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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进军》:狂欢下的历史真实

2017-01-28蔡玉侠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石家庄050024

名作欣赏 2017年18期
关键词:托罗多克联邦

⊙蔡玉侠[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石家庄 050024]

《大进军》:狂欢下的历史真实

⊙蔡玉侠[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石家庄 050024]

在美国官方的历史文献中,1864年谢尔曼将军领导的大进军是一场旨在平定南方叛乱、维护联邦统一、解放黑奴的正义之战。为了消解单一、绝对的官方宏大历史叙事,E.L.多克托罗在小说《大进军》中采取了狂欢化的叙事策略。通过众生/声狂欢,大进军的参加者共同参与到了历史的讲述当中,大进军的历史叙事因而摆脱了官方垄断,走近了历史真实的复杂与多元。

E.L.多克托罗 《大进军》 历史 狂欢化

在美国官方文献中,1861到1865年的南北战争是一场旨在平定南方叛乱、维护联邦统一、解放受奴役黑人的正义之战。其中,1864年谢尔曼将军指挥的“大进军”更是美国历史上体现“高尚和正义原则”(Seidman,2001)的战争神话。然而,相对于官方文献中大进军的权威历史叙事,E.L.多克托罗(E.L.Doctorow,1931—)却在小说《大进军》(The March,2005)中为读者展示了一段完全不同的大进军历史。通过狂欢化的叙事策略,他打破了官方历史对事实真相的垄断,把官方记载的这场北方战胜南方的正义战争还原成了一场集解放黑奴、野蛮入侵和滥杀无辜于一体的复杂战争。

一、历史与历史叙事 如何看待历史的真实性问题取决于一个人是采取古典历史主义还是新历史主义的立场。从本质上讲,传统历史主义者对历史及其真实性持乐观、信任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历史就是发生在过去的实实在在的历史事件。只要历史学家采用的研究方法科学、严谨,他们对历史事件的表述(即历史书写)就和历史事实一样,具有真实、不容置疑的地位。因此,在传统历史学家那里,历史书写就等同于历史真实,二者没有区别。

然而,随着尼采对“真理”的质疑,以及20世纪60年代以来语言学转向所带来的一系列哲学思想的转变,传统历史主义者所信奉的历史真实也受到了后现代主义者和新历史主义者的质疑和挑战。在《元史学》一书中,海登·怀特(1975)指出,历史作品是“具有叙事性散文话语形式的一种语言结构……他们含有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内容,一种总体说来是诗意的,具体说来是语言的本质”。在海登·怀特提出了历史具有“叙事性散文”形式和“语言的本质”之后,新历史主义者进一步提出了“历史文本化”的理念。他们认为,“历史真实”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理想。“历史真实或许客观存在于那里,但它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人类理解范畴和概念的规约。”(Hutcheon,1988)也就是说,历史真实虽然客观存在,但后人若想通达历史真实,除了经由文本外别无他法,因此,历史真实总是以文本的形式呈现出来。这一文本化过程就决定了历史不再是自然本真的客观事实,而变成了受书写者主观意识影响和政治、阶级、种族等多种文化场域限制的产物。

在后现代主义者和新历史主义者那里,历史沦为了一种人为的语言建构,一种和小说一样具有虚构性质的叙事。历史的“科学”地位被彻底颠覆,真实的确定性和绝对性也不复存在,所有历史(特别是官方历史)都被解构成了只具真实性而不再拥有绝对真实地位的叙事。然而,后现代史学的颠覆力量恰似一把双刃剑,它在推翻了历史强权的同时也推翻了所有历史叙事的合法根基。这就是说,所有历史,无论是官方的正史,村夫口中的野史,还是作家笔下的历史小说,既然同是叙事,同为语言建构,就不能说哪一种历史拥有绝对的真实,而只能说哪一种历史更接近真实。那么,多克托罗的大进军叙事与官方文献相比,哪一个更接近历史真实呢?

