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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栗与憧憬
——读阎安的诗

2017-11-15王可田

星星·散文诗 2017年29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王可田

战栗与憧憬
——读阎安的诗

王可田

阅读阎安是一种挑战。

他独异的诗风与个人气质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从里到外透出的冷冽、凌厉的锋芒,足以拒斥任何靠近者。

写作风格当是写作者精神气质的外化。而一个人的个性气质的形成,除了先天因素,就是后天经历,其中更多是童年的经历。而这完全杜绝了模仿的可能,打着鲜明个人印记的独创性诗歌同样无法模仿。

《与蜘蛛同在的大地》这本诗集我没有读到,但那个幻影般神秘、惊悚的生物,象征性存在,已经让我对阎安的诗歌有了猜谜般的好奇。《玩具城》和《整理石头》我读了很多遍,嵯峨凌厉的诗歌表情,多义乃至歧义的幽深诗境,以及那种异样的美,让我既感觉到震慑、疑惧,又充满迷恋和向往。的确,他的诗并不适合大众的口味,甚至就是某种刻意的排斥和拒绝。然而,一种包含独特诗歌美学,集原创性和现代性于一体的诗歌品质,已显露无疑。

1、精神指向

阎安的诗并不指向伦理,因而很少浮现为道德层面上的美善之光。他不是一个时时处处分发爱心的使者,他是一个站在事物背后一言不发的洞察者和剖析者,但这并不表明他没有态度。他说:“把道德家 说教者/和他们的火药工厂流放在这里”(《边境上的小城堡》)。同样,他的诗也不纠葛于社会、人事的纷乱细节和表象,他是通过独特角度(旁观者)的选取和锐见,对整体性存在进行提炼、概括和命名的方式进行写作的,趋向本质性的探寻与发现。于是,像“蜘蛛”“鱼王”“鸟首领”“狼神”等这样一些中心意象,通过平静的叙述和精确的细节呈现,成为世界身体的精神构成抑或核心。

呈现与塑造是阎安诗歌的常用手段,但以介入方式参与的具有召唤和启悟性质的表达也并不少见:“把岸边的灯/和那些在巨石心脏上沉睡已久的星星//一同点亮”(《北方那些蓝色的湖泊》),“灯塔啊,在石头的内心点亮/像地穴中深居简出的蜘蛛/在大地的肺部点亮”(《灯塔》)。尽管这种精神与意识之光的发散,显得沉重、阻滞和不可思议,但确凿而坚定。尤其在《使者赞美诗》和《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这样的诗篇中,在“雷电枝形的火光”和“凄厉无比的星光”之下,诗人精神世界的袒露就更为显在。《蓝孩子的七个夏天》犹如隐秘内心的创世纪,激烈、滞涩、混杂、开阔,高度的象征性一如压缩的铀矿,蕴蓄着巨大的精神能量。

北方,在阎安诗歌中是一个频频出现的词,诗人也自称“北方的书写者”,这种强调具有深意。北方,不仅是一个地理区域的指称,还代表着方位与坐标指向;它不仅具有空间上的延展性,还具有广阔、苍茫、超拔、冷冽等多种精神属性。永恒的北斗七星夜夜为大地导航,《圣经》中也说:“金光出于北方”,这个地理和方位名词在诗人的写作中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一种精神方位和神性坐标。阎安所反复强调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凛冽超迈的精神气度,一种粗粝开阔的诗歌品质。

2、色彩美学

色彩是一种视觉语言,但经过人的感觉和联想,便成为含义丰富的情感语言和心理语言。在诗歌表达中,色彩总是附着在特定的事物上,以其富有的暗示与象征特性与事物本身一起完成精神性的表达。

《玩具城》的开篇就是一曲红与白的交响,其中也出现了蓝与黑,天空若有所失的蓝与夜晚黑布似的黑。色彩在阎安的诗中,用于描述和渲染的情况很少,强烈、出人意表的视觉冲击力传达出深度的内心体验,带有无法言喻的指向性。阎安的诗歌表达多用蓝、黑、红、白四色,且以蓝、黑居多。神秘浩淼的蓝色倾向于空虚、绝望、凶险、死亡和堕落,当一只白天鹅在天空歌唱,那蓝就变成需要持守的“内含疼痛的蓝”。黑色无疑是肃穆凝重的,沉着有力,具有密实收缩的性质,在感情基调上则倾向于孤独和死亡,在宗教意义上特指未被启示之光照亮的精神现实。

红色在阎安的诗歌中出现不多,却极为醒目,“一种与地幔同样致命的红”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色盲症患者”。白云和白天鹅的纯洁是易于理解的,由黑变成的白、巨蛋的空白,一团白乎乎的、从事物内部逸出的色彩,则是为强化暗示、象征功能所进行的色彩的抽象和提取。阎安诗歌中的色彩往往呈多义性,彼此之间有凸显、强调和转化关系,饱含张力,往往在色彩主旋律之外又形成富有魅力的变奏。

