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咏史诗中所体现的历史风云气

张焕玲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6；四川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四川成都610064）

论宋代咏史诗中所体现的历史风云气

张焕玲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6；四川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四川成都610064）

宋帝重视编撰史书，以古鉴今，且以极大的热情阅读经史，并赋为咏史诗，具有重要的文化导向作用，直接促进了咏史诗的繁荣。而宋代政治思想及历史文化的嬗变，亦无不体现在咏史诗的选材及抒发的情志中，使诗中既洋溢着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创建功勋的远大抱负，为国捐躯的忠肝义胆，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以及深沉的历史责任感，又有对功成身退的渴望、穷而独善的思考及隐逸先贤的仰慕之情，突出地体现了士人与生俱来的忠君爱国情怀、忧患意识、担当精神及隐逸情结，是政治格局、时代风云及社会现实在咏史诗创作中的投影。

宋代咏史诗；政治导向；题材分布；政风士风；

以文治国的方针。他们还身体力行，经常阅史鉴今，并写了不少咏史诗，总结治乱兴亡的教训。如宋真宗就曾亲自创作读十一经诗、读十九代史诗，并命馆阁大臣唱和。在宋帝的爱好与提倡下，和大臣士大夫及文人的响应下，读史之风在社会生活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喜史、爱史、修史、咏史的社会风气已普遍形成，且具备史学修养及创作咏史诗成为才学识兼备的知识分子的标志，备受尊敬。如布衣方寔孙，出经入史，著《咏史诗》《经史说》等，史名远扬，被宣入史局预纂史事。《咏史诗》成为他呈现史才、扬名立身的名片。真德秀评价《达斋咏古诗》云：“今德庄之作，倘幸为太师氏所采，陈之王前，歌工乐史，朝吟夕讽，其所启悟感发顾其少哉！”[1]P431是为推崇咏史诗借古鉴今，启迪智慧的讽喻作用。马廷鸾题汪心斋《读史杂咏》云：“先友林竹溪《咏史》百篇，应萁芷先生袖达安晚丞相，丞相大称赏。即以上闻，遂简帝心。早典内制，晚位九卿，声华赫然。圣传百篇，不愧林作。……韫椟而藏，以俟知者，虽不必典制，为卿可也。”[2]P466可见，林希逸因咏史诗而受到宰辅及皇帝的赞赏重用，而汪心斋咏史之作也受到马廷鸾大力谕扬，认为其史才可为公卿。朝野上下，对史学都非常重视，文人学士也自觉以探索古今兴亡治乱付出毕生的精力和心血。两宋时期，咏史诗的创作群体空前壮观，王禹偁、梅尧臣、欧阳修、张方平、李觏、邵雍、刘敞、曾巩、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李纲、李清照、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刘克庄等皆有叙议皆精、脍炙人口的佳作流传。咏史诗的体式完备，既有传统的四、五、六、七言古体及律诗、绝句，还有楚辞体、乐府体、集句体等，在古代咏史诗的发展历程上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一

赵宋立国后，太祖鉴于唐末五代以来世风浇漓，民心不古的冷酷现实，试图利用《孝经》教化百姓，频频下诏褒奖孝子孝行，故不仅《宋史·忠义传》《孝义传》涌现出很多忠孝节烈之人，而且也造就了宋代数量众多的咏孝诗。据《全宋诗》《全宋诗订补》及补遗论文统计有500余首。其中有388首是咏古代孝子的，约占宋代咏孝诗76.8%，这些均可视为咏史诗。咏孝与咏史兼具的诗集以方昕《集事诗鉴》、林同《孝诗》较具代表性，诗人汇集历代史籍中有关孝道、孝行的典型事例，采用韵文诗的形式，以通俗的语言、概括的描写咏之，“厚人伦，美教化”的意图非常明显。另外，王十朋、刘克庄、徐均之咏史集中均有对古代孝子的歌颂。而孝女曹娥尤为宋人所青睐，据《上虞县志校续》记载，元嘉元年（151）度尚始建曹娥庙。宋大观四年（1110）敕封“灵孝夫人”，政和五年（1115）加封“昭顺”，淳祐六年（1246）复加“纯懿”。宋帝的大力褒扬使曹娥孝名愈彰，过往宋人多咏曹娥及相关古迹，如曹娥庙、曹娥江等，或“祠宫拜遗像，犹复涕纵横”[3]P28099，示敬仰之情。或“穹壤有时敝，娥名万古垂”[3]P36347，示赞美之情。或“须知此庙关风教，莫作寻常神女看”[3]P43602，肯定其教化意义。在宋代诗人热情的歌咏下，曹娥成为孝女之典范。

