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之墓的成与坏
2017-02-08潘静如
潘静如
1936年12月5日,《申报》上刊登了题为《赛金花昨逝世》的两则简讯,副标题为《一代美人如此下场 将卜葬于鹦鹉冢旁》:
(北平)赛金花四日晨二时半病故。身后极萧条,平各绅等特发起募捐,决葬于平陶然亭鹦鹉冢旁,以待后世凭吊。(四日专电)
(北平)蛰居故都名闻全国之赛金花,四日晨四时许逝世,享年六十二岁,身后萧条,经友帮助始得草草成殓,一代美人身后竟如此下场,亦云惨矣。(四日中央社电)
一代美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她的名声和故事,不管生前还是死后,都流播极广。尽管各种传说浮伪并陈,但她的一生还是可以清晰地勾勒出来。在她身上,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言说。她出入于英雄和凡人之界,既在现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扮演重要角色,又在传统文人的叙述里充当了梦幻佳人。百年来,研究赛金花的论文颇为繁多,本文则希望通过她死后的“被描述”来展现近代社会的多元视角,特别是围绕迁葬、立碑和毁墓等事件展开。
一
赛金花(?—1936),原名赵彩云,一曰赵灵飞,或说祖籍安徽黟县,从幼年起即被卖到苏州为妓。1887年,前科状元洪钧回乡守孝遇到她,纳为三房姨太太,改名赵梦鸾。后洪钧出为俄、德、奥、荷四国公使,带她同去。期间,她受到过德皇威廉二世和皇后奥古斯塔·维多利亚的接见。洪归国后病死。1894年,她在送洪柩南返的途中,逃(一说被驱逐)到上海,重落教坊,并改名曹梦兰。后来又到天津,改名赛金花。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她与德国军官有过交涉或交易,引发了各种“护国保民”传说。1903年,因虐待幼妓致死而入狱,出狱后再次回到上海。以后有过两次婚姻,都维持了不到几年,其夫便离世。由于1918年死去的第三任丈夫姓魏,她改称“魏赵灵飞”。晚年在北京,境况潦倒。如果不是1932年一家报纸的报道,她也许很难再回到公众的视野中。[1]从那以后,“赛金花热”持久不息,她不但经常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上,出入于各种筵席,而且时常会得到社会各界的馈赠,例如故将军吴佩孚、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就是其中最显赫的救济者。然而,从年轻时养成的奢靡积习很难改变,她将这些资助脱手而尽,挥霍一空。1936年12月4日半夜2点左右病逝在北京的居仁里胡同。十几天后,上海的四十年代剧社在金城大院公演了夏衍从1935年开始创作的戏剧《赛金花》。而在这之前,上海剧团曾邀请她南下,“亲见色相,追述前景”,只因“病不胜舟车之劳,辞而不应”。她的死,连《中央日报》1936年12月9日的报道也凄然叹息道:“岂意申江之绣幕方揭,而卧病故都之魏赵,乃以香消玉殒闻。”
她的一生是如此精彩。从她死后到入葬这段时间,全国媒体争相跟踪报道,哀悼的文章更是铺天盖地。[2]北京市民在宣南黑窑厂三圣庵中成立了“灵飞治丧处”,名流捐资大洋六百二十八元,《实报》也向社会募捐达七百三十四元七角。[3]她的灵柩被安置在三圣庵,前赴吊唁或治丧的社会名流不一而足,像潘毓桂、孙晋卿、沈钧、张次溪、李青山、刘彩臣、刘耀亭、田步蟾、孙学仕、王琦、杨世勋、章佩萱、周少舫、沈鑫、陈绵、曲宪亭等都在此列。[4]这些人里有大学教授,有商人,有官员,有名士,也有赛金花早年的“入幕之宾”(客人,比如沈鑫,此时已是七十老翁)。她可谓备极哀荣,然而对我们而言,更有意义的是她死后的墓葬问题。
二
