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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悲悯·挣扎
——《S·卡尔马氏的犯罪》的主体性观照

2017-01-28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7年18期
关键词:公房异化审判

⊙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 广州 510006]

荒诞·悲悯·挣扎

——《S·卡尔马氏的犯罪》的主体性观照

⊙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 广州 510006]

作为安部公房的成名作,《S·卡尔马氏的犯罪》以荒诞折射现实,以执着超越颓废,彰显了作家一以贯之的人道主义情怀。作家通过对主体尊严的捍卫,宣示了作为自为的存在的主体价值。

《S·卡尔马氏的犯罪》 主体性 异化

1951年,安部公房发表成名作《S·卡尔马氏的犯罪》。不久,在该年度芥川文学奖评选中,对于这一迥异于日本传统小说的文本,有评委指责其“看来有内容,其实一无所有,甚至是有无聊之处的小说”,也有评委称其有“自由而健康的批判精神”,“暗示着新小说的典型的出现”。最终,该小说在争议中荣获芥川奖,此后又斩获战后文学奖。《S·卡尔马氏的犯罪》的问世,标志着安部公房的小说创作开始迈向成熟,堪称其早期最具代表性的小说文本。

《S·卡尔马氏的犯罪》讲述了一个由“名字”引起的故事:小说主人公卡尔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名字丢了,遍寻无着。同时,他感觉胸口发空,填进多少食物都无济于事。不久,他终于找到了原因:是自己的名片偷走了名字,化为人形顶替了他的身份。卡尔马无法自证的恐慌感与其胸口的空虚感俱增,最终空荡荡的胸口产生强大的吸力,能将所有其凝神观看的事物吸入体内。消息传出,卡尔马被追捕、审判,虽然因没有名字而无法宣判,但审判者宣称这是一场永远的审判,卡尔马将是永远的被告,并且将被指控为史上所有未破案件的罪犯。众叛亲离的卡尔马被弃于世界的尽头,变成了孤零零的一堵墙。

倘以传统小说的阅读习惯观之,《S·卡尔马氏的犯罪》无疑是令人费解的。荒诞不经的想象、离奇曲折的情节,给这个作品的理解带来了难度。芥川文学奖的评委们的最终决定显然带有风险。然而事实证明了这一抉择的正确性,因为,这无疑是一部闪着独特的思想之光芒的佳作。

《S·卡尔马氏的犯罪》的价值,首先在于其所包含的对主体命运的深邃反思。通过卡尔马的不幸遭遇,作家以个体的不幸概括具有共性的主体命运,揭示了存在的困境,披露了充满荒诞、疏离与异化的人生真相。

第一,人生是荒诞的。卡尔马被名片夺去了名字,失去名字的主体祸不单行,不仅失去职业,还无法赊账、挂号,甚至丧失了被裁决的权利和被爱的权利。卡尔马如同丧家之犬,遭到各路人马的围追堵截,被押上审判席。审判过程中,面对质疑,作为审判委员的哲学家声称:

如果没有审判,就不会有被告这样东西。如果没有被告这样东西,那就不可能犯罪。而不可能犯罪就意味着,即使有人想要偷东西,也偷盗不得。因此,正是为了让想要偷东西的人能自由窃取财物,我们才需要审判。

归结起来就是,正在实施这场审判的事实,可以看作是被告渴望被定罪的证据。

哲学家义正词严地颠倒了是非黑白,其混乱不堪的逻辑不仅被看客们接纳,最后还推演出荒谬的结论:“根据检察官的意见,历史上记载的所有犯罪案件,以及眼下正在进行的所有审判都与你有关,全都应该由你负责……一旦你拿回名字,死刑在所难免。”没有名字,卡尔马必须为所有罪行担责;找回名字,卡尔马必须面对死刑。这种“第22条军规”式的两难处境,将无辜的卡尔马逼入绝境。

“失去名字”的荒诞事件背后,包含的是追问“我是谁”所带来的焦虑,“胸口的空虚感”便是这种本体焦虑的具体表征。对于一夜之间名字的失去,“我”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但是焦虑感已然显现:“早上睁眼醒来,再平常不过,没什么可奇怪的。可是,有哪儿不对劲呢?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显然,这里暴露了主体一种潜在的不安,这种不安被名字出走的事实唤醒,内在的担忧随之浮出水面,外化为“胸口突然变空”的形态。这种空虚感还伴随着主体的被拒绝、被否定而不断升级。上班途中,当我“一想到自己没有名字,孤寂无依的感觉油然而生”,一想到这,“胸口的空虚感似乎也稍稍蔓延了开来”。当“我”被顶替了身份后,在任职单位打杂小工的鄙夷、呵斥中“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办事处。我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胸口,空虚的感觉更深了一层”。“我”去求医,最后被医生和助手从窗口扔了出去,“我拍去外衣上的尘土站起身,胸口的空虚更深了一层”。空虚感折射的是主体的存在性焦虑,主体创造了名片、衣物、鞋帽,不料却最终成为物品的附庸。当失去作为符号性的名字,主体又何以存在?

