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鸟》中弗兰克的“俄狄浦斯情结”
——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阐释
2017-01-28王雪平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 王雪平[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荆棘鸟》中弗兰克的“俄狄浦斯情结”——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阐释
⊙ 王雪平[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澳大利亚神经生理学家、作家考琳·麦卡洛的长篇小说《荆棘鸟》自被引入中国以来就受到广泛关注。由于对该作品的解读文字日益丰盈,人们渐能从学理的视角剖析该作的艺术价值。但研究者却容易忽视书中弗兰克这一形象,本文通过大量的文本分析和精神分析学说的引入,可将其视为“俄狄浦斯情结”附着者的典型形象,对这一论点的阐释,可从弗兰克与书中三个人物的关系分析来实现。
《荆棘鸟》 精神分析 弗兰克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俄狄浦斯情结”是男孩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恋母忌父的一种本能倾向,又称恋母情结、惧父情结、仇父情结,具体表现为“恋母”和“嫉父”两方面,而《荆棘鸟》中具备“俄狄浦斯情结”的主人公弗兰克身上,又有着明显的寻找“性欲对象的转移与替代”这一特征。
一、弗兰克与菲奥娜
弗兰克在书中一出场就已经“快十六岁了”。在西方,十六岁是一个象征意义很浓的年纪,它意在昭示男性已经成年,有了与异性性交的权利。作家这样设定角色的年龄显然不是闲来之笔,它使得弗兰克对母亲的依恋在从此以后的几年里表现得极为热烈。20世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精神分析学说认为,儿童身上潜隐着的性欲冲动有三个阶段:口唇期、肛门期、青春期。对于社会交际范围有限的儿童来说,第一个引起他们注意的性欲参照对象显然只可能是他们的父母。“俄狄浦斯情结”如果在前两个阶段得不到有效疏导与缓解,到了青春期,男孩就很有可能对除母亲以外的女性产生敌对态度,或出现同性恋爱倾向,或由于看到母亲为父亲所独享,而追逐那些拥有众多追逐者的女性,以创设幼时的环境,达到一种迟到的报偿,再或者,冲破超我(道德原则)的控制,与母亲乱伦,或由于对母亲的爱已进入意识深处,但深知在道德上是充满罪恶的,其“俄狄浦斯情结”势必受到压抑,压抑的结果,则是对母亲关系越来越淡,甚至无话可说。母亲也具有自己的两重性:一方面希望儿子独立成长,另一方面希望儿子留在自己身边,这分别叫做“正面母性”和“负面母性”。父母之间,儿子是第三者,当父亲一方死去或退出,儿子便可独享母爱。兄弟之间也会因争夺母亲之爱而斗争,精神分析学说认为其目的是争夺潜在的性交权利。
作为弗兰克的母亲,由于年少时辱没贵族门庭被逐出家门,下嫁挤牧工帕迪,生活虽不乏幸福但贫寒艰辛。帕迪年长菲至少十三岁(书中并未给出确切的年龄差距),而弗兰克与母亲菲则只差至多十八岁,这使得三人在年龄上首先就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境地。弗兰克是带着迥异于家人的相貌出场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颇有异域风味,有毛利人的特点”,而帕迪和菲所生的克利里家族的其他孩子们则都有着一头“发红的头发”,同俄狄浦斯一样,对克利里家族的主人帕迪来说,弗兰克是忤逆了他的意志而降生的婴儿,他也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因为菲也从不提起。“毛利人”是居住于新西兰的土著居民,从这一点不仅可以推断出弗兰克的血脉来源,也可以将此视为原始欲望的象征,是文明之下的蓄势待发的蛮力。
