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背后
——试论消费语境下映川的小说创作
2017-01-28李佳忆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 李佳忆 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喧嚣背后——试论消费语境下映川的小说创作
⊙ 李佳忆 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70”后女作家映川以智性思考跨越物欲时代“身体写作”的陷阱,自觉关怀女性生存立场,探寻个体精神异变,追求两性和谐发展,以迥异于商业化欲望化的独特书写,开辟了消费语境下女性写作的新天地。
消费语境 女性写作 两性关系 异化
在“70”后女作家群中,与消费时代一同生长的杨映川走出了一条暴晒欲望与直书理性的别样之路。她的小说没有如卫慧们一般纵情于个人情感的宣泄与估价身体的狂欢,成为与市场合谋满足大众窥视欲望的消费文本,而是执着于在同样浮华的都市背后追寻个体生存境况的异化,探求现代社会两性关系的新变。自觉翻越幽闭私语高墙的创作意识,使得映川在众语喧嚣的新世纪文坛中得以避开身体叙事的陷阱,在消费语境里构建新的话语体系,呈现出女性写作的崭新风貌。
一、陷落的符号
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不断深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开始全面转型——标榜自由开放的消费社会来临了。对于在传统年代个性精神遭受禁锢乃至消解的广大作家而言,全新的文化语境使私人化的个体叙事替代宏大的民族寓言叙事成为可能。在此种潮流下,林白、陈染、卫慧、棉棉等女性作家纷纷从长期被压抑的文化禁忌的暗处“浮出”,她们在创作中将自我身体从隐秘之域推至公共空间,暴露于市场及大众视野之下,用战斗的姿态将男性统治的伦理规范尽数瓦解,在都市物质的丛林中肆意欢笑,引来社会的一片哗然。然而她们没有料到,“消费主义文化仿佛一道双刃剑,在推进了中国女性自我解放的同时,又设置了一个新的话语陷阱”,沦为符号的女性及其身体在反抗男性的同时又满足了男性窥探欲的本质,“看”与“被看”组成了新的消费关系。如何从“身体叙事”中转型,打破市场探视下女性写作尴尬的困局,成为女作家们思考的议题。
映川无疑是属于思考与探索并进的一类作家。尽管时刻警惕着市场设下的陷阱,但消费社会生产的一些意识形态早已进入文学文本,稍不留神,作家便会有意无意间与消费社会“合谋”,成为支撑消费环节的一名“共犯”。在早期作品《做只鸟吧》中,映川塑造了两个追求理想爱情的少女形象,果果和树子。果果沉醉于树子描绘的童话世界里,而童年目击父亲出轨的阴影令果果决然地关上与物质世界接触的大门,自始至终她都抗拒着功利主义化身的男性与外界诱惑对自我空间的侵入,企图与同性的树子之间保持“纯粹的爱”。另一个女主角树子却没有像果果般守住最后的阵地,被肖确攻克后的她逐渐在消费社会中沉沦并走向毁灭。两个起初同样眷恋童话的少女,却由于异质社会的介入而走向不同的结局,可以说作者这样安排饱含深意。映川想用个人退守至乌托邦的精神理念来对抗物欲世界消费的本质观念,但遗憾的是两人都没有达到预设目标。果果无论如何骄傲,也没能摆脱消费社会带给她的审美趣味——唯美主义的同性情爱正是当今社会最常消费的美学元素。而树子的形象还隐含着另一层悲剧:文中身为画家的果果曾以树子为模特绘制了一幅真人大小的肖像画,画中树子赤裸的身体是至高的艺术,但后来这幅私人的创作被挂在大街上成为供看客消遣的广告形象。树子从真身跌入物质的漩涡,到最后连虚拟的身体都成为一个商品化的符号,这似乎道清了一个现实:“女性固有的生存困境并不因时序变迁而彻底改观,改变的只不过是与现实的遭遇方式。商业化市场化时代以更为隐蔽诡谲的伎俩明目张胆地对女性进行无情而无耻的掠夺。”尽管初次的尝试没能逃开消费话语意识的遮蔽,但映川从早期童话式的爱情描写中敏锐地感悟出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距离,她不再用消费性的符号来逃避或对抗消费的社会,这只是一个理想的期望。她开始尝试发现,并揭露社会中存在的那些正缓缓掉入陷阱的符号,个体身处巨大的游戏场中已是既定事实,映川的高明之处在于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下陷的个体本身,借对人物心灵困境及自我遭遇的反复挖掘,传递其在当今消费语境下的独特思考与警示。
