亡阴影使主体陷入虚无的境地之中,但这种虚无经验却引发了主体对于生命本源性问题的质询。由此引发的精神之旅,最终通过一系列的自审、寻找、选择等行为意向,开启了对未来可能性的筹划。其意义扩充于置身张力场的主体的绝望抗争来折射生命存在价值,并将这种生命意识的出场视为主体精神获致的本体活源。
穆旦诗歌;生命本体;历史生成;运思方式;精神张力
20世纪40年代,当不少在30年代取得重要成就的诗人几乎濒临“失语”时,穆旦却找到了阐发自我、历史、时代的言说方式,诗歌意蕴的深刻性、多维性并没有被过滤和简化,反而更好地彰显出来。穆旦将迥异于传统诗词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的因素,融入到诗歌的本体中,呈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境域。他推崇艾略特“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1](P25)的诗学主张,有意识地对诗歌语言加以非常规的运用,可触摸的具象与抽象的情感、智性熔于一炉,在存在的瞬间悉数到场,昭示了与中国古典诗歌殊异的审美指向。这种写法在当时无疑是具有反叛性的,郑敏就曾提及当时有人指出穆旦的语言“不符合汉语的典范”[2](P33)。然而,正是诗人自觉追求诗歌的现代意识与社会深刻的历史内涵相融合,让他确实走到了“现代汉语写作的最前沿”[3](P136)。显然,这种被隔绝或被误解的语言表述与其说是对中国传统诗歌的“断裂”,毋宁说是具有自身的文化逻辑和意义建构的价值系统。超越了简单的西方现代主义的东方化移植已然具有了自身特殊规律和存在价值的探索性尝试。由此,在把握穆旦诗性与智性融合的基础上,强化主体的存在体验,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和炼狱过程中把握主体所持守的思维路向,可以发掘穆旦诗歌生命本体的思维形态和价值取向。
一、虚无经验:质询生命本源的生成机制
“经验”是现代主义诗人非常倚重的要素。在《布拉格随笔》里,里尔克提出了“诗是经验”的诗学观念:“诗并不像大众所想的,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4](P86)。艾略特也认为:“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1](P31)。在他们看来,人不仅是一个自然的人,也是一个社会的人。诗歌如能将主体的现实体验和存在的精神命题相联,其本体的思维视界势必拓殖。穆旦呼唤“新的抒情”不再仅仅停留在写“风景”、写“情绪”的层面上,而是要写“经验”,写诗人以“一颗火热的心在消溶着牺牲和痛苦的经验”[5]。当然,这种“思想知觉化”的艺术实践并不易为人所控驭,需要我们沉潜到灵魂深处去与诗人交流、对话,才能探究其内蕴的精神特质。
穆旦的诗歌中有一种很显在的生存经验:空间重压下的时间的虚无。即主体被抛置于黑暗和虚无的空间存在中,是一种“我在且不得不在”乃至“我在且不得不能在”的此在状态:“锁在荒野里”(《我》),为“沉重的现实闭紧”(《海恋》),“我默默地守着/这弥漫一切的,混乱的黑夜”(《漫漫长夜》)。这种境域切断了主体对过去的依赖和对将来的期许,作为时间形态的当下处境被完全抽空,导致了主体的意义体验全方位“退场”,基于生存体验所获得的现代情绪,如孤独、焦虑、痛苦等也就随之而至。这与法国学者伊夫·瓦岱所说的“空洞的现时”[6](P51)颇为类似。具体到穆旦的诗歌,这种虚无经验主要通过如下两方面来呈现:
一是主体分裂遭致意义悖谬。穆旦诗歌极致地书写了这种由意义悖谬生成的“丰富的痛苦”(《出发》)。主体“站在不稳定的点上”(《诗》),书写“我们失去的自己”(《从空虚到充实》)或者“不断分裂的个体”(《智慧的来临》)。在此情境中,主体容身的“时空体”被黑暗与虚无置换成空洞的外壳,其探求存在之真的方向性被阻塞,一种找不到立足点而漂浮的极境经验就此衍生。这即如胡塞尔现象学中所谓“意向在直观中完全得不到充实”[7](P7,19)的悖谬性经验。显然,这种面对自我的探寻和内在精神的求索源于诗人对于特定“中国”的深层观照,他的吟唱既是自我意识强化的产物,也喊出了整个苦难的中华民族的真实心音,“不再是一种自我的爆发或讴歌,而是强调自我的破碎和转变,显示内察的探索”[8](P43)。穆旦排拒中国传统的平衡,扩张心理范畴中的知觉体验,以直觉方式表呈主体的存在境域。在他的诗歌王国里,生命被虚无放逐成一个“空壳”,主体在突入外界时面对的是一片“荒原”,然而在求诸自我时却陷入了自我对自我的疏离。穆旦的诗作浸透了这种经验,相当集中地体现在带有自剖性质的《我》这一首诗中。“我”从母体中分离出来,就成为一个残缺的个体——“永远是自己”,这是主体自我意识确立的开始。“我”立足有限,向“我”的能在突进,却“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我”反求诸身,试图打开自我的可能性,结果是“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只能永久地体验着“锁在荒野里”的痛苦境地。