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翻译:架设跨越语言的虹桥
2017-11-15远洋
远 洋
诗歌翻译:架设跨越语言的虹桥
远 洋
一、置身于世界诗歌现场
近些年来,我业余时间主要投身于诗歌翻译。迄今为止,已翻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诗歌奖、艾略特诗歌奖诗集20多部,刊登于《世界文学》、《诗刊》、《译林》、《红岩》等20多家刊物700多首。译诗集《亚当的苹果园》(美国前桂冠诗人罗伯特·哈斯原著)2014年8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入选数十家媒体推荐榜单,入选“2014年中国好书榜”,广受欢迎和好评。《夜舞——西尔维亚·普拉斯诗选》(美国诗人,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2016年6月漓江出版社出版发行,《重建伊甸园》(2013年获得艾略特诗歌奖、普利策诗歌奖的美国诗人莎朗·奥兹诗选)2016年8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均获得广泛好评。
2017年, 《水泽女神之歌》(福克纳早期诗歌与散文)、《明亮的伏击》(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奥黛丽·沃德曼诗选)、《火星生活》(美国新晋桂冠诗人、普利策诗歌奖得主特蕾斯·史密斯诗集)分别由漓江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另,《索因卡诗选》(尼日利亚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塞弗尔特诗选》(捷克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花城出版社已分别列入“文学馆”、“蓝色东欧”重点出版计划。
因为是业余,时间和精力有限,我主要关注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诗歌奖、艾略特诗歌奖三大奖项的诗人及其作品,从中选择自己喜爱的、近年的、特别是尚未有中文译本的诗人及作品。通过翻译这些诗歌,使自己置身于当下世界诗歌的现场甚至前沿,了解世界诗歌发展的最新动态、目前“浮出水面的”、最好的诗人及其创作。
二、语言、美学及思想的革命
这几年,我放下了自己的创作,全身心投入诗歌翻译。译诗集《亚当的苹果园》,包括了哈斯毕生的六部诗集和最新诗歌,从2012年开始翻译到2014年出版,经过反复校对、修订,历时三年。收到样书时,我才确信,我完成了一个当初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时侯为了弄懂一个词,要查找十几种词典。常常劳累过度,眼干涩、腰背痛,2013年7月患上了耳鸣,2014年1月又患了肩周炎和“鼠标手”,虽然通过加强锻炼有所缓解,但至今仍未痊愈。有时侯会感叹,诗歌翻译真是令人绝望的事情,真是无期的苦役。《重建伊甸园》是莎朗·奥兹诗选的七部诗集的选本,也经历同样的过程,同样三年的艰辛劳作。为了对得起原作者,对得起读者,对得起出版社,对得起师长,对得起自己,译诗苦役犯只好苦中作乐,以苦为乐。 有时侯苦思苦想数日译不好一句,有时侯如有神助会出现神来之笔。好的作品需要反复推敲、打磨,直到它呈现出生命活力,闪耀着艺术之光。
译诗所费心血,与自己写诗相比,简直几百倍。写诗往往有感而发,一挥而就;译诗得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修订,废·忘食,日琢月磨,还得查阅大量的原文背景资料,形式和内容都力图做到忠实于原作,传达出原作的韵味,展现出作者的独特风格。说呕心沥血,一点不为过。
加缪说,“我反抗,故我们存在。” “在二十多年荒唐的历史进程中”,诗歌就是我们饿反抗方式;美国诗人、翻译家雷克斯罗斯说过这样一句话:“最后,尤其是,翻译把你从你的同时代人中拯救出来”。对此我有切身感受,译诗不仅是我开阔了视野,刷新了眼光,深入到所译诗人的灵魂和诗歌的核心中去,而且使我从现实的困厄中超脱出来,使我能够抵抗这个时代的抑郁;同时翻译是刷新。不仅仅是语言层面的刷新,而且更深层意义上,是审美观和世界观的刷新——刷新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刷新我们的思想和思维方式,进而改变我们自己,扬弃旧我,创造新我。翻译带来的陌生化、异质化,实际上是一次语言、美学及思想的革命。