嗣后以范仲淹、欧阳修为代表的士人们亦纷纷响应圣谕，在思想领域里高举“以名为教”、兼济天下的旗帜，弘扬儒家名节，以激劝天下。最终促成了士人尚名节，官吏敢议政之风，甚至连太学生也敢上书批评时弊。至靖康之难，忠臣义士纷纷起兵勤王，赴汤蹈火，视死若归，可歌可泣。及宋元鼎革之际，忠节相望，舍生取义，士行历历可书，斑斑可纪。故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颜真卿，临危不惧、誓死守城的张巡、许远及忠贞不渝、以死相殉的虞姬成为诗人们争相咏赞的对象。其他如季札、纪信、苏武、马援、颜杲卿、段秀实、南霁云、司空图等忠义节烈人物也受到普遍关注。宋人咏季札诗十八题十八首，叹虞姬诗二十五题二十五首，赞颜真卿诗三十七题三十八首，颂张巡、许远者三十题三十一首。或赞美他们高名亮节，照耀千古：“战国干戈礼义隳，延陵高节救周衰”[3]P7859“百世人传十字碑，春秋圣笔著褒辞”。[3]P42515或赞美他们死得其所、流芳百世：“当日捐躯全土境，至今遗貌载丹青”[3]P6377“欲知幽显存忠义，勋业重光两石碑”[3]P11950“二公就此得处所，至今日月名争新”。[3]P20691或发明大义，肯定英烈们激风励俗的教化作用：“国凭节义壮洪基，激厉颓风属圣时”[3]P23741“诏令血食居镇东，激昂臣子忠勇风”[3]P26943“英灵如可问，激懦讨惛妖”。[3]P27722或盛赞他们为一流人物，一死重于泰山：“我公人物第一流，皇天后土明忠义”[3]P19900“一时名节犹山重，千古忠魂与水流”。[3]P38733或同情虞姬之身世，赞美其从一而终、贞洁节烈之难能可贵：“仓黄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3]P9145“帐下悲歌势已孤，美人忠愤慨捐躯”。[3]P42833在宋人的一唱三叹之下，古人之节义志操尽显，风标情怀顿出，高风亮节愈彰，而诗人的崇敬仰慕之情，仿效学习之志也得以淋漓尽致地释放。咏赞古代忠孝节义之诗的兴盛正是宋人对国家倡孝义褒忠节思想的认同与肯定，亦是士林身先士卒、激俗励己的责任感及使命感的体现。

二

自五代延续的边境隐患及西北强邻的侵凌，使宋廷寝食难安，再加上内忧不断，各种政治困境和社会危机都给宋人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故士大夫养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意识，[4]P168体现在诗文创作的选材与主题上，铸就了表达政治见解和爱国激情的利器。如真宗、仁宗时先后与契丹、西夏达成了屈辱和约，以大量的岁币银绢来换取和平，这使得文人士大夫普遍有一种民族屈辱感。他们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以华夏正统自居，尊王攘夷，通过口诛笔伐的方式来捍卫国家的尊严和民族的自豪感。如以师道自居的石介著《中国论》，严格区分“中国”与“四夷”的空间及地域差异。欧阳修写《正统论》，集中而系统地表达了华夏正统观念，论证了宋朝政权的合法性。并且他们在诗文创作时采用借古讽今的手法，对朝廷的软弱不抵抗政策进行谴责和批判。如柳开《代王昭君谢汉帝疏》以代言体方式，借题发挥，以汉说宋，安国定邦本是将相朝臣分内之事，可如今竟由一个弱女子来承担。正话反说，对宋君臣屈膝求和的卑怯行为进行辛辣讥刺。又苏洵《六国论》云：“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5]P18未尝有一语涉及时政，但联系