二、宏大叙事与狂欢化叙事 总的来讲,官方历史常常以宏大叙事的形式出现,在叙事上表现出单一、绝对和垄断的特征。为了确保其权威不受质疑,官方的历史叙事总是清除掉一切可能的私人叙事,压制一切可能的不同声音。因此,官方历史常从单一视角出发,由单一声音来讲述。众多其他的历史参与者或团体,要么消失不见,要么被噤声,只剩下官方唯一的声音作为该事件的集体代言人。此外,由于官方历史总是由当权者书写,其历史叙事几乎毫无例外地表现出绝对性和垄断性特征。世界几乎总是绝对的非黑即白,历史事件永远是正义的一方与非正义一方的较量;最后的胜利方永远是正义和进步的代表,阶下囚则永远是邪恶和落后的化身。正如多克托罗(1983)所说,“从来没有失败的革命,只有非法的阴谋”。其结果是,在强权意志操纵下的历史书写中,差异和多元常常被同一所取代,历史的复杂和相对也常常被绝对抹杀,只留下一个看似客观真实,实则空洞抽象的历史作为后人的集体记忆。

以大进军中有关粮草征集队的历史记载为例,按照美国政府的官方记载,谢尔曼将军在1864年颁布了第120号特殊野战命令(Special Field Orders,No.120),明确规定了联邦军队在南方进行给养补充时执行的政策:联邦军队的士兵在行军途中可以自由补充给养,但严禁进入居民家中或以任何形式非法侵入私人领地(Kennett,2001)。谢尔曼将军(1990)在他的回忆录中也声称:“士兵们的实际行动和这一命令的详细规定完全相符。在我看来,针对这次大进军所颁布的士兵守则是如此明白晓畅、如此掷地有声、又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缺了它,任何对于那次行军的记述都算不上完美。我强调,这些命令和之前任何类似的命令一样,都得到了遵守。”

谢尔曼将军是联邦军队的最高统帅之一,他的传记和保存在美国国会档案中的历史文献一样,也是美国官方历史文献的代表。根据上述记载,联邦军队的士兵在自由补给过程中纪律严明,绝无侵犯平民百姓的情况。然而,南方一位独自经营庄园的寡妇多丽·兰特·博格,对大进军的讲述却让我们看到了与官方文献记载中截然不同的大进军历史:

他们(联邦士兵)像魔鬼一样闯了进来,站了满满一院子。他们像饿狼一样扑向我的熏肉坊、制酪坊、食品储藏室、厨房和地窖,砸了所有的锁和凡是妨碍他们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我那熏肉坊里上千磅的熏肉就光了……我的猪仔都被射死在院子里,就好像它们是叛乱分子一样。实在没办法,我就去求一个当兵的。“我帮不了你,夫人,这是命令。”……一整天里,谢尔曼的大部队都在从我的院子里穿过。连着一整天都是这么让人伤心。他们不光从我的房子前面经过,还绕到后面拆了后院的栅栏,在后院和地里开出一条路来,要么赶着他们的牲口穿过,要么骑马越过。我的篱笆都毁了,家也毁了。他们简直是肆无忌惮地作孽,有时候根本没有必要这样……(Seidman,2001)

这位南方主妇叙述的大进军历史完全颠覆了谢尔曼将军作为官方代表的历史叙述,挑战了官方历史的真实性,也暴露了官方历史垄断、单一和绝对的特点。

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同是大进军的见证人,如何断定南方村妇和谢尔曼将军哪一个的历史记述更真实?他们二人都是从自己单一的视角出发,因此他们对大进军的叙述,都具合法性,也都不具合法性。由此看来,如果真的要还历史一分公道的话,那么这种合法性悖论的解决最终只能依靠民主。多克托罗(2003)相信“自由表达和多重见证”的力量,反对任何单一的思想成为绝对性权威。他认为:“真正的民主总是赋予自身以多种声音,以此来确保达成一种自我修正的共识,然后经过几代人的漫长努力才能最终实现理想中的真理。”历史真实的实现也只能依赖民主,依赖多种声音的共存,因为真实的历史永远是复杂多样的,而非单调划一的;是相对开放的,而非绝对封闭的。“……历史真实不是唯一的,而是多重的,观察历史真实有多种视角,每一种视角都值得同等重视,不容差别对待。”(Chang, 2000)因此,真实的历史必然是一场众生/声狂欢,而历史真实的再现也需要依赖众生/声狂欢。