贫穷的家境一方面使帕迪忙于奔走在各个牧场之间做剪毛工,一方面使小说开始的时候,弗兰克的恋母情结表现得极为隐蔽,因他的许多行为言论看似都是对贫困生活的挣脱和反抗,如出场时正在打铁的弗兰克的心理状态:“他怀着憎恶与怨恨的心情掐指度日”,看似是厌恶了枯燥的体力劳动,实际可以看作是对帕迪剥夺了自己与母亲菲单独相处的权利的无意识反抗。面对他的抱怨,“菲为他感到伤心,弗兰克身上有一种狂野的、不顾一切的东西,这是麻烦的预兆”,母亲无疑最先洞察了儿子的真实呼声,知道抱怨的背后是怎么一回事。但意识到问题的菲却没有对此苗头进行有效管控,进而失去了“青春期”这最后一次的补救机会,导致弗兰克在监狱里葬送了大半生时光。但一味从菲身上找问题显然于事无补,弗兰克并没有超越道德界限采取乱伦举动,他的“俄狄浦斯情结”仅表现为对菲的极端依恋和同情。如帕迪睡下后,他悄悄起身帮助母亲刷洗碗碟,并不无怜惜地说如果有了钱就买个女仆帮助母亲料理家务,母亲也发现由于儿子的举动自己“有些偏爱他,也许太关心他了”。到了弗兰克第一次离家出走未遂被带回时,这种潜抑的情感被激化,原文写道:“(弗兰克)首先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母亲,那双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种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的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这一场景又不为菲所重视,反而与儿子对视以回应他的潜意识冲动。由于场合的特殊性,小说中众多人物均忽视了母子二人的目光交流,而作者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学说的高明运用者显然抓住了突破潜意识层面、进入意识封锁、以仿造形式出现的“俄狄浦斯情结”,这种仿造形式自有其不可辨认性,这也是为何粗读之下会忽视弗兰克的“恋母忌父”倾向的重要原因。到了弗兰克经历了两周的外出放牧时间归来,他发觉已有了七个孩子的母亲肚子再次凸了起来,他的表现有些歇斯底里:“那个下流的老色鬼!……他不该这么做!他早就不该碰你了!”这绝望的一喊,使得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恋母情结”昭然若揭,菲此时也劝慰儿子:“你得有个妻子,有了妻子就不会有时间来想我了。”这句话可以看作是菲充分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补救之法,但可惜的是,为时已晚,不久之后弗兰克在从舞会回来的路上与帕迪大吵一架,身世之谜最终破解,随之愤而出走。这也成了他入狱之前与母亲菲的最后一次谈话。在这里,菲怀孕的事实对于已经彻底成年的弗兰克(此时他二十二岁)来说一件是不可容忍的事,因为这暗示帕迪至少又比他多了一次与母亲性交的机会,尽管他的这一愿望从未达成。文中有大段心理描写可视为弗兰克的内心独白:
他无法摆脱这件事,无法摆脱她,无法摆脱他心中的种种思绪,无法摆脱他的年龄和男子的本能的饥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设法把这些念头压下去,但是在她将她的色欲实实在在的证据堂而皇之地展示在他的眼前的时候,在她把她和那个老色鬼所干的好事当面对他说出的时候,他能怎么去想呢?怎么能容忍这件事呢?他希望能把她看作如同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而又白璧无瑕,看作一个能超脱于这种事情的人,尽管世上所有的姐妹都犯同样的罪孽。看到她证实了他认为她做了不当的事的想法,简直叫他快发疯了。想象她绝对贞洁地和那个丑陋不堪的老家伙躺在一起,在一处睡觉,但夜里又绝不相向而卧或挨在一起,这已经成了支持他神智正常的必须了。啊,上帝呀!