3、动物意象

卡夫卡在他的小说中,设置了诸如甲虫、猴子、狗、鼹鼠等卑琐的动物形象,以此表现现代人触目惊心的异化现象和现实处境。阎安诗歌中的动物形象同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动物形象多半是神秘或凶悍的,散发着一股强力,如土里游泳的蜘蛛,预言要和人类开战的鱼王,枭、乌鸦、狼、老虎以及某种杂交变异的动物;也有少量纯洁唯美的,如“接近上帝”的白天鹅,歌唱的百灵子。这些动物形象中既有生命起源意义的原型意象或变形意象,还有象征性意象及普通意象,但无一例外地带有诗人赋予的精神特质。

从原始的动物图腾和动物神话开始,动物形象在历史的进程及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呈现错综复杂的寓意,在诗人的表达中也以形形色色的面目出现。总括阎安诗歌众多的动物意象,可以提取三个具有根基性质的核心意象:蜘蛛、鱼王和鸟首领。它们不仅统摄着丰富庞杂的寓意系统,作为自我心灵的深度幻象,还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世界的心灵。

阎安在一篇访谈里说:“在我的生命直觉里,我一直认为鸟比人古老,蜘蛛比鸟古老,石头比蜘蛛古老。”由石头到蜘蛛到鱼再到鸟,这漫长的时间的历史,是否也包含了这三个核心意象间的隐秘联系?它们之间是并列,抑或有着演进与变形关系,阎安的诗“一只鱼一样在土里游泳的蜘蛛”以及庄子在《逍遥游》中的描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似乎提供了一条不甚明朗的线索。

4、恶性审美

“只有在恶魔的肚子里种上诗歌和玫瑰/才最温暖 最安全”,读到这样的诗句,或许有人感到疑惑,或许有人即刻反驳:“罂粟只有盛开在天使的花园才恰如其分!”细想之下,玫瑰—恶魔,罂粟—天使,两组事物如出一辙,只是说法和侧重点不同而已。然而,反驳者的敏锐值得肯定,阎安的诗确实反映了一种“以恶为美”的审美取向。当然,这里的“恶”是一种审美形态,而非道德范畴。

以丑为美,以恶为美,可以说是现代艺术最突出的审美特征。正是现代诗人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度开掘和拥有的复杂的审美意识,让我们看到:理性与疯狂的界限消失了,无可救药的病态之花开满现代的荒原;也让我们觉察:美与丑、善与恶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天使的后花园里留下的往往是恶魔的脚印。阎安在一篇文章中也这样说:“一种恶也可以构成诗性,不光是真、善、美。”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类似这样的表述:“铁一样出色的狼群”,“恶狠狠地沉默”的杀手枭,“獠牙似的”或者“患了瘟病”的月亮。“恶性审美”并不完全表现为一种“恶的意识”,它还体现为坚硬冰冷的诗歌表情和倾向于堕落和死亡的黑蓝色调。审美意义上的美善和恶丑犹如上和下、春天与寒冬、白天和黑夜,它们不仅对立而且互补:“黑暗就像一只斑斓夺目的兽王/比软弱而文气的光明更能强调白昼之白”。

5、神秘诗学

阎安说他有追踪神秘事物的习惯,也有人称他为“秘密的窥探者”,这我完全信服。

神秘主义在中国,即使在文学艺术领域,都不是一个成其所是的词语,在很多人的意识中仍意味着虚悬和不靠谱。由于文化传统的差异性以及无神论思想影响,我们更信赖可见可感可触的现实世界,文学艺术的表达则强调现实关联。诗歌作为人对自我和世界的一种非理性认识,天然地带有神秘主义倾向。在诗歌的视域中世界可以是多重的,时间是可逆的,存在是多种多样的。

与大多数的社会诗人和现实诗人不同,阎安诗歌具有浓厚的神秘主义气息,他不仅揭示出种种神秘、未知的存在,还营造出幽深莫测的诗境。星光下的挖掘者挖掘的“另一个世界”,“鱼王的藏身之所”,巨鸟、鸟首领、巨大的事物所统领的世界,是远离尘世或高于尘世的神秘;“一棵望尘莫及的树”,一个会飞的孩子“人所不知的飞”,“传说中的秦岭红”,是现实的大地生长出的神秘;“身披黑熊皮的人”和“大雪中的逃逸者”是介入现实内部的神秘。

诸种神秘之中,远离或高于尘世的神秘最接近神性事物。鸟首领,这个天使和神灵的对等物,高高在上,远离人间,“它的时间就是所有的时间”,“是你望尘莫及的/倾其一生也难以述说一二的/鸟首领”。同时我们也看到,这种神秘存在与人世是绝缘的,没有任何沟通和往来的可能。也就是说阎安诗歌的神秘主义不同于宗教的神秘主义,它呈现了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种存在,甚至高级存在,却没有生发诸如爱、悲悯、救赎之类的宗教情感,也没有表现人对至高存在者的渴慕和祈求。在一个非基督教文化传统、缺乏神学精神的文明系谱中,作为至爱者与启示之光的上帝之缺席是可想而知的。