她生前受到佛祖的召唤和指引,所以希望死后葬在香山的万安公墓。但此刻,她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处在特殊的历史交汇点,不得不由社会来代她作决定。一家报纸这样报道:
魏赵既死,孙晋卿等诸人,商略后事,曾及此问题,有人特提其生前恋慕之情,主张如其志愿,但多数人咸谓魏赵一生经历,既已谱入诗歌小说,为供后人凭吊,与北京添一韵事流传计,一致主张将其遗蜕,卜葬于陶然亭旁,建葬于香冢、鹦鹉冢之间,以永垂一不平凡之迹,此议得多数之赞同,遂成定策。[5]
这里有两个关键词:“韵事”,“不平凡”。她当然是不平凡的,据说曾以一人之力挽救了京城千万生灵,正是基于这一点,有人认为她比慈禧伟大多了,比如收在张次溪编的《灵飞集》里的张竞生《致灵飞书》。这事的真假并不重要,至少1932年至1936年间的中国迫切需要这个故事,所以她还健在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成了社会焦点,公共舆论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宣泄空间。这一点详后论。但治丧处的成员一致主张改葬陶然亭,他们的审美趣味恐怕起了更大的作用。
顺理成章,12月26日,她的灵柩安葬于陶然亭,与香冢、鹦鹉冢而三。香冢上的碑文很多人耳熟能详:“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胡蝶。”另有绝句一首:“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满绿汀。落尽夭桃又侬李,不堪重读瘗花铭。”清末民初很多人把它同香妃附会,尽管这是无稽之谈,但这首词确实哀婉动人,甚至当时有人说这首绝句可以“移赠”赛金花。[6]至于鹦鹉冢,最初典出唐人的《明皇杂录》,唐玄宗时,华清宫有白鹦鹉,玄宗与杨贵妃呼为“雪衣娘”,后被苍鹰搏杀,杨贵妃十分伤悼,便把它埋起来,名曰鹦鹉冢。但陶然亭的鹦鹉冢还别有说法。张次溪《燕京访古录》曰:“其一题曰鹦鹉冢,作汉隶文,阴有短文,略云:‘鹦鹉粤产,皎然如白雪,甚明慧,为狸奴所劫。文后有铭,铭曰:‘文兮祸所伏,慧兮祸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万柳堂笔记》云嘉庆间,怀宁邓完白,携一鹤一鹦入平。未几,鹦死,完白为谋葬地。张皋文一日觞完白于亭,为言其有鹦鹉冢在其间,今不存矣,曷不以鹦鹉冢瘗诸此?”[7](p36)香冢、鹦鹉冢的凄迷美,迎合了“旧文人”的风雅气息,赛金花的特殊身份,使他们很容易作出这样的决定。何况张次溪当年撰《燕京访古录》就对陶然亭情有独钟,称“每当夕阳西下,凉风微起,萧萧瑟瑟,沁人心脾,此亭之所以独为骚人墨客重也”,此次恰遇佳人凋零,不作此想都难。当时的一篇文章因听说她可能会被葬到万安公墓去,反而责备名士冷血,称:“照她的一生,能够来上一座坟墓,像杭州苏小小墓冯小青墓般留在名胜之区点缀点缀。那也是应该有的。一向我很知道,中国是有不少风流名士,爱干此等勾当,偏偏的这次对于赛金花的死,却竟漠无所闻。”[8]虽然这是误解,而且作者对于风流名士似乎带着很深的成见,然而在这件事上,作者却希望风流名士做点风流名士该做爱做的事,正说明她的埋葬陶然亭是众望所归。这其中,奔走张罗最力的当属张次溪。但是,“旧文人”固然乐观厥成,对赛金花的看法,却未能应若桴鼓。
1937年,《风月画报》上刊载了一则近讯兼广告:“赛金花遗櫬已补葬宣南城郭,并由治印家吴迪生捐铜版石一方,但题字称谓,究以‘魏赵灵飞‘傅彩云‘赛金花何者为适宜,有待海内人士函告,吴君现刻就竹扇五十柄特制印泥十两,以偿一切所需,致墓表之阴……以供沽上人士购而收藏云云。”[9]不用说,在题字称谓上治丧处犯了难。魏赵灵飞是她晚年的定名,傅彩云是她在清末为人传诵时最通行的名字,而近四、五年各大媒体基本以赛金花来称呼她。考杨圻致张次溪信有曰:“彩云金花,皆其伪名化姓,不可称,今既为存其人,则不当称洪称魏,而称赵灵飞坟,则称灵飞墓,既雅驯,而存其真面目也。”[10]大约称谓由此敲定。