一种喀嚓的声响使他朝下望去,他发觉他已经把床脚的黄铜杆扭成了S形。
“你为什么不是我爸呢?”他问着那铜杆。
弗洛伊德曾经表示,惩罚本身也不失为一种愿望的满足,小说中弗兰克这种将对父亲帕迪的愤怒转移到他人或他物之上,实现惩罚父亲的“白日梦”比比皆是。这也使得作为母亲的菲越来越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因此当弗兰克出走,菲“热情全熄,犹如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对弗兰克的思念已经被一种深不可及的缄默所取代”,三年后,弗兰克因醉酒杀人而被捕入狱的消息传来,人们才得知他被判刑之前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不要让我母亲知道”,而菲也饱尝了不及时排遣儿子的恋母倾向以致酿成大错的苦果,她由此对两个双胞胎小儿子极端厌恶,甚至将抚养权转交给了女管家,这正是对长子弗兰克“俄狄浦斯情结”的积极回应。但菲毕竟年事已高,冷静的理性因素占据上风,她并没有冲动一番千里寻子,而是“坚持到底”:“她不是那种感情强烈得无法自持而痛不欲生的人,她曾经有过严酷的教训,她深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二、弗兰克与帕迪
弗兰克身上有着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即他的原欲强烈要求他杀死自己的父亲娶自己的母亲为妻。而社会伦理的禁忌和对父亲习惯性的畏惧又使他不可能做到真的杀死父亲。所以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受到压抑的原始欲望就表现为对父权的忤逆和对其他女性的冷漠。文章中多次出现弗兰克因为母亲再三怀孕的事痛骂父亲“不如一头发情的公羊”的语句,在舞会之后奚落年轻的卡迈克尔小姐,只对家中的两个女性表现出宽厚性情。当一家人乘船去悉尼时,由于晕船带来的不适,其他人都去甲板透气,而弗兰克却留在船舱照顾母亲菲和妹妹梅吉。到了悉尼,帕迪为了省钱要求连夜赶路,而弗兰克“大着胆子”对父亲说:“我想妈妈的身体还没缓过来,不能赶路。”这些行为是其惧怕父权的表现,到了他醉酒杀人时,才暴露了自己意欲杀父并将其阉割使之无法再独享母亲的无意识心理,并使得这种愿望以殃及无辜的方式得到了实现。
弗洛伊德学说认为,人的能量之源就是由人体生物能转换而来的心理能,能量聚集在本我中,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原欲”,它是生命本能的核心力量。这一原始的生物性能量流动不止,要求得到满足。人们一般把“原欲”通俗地理解为性欲,“原欲的能量守恒”的通俗说法是人类的性欲本能中包含了能量,这种能量总是要求适度地释放。如果它在生殖领域得不到释放,它并不会消亡,而是像物理能一样要通过其他领域释放出来。以此观照弗兰克,,超我要求他必须放弃弑父娶母的念头,原欲在生殖领域得不到有效释放,只有寻求别的方式进行排遣,也就是为父亲找一个替代品接受惩罚。他之所以第一次走上拳击台就迷恋上了这项运动,原因就在于“原欲”驱使下的暴力行为在父亲的替代品身上获得了排遣,能量发泄完之后,通过拉尔夫神父的眼睛,看到了这样一个弗兰克:“这种神态就跟大家所知道的多数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良宵以后的样子是一样的。”这种神态对读者和弗兰克本人都是一种暗示:他通过拳击实现了占有母亲的愿望。父亲的权威仍在,“原欲”迫切要求弗兰克产生更大的能量去消灭父权,独占母亲,长期的压抑在醉酒之后得到了最原始的爆发,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击打卡明的头部”,此时卡明“已经失去知觉”,警察断定弗兰克“虽已饮酒,但神志清醒”,所以他选择头部也具有了标示性的意义。弗洛伊德曾指出,头部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象征,拳击比赛中又明令禁止击打对手的胯下,所以就容易理解弗兰克为什么选择头部作为攻击部位,但一位资深拳击手不会不知道头部的击打也要控制在一定强度之内,为什么连番击打至“拳上沾满了血迹和卡明的一簇簇头发”呢?正是弗兰克无意识心理的自然流露:杀死父亲,并阉割掉他的性器官使之无法与母亲性交。这种与父亲争夺母亲的思维在二人理清了身世之谜后就已经挑明:“你没有妈妈在一间房子里弹钢琴的回忆,这表明你是在我之后得到她的,她先属于我。”这种自我安慰正是潜意识里弑父娶母情结的外在显现。
