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与大师们
2017-02-08胡龙霞
胡龙霞
今天的人们读《文学改良刍议》,若不熟悉历史背景,把它当作一篇中学作文注意事项来读也并不奇怪,它的内容看上去就是中学语文的作文技巧,甚至不太高明,属于老生常谈的那种。它发表距今整整100年,不老才怪。即便在当时,若没有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对胡适及其《文学改良刍议》大加赞赏,没有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鲁迅等教授文人撰文呼应,特别是蔡元培的竭力维护和青年学生们的追随,胡适的白话文即使能够大行其道,也并不一定归功到他的名下。在梁启超的呼吁下,白话文早于《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前已经流行20多年,只是尚没有取代文言文,尚没有成为汉语书面文的主流。这样说来,胡适能够成为白话文的代表和象征,并非在于白话文为他的专属创建,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与同时代的人们特别是文化领袖和学术巨人们保持良好的关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待人温和,“善假于物”,才得到厚爱。
胡适对于中国学术的另一项伟大贡献是《中国哲学史大纲》所展示的学术研究方法,一改中国学术的经义注疏传统,以事实为依据进行学术研究。他的这种“实证”学术研究,同样并非他的专属创新成果,他之所以能够因实证研究得到广泛拥戴,同样在于他“善假于物”才得到厚爱。他初登北大讲台的时候,听课的学生们已经产生了发难的想法,要成群结队去找校长理论,赶他下台,当时,学生领袖傅斯年是这样劝阻同学的:“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稍后,傅斯年、罗家伦、汪敬熙、毛子水等北大学生领袖在校期间都成为胡适的铁杆哥们,终身好友,他们组建的学生团体新潮社和创办的《新潮》刊物,成为胡适的白话文和实证研究的新文化的主力。《中国哲学史大纲》更在蔡元培、王国维等文化领袖和学术巨人们的大力推崇下盛名远扬。
就白话文来说,梁启超在胡适之前已经使白话文具有较大影响力;对北京大学而言,蔡元培是胡适的上司和前任,它作为中国大学教育的典范由蔡元培一手打造出来;在中国哲学、文学、史学方面,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三个学术巨人都有卓绝的学术成就和声望; 而在对人处事方面,胡适似乎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善于在凶险繁杂的中国社会游刃有余。因此,把胡适同这些文化领袖和学术巨人进行一番比较,对于认识到他们各自性格特征、学术文化成就和高尚的精神品质、思想风骨会很有帮助。
胡适与梁启超
胡适比梁启超小18岁,他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梁启超已经是中国社会维新领袖,民族导师。胡适在《四十自述》里回忆了15岁时在上海澄庚学堂的经历:“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现在追想起来,有两点最为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说》,第二是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纲》。……《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纲》也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之外中国还有学术思想。……他尽了他的能力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境界,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指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叫我们自己去探寻。……后来做《中国哲学史》就是阅读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纲》的时候打定的主意。”