根据巴赫金对狂欢化的定义,狂欢化既是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语言形式。作为世界观,它宣扬民主和平等的思想,抵制一切权威和等级制度,反对一切正统思想和固定模式。它“为哪怕是暂时性地摆脱普遍的真理和既定的秩序而欢庆,它将一切等级阶层、特权、常规和禁忌抛在一边……它反对不朽的和固定的一切”(巴赫金,2009)。狂欢中的人们不再因为阶级、身份、地位、财产、民族和性别等差别分为三六九等,而是平等地回归到“人”的高度。每个个体都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每个个体都被赋予了平等的话语权,社会得以暂时实现了“一切普遍真理和权威的、欢乐的相对性”(巴赫金,2009)。作为一种语言形式,狂欢化属于一种“艺术形象的语言”,或“文学语言”。狂欢化的语言不是“准确”的、实证性的语言,不是“抽象、概念性的语言”,而是“具有具体感染性的性质”(巴赫金,2009)的语言。由此可见,无论是作为一种颠覆性的世界观,还是作为一种解放性的语言形式,狂欢化都是打破宏大叙事的垄断,实现民主的理想叙事策略。在《大进军》中,多克托罗有效地利用狂欢化的叙事策略,成功地实现了对官方历史的颠覆,在众生/声狂欢的民主中再现了大进军的另一种历史真实。

三、狂欢化与历史真实 如同拉伯雷笔下的狂欢节一样,在《大进军》中,不同国籍、种族、地区、阶层、宗教、肤色的人们,无论高低贵贱,齐聚在了大进军这个历史舞台上。大进军把这些人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并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平等和民主。他们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独特的角度出发,来讲述这场大进军给他们的生活和命运造成的不可逆转的改变,诉说他们对这场战争,乃至对整个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和感悟。大进军的历史不再是由唯一的权威声音讲述的宏大叙事,而是由诸多人物讲述的各自独立、各具合法性的微型叙事。这些微型叙事,或相互呼应,或相互抵触,在一种“欢乐的相对性”中打破了任何一种叙事声音对历史的垄断,共同构成了一部大进军的历史。

在大进军狂欢的声音中,有一个声音来自斯蒂芬·沃尔什,一个穷苦家庭出身的北方白人士兵。为了维护联邦的统一,解放黑奴,他毅然报名参加了联邦军队。然而,当他跟随联邦军队“穿越佐治亚州,一路烧毁房屋,拆毁铁路之后”,沃尔什逐渐认识到“自己打的是一场疯狂的战争”(Doctorow,2005)。一路上,联邦军队烧杀抢掠,滥杀无辜。所谓的“正义”战争不过是一场野蛮的杀戮。南方没有被改造成一个正义世界,而是变成了“一个没有上帝的、人类互相残杀的孤岛”(Doctorow,2005)。

在大进军的狂欢中,来自南方社会底层的白人士兵阿里和威尔与北方白人士兵斯蒂芬·沃尔什的声音构成了呼应。为了跟着军队混口饭吃,他们加入了邦联军队。由于生活在南北军队的夹缝中,二人恰恰得以经历和见证了大进军中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在南方战俘营,他们亲眼看见了北方战俘在非人的待遇下慢慢冻饿至死,也亲眼看见了联邦军为了报仇,不仅烧毁了南方的战俘营,还把附近的村庄也付之一炬;在被攻陷的萨凡那城中,他们看到联邦士兵在烧杀抢掠之后,纷纷涌进妓院和教堂,为他们的罪行求得身体和精神上的安慰。对于阿里和威尔这两个社会边缘人物来说,大进军就像是一出荒诞不经的闹剧。人们打仗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纯粹就是为了在这个荒诞的世界生存下去。