《诗八首》历来被认为是诗人最具现代知性的作品,它隐喻了主体直面外在世界与自我时的双重精神困境:人一出生就陷入了残缺状态,就是不完整的自我,“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这是无可改变的命运,“我留在孤独里”在所难免。于是,主体“不断的寻求”,可是“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在这里,爱情的法则、事业的法则、人类生存的法则都不过如此,都充满了痛苦和无以解脱的悖谬,“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以上两篇诗作主体的自我是充分敞开的,却承受着“非诗意”的存在经验,这是一种“受折磨又折磨人”的现代经验。正如李方所概括的:“穆旦诗中剖露的,首先是严酷的现实给‘新生代’青年内心带来的剧烈矛盾……敏锐的诗人率先同感到与时代脱节的‘失落’和不甘失落的心灵抉择的迫急”[9](P63)。由于存在的本真蔽而不显,主体的存在经验只停留在当下断裂的时间点上,“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三十诞辰有感》)。过去和将来、黑暗和虚妄,无所依凭的现在成了一切痛苦之源。对此,艾略特有深刻的论说,“如果时间永远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到拯救。”[10](P182)于是,时间演变成需要等待由主体将某物填充的空虚结构,它是工具性的,而不是属己的,也不是自身实现着的。正是因为这种被动的不确定性,主体无法绽出自我的精神立场,无奈地屈从于他人主宰的自我“熬煮”之中。
二是无法超越死亡的虚无境域。穆旦认为“诗应该写出发现底惊异”[11](P184),这意味着诗人要对生活有特别的发现,写出深藏于日常生活表象之上的独特经验来。他的诗歌立足此岸,执着于书写“阴暗的生的命题”(《蛇的诱惑》)。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战乱、危亡的际遇面前,诗人沉寂的心灵里唤起的荒诞、幻灭感受总无可避免地带上存在主义的质地。在穆旦的诗中虚无与死亡是相邻的,死亡而导致的生命的“无”给主体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痛感。这与海德格尔所说的源于时间危机感而衍生的“烦”和“畏”[12](P372)经验相通。“烦”、“畏”本身没有特定对象,它是一般的人生态度,人之所以“烦”是因为人总是不断追问存在的意义,以此来克服沉沦状态,面向未来,显示人的潜在性。人如不胜其烦,感到畏惧,就会滑入非本真的状态而取消自我。在“畏”的情境中,周围的一切存在都变得与主体毫不相干,一种无家可归的孤独与无望于心底突然爆发和升腾,虚无与绝望是此在最切己的感知。穆旦意识到人们“这里跪拜,那里去寻找”,到头来“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赞美》),“无边的荒凉”(《哀悼》);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沉没》),直到生命“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智慧之歌》),只有“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一生”(《时感四首》),唯有“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悲观论者的画像》)。置身于此,对于主体来说,“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神魔之争》),抑或是“那灵魂的颤动——是死也是生”(《时感四首》)。最终,主体根本就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我自己”(《自己》)。总之,在死亡的“潜隐的存在领域”中,“命运和神衹都失去了主宰”(《不幸的人们》),“无数的人活着,/死了。”(《漫漫长夜》)。无法意指的行为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进而搁置了主体生命的价值。