三、弗兰克与梅吉
弗洛伊德还提出“厄勒克特拉情结”,指女孩在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恋父嫉母的一种本能倾向。由于帕迪剪毛工的身份使得经常见不到父亲的梅吉无法在父亲那里得到报偿,就很有可能将这种本能的对父亲的依恋转移到兄长弗兰克的身上,而弗兰克青春期恋母情结受到压抑也更容易转化为对家中除母亲以外唯一的女性——梅吉身上。精神分析理论认为,男孩在成长期中明白对母亲的爱是没有结果的,不被认可的,于是采取另外的方式实现爱和获得被爱。这种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同性之爱,一种是将对母亲的爱意转移到自己青春期的对象身上,也即实现自己的青春期爱情。
显然,幼年的梅吉成为了青春期弗兰克恋母情结的附着者,这种原欲的冲动得到了梅吉的回应,性冲动处于第二阶段(肛门期)的梅吉潜意识中并没有将对兄长的爱演进成一场轰轰烈烈的乱伦,而是一种血缘上的亲昵。但由于母亲菲并未被完全隔离在弗兰克的生活之外,所以就使得弗兰克的生活时时处处与两位女性发生交集,相应也对母亲和妹妹表现出更多的关照。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以后,弗兰克躲进干草堆,这时梅吉也过来与他一起分担忧愁:“梅吉抱着弗兰克一前一后摇晃他,直到他的悲伤烟消云散。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有些东西已经相当老成了,已经像一个女人那样能感到被别人所需要时那种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欢乐了(此时的梅吉三岁)”,这些带有猜度甚至是主观强加意味的语句未必不可以视为神经病理学家的作者的有意为之。在其他地方,如去悉尼的船上,弗兰克道出了“我对你(梅吉)和妈妈的爱比他们全都加在一起还要多”的心声;到达德罗海达牧场之后,弗兰克又对溺爱梅吉的拉尔夫神父表现出了嫉妒心理,这种心理在两人初次谋面时就已经产生。因为拉尔夫和梅吉的感情使得弗兰克失去了自己青春期的“恋人”,是再次失去母爱的象征。睿智的神父一眼就看透了克利里一家的问题所在:“你们父亲和你的兄弟们是幸福的,而你,你们的妈妈和梅吉是不幸的。”此后的十年中,梅吉与拉尔夫神父感情日笃,渐入青春期的梅吉原欲对象由兄长转移到神父那里,弗兰克在此过程中也感到与妹妹的感情违背了道德原则,加之母亲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使得他对父亲的忌恨越来越难以自抑,对母亲越发依恋,与梅吉的关系自然就下降到较为弛缓的层次上了。这种关系通过梅吉的视角也可以得到体现:
梅吉对他的印象已经从影影绰绰的可敬的面容,变成了某种圣像,这模样的圣像和真正的弗兰克已毫无关系,而是一个想当然的弗兰克,拳拳追思就是这么淡漠下去的。
这恰好是梅吉原欲复归,恋父(兄)情结在青春期得到有效排遣的例子,而命途多舛的弗兰克却只能苦尝恶果,成了悲剧性的人物。
结语
《荆棘鸟》这部堪与《飘》媲美的澳大利亚史诗般的巨著,不仅讲述了梅吉与拉尔夫神父的动人爱情,以及克利里家族近一个世纪的兴衰,同时还通过精神分析学说的指引,展示了作家在不同学科间游刃有余的笔法和万马奔腾般的思路,更重要的是对于人类爱情、伦理、血缘劫数的悲悯情怀。这样在学理层面的深入剖析的对于文学创作和儿童的家庭教育都有着不可忽视的指导性意义。
[1][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2][澳]考琳·麦卡洛.荆棘鸟[M].曾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3]张建宏“.情结”学说的演绎和超越[J].外国文学研究,2003(1).
[4]王鹏飞,徐婧.厄普代克的文学创作与俄狄浦斯情结[J].求索,2010(12).
[5]罗炜.直面人性的真实——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7).
作者:王雪平,复旦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戏剧与影视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