不过,真正麻烦的却不是称谓问题,而是事实的情伪问题,这涉及到各方的价值观和目的。可以想见,在为赛金花治丧之际,张次溪已经谋编《灵飞集》,至少他四处征求包括墓志铭、墓表在内的文字是无疑的。杨圻在致张次溪的信中说道:
昨书诵悉。灵飞身后文字,由弟与诸君主持,幸甚幸甚!嘱书碑,此人实于北京有功,固乐为之。题诗亦愿为之,欲观厥成,多一名区也。惟有数事,须于此时定局。……二曰核事实也。此人事迹,全在余眼中,其所排难解纷,保全闺秀名节,确功不可没,实属有功社会。至若近年青年文士,不书事实,为求刊物利市,耸动耳目,至谓其有功国家,信口雌黄矣。且谓李文忠求赛缓颊于瓦德西,而今月之《实报》半月刊(或是《维纳斯》),东山君至谓文忠屡请不至,乃躬自造访,又不见,乃摒去驺从,徒步造膝,真令人作呕而发指。……此等记载,执笔者亦求惊世异俗,或贪稿费,而辱国污贤,一切不顾,至此且不独辱祖国,且辱及德国,可谓无聊之极。倘听其以讹传误,则他日将误及史乘,今幸余等尚复生存,岂可令其信口胡说。
杨圻的态度可见。他还对张次溪说:“此事既出诸当事,诸君风义之举,则须格外谨慎,因关于国家,关于赛之事迹,若但求溢美,不顾其他,则辱国诬贤,在所不免。不可视诸真娘、苏小,与风雅等观而已也。”张次溪积极操办此事有真娘、苏小小的想象,而杨圻偏偏强调“风义之举”“关于国家”,两人的关注点显然有差异。因此,杨圻另一封信中说道:“赛事弟意甚善,撰碑本太过,最好作诗碣。前诗后注,注其事,实即撰碑文也。”[11]看来,张次溪原来是请他作碑文的,但他最后只做了诗碣,又折中地做了一篇长注,聊当碑文。他的《灵飞墓诗碣》由六首绝句组成,最后一首末二句道:“为君一扫齐东语,自有闲人凭吊来。”诗碣至此,其实可以交卷了,但杨圻还郑重地写了一篇长文(注),末尾说:“顾近来文士,咸利灵飞,作过谀之文博微利,欲求苟异于众,则向壁造为异说之耸听,……(我)父子居文忠邸,侍左右,宁有不知耶?”[12]按照惯例,如果杨圻不相信这些传闻,可以不写就是了,但特地反驳,说明他很在意这些传闻。庚子之变后,他的父亲杨崇伊由李鸿章奏调议和,他本人也随侍左右。他是李鸿章的孙婿不假,但我们相信,他之所以一再强调传闻的虚妄,主要还是为了求真。如果说他与门人张次溪之间的微妙差异反应了骨鲠士大夫与风流名士之间不同的好尚和趣味的话,那么他与报刊杂志的唱反调,则体现了个人良知与公共舆论的背离、甚至是冲突。
无独有偶,当时张次溪向金松岑请文,金松岑也先表明态度:“兄欲我为赛金花作碣,我文自当留身份,不能作谀墓语。兄为赛作年谱,请易名为《系年录》,而以国内外事经纬,乃有价值。惟赛年来自述,多不足凭,如与孟朴(曾璞)如何,完全虚构。”[13]他在另一封致友人书中,表明了同样的态度,还备述了赛金花的种种不堪以及他作《孽海花》前六回的种种事由。[14]致友人书最后说:“(赛金花)初入平康,倾倒裙屐,其人格不如秦淮八艳,亦女中之怪杰也。弟函中又告以如齐白石翁命作生传,或生圹记,皆所乐为。次溪书来言,知弟之不愿为赛金花谀墓,而乐为翁作文,感而出涕。”看来,齐白石的面子更大。笔者据陈寥士的一首诗和齐白石致张次溪书,进一步知道齐白石确曾嘱张次溪代谋生圹,并且要求在赛金花墓侧。[15]实际上,齐白石曾为赛金花墓篆刻碑题。
那么,不妨考察一下张次溪建灵飞墓先后动员或关涉的人。署名让之的《新西京杂记》说,金松岑的碑文,杨云史(圻)的书法,齐白石的篆刻,赛金花的香艳历史,可称“四绝”[16]。而宗子威的《续彩云曲》诗自注也称:“闻拟由金松岑撰碑文,杨云史书写,齐白石刻石。”[17]可见张次溪的提议流传之广。其实,按照张次溪等人最初的设想或实际的进展,灵飞墓关涉的远不止这几位。这里列一简表,以见情形之一斑。
根据当时的报道,参与进来的达官贵人及其眷属还有很多,送来挽联或悼诗的更数不胜数,此不具列。另外,据笔者零碎所见,当时自请题写或篆刻赛金花碑文的也颇有其人,但因未实际参与进来,这里也就不去论列了。对于这些书画家、诗人或名士而言,他们也许是出于人情或大义,但不可否认,他们同样会出于某种情结,比如对名妓或佳人的珍赏,对英雄美人的想象,对韵事的天然敏感,——而这又是公众的期待,公共舆论所喜闻乐见的。对于这些教授、官员、舞女、名伶或僧尼而言,不管是出于行善,还是沽名,也不管是为了摆出爱国的姿态,还是为了“物伤其类”,更不管是为了附庸风雅,抑或是为了匡扶大义,他们乐于为赛金花之丧出力是无疑的。在这里,公共传媒发挥了巨大作用。包括书画家、诗人们在内,扮演着不同社会角色的人们在这里找到了合力点。
