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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萧散”
——由蔡邕 “书者,散也”所引发的思考

2017-02-13■陆

书法赏评 2017年2期
关键词:法度书风苏轼

■陆 萱

论 “萧散”
——由蔡邕 “书者,散也”所引发的思考

■陆 萱

东汉蔡邕在《笔论》中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1]意在说书法这艺术,就是散啊。当落笔之前先要舒展胸襟,放纵性情,然后再去创作;如果为世事所迫,即使用最好的中山国兔毫笔去写也写不出好作品来。“散”在这里表达的是书家潇洒从容、超然出尘的生命态度以及超越法度,主客两忘的创作状态。而 “散”在中国艺术论中又称 “萧散”。那么,在书法中 “萧散”又有哪些美学内涵呢?它是否如字面所释,是闲散、离散冷清、潇洒的涵义呢?正如人们对艺术的界定会随着时代、观念的改变而改变一样,本文认为 “萧散”在不同方面的意涵是有所分别的。

一、游于无用的书法创作之中

“萧散”与书法创作发生关系,始于何时,未能深咨。印象中到宋朝它渐渐成为一个艺术批评标准。例如:

[1]苏轼《黄子思诗序》:“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

[2]苏轼评欧阳询和禇遂良的书法:“凡书象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

[3]杨慎说:“晋贤草体虚淡萧散,此为至妙。”[2]

[4]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云: “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

此四例,由宋到明,已堪注目。“萧散”已成为一个清晰的美学概念。那么,在书法创作中,“萧散”为何义呢?本文认为它通潇洒,形容闲散洒脱、自由自在、无拘无营的创作状态。如张九龄在《林亭咏》中写道:“从兹果萧散,无事亦无营。”同时,“萧散”又是一种去知、无用的审美心胸。“萧散”又是怎样起源的?据我目前所能查到的,它的基本内涵源于《庄子》。庄子提出 “散木”与 “散人”这两个概念,这里就不得不提他在《庄子·人间世》的 “散木”故事: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 “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蓏果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他认为 “散木”是无用之木,没有人进行砍伐,所以能得以终年。由此,联想到 “散人”,即不受功名利禄,生理以及知识的束缚,而 “散”去有用,能够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人。在书法创作中,书家应该具备此种 “散人之心”,“萧散”理论也是以此为根源的。这里的 “散人之心”可用 “心斋”来诠释。也就是去除知识的限定。当然,除此以外,还应再加上 “坐忘”的解释。也就是既摆脱生理而来的欲望又摆脱知识的活动。书家拥有此种 “散人之心”才能够获得虚静的审美心胸,才能在书写中“解衣般礴”,疏朗闲散的书法就从心中自然涌现,下笔无滞。达到 “心斋”“坐忘”“解衣般礴”的境界,主要是通过两条路径。一是消解由生理而产生的欲望,不让欲望奴役心,使精神获得解放。第二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作知识的活动,不让知识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进而增加精神的自由。书家两条路都走过之后,便能离形、去知、忘己,如庄周梦蝶一般,与物相冥。这正应和苏轼在书法创造中所推崇的萧散之趣。他提倡散淡之心下自然天成的书写境界,在《雪堂问潘飺老》一文中详细地陈述了这方面的思考。他认为只有心灵不受困扰,解除内心的执念,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与清净。如果仅仅改变外在的环境,想借雪景使身心自由,那将是做无用功。所以苏轼推崇的是彻底的解脱,是心散而非物散。这就如慧能所说的 “藩人之心”。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人的心动。“萧散”之趣便是书家在无用的创作中,完全的身心自由所流露出的旨趣。

由上可知,在书法创作中 “萧散”代表一种超越法度、去知、忘己、主客相和的高度自由的审美心胸。

二、“萧散”书风下的晋人风度

在历史上,王羲之开创清新疏逸的优美书体,其行、草书确实是萧散入妙,高情远韵。如其草书《十七帖》,虽然字字分离,却也萧散清朗,情意神流。对此,朱熹《晦庵题跋》评道:“玩其笔意,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真所谓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者。”这一品评不仅巧妙地道出了王羲之书法形式的萧散之美,同时道出了书法创作时所具备的超越法度、去知、忘己的萧散心胸。那么,除此以外,怎么样的笔法易产生萧散的书法风姿呢?如《续书谱·真书》所指:“晋人挑剔,或带斜拂,或横引向外。”这种中锋而兼侧锋,时而表现出斜拂、横引的笔势正能促成萧散的书风。典型作品见于王羲之的一些行草之中,如《此事贴》,其侧笔、露锋、斜拂非常明显,虽均是独草,但 “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此种 “一笔书”正显萧散之美。另如《频有哀祸贴》,“祸悲摧切”“割”“能” “胜”等字,其侧笔、露锋、斜拂、横引同样极为明显,有的字还因连笔书写而有牵丝,整幅字体流畅自如、萧散简远、神超妙得。同时代还有很多书家的字体流露出此种萧散之美,从历代品评中可见一般。例如:

