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广西山水散文之特征
2017-02-15吴建冰
吴建冰
古代广西地区在中原人眼中是瘴气袭人、夷僚错居、风俗奇特、文化未开化的蛮荒之地,但广西的奇山秀水却是安抚了流寓文人的心,在广西地区较早开发的桂林,自唐宋以来成为著名的游览胜地,“桂林山水甲天下”也是从唐到宋在世人心目中定型。之后因各种原因来到广西的文人在秀美的山水中找到了慰藉,留下了不少与山水相关的散文作品。未踏入广西土地的文人也通过印象与广西山水神交期间,留下了山水文章。宋代随着对广西开发的深入,广西山水散文数量很多,这些文章中有山水赋、山川记、游记、宫室记、桥梁记、杂事记、祠庙碑文、寺观碑文、赠行序、杂事序、论、说、考、辨、题跋、铭等。宋代广西山水散文既有当时的时代特点,又具有地方特色。
一、宋代山水散文的特征
宋代是我国古代旅游的发展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有了大众旅游雏形,“游”在宋代比较普及,而文人士大夫是在游中审美的主体,在这样情境之下,文人的游记也十分的繁盛。
宋代山水散文的特点表现在形式和内容上,就形式而言,宋代是中国古代山水散文创作的高潮,出现了多种类型的山水散文,出现了日记体的游记,如陆游的《入蜀记》,范成大的《揽辔录》、《骖鸾录》和《吴船录》,还有以苏东坡笔记体游记。除了遵循前代柳宗元传统的游记外,苏轼在游记中对情感抒发的强调和陆游在文化认同意识方面的强化,使得传统游记出现了新风貌。[1]就山水散文的内容而言,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如重在山水之游中发掘理趣。宋代特殊的文化背景使得宋代的游记文学也不可避免的打上时代的烙印。宋代文人喜爱以文载游,一方面得益于宋初欧阳修对新古文运动的倡导,平易自然的散文风格,非常适合用于记游、说理和抒发感情。另一方面,宋代文人的乐观豁达的精神境界在自然山水中找到了最好的寄托。另外理学是宋代统治和文化的主体思想,文人士大夫在游中常以理学作为指导,因物及理、因景言理、因象悟道、因游得理,通过具体的、实在的景物去追求理趣。[2]其中王安石、苏轼就是宋人在游中获得理趣的擅长者,宋代的山水游记中格物致知、明心见性的特点使得宋代游记思想性和理论性具有前代没有的高度。另外,受宋代理学影响,宋代文人士大夫们疑古、议论的习惯,对山川水文的科学考察精神也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宋代游记散文在体裁上也富有变化,几乎各种形式的游记的都具备,[3]在语言风格上平易流畅。
二、宋代中原人广西之游的意愿转变对广西游记繁荣的影响
由于广西自古是远离中原的少数民族地区,加上地理、气候特点迥异于中原,出于安全性和文化适应的考虑,中原人对广西的看法也直接影响了人们“游”的意愿。地荒路远、瘴气弥漫、民风奇异,教育文化落后是古代中原人士对广西最主要的看法,直到唐宋时期,广西也是给人瘴气袭人的印象,各种原因落南的中原人士或多或少都难免有愁意。
唐以前以“游”的心态游对待广西山水的不多,对山川的记录也比较少,被称为广西最早的山水诗出自刘宋颜延之的“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但仅存两句。清代汪森所编《粤西文载》中的山川记所列作家作品也是从唐开始。随着广西与中原的接触增多,从唐代到宋代,中原人士对广西的亲和度也有变化,初唐落南之士是“愁懑与厌恶齐飞”,以宋之问、沈全期为代表;盛唐是“欣赏和感伤交织”,以张九龄为代表;中唐是“适应与接受并邻”,以柳宗元为代表;晚唐是“融入与留念同归”。[4]唐代的广西虽然还是中原人士闻之丧胆的鬼门关,但秀美的自然风景和丰富的物产使广西获得了天下的名声,特别是桂林,桂林是中原通岭南的南方重镇。秦始皇统一岭南设置桂林、南海、象郡,并派移民“与越杂处”,中原汉族移民沿着这条水路可经由长江、溯湘江、沿灵渠、下漓江进入西江,桂林是汉以后中原进入岭南的水路中转站,到隋唐五代的桂州城(今桂林市)是岭西经济文化的中心,宋元时期,大量汉族迁入桂林,桂林地位上升为西南都会,并成为了名扬天下的旅游名城。[5]对桂林的山水、气候都有了很多正面的改观,如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是对桂林山水描摹的典范,杜甫“宜人独桂林”、白居易的“桂林无瘴气”,是中原人士对桂林气候的赞美。唐代莫休符的《桂林风土记》被认为是桂林最早的旅游指南,[6]花了大笔墨介绍了当时桂林的风景名胜。到了宋代,广西山水的名声更大,南宋范成大将自己对桂林山水的亲身经验传递给家乡的亲人,告诉他们广西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危险,写下《桂海虞衡志》也成了当时广西旅游的百科全书。后来周去非在此基础上的《岭外代答》以旅游辞典的姿态让未到广西的中原人士更全面的了解广西。