胡适同梁启超的第一次人生交集由阅读发生,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人际沟通特点,阅读形成的认识打破了面对面接触的时空局限,更能够提升人的智慧。
胡适1917年在陈独秀的《新青年》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本人也“暴得大名”,被蔡元培聘为北大文科教授。其实,早在他出国之前,在上海念中学的时候,1906年到1908年期间,他就已经对梁启超的“语体文”钦佩至极。梁启超1897年就开始在《中外公报》上使用“语体文”发表文章,他的语体文实际上就是一种白话文,也就是使用口语写作的书面文。他自写自编《中外公报》不到一月时间,已经发行到3000多份。在《中外公报》的影响下,几年间,响应语体文的《中国白话报》《杭州白话报》《启蒙画报》《安徽俗话报》《宁波白话报》《潮州白话报》等报刊纷纷面世,胡适在这些白话报都有投稿,每一家也都刊登过他的白话文章,他自己也在当时的上海中国公学主办了一份《竞业旬报》。
回国之后的胡适同梁启超常常会在不同的聚会上碰面,他当时的北京大学教授身份并不一定能够引起梁启超的注意,但他的《文学改良刍议》和稍后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则令梁启超刮目相看,以至于他游历欧洲回国之后,连续两天在北京大学作了一场“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的演讲。演讲的第二场,胡适陪同梁启超坐到了台上。当时,胡适是北京大学教务长,梁启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自由学者,或者说社会文化活动家,自由撰稿人,其名望非常大。
这一次两人同台的活动,梁启超怎样的感受,少见有文字记载,可以推测,那大概就是他一贯的风格,兴之所至,畅所欲言。胡适就不同了,非常窝火,以至于演讲结束的当天晚上,还在日记里抱怨“这是他不通人情世故的表示”。陈雪屏对这次演讲是这样回忆的:“任公(指梁启超)的演讲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批评都能把握重点,措词犀利,极不客气,却颇见风趣,引导听众使他们觉得任公所说很有道理。第二天留下一半时间让胡适当场答辩。胡先生对第一天的讲词似乎先已看到记录(第一天没到场),在短短四十分钟内便轻松地将任公的主要论点一一批驳,使听众又转而偏向于胡先生。”
对此我们不得不感叹两个文化巨人的胸襟和气度,感叹当时人的理性与知性完全超越了个人的情绪。梁启超和胡适两人之间的关系,最恰当的形容就是成语惺惺相惜,但在学术上,在公开正式场合,两人都完全不受个人关系和感情的制约,就事论事,毫不留情。也将两个人的同与不同暴露无遗。
他们两人的最大相同点,是让汉字书面文从一种特殊技能转回成通用工具,让汉字书面文从少部分专业人士手中的古玩雅趣回归到汉语大众通用的记录、表达工具,实现汉语书面文全社会畅通传播,让每一个汉语民众都能够通过汉语书面文接受、传播信息,提升每一个中国人的阅读、表达和思维能力,提升整个中国社会的文明水平,实现中国社会向现代文明社会成功转型。在这一点上,两人不仅目标一致,也使用基本相同的方式方法。
梁启超的语体文和胡适的白话文,表述不同,但实质内容完全相同,都是让汉语口语进入汉语书面文,表述不同的原因也没有别的,两人对于汉语书面文的认识和使用的概念正处于不同的认识过程,梁启超意识到汉语书面文问题的时候,他使用了“语体文”的说法,当胡适继续思考同样问题的时候,他在梁启超认识的基础更进一步,直接提出了“白话入文”,后来人们干脆表述为白话文。
为了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推广使用白话文,梁启超和胡适都自己首先使用白话写文章,两人发表各种文章都非常多。同时,两人都几乎是当时中国社会最擅长演讲也最多演讲活动的人,国内各个大学、各种学术文化场合,胡适后来出使美国,他做得最多的事情还是演讲,似乎也说明,胡适不仅在学术课题上同梁启超保持一致,在作文和演说两种行为上也始终同梁启超保持一致,这也是两人的相同之处。