佛教说人生即苦,译诗更是一个苦差事,就像一个苦役犯,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劳作,但苦中作乐,以苦为乐,是牺牲也是回报——每开始翻译一个诗人,面前就好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伟大的诗歌里,与巨人谈心,与万物对话,与宇宙合一,从而获得最高的生之快乐——灵魂的辽阔、愉悦和宁静。翻译有“摆渡”之意,有点佛学意味。翻译是慈航,渡己渡人,抵达新境界。
三、赋予译诗以生命
在翻译中我体会到,严复的“信达雅”之说,其实一个信字就已足矣,能真正做到一个信字就已足矣。信已含达意;刻意求雅则难免篡改、歪曲原作。原作风格不应改变。信即忠实,忠实于原文,包括形式与内容,或者进一步说,有语言和精神两个层面。信的最佳程度,是形与神和原作皆高度一致。
只有透彻理解,才能做到忠实,力求形神兼备地传达出原作的韵味。可以充分发挥汉语的优长进行再创造,而且三十多年写诗的经验对译诗确实有益,使我能够在形式及技巧的处理上驾轻就熟。
经常碰到有些朋友问及我如何对待直译与意译的问题。我以为,无绝对的直译,只是相对的,否则在汉语里都不通。直译是入手门径,意译必须把握好分寸,绝不可违背、歪曲和篡改原意,否则就是错译。二者都必须以忠实于原作为前提,以精确为指归。译文的顺溜多是对原文的背叛和歪曲。真正忠实于原文的翻译所带来的陌生化、异质化,实际上是对陈词滥调的清理,是语言的刷新,是一次语言革命。“直译”或“异化”不是粗制滥造的借口,“创造性”也不是胡乱译的理由,“诗人译诗”更不是错译的庇护所。原文都没弄懂,中文又写不通顺,以己之昏昏,岂能让读者昭昭?
诗歌翻译如禅宗的渐悟和顿悟派,但即便是在一个译者身上,有时有从渐悟到顿悟的过程,有时立刻顿悟,有时二者浑不可分。译者历经磨砺,融入生命体验,其作品方能达到忠实原作又物我两忘、炉火纯青的境界:“直译”与“意译”的界限消失于无形;而无论“归化”还是“异化”,皆臻于化境。
译者也是创作主体。译诗不是摹仿、复制,也不仅仅是语言的转换,而是更高意义上的创造。译者译诗类似于上帝造人,要灌注以生命的气息。不仅要求译者吃透原作,在语言层面的融汇贯通,而且更重要的、最根本的,是译者与原作者灵魂层面的交会融合,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才能进入诗的创造。掌握住形式特征,又能摆脱形式的束缚,抓住精神实质,才能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游刃有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从而无为而无不为,这也暗合于中国传统美学——道法自然,得鱼而忘筌。
语言之隔如同世界之隔,译者的任务是打破语言的樊篱,重建上帝摧毁的巴比伦之塔。我觉得,在诗歌翻译中,与其说译者是助产士,把原诗从外语世界中中接生到新的语言世界;还不如说,译者本身就是母体——原诗只是一粒种子、一个胚胎,经由译者巧妙移植、精心孕育而诞生,是译者赋予它新生命——译者用自己的精气神来滋养它,灌注以生命的活力、节奏和呼吸——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生了一个有血有肉、会哭笑喊叫、活蹦乱跳的婴儿。因此,译诗不是原诗的影子和回声,而是原诗的转世重生——如同有灵魂的生命个体,在另一种语言世界里获得新鲜的血液和呼吸,在另一个国度中投胎出世,具有相对独立的艺术生命,成为新的诗歌。假如对照来看,外语原文与汉语译文如一母同胞的双胞胎。
借用中国画论的观点,就是要“传神写照”。古代人物画家顾恺之在他的画论中提出了“传神写照”,把“传神”作为评画的第一标准。而如何能画好传神,做“到神仪在心”呢?顾恺之在其《传神论》中又提出了“迁想妙得”这一方法。“迁想”和“妙得”是因果关系。意思是画家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要把主观的情思投入到客观对象中去,使客体之神与主体之神融合为“传神”的,完美的艺术形象。离开了“迁想”,离开了艺术家的主体意识是不可能获得传神的艺术形象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艺术家的情感注入十分关键,只有作者情感的真实才能与客体去交流,这是画好“传神”的关键。译诗同样如此,重要的不只是精确的词语转换,更为关键的,是栩栩如生地再现原作风格和作者的精神气质。
这不仅要求译者吃透原作后在语言层面的融铸再造,而且更重要的、最根本的,是译者与原作者灵魂层面的合一——融为一体,从而成为原作者在汉语里的化身。用王家新老师的话来说,就是“在汉语里替他们写诗”。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应该是诗歌译者的最高追求。对于具体到不同翻译对象,必须能够以诗性的直觉“进入角色”,甚至感觉到像“灵魂附体”一样,才能把握住原诗的格调、韵味、语气这些难以言传的东西,才能赋予译诗以生命,体现出其独特的风格特色。否则,即使在遣词造句上煞费苦心、亦步亦趋,恐怕也是很难学会、摹仿不来的,结果也难免千人一面,完全走样,更谈不上传达其神韵了。当然,翻译作品不可避免地要打上译者的印记,但好的译者应该是性格演员,译谁是谁。