面对奇山秀水,中原人士的态度中少了很多唐代文人的愁怨之气,这一方面与宋代文人推崇的开朗、乐观、豁达的天下情怀有关,推崇“此心安处是吾乡”;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以桂林为代表的广西在经济和文化上日益向中原靠近有关,汉族占据了在当时广西的交通要道和重要城镇,宋代广西汉族主要是北宋狄青镇压侬智高起义后屯守南宁的军籍移民一起,后来形成了广西汉族平话的核心。[7]这些汉人在与土著的互动中占据优势,掌握了政治经济和军事权,平话也成了当时广西通行的“官话”,由于“官话”在语言上具有官、商、文教的优势,引起了少数民族对汉文化认同。另外,随着科举制度的普及,广西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数增多,人才辈出,张仲宇在《桂林盛事记》中说宋代桂林的 “距今应举之士,十倍前日。乡贡旧额八人而已,秋闱校艺,主文者每有遗才之叹”。[8]宋代广西人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了较好成绩,中进士的人虽然与中原比起来还较少,但比唐代广西中进士的人数比有所增加。另外宋朝在派官员时,考虑中原汉人不习惯广西气候风土,不愿入桂做官,广西的读书人较少,宋朝还推行了特殊的科举制度来缓解广西官员缺乏的问题。如宋廷对当时广西提出的“不能与中土士子同工”、“请援两淮、荆襄例别考”表示了同意。通过科举考试这一形式,广西人接受了汉文化教育,自觉学习汉文化,对汉文化的认同和对皇权的认同得以加强。宋代粤广西土著民族对汉文化的认同,形成了文化交流的基础,使处于中原汉文化中心的文人士大夫们比较好接近。
总之唐宋时期,中原人士以“游”的心态对待广西山水开始出现,宋代落南人士在唐代的基础上有了更为丰富的广西游山玩水的经验,有了对广西山水的亲和态度,宋人渐渐将穷山恶水变成了富有审美意味的山水来欣赏,宋代的广西山水散文较之唐代数量上有明显的增加,对广西景物的描述更为纯粹,也颇具宋代的美学风格。所以宋代给广西游记的繁荣与宋代人爱游、并愿与广西山水亲近的态度密不可分。
三、宋代广西山水散文的特征
宋代广西山水散文形式多样化,有赋、记、铭、序、说等形式,宋代广西山水散文的作者多为中原来桂为官的文人,其“游”的审美情趣和游记写作风格与宋代游记特征相似,也有其地域特色。
首先是善于在文中发表议论、表现理趣。宋代广西山水散文受当时崇尚理学之风的影响,宋代儒学在与道家、释家哲学的激荡和融汇后,形成了儒学新气象的理学,将传统儒家的政治哲学转变为人生哲学。宋代理学的人生哲学根据为宇宙论,采用道教宇宙无极之说,并吸纳融汇了佛学禅宗心性意识的养分,在不同的角度上满足了儒家经世致用、伦理纲常及文人们安身、安神、安心的个人修养的需要。宋代广西游记也展现了宋人在理学的影响下对待山水的态度,并善于从山水中发掘理趣和人生哲理。
张栻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是与朱熹、吕祖谦齐名的“东南三贤”,南宋淳熙二年至五年(1175-1178)知靖江府经略安抚,淳熙四年(1177)在桂林虞山写下《韶音洞记》,在欣赏桂林虞山景致时有感古代舜帝之德,在篇末有一大段的对帝德赞美的议论 。作为宋代有名的理学家的张栻倡导的“理”是事物的体现,认为“所谓天者,理而已。”在他看来“理”就是流行于古今所有人的天命,它“贯乎古今”、“通乎万物”,“理”也是人伦之理,认为:“礼者,理也”。这样就将儒家的伦理道德提高到了天理的地位。在这篇游记中,可以感受到张栻的理学思想,他说上天为人们安排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伦理常性,虞舜的功德只是最大限度的发挥人的共同本性,也因此将和天命并行而不可灭。
除了表现理学思想外,宋代文人在广西山水中发现人生哲理,体现理趣的也不少,如有范成大的《屏风岩铭并序》,桂林屏风山岩洞高大通明,作者将屏风岩与其他岩洞不同的作了比较后,将它比作一壶,“壶中天”本是道教的故事,在此又将佛教尘刹的无量世界联系起来,表达的是人们想到的和看到的、小与大、有限与无限都有可能颠倒转化,所以要摒除杂念、心不散乱、专注一境来欣赏这壶中天地所蕴含的大千世界,这篇游记最后说要广施给游者这个道理,懂得以小见大、有限容纳无限的审美趣味。
又有李邦彦在游兴安乳岩三洞得到了启发,在山水中涤荡俗尘,忘记烦恼,梁安世观桂林普陀山留春岩后留下了文采斐然的《乳床赋》,作者在看到如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钟乳石后得到了点拨,悟出人生道理,愉悦、满足、超脱世俗,情、理、景、文交融一体,感人至深。
由于受到理学的影响,在作诗作文时宋人总不忘要说说道理,也喜欢发表议论,如对广西山水评价、赞美的议论比比皆是。
其次,宋代山水散文情景交融、形象生动。宋代广西山水散文在对景物的细致描摹中抒情写志,寓情于景,浑然天成。宋人对广西的岩洞特别感兴趣,很多关于岩洞的游记,并且把洞中的景观描摹得十分细致,尽形容之致。