梁启超出生在岭南普通人家,胡适出生在江南富裕人家。梁启超从小自己求学,胡适从小由家庭安排接受教育。梁启超不曾有国外留学经历,胡适留学美国长达7年。梁启超12岁补博士弟子生,从此离开家庭,独自外出求学谋生,19岁养家糊口。胡适27岁才结婚工作,此前一直不用自己谋生。不同的成长环境和差别较大的生存背景,形成了他俩不同的性格特征:梁启超自信满满,随性骄傲,锋芒毕露,以自我兴趣为中心,不善委曲求全,但喜横冲直撞,英勇无比,心目中少有社会规则。胡适则冷对自己,委婉圆滑,审时度势,首先尊重社会规则,老练于人情世故。
梁启超一生三次出任政府官员,每一次都是左冲右突,四处碰壁,以逃亡、逃避告终。一次是在光绪朝廷里主持译书局,六品,相当于现下的地市一级,短短两个月时间,译书局似乎还没组建起来,但将北京大学的前身创办了出来,然后就流亡日本了。另一次是在袁世凯内阁出任司法总长,也是两个多月时间,满有把握在当时的中国实行宪政,结果,他制定的宪法还没有得到签署公布,自己再一次流亡日本。第三次是出任冯国璋的内阁财政总长,这次时间长一点,有四个多月,也没有流亡,但从此不再出任政府官员。
若将大学、研究院职务计算在政府官员之内,胡适从28岁当选北大英文部主任,一生都在政府官员位置上,而且,除了在驻美全权大使位置上因到处演讲,到处领博士头衔受到异议,包括大使职位在内,他在每一个政府角色位置上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胡适的白话文对于中国社会的伟大贡献怎样形容都不过分,但胡适的白话文成果,不仅有梁启超开创出的白话文通道,更是在他终结了延绵2000多年的中国帝王政权,在中国社会形成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社会风以及初步建立起来的共和政权体制的基础上,白话文才得以推广开来。正是当时的中国社会有他们两个“博学多闻和势力最大的巨人(李季语)”,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上,才出现了上世纪初的最为光辉灿烂的一页,尽管短暂,它定将在未来的中华民族继续发生深远的影响。
胡适与蔡元培
中国现代教育体系和汉语书面文使用白话是中华民族现代社会文明的两根顶梁柱,正是这两根顶梁柱,支撑着中华民族的现代文明大厦,而在古老的中华大地树立起这两根顶梁柱的关键人物,一个是蔡元培,一个是胡适。蔡元培是胡适的顶头上司,也是长辈,胡适是蔡元培的继任人,也是合作者。失去蔡元培的呵护,胡适的白话文难以推广成功;失去胡适的冲锋陷阵,蔡元培的北京大学也难以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那么关键的转折作用。北京大学对于中国现代教育的作用与白话文对于中国现代文明的作用,也像蔡元培与胡适的关系一样相辅相成。
蔡元培自认为“是个比较的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写了一本《石头记索引》,被胡适取笑为“笨猜谜”,还不服气,拒理力争;年轻时候为改变中华民族的腐朽政权创建政党, 结果不了了之;投身中华民族的教育事业,在教育总长位置上殚精竭虑,建树并不明显;出任北京大学校长,第一个聘请的教授是陈独秀,而且是每天大早就候在陈独秀的门口等待他起床后提出邀请,再许重金连带《新青年》一起进北大才让陈独秀动心,陈独秀也知恩图报,把胡适拉进了北大,有陈独秀和胡适,一个喊打喊杀,一个温文尔雅,他们和《新青年》在北大发生出了难以想象的威力,北大成就他们,他们也成就了北大,为中华民族始创了现代文明的血脉。
胡适比蔡元培幸运许多,这种幸运,也许正在于他得到了蔡元培的呵护,从北京大学到中央研究院,都有蔡元培在前面披荆斩棘,白话文才能够得到发育壮大,反哺中国教育和社会文明,蔡元培和胡适,中华民族现代社会文明大厦的顶梁柱,历经百年沧桑,瓦片早已破损,但根基仍在,血脉仍存,大梁依然屹立。
他们两人的性情差别很大。