四、诗人译诗薪火相传
对于当下诗歌翻译的症结,我非常赞成高兴老师的这段话:“一个从不拒绝的译者是可疑的;一个每天能批量生产的译者是可疑的;一个号称自己的翻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译者是可疑的;一个觉得译事简单容易的译者是可疑的;一个断然否定前辈劳作的译者是可疑的。而真正懂得译事究竟的译者必定是谦逊的,惶恐的,小心翼翼的。”
译诗是再创作,但不可肆意篡改;译诗要面对读者,但不可一味迎合读者;译诗要挑战难度,而不是降低难度;不能把卓越的诗翻译成平庸的诗,更不能以翻译的名义糟蹋诗歌,哗众取宠。
译诗也是遗憾的艺术,译诗无止境,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差之毫厘,可能谬之千里。《诗经·小雅》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易经》乾卦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对于译诗,必须怀着敬畏之心,必须戒惧恐惧,不敢马虎懈怠,不可草率从事。只有老老实实地虚心学习,埋头苦干,日琢月磨,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
新诗百年,诗人译诗已形成一种传统,穆旦、冯至、戴望舒、陈敬容、郑敏等众多优秀诗人翻译的外国诗歌,滋养了一代代诗人。说翻译诗歌是中国新诗的养母或奶妈,并不为过。如果没有大量外国诗歌的译介,特别是优秀诗人来翻译诗歌,很难想象,今天的新诗会是什么面貌。这不仅仅是牺牲和奉献,更是精神的传承——一代代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使诗歌薪火相传,不断注入新鲜血液,获得新生。
我写诗三十多年,以前从未做过翻译之梦。但现在回头来看,我读诗、写诗、学习外语,似乎一直在为译诗做准备。近几年来,我有幸得到王家新、高兴、马铃薯兄弟、欧阳斌、沈东子等老师、编辑和朋友的竭诚扶持、鼓励和帮助,众多诗人和读者的赞赏;特别是去年深圳市文联创研部、作家协会、评论家协会立足于深圳作为国际化城市的定位,为促进对文学翻译的重视,促进未来深圳文学翻译力量的提升、发展和壮大的宗旨出发,专门主办了“远洋翻译诗歌研讨会”,邀请北京、广州、深圳等地数十名专家学者和诗人作家出席,对我的诗歌翻译给予了高度评价。这些,都是激励我奋力前行的动力。在诗歌翻译的道路上,我还是小学生,愿意继续不断地学习、探索。
远洋,1962年生,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入选《河南新文学大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五十年(1953—2003)文选》(诗歌卷)、《跨越: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诗选(1978-2008)》、《十年诗选》(2000-2010)等选集。出版诗集《青春树》、《村姑》、《大别山情》、《空心村》等多部。诗《鹤仙子》、诗剧《以南丁格尔的名义》2003年3月、6月先后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获河南省 “骏马奖”、 “牡丹杯”奖,湖北省 “神州杯”奖,深圳青年文学奖,河南诗人年度大奖,红岩文学“外国诗歌奖”等。
翻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诗歌奖、艾略特诗歌奖诗集20多部,刊登于《世界文学》、《诗刊》、《译林》、《红岩》等20多家刊物700多首,并发表了大量评论文章。译诗集《亚当的苹果园》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荣登数十家媒体推荐榜单,入选“全国2014年文学图书排行榜的Top100”;《夜舞——西尔维亚·普拉斯诗选》2016年6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发行,《重建伊甸园——莎朗·奥兹诗选》2016年8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入选“深圳十大佳著”),均获得广泛好评。
2017年, 《水泽女神之歌》(福克纳早期诗歌与散文)、《明亮的伏击》(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奥黛丽·沃德曼诗选)、《火星生活》(美国新晋桂冠诗人、普利策诗歌奖得主特蕾斯·史密斯诗集)分别由漓江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