除了南北双方的将士从各自的经历出发来讲述大进军外,还有许多平民也加入到了大进军的狂欢中来。黑人姑娘威尔玛·琼斯是汤普森法官家的年轻女仆。她和成千上万刚刚获得自由的黑人一道,加入到了追随大进军的队伍当中。然而,在艾本尼泽河边,联邦军队在歧视黑人、视黑人为累赘的谢尔曼将军的默许下,拉起河上的浮桥,致使成百上千的黑人或淹死河中,或被后面追来的邦联军队打死。威尔玛在这场劫难中侥幸逃生。在随后的大进军途中,她与黑人青年科尔浩斯·沃克相爱。在大进军即将结束之际,两人领到了联邦政府允诺给黑人的四十亩耕地以及种子农具,踏上了通向美好家园之路。因此,对于像威尔玛·琼斯一样的黑人来说,大进军为他们开辟了一条通向自由和幸福之路,但也预示着黑人未来争取平等权利的道路充满坎坷。

作为南方白种女人,贵妇人利蒂希亚·佩蒂伯恩和知识女性艾米丽·汤普森小姐对大进军的讲述却又与女奴威尔玛的讲述截然不同。对于贵妇人利蒂希亚来说,大进军的到来意味着她上流社会特权生活的结束,她不得不将昔日的奢华生活抛在身后,仓皇出逃。而对于汤普森法官的女儿、知识女性汤普森小姐来说,财产和地位的丧失远不及南方文明与传统的丧失更让她痛心疾首。在她看来,大进军更像是一场文明的交锋,是以工业化为特征的北方现代文明对南方农业社会传统的侵袭。汤普森小姐在野战医院做志愿者期间与军医萨特里厄斯的交往,让她认清了现代文明的本质。她毅然回到家乡,办起了孤儿院。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微薄之力来让南方农业社会中的人文情怀继续传承下去。

在小说狂欢化的叙事中,许多被官方压制和排挤的群体都获得了讲述大进军的话语权。在各个群体的民主参与下,大进军的历史叙事摆脱了官方垄断,走近了历史真实的复杂与多元。这场旷日持久的大进军既带来了黑人的解放,也造成了无辜生灵的涂炭。它为南方这块土地带来正义的同时,也给它造成了难以恢复的精神和物质上的创伤。因此,这场战争已不再是单纯地结束奴隶制、恢复联邦统一的正义战争,而是解放黑奴与残杀无辜并存、理性进步与荒诞倒退并存、正义与野蛮并存的战争,是一场纯粹意义上的、没有赢家的战争。

在小说《大进军》中,我们既看到了多克托罗作为一个作家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悲悯,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学者对“真实”的敬畏。一方面,他怀疑一切打着“唯一真实”旗号的官方历史,坚信任何从单一维度出发的历史叙事都有其局限性;另一方面,他又充满激情地把他对大进军的理解寄托在每个人物身上,通过每个人物在大进军中的挣扎来展现历史真实的不同侧面,在一片众生/声喧哗的狂欢中,引领读者一步步走近大进军的真实。

[1]Seidman,Rachel Filene.The Civil War:A History in Document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 2001.

[2]White,Hayden.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of Nineteenth Century Europe[M].Baltimore&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5.

[3]Hutcheon,Linda.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History, Theory,Fiction[M].London&New York:Routledge, 1988.

[4]Doctorow,E.L.False Documents[A].E.L.Doctorow: Essays and Conversations.Ed.Richard Trenner.Princeton, NewJersey:OntarioReviewPress,1983.16-27.

[5]Kennett,Lee B.Marching through Georgia:The Story of Soldiers and Civilians during Sherman's Campaign[M].New York:Harper Perennial,2001.

[6]Sherman,William Tecumseh.Memoirs of General W.T.Sherman[M].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1990.

[7]Doctorow,E.L.Reporting the Universe[M].The William E.Massey Sr.Lectures in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

[8]Chang,Joan Chiung-huei.Transforming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Peter Lang,2000.

[9]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M].李兆林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10]Doctorow,E.L.The March[M].New York:Random House,2005.

作 者:蔡玉侠,博士,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E.L.多克托罗历史小说中的去神话研究”(SD134007);河北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博士基金项目“多克托罗小说的去神话研究”(S2013B07);河北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多克托罗小说《大进军》的去神话研究”(S201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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