第二,人生是疏离与冷漠。存在主义的著名论断“他人即地狱”,在《S·卡尔马氏的犯罪》中有生动的诠释。卡尔马是孤独的,他无从申诉其委屈与痛苦,荒漠中孤独的墙正是卡尔马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他没有盟友,几乎所有人类均对其虎视眈眈,企图置其于死地,法官们更是宣布无论何时何地都将对其进行永远的审判;而对手“名片”却纠集了“我”的外衣、裤子、鞋子、眼镜、手表等众多“同志”,一起向“我”宣战。他没有爱人,他所暗恋的“Y子”并未意识到他痛苦的根源,亦不知晓其被名片所取代的真相,而且,这段恋情最终在苦涩中消逝。他没有亲人,小说中唯一的血亲——父亲是对其实施迫害的帮凶:第一次登场,不期而至的父亲表情阴郁,举止做作,面对四面楚歌的儿子冷漠无情,形同陌路,乃至“我”不得不认为爸爸是个冒牌货;而最后,爸爸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变成“毕恭毕敬地”捧着巨大的磨刀石走近的考察队副队长,磨刀霍霍准备随时剖开儿子的胸膛。至亲的加害凸显了人情的淡漠,主体命运由此更添悲剧色彩。

卡尔马在巨大孤独感的包围下渴望温情,敢于说真话的“Y子”便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视其为“一定会爱上的唯一一个人”。在涉及Y子的情节中,叙事往往变得柔软,呈现出安部公房小说中罕见的温情与感伤。当“我”意识到自己将永远失去她时:

我突然觉得眼下这段时光无比珍贵。为避免它被埋没在我的脚步之间,我甚至想给每一个步伐都打上记号。我看着停在Y子肩头的苍蝇,心想这只苍蝇会不会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瞥见某一扇窗户在夕阳的辉映下闪出一道光芒,心想即使再过十年自己也不会忘记这道光芒吧;我看到法国梧桐的枝头悬丝吊着一只毛毛虫,心想这只毛毛虫大概无论何时都会成为我记忆里的一块路碑。

小说结尾,在Y子悲凉的道别中,卡尔马被放逐到世界尽头,彻底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慰藉。

卡尔马所面对的是亲情、爱情、社会的多重抛弃,从解剖刀下侥幸逃离的他,赤脚半裸地走向世界的尽头,暗喻了主体为他者所无情剥夺后的一无所有,从中透出彻骨的悲凉。

第三,异化是人生的常态。《S·卡尔马氏的犯罪》遍布了异化的想象。从表象看,异化是“我”的胸口变空了和最后变成墙;名片和人体模型变成人;“我”的物品如文具、衣物等起来“革命”要“夺取生活权,从死亡的无机物转向活着的有机物”;父亲变成加害者;驼背的男子变成两米多高的壮汉,然后又不断后仰变成“奶油卷”,最后消失不见;“墙”会说话,宣称要进入“我”的身体;父亲骑着骆驼变小,最后钻进“我”的瞳孔……这些违反生活基本逻辑的变异,貌似荒诞不经,实则无不指向现实。正如作家所强调的,他笔下的这些奇怪又恐怖的世界,原本就是现实,离奇的变形作为一个个暗喻,形象地揭示了作家眼中的现实真相。

“胸口空虚”是小说主人公异化的开始,空虚感对应的是人物内在精神世界的虚无、乏力,以及由此引起的焦虑、不安。名片等物品轻而易举地取代主人,暗喻了非人化对人的生存的进逼,及其所导致的人的扭曲、异化。同时,这由异化引起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暗喻着存在之艰难。卡尔马飞来横祸式的悲剧命运也由此打上了宿命的烙印,从而具有了普遍性的象征意义。此外,作家通过对小人物命运的聚焦,同样暗喻了异化命运的普遍性。