宋帝畏敌如虎，妥协退让，赂敌求和之做法，与汉唐遣女和亲有何区别？故诗人们以汉唐比拟赵宋，以历史影射现实，写了一百一十三题一百三十二首咏昭君诗，远超唐人。始自仁宗嘉祐年间王安石之首唱，梅尧臣、司马光、欧阳修等人之唱和，一石激起千层浪，最终成为宋人最爱的咏史题材之一。或同情昭君的不幸遭遇，叹息红颜薄命：“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3]P3656“独留青冢向黄昏，颜色如花命如叶”。[3]P6754或辛辣嘲讽自汉以来的和亲政策，计疏国耻：“欲平两国恃一女，乌乎此计何其疎”[3]P18937“会得吴宫西子事，汉家此策未全疎”。[3]P38822或冷嘲热刺，奚落尸位素餐的百官：“静得胡尘跗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3]P1538“蛾眉却解安邦国，羞杀麒麟阁上人。”[3]P36829或将矛头直指昏庸无能、贤愚不辨的皇帝：“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3]P3656“君王视听能无壅，延寿何知敢妄陈”。[3]P21079或宽慰昭君，盛赞出塞乃睿智之举：“当时失意虽可恨，犹得千古诗人夸”[3]P17609“明妃也莫怨青冢，死有佳名生有用”。[3]P31108或云出塞乃为君分忧，诗人以臣妾自比，表达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以报国的满腔热血：“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边尘”[3]P8989“汉主深恩如可报，安身死虏亦无辞”。[3]P43602或模拟昭君，自陈为免两国生灵涂炭而行：“非无霍嫖姚，两国虑涂炭。欲宽公卿忧，只影非所羡”[3]P37496“倘于国有益，尚胜死空房”。[3]P43236或持一贯之红颜祸水论，为画师毛延寿翻案请功：“解移尤物柔强虏，延寿当年合议功”[3]P34621“能遣明妃嫁夷狄，画工原是汉忠臣”。[3]P39965或将讨伐之矛直指始作俑者娄敬，谴责他开和亲之陋风：“御戎岂别无经纶，娄敬作俑言和亲”[3]P34202“丹青莫恨毛延寿，娄敬先为作俑人”。[3]P40445或呼唤良将猛士，保家卫国：“安得猛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3]P14810或借昭君之酒杯浇自己之愤懑，感慨怀才不遇：“自古佳人多命薄，亦如才士多流落”[3]P31000“不信但看奇男子，多少尘埋未见知”。[3]P40657或苛责昭君不知用美人计强汉弱虏：“周求莘女终亡纣，越献西施竟灭吴。马上琵琶徒自恨，不思强汉弱匈奴。”[3]P44154尽管这些作品立意和风格不尽相同，但在悲悯王昭君远嫁匈奴的不幸、谴责汉帝之“计拙”及嘲笑将相之无能等方面则不谋而合。宋人对昭君史事的咏叹，实际上是当时宋廷与邻国妥协议和之事在士人心灵上的投影。宋帝屡次以巨额银绢去换取短暂安宁的做法实乃下策，损己奉敌，敌更强而己更弱。这是他们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正视的一个无奈的结果。于是，昭君出塞史事就成为诗人们抒发情志、表达政见的宣泄口。