“用身体思想”是穆旦诗歌的重要特征,释放身体感官去体悟存在境遇使其诗歌和时代保持着深刻的关联,这正是诗人“新的抒情”的核心要义。不管是自我分裂的意义悖谬还是无法超越死亡的虚无境域,对于主体而言都表现为失去方向感的游离,时空体拒绝为主体提供显明的路向,主体的行为意向无法真正获得意义支援,换言之,意向在直观中完全得不到充实。这种感觉有如:“在旷野上,在无边的肃杀里,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在旷野上》;“当一阵狂涛来了/扑打我,流卷我,淹没我,/从东北到西南我不能/支持了”(《从空虚到充实》);“我们的周身已是现实的倾覆”(《黄昏》);“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都病恹而虚空”(《玫瑰之歌》);“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诗八首》)……。在这里,目的性意义拒绝为意向性行为提供动力支撑,其结果是“意识到我们所作为的一切缺乏目的……导致了一种形而上的极度痛苦状态”[13](P2)。在穆旦的意识中,只有生命自身才能抗拒这种无以复加的虚无感,源于自我复杂深邃的存在本能的不断潜伏和积聚,催生了主体对于生命本源性问题的深刻质询。基于此,也生成了主体独立的自我意识来叩问生命本体的价值与意义。
二、领悟存在:生命实体的运思方式
对于存在而言,找寻本真意味着主体自我意识的自觉,反言之,如果本真以一直被遮蔽的方式而在则意味着主体的生命意向无法获得意义的支援而陷入无意义的游离之中。为此,人该如何对与自己的本质休戚相关的神秘表达自己的存在态度和生存方式呢?是被强大的虚无吞噬或同化,还是着力于对存在可能性的筹划?穆旦给予的答案是拒斥社会习俗的安排,从常人的包围中突围出来。突围意味着对存在可能性的策划,也是对本质之源的切近,因为“这种切近不能根据某种空间性的距离来衡量,而只能根据所显示者以及与之相应的显示的敞开状态的方式来测量。本源在它的基础的回到自身之中的固定中让最遥远的切近的可能性产生出来”[14](P314)。穆旦始终认为,社会习俗与传统既是常人赖以逃避的避难所。正因为“四壁是传统,是有力的/白天,支持一切它胜利的习惯”(《成熟》),一切都已经“就范”于成形的习惯和传统(《被围者》),所以“习惯于接受”的人们只能自私地“等待”(《退伍》),学着“前人的榜样,忍耐和爬行”的常人,最终“痛苦的头脑现在已经安分”(《线上》),在“防空洞”里却能感受到意外的“安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然而,这在穆旦看来恰恰是奴役主体的精神枷锁:“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控诉》),是勇士灵魂里长着的“霉锈”(《寄》)。
不独社会习俗,常人也是阻碍主体本真存在的“他者”。他们以群体的形式存在,是日常习惯及秩序的存在者、维护者。用海德格尔的话,他们是“非本真、沉沦的人的总称”[12](P327)。克尔凯郭尔称这类人为“极肤浅的非个人”和“群体人”[15](P57),他们不需要孤独,当必须独处的时候,就会很快死去,是一种缺乏精神自我的个体,尼采则将其定义为“末人”、“平均人”[16](P11~12)。他们没有创造的愿望和能力;谨小慎微、浑浑噩噩地度日;其个性已经泯灭,千人一面,把尚未丧失个性的人视为疯子。由于常人在认知和行为上表现出与多数人相一致的特点,意味着人的个人性和主体性被“弱化”,甚至被“同化”:“根据真实的或想像的来自他人的影响而改变自己的行为”[17](P454)。《被围者》营造了一个以“圆”为中心的“绝对的理念”,真正的存在者被围困于其中,在他们的周围是由“平庸”、“寒冷”、“闪电和雨”构成的“无形”群体。这里出现了“包围”与“被包围”的位置差异,位置感的追求隐含着主体在空间方面的诉求以及在时间中的精神诉求,两者之间呈现出一种具有权力的殖民关系,他们的相互作用揭橥了现实文化空间背后的整体形态和“权力机制”。因此,我们可以将以上两种空间关系看成是一个双向结合、明暗互现的叙述空间模式:在常人的围剿下,主体最终不过完成一个平庸的圆,令人绝望的完整,“相结起来是这平庸的永远”。然而,对于勇者而言,常人所制造的“他人即地狱”的陷阱不但不会切断其存在的意义,反而更能激活其内在的行动源,使其对这种臆造的秩序产生狂欢化的反抗。主体通过“毁坏它”,让“我们自己就是它的残缺”的决绝方式,给沉沦的常人以致命的打击。在其它篇什里,诗人同样以“碾过他”(《线上》《被围者》)、“把你们击倒”(《打出去》)、“向泥土扩张”(《反攻基地》)、“迸涌出坚强的骨干”(《合唱二章》)、“踏出这芜杂的门径”(《园》)、“他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着夕阳”(《古墙》)等“突围”意向,获致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这里,文化空间的僭越体现了主体突入他者世界的具体过程,界限与主体的“我在”相互依存,主体的存在力量越大边界就显得越无力,反而亦然。落实到穆旦的诗歌中,抒情主体的突围或反包围一方面呈示了他者力量的无处不在,但另一方面也显示了无法阻止的主体精神在场。 “围困”与“突围”的双向抵牾与究诘,意向在空间中的纠合和参照,使得各自的视阈发生交叉、重叠,从而构成了立体开放的互文空间。