卡尔马是一个普通的个体,他表现出小人物式的善良、卑微与顺从。他普通得必须依赖名字证明其存在;他善良得为胸口吸进去一幅图片而内疚;他深爱着Y子,但时时警惕着不能伤害她:

为克制自己不去目送Y子的背影,我必须付出超常的努力。胸口的空虚感大发雷霆地责难着我,比在骆驼的栏舍前还要激烈两倍。但我的良知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它。在那样的旷野中,Y子独自一人叫她如何生活?即使我每天为她吸收食物,人也不是只要有食物就能活下去的。就算是西伯利亚的囚徒也肯定不会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

他徒劳地反抗着名片等“革命”的物品们,但面对同类的迫害,他却显得屈辱而温顺:他被人从诊所窗户扔出去,他强忍着“剧痛和晕眩”,默默流泪;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当作罪犯抓住并遭到荒诞的审判,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种种荒唐的罪名,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用目光教训那些道貌岸然的迫害者。文本中多次出现“顺从”一词,如面对种种不合理要求时,“敝人依旧无比顺从”,“容我再重申一下,敝人真是顺从得令人称道”。卡尔马以小人物的卑微和顺从承担着苦难,透露出普通人无力改变命运的窘迫、无奈和辛酸,因而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

安部公房以对社会的深刻批判叙说卡尔马的悲剧,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然而,倘若停留于伤痕展示式的苦难叙事,《S·卡尔马氏的犯罪》称不上一流的文本,卡夫卡的《变形记》中对小人物的善与苦早已有过经典的诠释。安部公房的独特之处在于昭示了“人”的主体性价值,由此赋予文本更丰富的思想内涵。

《S·卡尔马氏的犯罪》以卡尔马的形象表征了在遭受了物质和社会的双重剥夺后的主体的觉醒。如上所述,卡尔马是循规蹈矩的顺民形象,面对命运的磨难大多逆来顺受。然而,随着情节的发展,卡尔马的主体意识逐渐觉醒。一方面,他始终在竭力控制胸口越来越剧烈的空虚感,抗拒来自四周的诱惑。他拒绝将深爱的Y子吸入身体,他同样苦苦抗拒狮子、骆驼、斑马之类的动物:

顷刻间,胸膛里的空虚感开始从内侧歇斯底里地抓挠我的胸壁。胸中的负压,对我的感受置若罔闻,或许正如医生所言,它只想要吸收外界的事物来填补那片空虚。可是,我的胸腔,就算只是一片旷野,难道就该容忍那些野兽撒野放肆吗?“有何不可呢?”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嗫嗫私语。但我重重地甩了甩头,顽强地抵抗着诱惑。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另一方面,随着迫害的加深,卡尔马的主体意识越发强大,他声称:“不管多顺从都无法抗拒科学式的反省。”在世界的尽头,他久久地凝视着四周的墙体:

墙不再是什么慰藉,反而变成难以承受的重压。这不是守护人类的自由之墙,而是由监狱延伸开来的束缚之壁。“我在监狱和要塞里最发达,”墙说,“这都是你的责任。”

但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无法将目光从墙上移开。相反,他被这份阴郁所吸引,想要看得更深。就像旅人,走得愈远便愈是沉醉于地平线的诱惑。

此处的墙,已然分裂成截然对立的两种意象,它是弱者的慰藉,带着“一种近似乡愁的深沉的感动”,它又是施害者的帮凶。卡尔马在凝视中汲取了慰藉之墙的力量,又在对加害之墙的凝视与吸入中宣示了自己的不屈。作品最后,卡尔马被人类抛弃在世界的尽头,在荒凉的旷野中,他的体内长出一堵墙,完成了最后的挣扎与反抗:

这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旷野。

我就是那旷野中悄无声息无休无止生长的墙。

这堵人体异化而成的墙,以无休无止的生长对抗着命运的荒诞与人生的苦难,标志着卡尔马对主体尊严的捍卫,显示了作为自为的存在的主体价值,小说内涵也由此得到了丰富与提升。

① [日]松原新一等:《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罗传开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31页。

② [日]安部公房:《S·卡尔马氏的犯罪》,见《闯入者》,伏怡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2页。(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作 者: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思想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本文系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大项目(2014WZDXM021);广州市教育创新团队项目(13C05);广州市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面上重点课题(2013A002);广州市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11A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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