三

唐史专家范祖禹认为“今所宜鉴，莫近于唐”，[6]P3宋人以唐为鉴，不仅重修了《新唐书》，而且写了许多唐代的史论、史评及咏史诗，如夏竦《奉和御制读唐书三首并注》、宋庠《进读唐书终帙》、邵雍《观有唐吟》、王安石《读唐书》、韦骧《咏唐史》等，或历览唐史兴衰成败以为大宋龟鉴，或遍咏唐代君臣将相以为本朝楷模。而与李唐命运攸关的唐玄宗、杨贵妃二人，成为宋人关注的焦点，咏诗多达一百一十六题一百六十七首。或批评玄宗晚年昏庸，安享太平而荒政：“只见开元无事久，不知贞观用功深”[3]P639“因知帝王业，坚固宣鸿猷。岂可信嗜欲，侮弄生疮疣”。[3]P1187或指责玄宗自恃太平、耽于享乐：“尧水不垫民，温泉溺唐祚”[3]P963“功成惟欲善持盈，可叹前王恃太平”。[3]P9134或感叹玄宗不知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上皇不念前车戒，却怨骊山是祸胎”[3]P9134“咫尺秦陵是商鉴，朝元何必苦跻攀”。[3]P9134或认为有姚宋在，红颜不足为祸，奸佞不足为乱，叹息明皇不能善始善终，晚年亲小人而远贤臣：“若令姚宋坐庙堂，袖中谏疏神扬扬”[3]P15967“掔盈欲恶虽一人，变易安危原近辅。”[3]P17646宋人在抑扬褒贬中总结了历史教训，传达了对唐史的深刻反思与批判，流露出对当代政治的比照与期望。

然而，靖康之变后中原沦丧，南宋王朝苟安江南，士人们渴望国家振兴，收复失地，故对唐代中兴之功极力赞美，直接导致了浯溪诗歌的繁荣。自唐元结作《大唐中兴颂》，请颜真卿镌刻于江崖，磨崖石刻闻名遐迩，成为途经宋人的诗兴触发点，吟成一百零四题一百一十三首的浯溪诗轴，在咏古讽今之中寄托了诗人浓厚的中兴之愿。或赞美元文颜笔并为双美，举世无双：“二贤名不朽，千古著山阿”[3]P846“刊铭传不朽，文笔老无双”[3]P1606“江流或可竭，此文如日星”。[3]P6251或赞美唐中兴之功永不磨灭、万古长存：“天齐崖石磨镌久，万世功名不可隳”[3]P8699“水部天宝中兴碑，浯溪摩崖天与齐”。[3]P17005或讨伐导致安史之乱的乱臣贼子：“逆孽滔天乱大伦，忠邪淆杂竟何分”[3]P1749“禄山滔天等穷浇，春秋之法诛无将”。[3]P21715甚至将批评的矛头指向了唐明皇：“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3]P11441“明皇何以致颠危，林甫国忠成祸基”。[3]P43311或感叹中兴之业来之不易：“中兴之业诚艰难，敢作汉武周宣看”。[3]P18154或以唐写宋，充满对南宋中兴及君臣际遇、建功立业的期待：“崖边尚有堪磨处，留刻中兴第二碑”[3]P20094“乾坤巨石知多少，待看中兴第二篇”[3]P20959“元颂颜书山谷诗，还镌我宋中兴碑”[3]P32845“便使中原归赵璧，磨崖再勒中兴碑”。[3]P42123或以义理史观批评唐明皇三纲紊乱，助桀为虐：“三纲俱紊今若此，渔阳叛将来犹迟”[3]P22248“席夸禄儿李裴和，助桀为虐几乘危”。[3]P28307以唐为鉴，渴望中兴的理念贯穿在宋人的思想行动中，表现在不绝于缕的吟哦中。