对于强大虚无的重压而言,空间位置的僭越趋向确证了主体的“在场”。要使受遮蔽的存在之真敞亮,主体还必须要开启对未来时间和历史运动的可能性探索。这种存在的可能性的开启彰显出主体的精神品格,也获致了常人所不能得到的对存在意义的质询。穆旦肯定寻找对见证主体存在的重要意义,他欣喜于“那尚未灰灭的火焰,斑斑点点的灼炭,闪闪的、散播在吞蚀一切的黑暗中”[18]。这正是他“那颗不甘变冷的心”存活和充实的价值。当然,常人和社会习俗所把持的价值体系不可能为主体提供意义支撑,主体不屑于成为常人的影子和化身,而是从日常沉沦中超拔出来,以独立个体的姿态去受难。克尔凯郭尔的论见正说明这一点:“与其寻求帮助,他宁可带着全部地狱的痛苦成为他自身”[15](P62)。正是借助这种高难度的精神操练和行动的意向性活动,在遭遇界限和冲破界限的既压抑又激动的游离中,主体不断进行自审,开启了自我对自我的找寻:“必须一再地选择死亡和蜕变,/一条条求生的源流,寻觅着自己向大海欢聚”(《诗四首》);“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控诉》);“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玫瑰之歌》);“他们终于哭泣了,自动离去了”(《潮汐》);“我将,/永远凝视着目标/追寻,前进——/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前夕》)……。尽管这种寻找不能一蹴而就,甚至充满着矛盾和艰辛,但至少表征着人对存在之魅开启了领悟之途,蔽而不显的存在也因此有了敞亮与澄明的可能性。
对于存在探寻者而言,对存在去蔽、使本真敞亮是其无法逃避的使命,在这过程中,领会存在是其必备的能力。“假如关于存在的领会没有发生,人就会永远没有能力作为他所是的存在者而存在,哪怕他已具备了多么奇妙的功能。”[19](P117)应该说,有了领会这一勾联主客间的桥梁,主体能越过自我或他人诉诸于生命内在世界的蔽障,敞亮存在的过程也敞亮自我。可以这样理解,既然作为人的“此在”是既抛向外部世界也抛向他人的“共在”,那么有领会的发现和感知是主体开启“生存之筹划”的重要途径和条件。循此路径,穆旦从虚无出发,在虚无的废墟中铸炼了抵抗沉沦的肯定性力量,虚无因此也被理解成激活潜在力量的酵素。“稍一沉思会听见失去生命,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智慧的来临》);“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还原作用》);“不不,当可能还在不可能的时候,我仅存的血正毒恶地澎湃”(《我向自己说》);“我们为了补救,自动地流放”(《控诉》);“‘我是活着吗?我活着吗?我活着/为什么?’”(《蛇的诱惑》)……。凡此等等都表征了主体的自我定位,成为实现其价值信仰重建的历史过程。
当然,光有领悟还不够,主体自我的意志与生命的强力也是必不可少的质素。正如萨特所言,“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20](P708)。穆旦深谙此道,他说过,“要实现‘崇高的理想’,不能不通过‘辛酸的劳苦’;有了‘灾难’,才更激发‘希望’;‘自由’是必须从战斗里取得的。”[21]在这里,萨特所谓的“自由”并非彼岸的自由,而是此时此刻的“自由”。而这种自由饱含着主体生命情志与思维形态的内涵,在主体面临绝境时能确保其作出必要的选择,以确定其方向。穆旦诗中的“出走”、“漫游”、“流亡”、“跋涉”等意向是主体走出“自在的存在”向“自为的存在”跃进的隐喻。正如《蛇的诱惑》中所阐释的人生选择,“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着我,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主体“用嗅觉摸索一定的途径”(《鼠穴》),“它拧起全身的力,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野兽》),“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一切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洗去人间多年的山峦的图案”(《不幸的人们》)。在穆旦这里,人没有预先的规定性,人必然在不断变化的时间进程中进行着自己的选择,而人的所谓本质就在这种自由选择中生成。
三、拯救之途:暴力拴缚的精神张力
