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的创作实践与理论视野
——评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
2017-02-18肖剑南
肖剑南
散文诗的创作实践与理论视野
——评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
肖剑南
散文诗在中国文学大家族中是一个“弱势房分”,往往不是寄诗歌篱下就是散文篱下,在诗歌或散文家族中叨陪末座。如此长期处于弱势地位扮演次要角色,不利于散文诗创作的发展繁荣。欲改变这种窘境,学界文坛的努力就显得特别重要;然而,学术界对散文诗的重视程度一直很不够,高质量的研究成果少。不过,我们还要看到,中国有庞大的文学研究队伍,散文诗研究毕竟也出过优秀的学术成果。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上海三联出版社2017年5月版)就是面对上述机遇和挑战并存的挺进,这种挺进诚然可圈可点,但更可贵的还是其带来了一些研究突破。
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是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完善的,作者曾以博士论文申报到了教育部课题,首都师范大学王光明教授因此在该书序言指出,“散文诗研究列入全国性课题,如果不是张翼开的先例,也是凤毛麟角的。”[1]好选题需要好学风。在此前的散文诗研究著作中,“史”与“论”往往有所偏废,作家论或作品论常常充当文学史论,有的拘泥于有限的史料、局限于有限的时段,难以准确对散文诗实绩和特色做出总体评价,有的未能深入历史语境,脱离了对史料的仔细考量深入剖析,简单以某些西方理论作为判断的利器,难以避免主观臆断的片面性。有了上述前车之鉴,张翼于是建立起研究的纵横坐标,一方面从纵向上把散文诗放在一个较长的历史谱系中考察,挖掘了一些新材料,力图返回散文诗历史原初现场,聚焦于时代文体、民族文体和个体文体的特征变化,另一方面从横向上分析比较散文诗与自由诗、小品文等近邻文类的区别与联系,力图阐明散文诗游走于不同文类边界间的活力与魅力,着力于文类文体特征的提炼与把握。受限于篇幅,也受文学史传统写作模式的束缚,作者对时代文体的把握尚不够全面;不过,在这部专著,史论胶合,论从史出,体现出严谨扎实的好学风。
好学风离不开好方法。美国学者韦勒克、沃伦提出文体分析的两种方法:“第一个方法就是对作品的语言做系统的分析,从一件作品的审美角度出发”,探讨“一件或一组作品的具有个性的语言系统”,第二个方法则是“研究这一系统区别于另一个系统的个性特征的总和”,“使用的是对比的方法”。[2]这两种方法深刻影响了张翼的散文诗文体学研究。在散文诗与自由诗、小品文等近邻文类比较中,张翼主要展开第二种方法研究,对散文诗的语体分析则采用第一种方法。全书采用理论文体学与历史文体学相结合、作品微观分析和理论宏观研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剖析了文体的逻辑构成,阐明了文体的历史变易,借鉴了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的文本细读方法,建构了散文诗文体学理论。张翼所实践的研究方法,其实也就体现了系统论的理念。近代科学发展的基础是对自然界分门别类的细化研究,推崇分析还原法,重视局部、个体和细节的分析解剖,但还原论难以把握整体拥有而局部或个体不拥有的属性,有深度无高度。中国传统文化则强调从总体、关系的角度去考察,强调事物的有机联系,但如此整体论对局部、个体和细节不甚深究,有高度缺深度。系统论则超越还原论或整体论的单一研究模式,把两者结合起来,扬两者所长避两者所短。张翼微观研究的深度和功力,在对诗艺的把握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在阐述散文诗的语言艺术、诗化艺术、审美表现等方面体现充分,比如她说文言诗语得益于“竹节式”的语言结构,通过“字”的推敲炼铸语言的“爆破力”,自由诗以“音尺”、“顿”或“音组”的新竹节替换古诗的“字”竹节,而散文诗语言放弃了竹节式的语言结构,追求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张力,通过句子与句子间广泛的联络网结,实现句群或语篇的整体效果。而对散文诗文体特征的提炼、中国散文诗的文学史意义的概括,即体现了采用系统论研究方法而带来的高度和深度。