四

现实的黑暗，权奸的横行，精神的压抑，又使宋人不自觉地萌生出退隐江湖的出世之思，以巢父、许由、夷齐、四皓、二疏、梅福、严光、陶渊明、孟浩然、方干等不慕王侯、高尚其志之人为友，直接导致了咏梅福诗、咏陶诗、咏钓台诗的繁荣。宋代咏梅福诗有三十五题三十八首，多咏梅福及其遗迹。或赞美梅福位卑不忘忧国，直言敢谏，忠肝义胆：“作尉南昌日，投书北阙频。忠言不悟主，直节耻为臣”[3]P9735“危言论时政，条畅穷根源。直节破奸胆，愤气冲儒冠”。[3]P11143或赞美梅福一片孤忠天地可鉴，千古难掩：“梅尉孤忠揭，芳名千古传”[3]P45286“一片孤忠应尚在，定须耿耿斗牛边”。[3]P45290或慨叹汉皇忠奸不分，终酿大祸：“汉皇若听三书谏，未必先生便肯仙”[3]P45287“如公忠论能旋听，彼莽奸谋未可成”。[3]P45288梅福成为宋人仿效之榜样，尽忠极谏，不行而退。

宋人也曾在仕与隐之间徘徊深思过，探讨隐士严光之行藏利弊，吟成一百九十四题二百四十四首咏钓台诗。或从积极意义出发，赞美君贤臣洁，互相辉映：“卓哉光武真圣君，终使狂奴毕高志”[3]P498“子陵一节寿汉脉，名与高山俱不死”。[3]P26884或肯定严光虽身居江湖之远而有助庙堂：“先生岂是忘君者，最有维持汉鼎勋”[3]P29857“能令汉室亦增重，可作巢由一例看”。[3]P42882或赞美严光的高洁节操，满溢艳羡：“逸迹已将山共永，清名仍与月争高”[3]P2141“汉业中兴彼一时，先生名与日星垂”。[3]P23255或高度认同隐逸文化，肯定严光之行廉贪立懦的表率作用：“清风却在夷皓上，千古真能激贪懦”[3]P17156“遂令千古重名节，于乎先生真汉杰”。[3]P32216或反其意而咏之，嘲讽严光乃沽名钓誉之辈，“如何自古留题者，不悟严光解钓名”[3]P1978“时人不会先生意，只钓清名不钓鱼”。[3]P24126亦有反驳此说，为严光正名者：“钓台直下三千尺，谁谓先生只钓名。”[3]P17527更有高山仰止，望台息心者：“功名分付云台士，愿学先生事隐沦”[3]P22898“惭愧钓台风韵在，他年归隐许跻攀”。[3]P35858

当然，亦有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者，如陈渊云：“价微良易酬，器博无近用。骐骥非良乐，万里谁能控。”认为“严子陵以匹夫见万乘，乃坚卧不起，所谓高气盖世者。又谓光武差增于往，意若未甚许之”，又进一步推理“光武乃以谏议大夫处子陵，宜其弗屑也。”况“汤之于伊尹、武王之于吕望，皆师事之，故能致王业之隆。”严光不仕，乃光武礼贤下士的力度和诚意不够所致，是国家损失。见解独到，令人耳目一新。王阮亦认为题钓台者多高之，没有明其意者。光武定天下后，“虽以礼聘，不以礼答。”[3]P31127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人亦颇慕陶渊明之为人，不仅掀起和陶诗之风气，而且多方咏赞渊明之高义，写咏陶诗一百零四题一百零七首。或读其诗文而想念其风采，感慨世风日下：“五柳遗世名，于今亦独立。悲哉市朝士，夸竞常汲汲”[3]P5629“倾觞三径醉，颓然忘宠辱。江山有遗迹，庶以拯流俗”。[3]P14612或赞美其不慕荣利、安贫乐道的风流：“先生拂衣归柴桑，视时富贵犹粃糠”[3]P12233“弃禄缘束带，贵身遂抛冠。箪瓢有余乐，不惭陋巷颜”。[3]P17709或钦佩其志节凛然，深明大义：“特笔谁书晋处士，千年心事一朝明”[3]P38062“平生大义要其终，遁身甘混田舍翁”。[3]P42796渊明之为人，陶诗之题材在宋人的吟咏声中成为士大夫逃避遁隐的又一精神家园。