穆旦清醒地意识到,过去现代主义诗歌有偏离时代和现实的倾向,这势必将“诗监禁在象牙塔里”而难以提升其艺术境界。他汲取了奥登、艾略特等人关于现代主义诗艺与现实人生的“张力”关联的理论资源:艾略特曾高度评价十六、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The Metaphysical Poets)“用暴力将最异质的意念拴缚在一起”[1](P31)的表现手法;理查兹肯定了诗歌知性“相互干扰、相互冲突、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冲动”[22](P44)的意义。理查兹的学生燕卜逊“冲突的诗”对穆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穆旦肯定“脑神经的运用”之于诗歌的作用,他不喜欢“太平静”的诗作,主张“它更应该跳出来,再指向一条感情的洪流里,激荡起人们的血液来”[23]。穆旦乐此不疲地在他的诗歌中摄入大量对立性要素,给人造成挣扎、矛盾与痛苦的直觉:“告诉我们和平又必需杀戮,而那可厌的我们先得去喜欢”(《出发》);“微风不断地扑面,但我已和它渐远”(《寄》);“凶残摧毁凶残,如同你和我都渐渐强壮了却又死去”(《活下去》);“当可能还在不可能的时候,我仅存的血正毒恶地澎湃”(《我向自己说》);“虽然他们现在是死了,虽然他们从没有活过,却已留下了不死的记忆”(《鼠穴》);“我们生活着却没有中心/我们有很多中心/我们的很多中心不断地冲突”(《隐现》)……。除了这一系列富含张力的隐喻的运用,诗人还大量运用了“扩张人的精神”的特殊句式,如“虽然”、“倘若”、“自然”、“但”、“然而”、“却”、“又”等转折性的关联词。这并不是一种折衷的思维态势,而是一种“非同一性”哲学在诗歌中发生作用。在这里,我们能读到语言的挣扎和震荡。这些因素既对立、冲突,又统一于“当下”这一动态的文化结构之中,成为独特的张力艺术结构。
自我与他者是相互建构的一对范畴,他们的冲突与互动对于主体生命的生成至关重要。《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我”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等待命运安排和被动给予的“非本真自我”,一个则是不甘于沉沦的“本真自我”,主体精神裂变的自我拷问被诗人书写得极具张力。张力的存在取消了两者之间“和解”与“缓和”的可能性,因为“和解会解散非同一的东西,会使之摆脱压抑,包括精神的压制;它打开了通向复杂的不同事物的道路,剥夺了辩证法对这些事物的权力。和解将是关于不再是敌意的诸事物的思想”[24](P5)。这即是说,主体若想真正彰显自我生命就不能屈从于和解,必须在“非同一性”的逻辑中始终在场。郑敏曾这样评价道,“穆旦的诗,或不如说穆旦的精神世界是建立在矛盾的张力上没有得到解决的和谐的情况上。”[2](P30)这涉及穆旦张力思维中一个重要命题:以决绝的否定姿态对抗强大的重负。这种否定意识是主体存在自觉的表现,在自我与他者博弈中不做廉价的认同,而是时时显露自己的身份及异于他人的个性与张力。在这一过程中,将个人的生命铭刻于历史与未来的文化选择和反抗中,这也许是穆旦诗歌内部充满冲突而不愿消歇痛苦的根由吧。可以说,穆旦以甘愿下地狱的方式承接着无法达至的历史与当下,将生命灌注于主体的领悟与选择,在极境处来思考人的生命本体议题,拓展了中国新诗的内在境界。在他看来,指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盲从显然太多廉价而虚幻;臆想出一个理想或圆满的现实或存在只会麻痹人的真实视听,由此也无助于主体生命的成长与彰显。他看透了历史与真理的谎言以及绝对理念的虚妄性,“呵上帝!/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是一个真理”(《出发》),“庄严的神殿原不过是一种猜想”(《潮汐》),“希望,系住我们。希望/在没有希望,没有怀疑/的力量里”(《中国在哪里》)。在倾覆的现实的废墟上,塑就了强大主体精神的自我神话。王佐良的概括很好地说明这一点,“穆旦对于中国新写作的最大贡献,照我看,还是在他的创造了一个上帝”[25](P4)。
张力结构由于取消了一方吞噬另一方而确立的“本质”,其历史运动呈现出多元性和开放性。穆旦反复在诗歌中渴求着毁灭之后的“二次的诞生”(《五月》),因为“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二次的诞生”实际上就是在毁灭、死亡、虚无、绝望等临界点上精神的飞腾。关于这种“临界处境”,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它是人面对痛苦、绝境和死亡时的一种意识状况,是必然的、最后的和绝对的状况。在他看来,正是由于这种绝对的存在处境才使人们有体己的震惊,因为“在我们的实存的边缘上被感受到、被体验到、被思维了的处境,把实存的内在矛盾、二律背反统统展现出来了”[26](P175)。安内马丽·彼珀在解释尼采的哲学时认为,只有当主体企图超越自己而回转向自己时创造出瞬间,“有门的通道才成为过去和未来的连接点”[27](P341)。尼采的这种“眼下瞬间”意味着“伟大的解脱”瞬间,意味着所有能量的自由横溢,有一种不断增强、能够导致谵妄的力量。主体在这种极端瞬间中,一方面超越了意义悖谬带给主体的精神分裂性,另一方面将自我精神包含在新的创造中。