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战国时期上谷郡郡治所在地的一点看法
2017-02-12陶宗冶刘海文陶彦辰
陶宗冶 刘海文 陶彦辰
(1.张家口市博物馆,河北 张家口 075000;2.张家口市宣化区文物保管所,河北 张家口 075100;3.张家口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北 张家口 075000)
《史记·匈奴列传》载:“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这是历史上对燕国北设五郡、筑长城最早的记载。对于上谷郡郡治所在,目前多数学者认为就是今天河北省怀来县的大古城遗址。
将大古城遗址定为上谷郡郡治,考古学的主要依据是:文物调查在城内采集的遗物大多是战国与两汉时期的,所以大古城的始筑年代是战国,使用年代是战国到两汉[1,2]。在文献学方面,《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载:“上谷郡故城在妫州怀戎县东北百一十里,燕上谷,秦因不改,汉为沮阳县”[3];《水经注》载:“清夷水又西径沮阳县故城北,秦上谷郡治此”[4],清光绪八年《怀来县志》则说:“通志本古夷水,今讹为妫河也”[5],而今天妫河经城北向西流淌的古城,唯有大古城遗址的位置符合,结合城内采集的遗物中有战国时期的遗物,所以把大古城遗址看作是战国时期上谷郡郡治所在地[6]。
但是,把大古城遗址看作上谷郡的郡治所在地,有两个问题尚存疑:
1.认为大古城遗址为上谷郡郡治的主要依据是文献,而引述文献中年代最早的是《水经注》。《水经注》作于北魏(4—6世纪),《史记正义》成书于唐(7—10世纪),按最早的4—6世纪计算,已离上谷郡设立的时间过去了800多年。800年后追记800年前的一个地名,出现与当时历史不符的情况并不奇怪,至于后来的县志就更晚了,而且很可能是直接引于前人所述。
2.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文物考古部门曾几次对大古城遗址进行调查,采集的遗物中有的是战国时期的,也有的是汉代的,尤其是采集的建筑构件均为汉代的典型构件,加上当地出土的汉代五铢钱,说明人们在大古城居住的时间始于战国,并一直延续到汉代。根据采集遗物,大古城的修筑年代一定不会早于战国。那会不会是汉代修筑的呢?考虑到大古城有汉代的遗物,采集遗物中又有汉代的建筑构件,大古城城墙修筑于汉代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综合上述两点,将大古城定为上谷郡郡治所在地尚可商榷。
考古学是依据地下出土的实物考证和解读历史,文献学是依据古人留下的文字考证、解读历史,两者研究的目的一样,方法不同。但用实物考证、解读历史,特别是先秦史,相对文献记载来说,无疑比后人对前人历史的追记更可信,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从考古调查和发掘可知,在冀西北地区,张家口南部蔚县的代王城是战国时期赵国的领地[7],张家口地区北部东起内蒙古兴和、蜿蜒向西延伸的长城是赵长城,而赵长城以东,在今天的河北崇礼县境内桦皮岭一带的长城是燕长城[8]。桦皮岭长城以南的宣化、下花园以及赤城一带发现的战国遗存都是燕文化的遗物[9—12]。据此可以确定,战国时期张家口地区东部属燕,西部属赵,两国的分界大致北起张家口,南达蔚县小五台山。在张家口以东这片广布燕文化的区域内,目前发现燕国遗物最密集的地方当推今天的张家口市宣化区。
作为明代长城九边重镇之一的宣化府,因其“拱卫京师”的重要地位,在明代北部边防中居九边之首,明朝政府曾长期在宣化府设重兵扼守,今天宣化古城留存的大多数古建筑就是这一时期遗留下来的。其实,早在战国时期,宣化即因西邻赵国、北拒东胡的军事地位成为燕国北部的战略要地[13]。近年来,在配合宣化区开发建设中,又先后在宣化城区周边发现大量战国时期的墓群,截至目前总数已达800余座,年代大多属于战国中后期,有的还出土青铜壶、青铜戈以及玉佩和大量刀币,表明有的墓主人身份还比较高[14]。我们有理由推测,已发现的战国墓少于未发现和早年已毁坏的墓葬数量,未亡的人数一定远远多于已亡的人数,如是,那么战国时期在宣化的常住人口应该不是小数,居住时间也很长,前后跨越了战国中后期近200年的时间。考虑到宣化在燕国所处的战略地位,这些常住人口中或许有不少就是燕国守卫北部边疆的兵将。战国中后期如此众多的燕国将士长期屯兵宣化,宣化仅仅是上谷郡辖下的一个守备之地吗?