在记游的同时抒情写志,如侯彭老在《程公岩记》中表达了对已故程节的怀念和赞美。范成大《桂林中秋赋并序》抒发“叹此生之役役”的情感,将桂林中秋的夜景和情感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第三,宋代广西山水散文语言简洁,形象突出、生动。如张孝祥《千山观记》简短的语言表达了作者的游程、游观和游感。罗大经的《遊南中岩洞记》中:“列炬数百,随以鼓吹,市人从之者,以千计。”寥寥数笔便描绘出了千人入洞的生动场面。在游北流勾漏洞时有说与北流县令手拿火把坐小木筏游洞的情景。
第四,宋代广西山水散文体现了疑古精神,对景物的名字追根究底。如柳开的《湘漓二水说》对湘江和漓江的名字进行了重新的解释。虽然由于时代认识的局限,对湘江和漓江二水的发源认识并不够准确,但对湘江和漓江的名称的缘由的解释体现了疑古的精神,提出:“古之所为者,未必即为是,今之所作者,未必即为不是,即凡事亦无古无今,惟其为当者是也。即湘、漓二江之名,孰曰非乎?若以其南方为离,流南方为漓江也。即所说之义其疏矣。”宋代桂林象山水月洞的名字曾有过争议,南宋乾道二年(1166)张孝祥与张维同游水月洞,时任靖江知府、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张孝祥即将离任,张维是张孝祥的接替者,当时张维在水月洞提出要给水月洞边的观赏亭起名字时,张孝祥念二人在南京曾有交情,曾建过“朝阳亭”,而这个新建的亭子正好在象山东面,亦喻张维贤才遇时而起,所以取名为“朝阳亭”,也将水月洞改成了“朝阳洞”。后范成大在桂任职期间游水月洞时见到:“石门正圆,如满月涌,光景穿映,望之皎然。”因而认为“以一时燕私,更其号‘朝阳’,邦人弗从。”并且认为隐山已经有一个朝阳洞了,再叫朝阳洞就重复了。所以写《复水月洞铭并序》,希望不要改“水月洞”之名。
宋代广西山水散文也具有地域特色,首先从内容上,主要描绘的是广西的山水、岩洞、历史名胜。从宋人游广西的地点看,多集中在桂林和北流的勾漏洞,对山之奇特、洞之幽深有较多的记录和描述。随着旅行经验的增加,宋人描写桂山之奇在唐人的基础上有了精细的认识,通过与其他山的比较挖掘出桂山的特点,如范成大《桂海岩洞志序》总结出桂山奇在群峰并不是一个山脉,而是各自独立又彼此连续,山中多有岩洞,其实这就是典型的岩溶地貌峰从洼地的特征,只是当时还没有岩溶地貌的说法,宋人只是对它有一些感性认识的总结。桂山的另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不像其他名山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而是离城很近,可谓是人在城中,城在景中,游览起来十分方便。同桂山与人居很近的相关的是,虽然景在城中,但幽深的岩洞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宋代广西山水散文中有不少就是表达岩洞的幽僻,对一些佳洞的开发者的赞美之情,如周刊的《释迦寺碑》先说了龙隐岩不易被人发现的,后对开发龙隐岩的程节的赞美。又如刘谊游普陀山附近冷水岩,作《曾公岩记》,追溯其开发的历史,并引唐人所说佳境是天造之、地蔽之,只有等有些人来了才显露出来,实为对开辟者曾布的称赞。
宋代广西山水散文中对岩洞内钟乳石景观的描述是丰富多彩的,更可贵的是出现了对岩溶地貌有关石钟乳形成的最早的科学的认识,如梁安世的《乳床赋》是在桂林普陀山留春岩游玩时所作,文章用极尽生动、华丽的辞藻,描摹出石钟乳的奇姿异态,更是提出有关石钟乳形成是千万年洞内水滴石长结果的独到见解,被认为是最早有关石钟乳形成的科学见解。
总之,宋代广西山水散文既有宋代散文的时代特色,又具有地方色彩。散文的主要内容为山水、洞穴和名胜古迹,这些山水散文对未到广西的人有很好的解释和宣传作用,对广西的胜迹和文化的有记录和保存的作用,其中也不乏文情并茂的游记佳作,对中国游记文学也有一定的贡献。此外,以中原汉族文人为创作主体的游记传播,促进广西本土民族对汉文化的接受,促进了少数民族地区的人民对汉文化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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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谢启昆修、胡虔纂,广西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历史文献研究室点校.广西通志(第九册)·卷二百二十二[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5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