可以说,穆旦诗歌的本体意义恰恰蕴含于主体与虚无对峙的张力强度,虚无的力量越大,生命不可遏制的律动也越大。难怪穆旦强调“从绝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从空虚到充实》),赞赏“一团猛烈的火焰,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野兽》);在“他的身子倒在绿色的原野上”的瞬间,“最高的意志,在欢快中解放”(《奉献》);正是诗人这种“拧起全身的力”(《野兽》),“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在旷野上》),不计后果的追求与反抗,收获了“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出发》),“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赞美》),而且“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给他们的子孙”(《先导》)。
当然,这里的意义生成与转换并不是没有条件的,主体生命的到场与非同一性的思维特征都保证了其生命意义的获致。为此,穆旦在世俗与精神的通道之间游离与张望,在通与隔的两端将诗歌的精神意蕴与艺术形态统一起来,这无疑推动了中国新诗的现代发展。 “生命的肉搏者”穆旦似乎“残酷”地深入到“诗人的自我分析与人格分裂的抒悦”,进行“最深入最细致的人性的抒情”[28],展示了人在存在困境中奔突的情形。在这一过程中,郁积的生的欲望和强力在奔流,生命本体得以彰显,意义被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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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of the Life Noumenon of Mu Dan's Poetry
WU Xiang-yu, ZHANG Xin
(School of Literature,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Mu Dan's poetry constructs a life philosophy system with the modern charact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paradox and the shadow of death make the subject sink into the void position, but this void experience leads the subject to question the origin of life. The resulting spiritual trip, ultimately through a series of self-examination, search, and other acts of choice intention, unlocks the planning of the possibilities of the future. The significance expansion by the despairing revolt intends to perspect and view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the subject who's exposed to tension. And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the subject has been blossomed and confirmed in the historical process.
Mu Dan's poetry; life noumenon; historical formation; thinking mode; mental tension
1671-1653(2017)01-0056-06
2016-09-28
吴翔宇(1980-),男,湖南平江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张 鑫(1991-),女,江苏盐城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2014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I207.25
A DOI 10.3969/j.issn.1671-1653.2017.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