蔡元培骨子里就很有领袖气质,拿得起放得下,几乎在任何时候,民族的未来和国家的利益都总是放在他个人的得失之上。为了推广新学,他悄莫声息地以翰林身份去创办小学学堂;为了建立中国教育体系,他年届40跑到德国、法国去当留学生,选修哲学、美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历史学等20多门课程,不为学历,只为见识。当他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办学体系难以推行,他宁愿放弃校长职位,决不当不能自作主张的校长。当林纾“拼我残年,极力卫道”,他挺身而出,单枪匹马迎战,把陈独秀、胡适掩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当政权混乱,暴力横行,他悄然隐居,宁愿过悲惨的生活,也绝不让自己的名望为暴政所用。
胡适就不完全不同,他不像蔡元培那样非要按照自己的主张行事不可,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是个“善假于物的君子”。他推广白话文,且不敢直言文言文的谬误,而是委婉地提出文学应当不排斥白话。让他主持蔡元培、蒋梦麟之后的北京大学,眼看难以推诿,就让傅斯年先行代理,等傅斯年将学校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再走马上任。他自知非“当官”人才,在“国难当头、盛情难却”的情况下却也勉为其难,苦苦周旋。
两个性情一刚一柔、处事风格截然不同的人,都崇尚社会民主,崇尚政权用于保护每个人的权力、尊严和自由,反感暴力和专制独裁政权,反感政权用于奴役、欺压民众,而且,都同样把这种社会的理想建立在开启民智的基础上,都将社会教育、社会文化传播作为拯救中华民族的唯一途径,这种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志向、共同的主张和途径,让他们共处北大校园的短短五年半时间里,一唱一和,北大和白话文才能够在中华大地生根发芽。
现代教育体系和白话文的出现,才使得中国社会得以接触人类现代社会文明,设若只有现代教育体系或只有白话文,中国社会依然难以感受到现代社会文明的阳光,特别是对于大众而言,接受学校教育并拥有阅读能力,才使得中国社会远离野蛮、愚昧状态,因此,尽管现今的中国现代教育体系和书面语言都并不完美,甚至与蔡元培、胡适时代相比较出现明显退化,但它们终究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我们人生的重要环节,也使得中国一步步向人类现代文明社会接近。
胡适与章太炎
胡适章太炎的来往并不很多,他们年纪相差22岁,胡适回国出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的时候,他的同事中就有5位教授是章太炎的学生,黄侃、沈兼士、朱希祖、鲁迅、周作人,个个都比他年长不说,其声望也一个比一个厉害,同事们的老师自然也就成为胡适仰视的对象,加上章太炎口无遮拦,说的话很不给胡适留面子,他的本意也许对胡适不失怜爱,可别人听起来就是故意跟胡适过不去,尽管如此,胡适对章太炎的敬意并不减少,始终当自己的前辈对待,丝毫不敢造次。
1922年,胡适因白话文和《中国哲学史大纲》不仅在北大站稳了脚跟,而且在国内文化学术界特别是在青年学生中具有了很高的名望,正好,章太炎最为热衷的“联省自治”同胡适的社会理想几乎完全一致,胡适立马站出来为章太炎的“联省自治”奔走呼吁。
章太炎一生非常热衷建立中国理想政权,他经过对中国社会的深入研究,发现了中国政权根深蒂固的顽疾,那就是中央集权,从秦始皇到当时的南北政权,不仅每一个权力人物,连每个中国百姓都对中央集权情有独钟,而中央集权,又恰恰是导致中国社会严重缺乏发明创造力、严重缺乏民族凝聚力的祸根,当每个人都觊觎大权在握,实际上觊觎的就是大奴隶主的位子,由此直接导致中华民族的心理分离,社会难以稳定持久,每隔几十百来年,争夺这个权力宝座的战乱必然发生,即使不发生争夺权力宝座的战乱,民众与国家政权处于对立状态,于社会发展和个人生活都有害无益。为此,他发现,唯有“分省自治、虚置中央”才是医治这种顽疾的可行办法。事实也正是这样,当袁世凯、张勋黄袍加身,设若不是南方各省独立,中国早已经回到了皇帝政权。
胡适在美国留学多年,他非常熟悉美国的政权体系,他对中国政权的社会理想基本以美国为参照,其实,除了别有用心的那些邪恶政客坚持中央集权,傻瓜也能明白,国家政权的良好状态就是委托治理、保护个人权力的政权,这种政权里有个人自由和自尊,个人才有动力发挥生产能力和创造才能,为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每个人都希望有健全的法律,而不是靠帝王的念头来主宰自己的人生,除了掌握政权的帝王,没有人喜欢过奴役和被奴役的人生。