卫恒祖述飞白……潇洒于隶书。(张怀瓘《书断》)

王衍……晋室士夫雅尚清谈者,衍为之倡也……作行草尤妙,初非经意,而洒然痛快,见于笔下……其自得于规矩之外,盖真是风尘物表,脱去流俗者,不可以常理规之也。(《宣和书谱》)

晋王献之《玄度帖》,态致萧疏,无一点尘土气,无一分桎梏束缚,非勉强仿效可以梦见。(安世凤《墨林快事》)

此王粦书,潇洒古澹,东晋风流,宛然在眼。(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评旧帖》)

晋卫恒祖述飞白而造。开张隶体,微露其白,拘束于飞白,萧散于隶书。(刘有定《衍极》)

潇洒、洒然痛快、规矩之外、萧疏、潇洒古澹……所有这些,一言以蔽之,都是对萧散美的极好诠释。晋书家们所开创的此种不拘法度、收放自如、气韵流通的萧散之美对后世影响极其深远。如宋代苏轼在《黄子思诗序》中说:“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题王逸少帖》中说:“谢家夫人澹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苏轼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评智永禅师书法时说:“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淘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趣。”明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卷一云:“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东坡尤为上座。坡老书多澜漫,时时敛锋以凝散缓之气,裹笔之尚,自此而盛。”后世萧散的书风之中又有一种开合俯仰之妙——散中有收,松中有紧。如前文所述,永禅与苏轼之书法都有散缓之趣。此种之趣,并非无所规矩,而是在无秩序中显秩序,超越秩序,如天工开物般,有松有紧,初看散漫,细究却又有条理可寻。南朝的《鹤铭》《石阙》正得此中之趣。包世臣说:“南朝遗迹,唯《鹤铭》《石阙》二种,萧散骏逸,殊途同归。”[3]其中《鹤铭》最得萧散之韵,虽剥蚀很多,但此碑字体从篆隶中演变而来,字体大小悬殊,线条任意而行,开张明显,又有内收之势。王澍在《虚舟题跋》中称其 “萧疏淡远,固是神仙之迹”。再如米芾的《致希声吾英友尺牍》,用笔洒脱从容,给人以随字变动,触目自如之感,闲散中而有内收之韵。此种 “萧散”的书风又表现了一种洒脱的士人风貌。“萧散”又通潇洒,结合风貌来谈,本文认为这最接近晋人风度。其哲学根源则更多地表现在《庄子》一书中,例如:

乘物以游心。(《人间世》)

游心于淡……(《应帝王》),郭象注:“其任性而无所节焉,则淡矣。”

在庄子 “逍遥由”以及魏晋玄学之风的影响下,魏晋士人往往神姿高彻、纵意疏朗。他们尊重人格个性之美,不受礼法约束,超然物外,游于山水之间,其不论是人品还是书品亦或是画品都有 “潇洒”的影子。如王羲之就被评:“王逸少风流才子,萧散名人。”丹纳说过:“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4]这一社会学观念颇有合理性,对于了解晋人书法,结合魏晋时代风潮——晋人风度,进行研究极有裨益。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完美地诠释了世风与书品、风貌是有紧密的联系的。文章摘录如下:

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这种超妙的艺术,只有晋人潇洒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5]

晋人书法可以说是他们潇洒风度的自我表现,具有萧散虚旷的人品才能创造出萧散疏逸的书品。与其相反,唐代的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人的书风则斤斤于法度,缺少精神气。董其昌就认为这是一种 “俗书”。太过于重视形式上的法度,而缺少 “萧散”的韵致,更不能表现出书家的精神风貌。董其昌提倡 “萧散”的书风,就在于它反映的根本精神就是超越秩序、去除工巧、重视性灵的抒发。其实,“萧散”的内在精神旨趣就是后来的文人意识——追求逸气。用恽南田的说法概括之:“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本文认为萧散的书风与晋人风度最为契合,这不仅表现于上文宗白华所提的观点,在《世说新语》中也有提及:“王子敬语谢公‘公故萧洒。’谢曰:‘身不萧洒。君道身最得,身正自调畅。’”

综上所述,“萧散”的美学内涵丰富而深刻,既是超越法度、去知、忘己、无营的审美心胸;又是疏朗散逸、散中有收的书风;更是潇洒出尘、林下风流的风度。它是古人对精神层面高度追求的显现载体,同时这也值得当代一些书法作品中缺少精神气象的书家所学习!

注释:

[1]洪丕谟:《书论选读》,河南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2]明·杨慎:《墨池琐录》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

[3]清·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五《论书》一,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4][法]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页。

[5]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0页。

作者单位: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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