五

宋代守内虚外的祖宗成法，导致国家军事实力下降，对外用兵软弱无能。故宋人普遍赞美呼唤英雄人物，将刘邦、项羽之英姿功业谱为一曲曲千古绝唱。咏项羽诗有六十七题七十九首，咏刘邦诗有三十五题四十三首。或仰慕刘邦适风云际会，建盖世功业：“高祖汤武资，神明天所开”[3]P10464“尺土无阶起沛丰，大风一曲压群雄”。[3]P28941或盛赞刘邦白手起家，天命所归：“历数有归徒胜负，风云相会尽英雄”[3]P3837“龙颜隆准泗上长，天之所授谁能争”。[3]P27843或赞美项羽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不屈气势：“气压关河力拔山，绝人武勇更无前”[3]P32356“平生英烈世无双，汉骑飞来肯受降”。[3]P44022或感慨项羽不识时务，未成佐汉之功：“当时若也知天命，佐汉应居第一功”。[3]P1541

他们更渴望富国强兵，抵御外侮，多关注像伍员、诸葛亮、韩信、张良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贤相良将，品评功过是非，树立人生楷模，咏伍员诗有二十二题二十四首。或盛赞伍员为孝子忠臣，驰名天地：“孝子节方全，忠臣道且新”[3]P1503“胥也应无憾，至哉忠孝门”。[3]P1895宋人身处盛世，用世之心颇强，咏诸葛以抒情志，赋诗一百零一题一百一十五首。或感叹诸葛之遇千古难逢：“才高命短虽无奈，犹胜隆中世不知”[3]P4348“平日将军不三顾，寻常田里带经人”。[3]P27141或艳羡渴望君臣鱼水之乐：“士为知己用，陈辞薄霄极”[3]P2149“心期吻合论世故，如鱼得水云从龙”。[3]P17693或羡慕诸葛之盖世功勋：“奇谋勇略夸雄师，大节英风盖当代”[3]P21756“出师一表如皎日，千古万古鸿名垂”。[3]P27141或叹息英豪赍志以殁之悲：“杂耕初动明星落，千古英雄泣渭滨”[3]P12467“惜哉功不遂，英雄为欷歔”。[3]P22793

韩信一生功勋卓著，战绩赫赫，却不善谋身，引诗人竞咏韩诗四十八题六十七首。或礼赞英雄乃豪杰之士，一鸣惊人：“古来豪杰人，调度出窠臼。登坛一军惊，六合已在手”。[3]P27885或悲悯英豪不能善始善终：“淮阴一世豪，勋业满天地。晚节不自全，遗恨在百世。”[3]P17108或同情韩信功勋盖世却难免兔死狗烹之难：“功名塞天地，翦刈等蒿藋”[3]P3091“当时谋战不谋安，将众多多是祸端”。[3]P4853或遗恨他不知功成身退，全身远祸：“隆准早知同鸟喙，将军应起五湖心”[3]P1183“丈夫出身佐明主，用舍行藏可自知。”[3]P11635或认为韩信无反叛之心，为其鸣冤：“韩信事刘元不叛，萧何惑汉竟生疑”[3]P4461“当年汉室已兴隆，自是侯居太半功。”[3]P22171

至于张良睿智多谋，急流勇退，更是宋人理想的人生坐标，咏张良诗有四十二题四十九首。故赞美艳羡者有之：“灭项兴刘如覆手，绝秦昌汉若更棋”[3]P4460“汉室开基第一功，善哉能始又能终”[3]P4623“风云智略移秦鼎，星斗功名启汉图”[3]P5023“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当此每从容”。[3]P6725心驰神往而师之者有之：“我昔读汉史，心师张子房。从容辅汉室，功成复翱翔。”[3]P20088顶礼膜拜而崇者有之：“力士不得力，驱使芒砀龙。仁义以为椎，气盖百代雄。一击函谷碎，再击乌江空。从容一筹毕，全汉酬其功”。[3]P44503宋人在对英雄吟咏中，汲取力量，贯注浩气，挥洒于笔端，践履于人生。