胡适呼应章太炎的“联省自治”,打碎了当时北方政权的皇帝梦,南方政权才得以成长壮大,不幸的是,“联省自治”很快烟消云散,中国政权不再由皇帝把持,换汤不换药,换成了党派把持。
当“联省自治”难以实现,胡适和章太炎的不同就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章太炎本来很喜欢黎元洪,黎元洪接任徐世昌出任大总统,章太炎却并不高兴,不予配合,只要求黎元洪善待西南各省自治;当黎元洪下台,段祺瑞执政,章太炎也不买账,严厉谴责他的武装统一想法,一味奉劝他实行“联省自治”;当孙中山改组国民党,“联俄、联共”,北上议和,章太炎更是被气得要吐血,1925年10月30日,在上海国民大学发表了著名的演讲《我们最后的责任》;当蒋介石成立南京国民政府,章太炎联合100多社会名流在上海成立联合会,发表通电,声讨所谓以党治国,其实就是充满暴力和邪恶的另一种皇帝政权,背叛了民国,更背叛了中华民族!定将把中华民族带入万劫难复的灾难深渊。而后的中国历史被章太炎不幸言中,当时的章太炎则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冠以“反动分子章炳麟”“著名学阀”的罪名呈请国民政府给予通缉,不知什么原因,被章太炎骂得狗血淋头的蒋介石却没有反应,国民党中央并没有答复上海市党部的意见,章太炎则隐居苏州,潜心治学从教,几年间,拿出了《春秋左史疑义答问》《古文尚书拾遗》《太史公古文尚书说》《广论语骈枝》四部中国古典学术巨著。未几,“九?·一八事变”发生,章太炎再也静不下来,又是成立“国难救济会”,又是联名通电全国,又是发表《三老宣言》,直到生命的终点。
胡适对于自己的社会理念就远远不像章太炎那样执着地追求,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之后,由于对当时的政治局势严重不满,蔡元培提交了北大辞呈,胡适则依旧执教北大,并参加段祺瑞政府的善后会议,几年后,又参加南京国民政府会议。因当时的《新青年》不再以宣传新文化为宗旨,胡适另起炉灶,创办《努力周报》《现代评论》,继续推广白话文,宣扬科学、民主精神。
和章太炎一样,胡适也希望中国出现一个众生平等自由的和平政权,也希望出现一个这样的政权引领中国走向富裕、平等、自由、法治的美好社会。章太炎为此奔走呼吁,坚决不接受任何暴力、专制、邪恶的政权,而胡适则往往能够随遇而安,在任何政权下,一点一滴地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情,尽管他并不赞同国民党政府,当国民党政府请求他出使美国,他也能够勉为其难地接受,并且,一旦接受,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工作,不像章太炎那样,不赞同就绝不合作,死也不合作。胡适的不同,似乎并不在于他自己的社会理念,而是当他把社会理念与具体的个人相对应的时候,他能够从个人身上体谅出不同的社会理念存在的难处,比如对蒋介石,胡适理当反感蒋介石的权力至上作风,理当因自己崇尚个人权力而反对剥夺个人权力的政权权力,可他依旧能够和蒋介石友好相处。
章太炎则不同,他参与创建同盟会、国民党,不仅希望终止中国的帝王政权,也希望建立起中国的和平、民主政权,当他与孙中山的主张出现明显冲突,他立马翻脸不认人,把孙中山骂得灰头土脸。
胡适和王国维
先接触西方哲学转而撰著中国哲学,先接触西方教育转而从事中国教育,平生对中国国学孜孜不倦,胡适和王国维都是这样的人,还都对《水经注》情有独钟。
说国学太笼统了点,上世纪初叶的中国文人,很少有不对中国古籍发生兴趣,他们似乎都认定了做学术就是研究中国古籍,否则就不叫做学术,否则就不算有学问。王国维因为罗振玉的关系,接触到了别人难以接触的大量中国古籍,比如甲骨片,可以说,皇宫之外,王国维是民间能够接触到真实一手资料的非常少见的人,这种优势使得他一生对于中国古典典籍痴心不改,当然,也在于他有足够智慧从古典典籍中发掘出深邃的内容。中国皇宫内古典典籍最丰富,掌管这些典籍的人却没见几个成为文化大家,为什么呢?他们没那智力。王国维则不同,他就成为了稀缺的中国古典典籍大师。