一部好的学术专著,往往是选题前沿独到、学风扎实严谨、方法恰当贴切,还有就是站在特定的理论视角。这个特定的理论视角,应该与一定的历史背景关联。张翼也提到,一个时代有特殊的情感形态、心理经验、审美方式,新的文学样式因此应运而生。现代散文诗兴起的历史时代背景,一是启蒙运动,二是工业革命。欧洲启蒙运动宣传自由、平等和民主等现代思想,是继文艺复兴之后的又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张扬了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精神,推动了法国大革命的爆发。18世纪后期欧洲国家中的工业化催生了现代化,以物为中心的理念逐渐主导了社会运转的实践,它把资本增值作为最高目标和行为准则,强调人对大自然最大限度的占有、开发和利用,通过科学技术创造物质财富、促进经济增长。依凭科技的力量和物本位的理念,人类社会自工业革命以来创造了物质经济的空前繁荣。但是,物本位理念把发展过程归结为物质财富的增加,把经济指标作为衡量社会发展程度最重要的标尺,放大了“物”而忽略了“人”,人本主义异化为“人类中心主义”,造成自然危机(环境问题等)、社会危机(社会矛盾激化等)和人自身的危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分裂等)。建立在近代科学发展进步基础之上的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拉开了现代性的序幕,新的哲学意识、价值理念、人生态度、内心感受等种种文化变迁,必然引起人们审美情感、审美观照、审美体验内部结构的重组和外在形式的变易,审美现代性也就应运而生。只有洞悉了上述社会文化变迁,我们才会明白为何现代人的思想更加自由开放、心理更加复杂微妙、情感更加细腻敏感,才会明白《巴黎的忧郁》——现代散文诗集开山之作为何诞生于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
苏轼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采用了审美现代性的理论视角,所以她把散文诗看成是现代文类,认为散文诗的审美现代性发现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内心世界的深度掘进,二是自我表现的艺术张力,三是现代性审美观的开拓,这无疑是把握了散文诗在审美现代性发现方面的要点和精粹。正因为张翼持特定的理论视角,所以她开篇就说散文诗产生于近代(现代)社会,认为中外古代仅存在类似散文诗的篇章,这其实体现了难得的学术探讨勇气。因为张翼博士论文导师汪文顶教授持散文诗有现代形态和古典形态之别观点,认为中国“散文诗试作可以上溯到公元前庄、屈时代”,“可说是古已有之”,“不能说因为没有创立‘散文诗’名目,就否定散文诗作品的存在,……‘立名责实’总是后于写作实践的”。[3]或许是执着于某一理论视角之时“窄化”了“审美现代性”的内涵,忽略了时代文体、个人文体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张翼把“紧张的内心冲突”作为创作的动力机制,这点似乎值得商榷,事实上泰戈尔、冰心、郭风等人的散文诗未必如此。有了学术的勇气,加上理论积淀的厚度,张翼就会时时迸发出学术的锐气和朝气,比如她以写作视点和语言方式的不同,提出散文诗与小品文“貌合神离”的结论,发现散文诗写作的先锋性——文化理念超前性,反对以诗歌或散文等近邻文类为参照标准的“文类中心主义”,也就是体现了20世纪中期文化人类学家才提出的文化相对主义的核心理念——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记得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说过,“作为起源,实践先于理论;一旦把实践提高到理论的水平,理论就领先于实践。”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就是从散文诗创作实际和理论建设出发,积极援引相关理论来构建自己的学术分析框架,架设一个便于创作和研究交流互动的渠道,奋力把散文诗创作实践提高到理论水平,从而有力增强了散文诗的文类自信、创作自信和理论自信。
注 释
[1]张翼:《散文诗文体学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页。
[2]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93页。
[3]汪文顶:《无声的河流》,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9、30页。
肖剑南(1974—),男,福建永定人,文学博士,教授,中共福建省委党校社会与文化教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