《女的江湖》是映川少有的长篇,荣灯在顾角远赴新加坡后独自一人在物欲横流的情感江湖里游戏人生,直到有一次同事李京气急败坏一语惊人:“你以为你是圣女贞德?没人有时间陪你玩……”荣灯终于明白在男性菲勒斯权力中心的社会里,谁也不会在乎自己的灵魂,别人要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女性作为狩猎的符号是如此孱弱无力,尽管荣灯高高在上嘲弄那些权钱并有的裙下之臣,却仍不能掩盖女性作为娱乐消费品的苍白。《意杀》讲述的是看透消费社会男性本质的苏物丽让所有接近她的男人立誓,杨正也不例外,他在激情时刻许诺永远不欺骗她,否则房子就会垮掉。然而猎艳成功的杨正最后还是消失了,苏物丽没有意外,杨正的誓言被倒塌的大楼压成一页废纸,从她内心的空间彻底删除,她迅速开始新的生活。故事结尾,朋友有意给苏物丽介绍对象,她的反应很平淡,说见见吧,见见又没什么损失。在人海中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就如文中副院长劝诫苏物丽的话:“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女人还是要靠着男人的。”不论男人如何肆意践踏誓言,苏物丽们心如明镜,也只能在意念上杀死对方,现实中仍逃不过依附男性的结局,这是现代女性面临的尴尬困局。她们在消费大众眼中,更多的是有别于男性的性别符号,女性的身份使她们艳光四射的同时又被随意观赏。消费的欲望催生了强大的猎手,在他们的紧逼下,女性苦苦顽抗仍不能减缓下坠的速度。看清消费时代下女性的处境,并以笔揭示给大众,映川的目光穿透了浮华的身体语言,用理性编织自己的故事。
二、异化的人心
提起当下消费时代的繁荣,人们不禁会昂首挺胸,目光所及之处定是鳞次栉比的大楼、琳琅满目的商品、彻夜狂欢的酒吧……这是属于大都市的浮华光景,可以说,都市的繁荣标志着消费文化生存空间的确立。人作为都市消费语境中的主体,在享受优异环境的同时,也时刻受到消费意识形态的改造,消费文化思想的渗透使构成社会基础主体的“人”的深层意识产生了一定的断裂与扭曲。越来越多人在现实与狂欢的夹缝中向欲望投降,对物质妥协,现代人所要面临的不仅仅是快节奏的高压生活,还有精神上的异变危机。
对于消费都市中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变幻,女作家们无疑是最为敏感的。早期卫慧、棉棉等美女作家借“身体写作”为大众勾勒出了喧哗城市里为物欲所累的男女群像,他们对品牌与消费的崇拜是商业大潮洗礼后的精神遗渣。相比她们文中大量名品罗列、酒吧放纵的轻奢生活,映川笔下的人物则抛弃了繁华的外衣回归世俗的庸常。一件件琐事的交错碰撞使华丽背后隐匿的人性暗区浮出水面,暴晒在世人眼前。
《零食》主讲一个爱情让位给现实的故事,篇幅不长,却对都市人的“物化”有着较为独特的描写。靠维修电脑养家的谭文为了让女友钟楚梅过上更美好的生活,想方设法为她找寻新的对象。而钟楚梅对于男友异想天开的做法也由一开始的气恼渐渐转化为习惯甚至于到最后的接受,因为她发现了无关情爱的另一种生活:“这段时间与陈立交往,她一半是赌着气的,赌着赌着也领略了生活的另一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虚荣的,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名牌化妆品,喜欢坐在咖啡厅里聊天,喜欢坐小车而不是挤公交车回家……”最终现实与谭文“合力”让钟楚梅与条件优越的盘城走到了一起,而钟楚梅也反过来为谭文介绍了同样条件良好的对象,谭文开始了新的追求。