中国的小户人家子弟若天生聪慧,有机会读书识字,因为缺乏学术资料往往难以从事学术研究,大都先从写诗作文开始,有了一定成就之后才有机会开始研究学术。王国维就是出生在小户人家,所以他写诗、作文为先。胡适出生书香门第,祖父还是个高官,这样的家庭子弟接触学术资料都很早,写诗、作文成为他们的一种情趣,而并非小户人家子弟那样的一种立世途径,所以,胡适写诗、作文一开始就是好玩儿,从事学术研究则是立身之本。好玩儿的写诗作文显然就没有王国维那样的立世写诗作文来得认真,所以,王国维的诗词文章比胡适的严谨、精巧。不过,胡适尝试的白话诗就另当别论了,为王国维难以比拟。
胡适和王国维还有一点非常相近,他们对于国家政权的认识都同样抱守随遇而安的态度,无论怎样的政权,无论是否喜欢,只要出现了,都可以接受,也都可以为之服务,尽自己所能,出一份力。对此,他们两人的前提条件也非常相似,只要不感受到屈辱。
也许,胡适和王国维都属于那种不喜欢号令大众,只喜欢独善其身的人。这两人在几千年传统的中国社会里,真的是很稀有。要知道,夺取政权,号令天下,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生来就有的习性,学者文人并不例外,尽管很少人将这种习性付诸实践,那不是不喜欢,只是太难,没有机会。
王国维一生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当官的机会,这当然与他长期的行为样式有关,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故纸堆里,乐此不疲。唯有的两次准当官机会,一次是南书房行走,一次是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都只是挨上了一点官的边沿,所做的事情并不属于那种号令别人的官僚,而是必须自己进行研究的学术型事业。胡适则除了大学主任、校长之外,还有参选总统的机会,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回绝了。而在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职位上,他也没有表现出蔡元培那样的领袖作风,更多的是一个学术研究角色。即使是白话文让他声名鹊起,他俨然事实上的青年领袖,可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社会,在他的心目中,崇拜他的青年们都只是他的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丝一毫表现出号令大家的意愿和行为,相反,在自己的学生要走出校门游行示威的时候,他作为一校之长,只是一味地劝解。
王国维有两次出国的经历,两次都去日本,一次是留学,学物理,非常困难,结果只好放弃,另一次是考察日本教育,两次都很短暂,但接触了日本和西方的哲学和教育,他也许有过借鉴人家的哲学和教育在中国社会进行推广的雄心壮志,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可以说浅尝辄止,他很快又回到了自己最为擅长的中国古籍研究中。由此可见,王国维的意识和眼光更多地是放在了中国古籍、中国社会传统领域。
胡适在这方面和王国维存在较大的不同,他研究哲学,研究文学,研究中国古籍,更多地是借鉴西方的研究方法,他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也同样表现为一种世界性的眼光,同王国维相比,如果说王国维是着眼于过去,胡适则是着眼于未来;如果说王国维是紧盯着中国传统,胡适则紧盯着中国之外的世界。
王国维对人做事都非常执着,认死理,难回头。他单方终止北大合约,同亲家表示绝交,都不过因为坚持自己的原则,并没有多大的事发生,即使自沉昆明湖,也很大程度上属于个人的偏执。与之相比较,胡适就在大小事情上都非常活络,如黄侃在课堂上公开辱骂,林纾用小说极尽侮辱,胡适都能一笑了之。
胡适同陈寅恪
性情温和,言行儒雅的表现后面,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做人处事准则,这一点应当是胡适和陈寅恪两个人最大的相同点。
说陈寅恪与世无争,估计很少人站出来表示异议,但说胡适也与世无争,大略会得到许多反驳。终究,他的《文学改良刍议》所提出的“八不主张”,他在北京大学掀起的新旧文化之争,怎么也让人难以理解成为与世无争的行为。