宣化区博物馆展出的展品中有一件三件陶釜套接在一起的瓮棺葬具,年代属战国中晚期,出土地点是在宣化区东城墙的一段塌陷区,发现时瓮棺紧依城墙夯土[15],说明瓮棺下葬时这里已经有城墙了。我们知道,现在的宣化区东城墙是明代的,在明代塌陷的土城下发现战国瓮棺葬,而且这具瓮棺又是直接埋在城墙底部的夯土旁,说明后来明代的土城是包建在比明代更早的古城之上的,否则这种现象无法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同样的道理,战国时期的瓮棺下葬在已经建筑好的城墙下,这个城也绝对不会晚于战国。另外,在城墙下埋葬瓮棺的现象在宣化区战国时期的西阳城[9]也有发现,证明战国时期在城墙下埋葬瓮棺不是孤例,极有可能和当时的葬俗有关。宣化区这具瓮棺葬具的发现,证明战国时期的宣化已经有城,只是后来随着宣化地区战略地位不断的提升,城区不断地扩建,这座古城逐渐被毁或被包建在明代城墙之中了。
1999年,宣化区农行家属楼基建工地发现战国时期的人祭遗迹,55颗人头骨散乱排放在一条长30米、深0.4米的沟渠中,其中一颗头骨上还留着一枚射入的青铜镞[15]。人祭起源很早,商周时期甲骨、金文中就有了人祭的记载[16],同时,另一种方式的人祭,即只用人头祭祖的“献俘礼”也在商周时期盛行[17]。河北怀来北辛堡战国墓棺椁周围也发现过肢解后殉葬的人骨和头骨[18],说明战国时期这种人祭现象还存在。直到汉代以后,随着社会的进步和人在生产关系中价值的提升,人祭才逐渐消失,最终演变成用陶俑代替活人殉葬。
先秦以前,人祭是举行祭祖和祭神活动时才会有的重大礼仪,而且祭祖要先于祭神,祈求祖先的保佑高于祭神,这和当时还没有出现宗教偶像有关。商周时期的人祭,包括“献俘礼”,祭祀场所多在当时最高等级的宫庙周围,例如周武王伐纣取胜回到宗周后“射殷俘后砍其头以举行人祭”[17]。郑州小双桥商代遗址人头骨祭祀坑也发现在宫庙附近[19]。宣化区发现战国时期的人祭遗迹,说明当时的宣化有燕国高等级的祭祀地,而一次祭祀就用55颗人头,又证明祭祀的规格较高。将当时人们最看重的祭祀礼仪,以及规格较高的祭祀场所放在宣化,表明宣化在战国时期的燕国具有重要的地位。
有城,有人祭这样高规格的祭祀,驻军人数又很多,位置又在燕国与赵国交界地,年代均在战国中晚期,这一系列遗迹、规模、位置和年代的考古证据都可以与记载中位于燕长城最西端的上谷郡相吻合。刘建华先生认为燕将秦开破东胡的年代当在燕昭王,即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因为昭王时期燕国国力最强,只有这个时期才有却胡千里、筑长城的可能[2]。这个观点是有说服力的。燕昭王在位时间是公元前311年至前279年,正是战国中晚期,与宣化发现的战国时期墓葬年代相符。因此,燕昭王时大将秦开却胡千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的记载与宣化的考古发现可以相互印证。
大古城和宣化区二者相比,宣化在文献对照方面劣于大古城,但大古城发现的遗迹、遗物却远不及宣化。考虑到记载上谷郡郡治位置的文献出现的时间已距上谷郡存在的时间相隔了约800年,所以,文献记载的地理位置宜视为参考,不宜作为主要证据。我们认为,要确认上谷郡郡治的具体地点还是要看考古证据。另外,在“文革”中被毁、但留下了民国时期照片的清乾隆年间在宣化树立的“古上谷郡”牌楼,现在宣化区南城门门楼上依然保存的光绪十一年(1885)的“宣化府城工记”碑碑文中“宣化为古上谷郡,自汉讫唐常苦边寇”的内容,无一不透露出,至少在清代,人们还认为今天的宣化区为上谷郡所在地。据此我们认为,宣化区有可能才是真正的燕国上谷郡郡治所在,起码目前不能排除这一可能性。
[1]李维明,郗志群,宋卫忠,等.河北怀来县大古城遗址 1999 年调查简报[J].考古,2001(11).
[2]刘建华.张家口地区战国时期古城址调查发现与研究[J].文物春秋,1993(4).
[3]司马迁.史记[M].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
[4]郦道元.水经注[M].北京:线装书局,2019.
[5]怀来县志[M].清光绪八年本.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
[6]安志敏.河北怀来大古城村大古城城址调查记[J].考古通讯,1955(3).
[7]蔚县博物馆.代王城城址调查报告[J].文物春秋,1997(3).
[8]李逸友.中国北方长城考述[J].内蒙古文物考古,2001(1).
[9]陶宗冶.河北张家口市考古调查简报[J].考古与文物,1985(6).
[10]李树涛.赤城半壁店出土战国陶器[J].文物春秋,2001(4).
[11]张家口市文物事业管理所.张家口市白庙遗址清理简报[J].文物,1985(10).
[12]张家口市文管所下花园区文教局.张家口市下花园区发现的战国墓[J].考古,1988(12).
[13]陈光.东周燕文化分期论[J].北京文博,1998(2).
[14]张家口市宣化区文物保管所.河北张家口宣化战国墓发掘简报[J].文物,2010(6).
[16]郭旭东.甲骨卜辞所见的商代献捷献俘礼[J].史学集刊,2009(3).
[17]崔胜利.西周金文与献俘礼[J].文物春秋,2010(6).
[18]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河北怀来北辛堡战国墓[J].考古,1966(5).
[19]宋国定.商代中期祭祀礼仪考:从郑州小双桥遗址的祭祀遗存谈起[C]//王宇信,宋镇豪,孟宪武.夏商周文明研究:六:2004年安阳殷商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