在这篇小说里,爱情充当了等价交换物,曾经的一对恋人将自身作为筹码,用他们认为微不足道的爱情换取了更为稳定优渥的生活,虽然在物质方面他们取得了胜利,但这是在消费社会重压之下精神领域的一场溃败。谭文是思想上的委顿者,男性的雄风被消费高昂特权林立的城市打击得荡然无存,他迫切想为钟楚梅找到一个像样的男友把自己“替换”掉,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崇高的事,而丝毫没有发现将女友“转让”的行为已是不负责任的逃避。钟楚梅的反应则更为现实,盘城能带给她谭文不能给的,这就已足够,何况是谭文在“撮合”两人呢?“自以为是”与“心安理得”造就了本篇看似合理实则扭曲的价值观,都市人面对消费社会的震荡与诱惑时的自我迷失是映川为之担忧的。
同样值得忧虑的不仅仅是个体精神的变异,袭承自古老中国互爱友善的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纽带也在消费时代的大语境下面临“失语”的尴尬。《最后的朋友》通过皮乐山用金钱“施恩”素不相识的张和达成临终托付秘密的目的这样一个故事,揭示了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冷漠、孤独与缺乏信任等危机。皮乐山与张和原本是陌生人,却通过对张和的金钱援助彼此有了很深的联系,皮乐山凭借有恩于张和,不仅毫不避讳自己包养小三的事实,更将张和当作敷衍妻子探查的“帮凶”,几乎将所有的老底曝光在张和眼下。而相对于外人的张和,本该是最亲密的妻子却是皮乐山的“敌人”,皮乐山与妻子仅靠儿子维系着家庭,根本谈不上信任。在家庭信任缺失的情况下,张和成为皮乐山托付秘密的首选,看似合理实则异常,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相互托付标示着现代人心灵深层的悲哀。《为你而来》则又是一个家庭内部价值观在消费环境下的异化。袁方是拥有金色履历的家族中的“异类”,他活得虽不光鲜却自由自在,潇洒坦荡。反观身为成功人士的一家人,二哥对课题狂热却失去欢爱的基本兴趣,二嫂在压抑痛苦之下自杀未遂,姐夫在外偷情放纵……“许多看上去光彩照人的东西里头没准早霉掉了……”人性指向的是人的自然感性和物质欲求,成功立足社会的生活却让他们失去了身而为人的一部分道德与情感。家庭内部只看地位相互攀比,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却失去了生活的本真。“家”是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由一家之隐忧反观社会之现状,映川犀利的笔锋让读者不得不在忧虑中反视自我,解析都市背面的阴影。映川对人生境遇的反拨与消费时代都市人群精神困境的深层关怀,可见一斑。
三、藩篱的突破
在全球化与商业化的消费语境中,两性之间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对于这个疑问,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同类型的女作家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林白、陈染进行着从男性身边逃离的“一个人的战争”;卫慧、棉棉用女性物化的身体嘲弄对抗男性的强权。映川早期的写作也不可抑制地有过这些路子的痕迹,但很快她收敛了“战斗”的锋芒,虽然一些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仍有美化的迹象,但对男性的刻画不再过于负面与平板。诚然社会对女性的消费是贪婪而巨大的,但谁能确保男性惯来超然的地位呢?