6、孤独景观

每一个从事艺术创造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孤独气质,而且沉浸艺术愈久愈深,孤独感会日益浓烈。写作既是对孤独的解除,又是孤独更深的笼罩。而我相信,在诗人阎安身上,这种孤独感是数倍于常人的,这不仅从他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更从他的诗歌文本中强烈地散发出来。他的诗充满了荒凉冷寂的描述,却不是情绪化的,有着理性的坚定。

孤独是现代人的痼疾。现代人是失去故乡的人,戴着层层面具扮演别人的人,遭受异化和精神压迫的人。在这个钢铁时代,滚烫而奔涌的爱是缺失的,悲悯已成为某种虚伪的托辞。一种现代性的孤独无以慰藉。源于个人气质的孤独与这个时代的特征相遇,就有了共时性的呈现。因此说,阎安诗歌中的孤独感不仅是他个人的,也是时代特征。他对异乡人的频繁表述和逃跑计划的设想,揭示了现代人的存在境遇;《玩具城》中的卡通和寓言色彩到了《地道战》中,演变为一种应对外部世界的计划和策略;在《研究自己阴影的人》和《我又捕捉了一个怪物》中,诗人做起了孤独的游戏。一种超出个人范围的孤寂,在北方广阔的领域,在地球在太空令人心碎地弥漫。

作为一种现代病,孤独并不必然地导致绝望,事实上它常常与卓越相伴。正如在汉语言的表述中,“孤”是王者,“独”代表独一无二的意思。阎安的孤独不像卡夫卡描写的那种惶惶不可终日、孤单无助地开掘内部空间的孤独,而是一种充满傲慢和霸气的孤独。这种孤独带有一种强力意志和王者风范,这或许就是阎安喜欢造出鱼王、鲸王、星王、狼神、鸟首领这类诗歌意象的根本原因。

7、现代性构建

在中国,现代主义不是伴随着社会进程自发产生的,而是文化“拿来”的结果。现代主义还没有走向深入,还是一个未完成的形态,艺术的革新者早已迫不及待,又将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再度“拿来”。一座大厦还未完工,就涌入了一群“破坏者”。在对经典的解构、对崇高的反讽,审丑、崇低化倾向等方面,更是找到商业同谋和互联网的传播途径,影响大众的思维和审美。恶作剧般的颠覆和否弃的背后,不仅是精神贫困的文化表征,更是现代人在现代性的焦虑和困境中找不到出路的精神自弃和灰色狂欢。

而阎安的写作发端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陕北高原,一个最艰苦最闭塞的区域。他一开始就怀着深刻的洞见、忧患与怀疑,审视时代和人的精神现实,一种现代性品质,判然有别于那个时代的传统现实主义写作,因此显得卓尔不群。他的诗充分吸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营养,并能同中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结合起来,注重灵魂重塑和时代精神展现,是一种严谨、理性、富有建设性的写作。而且,一种粗粝开阔的北方气质,一种令人惊惧颤栗的美学特质,在当代诗人的写作中是罕见的,并因其独特性和异质化呈现而显得珍贵。

社会的现代性构建还远远没有完成,美学上的现代性仍是一个有待完善的课题。在这双重背景之下,阎安诗歌所秉持的纯正的现代主义品质不仅没有受到所谓的后现代诗潮的冲击,反而以傲慢、强有力的姿态坚定地铸造世界幻象及其意义。

在经过一番盲人摸象般的猜测和解读之后,我很可能仍在诗人阎安的“玩具城”外徘徊,仍不能领悟他“整理石头”的奥秘,但复杂而惊颤的阅读体验是真实的。的确,阎安不是一位抒情诗人,他的诗不是自我意识的喷发和主体精神的流露,因而并不表现为普遍的歌咏性质。但他并不排斥抒情,他的抒情是“一块白布背后的红”,一种冰冷的激情。抒情性诗人将世界置于“我”中,世间万象都是自我精神的投影,而阎安将“我”置于世界的广阔之中,使“我”成为一个观察的窗口、一种角度。他竭力隐藏自己,注重对世界的认知和意义发现,他用语言为世界筑造形体,他的探问是本质和终极性的。

想起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塑造的天使形象,那“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诗人尽管发出“阴暗悲泣的呼唤”,却没有得到回应。里尔克对于基督教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的天堂缺少回报之爱”,但他对神性事物的询问是真诚的、刺骨的。诗人阎安也塑造了鸟首领这个类似天使的形象,而它自行其是,对人类漠不关心,我们对此也一无所知,显然已经放弃了对神性事物的询问。“飞机在绝望的蓝中飞着”,持续的飞行、空阔浩渺的孤独撕扯人心。飞机,这工业时代的产品,现代化交通工具,何尝不是异化的人类自身,而那蓝并不带来慰藉,一如“接近灭绝的虚无”。

“飞机在绝望的蓝中飞着”,这几乎就是现代人的命运。

王可田,男,1972年7月生,陕西铜川人,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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