三
此事并没有完结。笔者注意到瑜寿的《赛金花故事编年》有这样的论述:
赛氏葬在陶然亭,墓前本来没有碑,一九三七年北京沦陷以后,汉奸潘毓桂硬要替她树了一个碑,碑上即刻潘作的那篇其臭不可向迩的志文,恭维赛氏可“媲美于汉之明妃和戎”,并说“汉祚赖以延续数百年”,“其功当世不尽知,而后世有知者”,不但完全歪曲了赛氏当日的生活真相,而且完全是以他的汉奸意识来肯定赛金花的意识,这是赛氏毕生所遭受到的侮辱中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大一次。[18](p42)
笔者看到的最早版本是上海亦报社1951年的本子,散木(当是邓散木)题签,附载王健写的讲张勋复辟丑史的《八日儿皇帝》。如果瑜文属实,那么当时张次溪极力张罗的立碑事宜,并未完成。后来学者,纷纷接受了瑜文对潘毓桂的论述。但是,瑜文没有任何文献证据。当然,也许他本人就是文献。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潘毓桂《赛金花墓表》作于1937年北平沦陷前还是沦陷后。假如是后者,瑜文的解读就不但正确,而且入木三分。据笔者目前所见,潘文最早作为纸质文献公行的是张次溪编次的《灵飞集》,1939年2月天津书局印行。不过,这个日期无助于本问题的澄清,而且应当有更早的文献。考1936年的报道记载,赛金花死去,潘毓桂曾前去吊丧。北京《世界日报》1936年12月15日报道:“昨天致祭者,各界计到潘毓桂,孙晋卿,沈钧,张江裁,王秀山,李青山,刘彩臣,刘耀庭等,约一百余人。”张江裁即张次溪。12月16日,《晨报》的报道,与此大体相同。同日的《世界日报》更是有如下记载:“一代名妓赛金花,自病故后,因身后萧条,曾经前京师总商会会长孙晋卿,沧石路总办潘毓桂等为之发起治丧,兹已筹备就绪,于昨日在宣外黑窑厂三圣庵庙内开吊,计到潘毓桂、孙晋卿、张次溪、章佩萱、杨世勋、刘耀庭等多人,并由刘耀庭等任招待。”这至少表明,潘毓桂很早就关注并参与到赛金花的后事中来,与张次溪当是相识。潘毓桂(1884-1961),字燕生,河北盐山人,其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冀察政务委员会政务处处长,交通委员会委员。1937年7月28日,二十九军撤离北平,宋哲元在撤退前委任张自忠任北平市长,时潘毓桂被委任为市警察局长。30日下午,伪北平地方维持委员会成立,潘毓桂任委员,负责公安组事宜。这是他投敌之始。那么,潘毓桂于何时立碑的呢?
因繙阅今人的一篇文章,笔者注意到1946年南京新民报社出版的张慧剑《辰子说林》,属于《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一,其中有“赛妪”一条,略云:
赛妪(金花)在北平死后,葬于江亭而秃然无碑,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抗战发生前一月,予在平往视之,陶然亭之僧语予曰:“有潘某者,以墓表来,方倩名手镌之,未完工也。”[19](p92)
如果此条不虚,潘毓桂镌刻碑文实际从抗战前已经开始。但是,紧接着张慧剑又曰:
后乃知此潘某为盐山人潘燕生,即战后为伪北平公安局长之汉奸潘毓桂。潘曾在宋明轩幕中任事,以鄙吝无耻,人多目为汉奸,宋遂黜之,潘自以为侘傺,颇欲借赛妪墓发表其郁。《实报》曾载墓表全文,以赛之交欢瓦德西媲美于明妃和戎,其词甚丑,文曰:“赖明妃延赤帝四百年之天下,生民免于荼毒,宫室免于夷荡,其功之伟,当时或不尽知,而后世有知者。”以此笔法揄扬赛妪,潘逆自身之汉奸意识固充分流露,而以汉奸之尺量赛妪,妪岂不冤哉!