正如贺绍俊批评中的一针见血:“我们这个社会的消费胃口越来越巨大,它不仅消费女人,也要消费男人。”当消费主义浪潮席卷全球时,传统的性别优势承受了世人难以想象的重击。后现代社会的到来,打破了以传统两性关系为基准的性别分工模式,带来了两性关系的深刻变革。男性不再是掌握绝对话语权的霸主,稍不留神,他们也会被所谓弱势群体的女性甚至社会抛弃,暴露出软弱、无奈的一面。《宋响的玫瑰》描绘了一个天才少年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宋响的一生刻下了三个女人的痕迹。第一个女人是他喝药自尽的母亲。宋雪梦的临终遗言让宋响早早跨过贫穷窝囊的父亲,让他决心自己塑就可掌握经济大权以对抗消费社会的男人形象。刘飞飞是带有过客性质的第二个女人。通过接近刘飞飞,宋响成功拜师刘锁王学成了开锁的技术,这是宋响选择偷盗的资本,也意味着他与“读书正道”的刘飞飞等普通人以及背后秩序社会的决裂。第三个女人是宋响心中的梦幻,也是唤醒他男性沉睡的“征服”因子的一点光亮。这个宋响入室盗窃时偶然遇见的女人让宋响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质疑自己偏离轨道的生活,“如果他没有学开锁,没有成为一个小偷,如果他好好读书,上大学找一份正经的职业,他是有机会认识这样的女人的,还可以娶她们做老婆”。可惜这个社会从没有“如果”,宋响重回偷窃现场寻找女人的举动使他落入圈套,惯犯的身份足以使一个天才夭折。宋响的悲剧不仅仅是底层人物生存困境的悲剧,更是现代男性急于立足而遭受无情打击的悲剧。宋响遭遇了女人和社会的双重围剿,宋响反击的路塌陷了,陌生女人不是指引他的救赎之光而是烧灼他的炼狱之火,宋响倒下了,看似独立的他也许需要的正是异性的一句温暖的鼓励。可惜命运中三个女人所对应的三个转折点让宋响在叛离社会的异途上越走越远,直至被现实吞没。
男性霸权的动摇使女性主义运动狂飙突进的同时也由激烈的对撞变为理性的平和。面对愈发汹涌的消费主义巨浪,在两性问题上,或许逃避与对抗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女性只有直面男性,双方携手并进,才有可能超越传统性别角色中“两性残缺”的状态,达到“两性融合”的极致,达成文明社会和谐的最终目标。这是一条别于传统的道路,映川正在前进的路上,她所做的就是翻越两性角色之间竖起的高墙,为女性书写开辟一片崭新的园地。
于是《易容术》《挂在墙上的自行车》等小说相继问世,这两部小说都呈现了“性别拯救”的特质,这正是映川企盼达成“两性融合”的一种尝试。《易容术》中青琴为了拴住优秀的丈夫过分追求容貌以致走火入魔,其间肖鱼剑一直容忍着妻子的疑心,安抚她的不安,尽一切努力帮助妻子走出自卑,可惜偏执的恶魔占了上风,肖鱼剑的努力没能挽救妻子的自我毁灭。《挂在墙上的自行车》里的陶亦追求完满的爱情,她无法忍受优秀的男友简之同近乎病态般收集前女友物品以此怀念过去的做法。最终两人的互不相让使一段感情破裂,陶亦没能“唤醒”沉浸在过去的简之同,简之同也没能消解陶亦洁癖性的占有欲,故事以遗憾收场。两部小说分别展现了两性之间“单向调和”与“双向互救”的特点,虽然均以失败告终,却为“两性融合”的终极目标指明了方向。映川在创作试验中意识到,只有男女双方跳出传统性别的窠臼,实现开放式对话,相互调解,才有希望真正意义上突破性别的藩篱,建立两性和谐的文化秩序。《不能掉头》《我困了我醒了》《淑女学堂》等作品正是进一步的尝试,映川以冷静的自省与敏锐的感知一步步开拓着两性书写的崭新道路。
在这个“身体解禁”的时代,“消费”和“物欲”已成为支撑社会存在形态的两大指标。文化语境的转变使得女作家必须走出各种一厢情愿的幻影式自欺,跨越大众狂欢的陷阱,打开女性书写的新局面。由自闭走向自审,由暴露转向理智,映川以其清明深远的独特创作于喧嚣背后,展露别样风采。
①岳斌:《在诗意和尘嚣间游移》,山东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第134—135页。
②王侃:《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主题与修辞》,《文学报》2000年7月6日,第003版。
③映川:《意杀》,《青年文学》2010年第3期,第85页。
④映川:《零食》,《中国作家》2012年第13期,第40页。
⑤映川:《为你而来》,《广西文学》2006年Z1期(第5-6期合刊),第18页。
⑥贺绍俊:《男性可堪拯救?——读映川的小说》,《南方文坛》2005年第1期,第69页。
⑦映川:《宋响的玫瑰》,《作家》2004年第11期,第76页。
作者:李佳忆,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013级汉语言文学本科生(卓越班),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郑立峰,文学博士,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系2015级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广西籍女性作家影响研究”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