六

正如曹丕所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7]P1218在抑武崇文，以文治国，文化昌明，尊贤重文的宋代，士人地位较高，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唐人崇武，渴望武功，常发出“宁做前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呼唤声不同，宋人则以文人自居，崇尚像屈原、李白、杜甫这样文采出众，文名远扬的文豪儒士，并认为“始信真儒能见用，可为邦国大皇威。”[3]P8180他们将渴望立功、立言，铸造人生不朽功业的信念倾注在对前贤的讴歌礼赞中，咏屈原诗五十二题五十五首。或为屈原忠而见谤而惋惜：“楚王不识圣人风，纵有英贤志少通。可惜灵均好才术，一身空死乱离中”[3]P547“忠臣遭放逐，委质湘江沉。空余离骚辞，万世蒙赏音”。[3]P15706或感慨其直道侍君而被逐之痛：“楚国谁曾怜直道，湘江依旧寄冤声”[3]P7648“忠臣会遇难，千古共一轨”。[3]P17681或赞美屈原诗穷而后工：“六经变离骚，日月争光明”[3]P22817“离骚照白日，至今祖文章”[3]P23859“莫讶灵均苦费词，骚章炳炳日星垂”[3]P36061“千年自有遗文在，光焰长如日月新”。[3]P12468或赞美屈原忠心可鉴、光照千秋：“怀沙哀郢成何事，日月争光只此心”[3]P38047“孤忠烈日与秋霜，千古英魂在水央”[3]P38946“怀沙一死固堪伤，千载修名实未亡。”[3]P40322

宋人仰慕李白卓尔不群、文采风流，咏李白诗七十三题八十三首，不吝赞美之词。或赞其诗飘逸豪放、自然流畅：“卓哉太白诗家徒，天然俊逸不可拘”[3]P10873“太白之精出李白，诗中元帅酒家豪”。[3]P10900或钦其诗酒风流，光耀千秋：“醉中咳唾落珠玑，身后声名满夷夏”[3]P14539“笔端文彩辉星斗，怀抱诗豪泣鬼神”。[3]P32207或颂扬他，风流倜傥、贤名远播：“学士风流不可名，暮云犹著古贤声”[3]P28940“名与三闾并，身将四皓期”。[3]P44745或叹息他才华出众、心忧国事而无用武之地：“奴辈不自省，脱靴更谁避。而令弃贤材，孤负青云器”[3]P7123“艳艳谪仙翁，配月照今古。惜哉生死世，于道竟无补”。[3]P40377

杜甫之忠君爱国、诗史意识、悲悯情怀使宋人始终膺服，咏诗四十九题五十二首。或赞美其忠君爱国，至死不渝：“工部云亡几百年，精诚如在有遗编。笔追六义回千古，名薄三光亘九天”[3]P14032“爱君臣子分，倾日露葵芳。醉眼盖千古，诗名动八荒”。[3]P15190或礼赞他秉承儒家温柔敦厚之诗教：“公如冰玉天赋成，玉为温润冰为清”[3]P18942“自从大雅收声后，頼有篇章续楚辞”。[3]P40725或钦佩忠肝义胆，天地可鉴：“平生稷契心，致君尧舜上”[3]P33463“平生忠义心，一饭不少忘”[3]P40483“诗史孤忠在，文星万古沉”。[3]P44753或赞美其“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艺术造诣：“一夜耒江雨，百年工部文”[3]P34“文物皇唐盛，诗家老杜豪”[3]P3836“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3]P4166“百年风雅前无古，沈宋曹刘安足数”[3]P12227“诗坛今古谁能将，艳艳文章光万丈”[3]P16030“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3]P24310