以胡适撰文评论蔡元培的《石头记索引》为例,其最著名的词是“笨猜谜”“笨伯”,坊间都将这两词用来指摘胡适对蔡元培的大不敬,却不能理解,这其实是胡适煞费苦心的用词,以晚辈身份用来指出长辈的错误,恰恰是一种尊敬,所以蔡元培不仅不生气,还很喜欢。与世无争并非是非不分,也不因为是非就得理不让人,而是分清是非,点到为止,彻底尊重他人的智识和自由,胡适总是这样。再比如《文学改良刍议》,他并不直接提出汉语书面文应该改换成白话文,只是指出文言文的八种要不得,当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直接呼应他的主张,他则来一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生怕自己的主张被人当成了宣扬革命。当陈独秀坚持革命,胡适赶紧回避,敬而远之。显然,在胡适的意识里,任何人任何社会,都只应当合作、协商,而不是争斗。面对所有争斗,胡适都要么回避,要么劝解。他苦苦劝说蒋介石、毛泽东放弃争斗,蒋介石多少听了点他的劝,但毛泽东不仅不听半句,反过来把他当作敌人,他也似乎从来不予争辩。
陈寅恪也是这样,当全国高校兴起批判陈寅恪的时候,他一句抗争的话也没有,只申请退休、停止上课。在他夫妻病卧在床,工资停发、存款冻结的情况下,他只是写申请,并请求准许使用存款购买药物、开支生活。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毫无过错,也不可能不清楚使用自己的积蓄生活为最起码的天理,但他并无抗争。遗憾的是,他们都生存在中华大地这个绝不以人人争夺抢斗为耻辱的社会,争夺政权更是一种最高的人生成功。而陈寅恪和胡适都认为争夺政权并非一种人生事业,特别那种鱼肉民众的政权,在他们心目中其实是一种耻辱,一种强盗行为,当然,他们又似乎无意与之争辩,随他去了。
教学和作文一定要有自己的见解,绝不人云亦云,靠引经据典拿他人、古人的见解冒充自己的认识。胡适和陈寅恪都非常在意自己的个人名誉,教学、作文、为人处事都要自己进行反复研究明白。陈寅恪在教课的讲台上整整讲了32年,32年时间开设课程多达20多门,每门课程都为自己的研究成果。胡适一到北京大学就开设中国哲学史课程,一改历来的引经据典,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差点因此被学生轰下讲台。
胡适显然是个喜闹不喜静的人,陈寅恪就正好喜静不喜闹。除了上课,讲座,陈寅恪很少就社会时事发表演说,他的讲座活动全部都限于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胡适就不同了,除了学术讲座,一生所做的各种演说难以计数,国计民生,国际局势,时事热点,他总是有极大的热情。陈寅恪只和自己最谈得来的人走动,稍微有点隔阂,就少见走动;胡适不同,各种聚会,长辈、学生,他都当成朋友,没事就参加聚会,自己家里也常常高朋满座。
文化领袖同学术巨人
蔡元培(1868-1940)、章太炎(1869-1936)、梁启超(1873-1929)、王国维(1875-1927)、陈寅恪(1890-1969)、胡适(1891-1962),六个人中蔡元培最年长,胡适最年幼,常见人们都习惯把他们称作学术大师,固然,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在学术方面卓有成就,但考察蔡元培、梁启超、胡适的学术成就,他们留下来的学术著作中,并没有出现那种独立的能够构成一门学科的学术成果,称他们为学术大师,并非一种实至名归。而他们对于中国社会的贡献,蔡元培树立的现代教育传统、胡适开创的白话文、梁启超开创的科学自由思想和社会共和理念,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之深远,并非一门学科所能够比拟,因此,他们三人最贴切的名望应当是中国社会伟大的文化领袖。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他们都分别创建有各自的学术成果,这些学术成果至今为学术界难以超越,他们在社会意识、社会文化的推进方面相对前三人并不十分明显,而他们各自开创的学术领域才真的是学术大师,学术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