把这段议论与前引瑜文相对照,可知此文很可能是瑜文所本,尤其瑜文“以他的汉奸意识来肯定赛金花的意识”与这段议论的结尾雷同,可见二文之先后关系。但是,二文还有不同。瑜文说“一九三七年北京沦陷以后,汉奸潘毓桂硬要替她树了一个碑”,但此文明明说抗战发生前一个月潘毓桂就“以墓表来,倩名手镌之”了。瑜文之所以对此视而不见,是为了进一步坐实汉奸险恶卑鄙的用心。回到此文本身,依然有值得解读和推敲的地方。此文说潘“鄙吝无耻,人多目为汉奸,宋遂黜之,潘自以为侘傺,颇欲借赛妪墓发表其郁”,也有“建构”的嫌疑,盖上文既明言抗战前一月潘毓桂已经“倩名手镌之”,就不好同瑜文那样说潘在北平沦陷以后硬要替赛金花立碑了,而只好说潘在宋哲元(宋明轩)幕中的时候就被目为汉奸,而且“宋遂黜之”,所以只能“借赛妪墓发表其郁”。实际上,宋哲元在撤退北平时,还任他为市警察局长。此文之所以如此立论,大概由于此文写于潘毓桂投敌之后,于情于理于势,不得不尔。查潘毓桂原文曰:
宇宙间振奇之气,钟于男者,百数年一见,钟于女者,盖二三千年而一见。明妃以宫人登车和戎,赖延赤帝子四百年之天下,生民免于荼毒,宫室免于夷荡,其潜功之伟,当时或不尽知,而后世有识者咸推之,其论久而益著。[20]
这样立论,照说也是一家之言,错就错在出自潘毓桂之口。
不过,尽管笔者指出瑜文、张文中“建构”的地方,却并不意味着潘毓桂此文背后的动机或曲衷可以被洗脱。笔者意在揭出二文“行文不实”甚至“深文周纳”的过程,却并不一定反对最终结论。恰恰相反,笔者以为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存在着这样两种可能:(一)潘毓桂老早就属亲日派或和戎派,因而即使抗日战争没有爆发,他也会受这种倾向或思路的引导,以这样的论点来写《赛金花墓表》;(二)张文只说抗战一个月前“有潘某者,以墓表来,方倩名手镌之,未完工也”,那么到了抗战爆发之后,他完全有时间来重新修改墓表(如果需要的话)。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与他后来的甘心供职北平伪政权密不可分。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投敌者,潘毓桂在赛金花这里发现了另一种资源,另一个解读空间。
四
同时,上引张文还印证了笔者的猜测,潘毓桂《赛金花墓表》曾在《实报》上发表,只是不知道张次溪辑印《灵飞集》是采自《实报》或碑刻,还是得之潘毓桂的“寄送”。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即张次溪立碑计划全部落空,只留有一部《灵飞集》。在考察辑印问题时,笔者有了意外收获。张次溪在《忆白石老人》中写道:
1936年,赛金花病逝,我倡议为之营葬于陶然亭畔,并请老人代写墓碑。……他写的赛金花墓碑,还有我请杨云史丈撰写的《赛金花墓诗碣》,都交给琉璃厂李月庭刻石。李月庭愿尽义务。非但不收刻字工资,连石块也肯捐助。不久,卢沟桥事变突起,我离平南行。听说后来由别人主持,把老人写的墓碑和云史丈撰写的诗碣都废弃不用,改用他人所写,我就不再过问了。[21](p167-183)
张次溪所谓的“他人”就是潘毓桂无疑。但是,张次溪为什么不直称他的名字呢?这不是他不知道,应该是与潘毓桂的汉奸身份有关。张次溪这篇文章最初收于1964年的文史资料,写作时间肯定不晚于此,1949年后的政治氛围,他不会不知。但是,他绝口不提潘毓桂,恐怕不是这三个字“污嘴”,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他1939年编辑的在天津刊行的《灵飞集》就收有潘毓桂的《赛金花墓表》。如果笔者猜的不错,那时张次溪应在京津一带呆过,且与潘毓桂或有直接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