宋人雅兴，追求文人情志，对江山古迹、前贤风韵颇为留意。羊祜岘山遗迹几经风雨，为宋人修缮颂赞，有题诗二十九题三十二首。或赞羊祜善政遗爱，名与山齐：“公乎仁泽深，风采独不昧。于今堕泪碑，观之益钦戴”[3]P1875“岘山岑寂瞻风概，汉水灵长想德音”[3]P2047“对公盛德与山永，正唯湛辈如公言”[3]P2310“乃知仁爱与山俱，奚用沈碑衒金刻”[3]P2321“贤哉西晋巨平侯，刻碑立祠在荆州”[3]P3349“侯慕羊公心，仁政及物博”。[3]P6815或感慨羊祜往事增砚山之光，雅意照耀古今：“更与岘山为故事，凛然风格照来今”[3]P3362“两贤继美何以况，山之永兮水之清。”[3]P3465“彼美羊公意，今在岘山诗”[3]P5627“平生羊荆州，雅意垂不朽”。[3]P15869

白居易《琵琶行》一曲名世，琵琶亭则成为宋人缅怀先贤，慰藉心灵的药方，有诗三十八题四十三首。或认为年光如逝、职事无常，叹白居易之多情伤感，如奏悲音一曲：“若遇琵琶应大笑，何须涕泣满青衫”[3]P1815“湿尽青衫司马泪，琵琶还似雍门琴”。[3]P3776或爱白居易之文采风流，瞻仰遗迹：“我爱白司马，有言来谒祠。才名千古照，忠义一生奇”[3]P4138“司马风流映千古，当日琵琶传乐府”[3]P13121“一诗说尽两心事，遗音翻入歌舞筵。此翁诗名自千古，诵诗亦叹琵琶女。”[3]P28050

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传世，亦真亦幻的桃源成为宋人们争执的焦点，咏诗三十二题三十七首。或就事论事，探讨桃花源一事之真伪：“渊明作记真好事，世人粉饰言神仙”[3]P17601“靖节先生绝世人，奈何记伪不考真”[3]P22098“后来图画了非真，作志渊明乃晋人”。[3]P22672或表达对渊明笔下之桃源的向往：“渊明爱其真，为此成新制。我久闻其风，褰裳思一诣。所虑路难通，仍恐水难厉。梦寐不能忘，抱恨知几岁”。[3]P21841

综上所述，在两宋特定的历史生态文化背景下，宋人基于对现实政治的强烈关注及特殊的政治遭遇的反思内省，故在咏史诗的选材上颇具深刻的现实性和时代性。宋代咏史诗在主题思想的表现上，侧重于对国家命运的高度关注，自觉地将个体生命价值与国家民族存亡紧密联系在一起，以如椽大笔驱逐古代之忠贞烈士、能臣良将、文人雅士、隐逸高行于笔端，抒发情志、发表史见，倾吐心曲，尚德友贤。故透过宋代咏史诗的选材类型及数量比重，可窥宋代之政风、士风、文化、风尚之一斑。

[1]（宋）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

[2]曾枣，刘琳等.全宋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3]傅璇琮.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宋）范仲淹撰，范能浚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5]（宋）苏洵著，邱少华点校.苏洵集[M].北京：中国书店，2000年.

[6]（宋）范祖禹.唐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梁）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3.

On the Historical Vicissitudes Shown in Poems of Song Dynasty

ZHANG Huan-l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media,Zunyi Normal University,Zunyi 563006,China;The Post-Doctor for Research into Chinese Linguitics,sichuan Univeisity,Chengdu 610064,China)

The emperors laid emphasis upon compiling historic books,from which they drew lessons;besides,they read classics and historic books with,and made them into historic poems,playing a cultural role and enhancing the prosperity of historic poems.The vicissitudes of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Song Dynasty can be seen in the selection of writing and their ambitions,making their poems full of patriotism,ambition,trust,loyalty,etc.

historic poems;political orientation;genre distribution;political morals

I041

A

1009-3583（2017）-0067-06

赵宋立国后，帝王重视编纂史书，汲取五代衰亡的经验教训，确立了崇文抑武，

2017-06-1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代咏史诗集整理与研究”（13XZW010）

张焕玲，女，河南南阳人，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

（责任编辑：罗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