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档案:看20世纪50年代婚恋风情(四)
2017-01-28北京陈墨
北京 陈墨
银幕档案:看20世纪50年代婚恋风情(四)
北京 陈墨
老电影总是会激起人们的怀旧情绪,如普希金诗言:“过去了的一切,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本文拟从20世纪50年代爱情题材电影中,了解新中国头十年间的婚恋风情。通过这些影片,同样可以观察20世纪50年代的婚恋观念,及艺术想象中的心理真实。
老电影 20世纪50年代 爱情题材 婚恋观念
《谁是被抛弃的人》(1958,未发行)
海燕电影制片厂摄制,黑白,八本。根据孙谦小说《奇异的离婚故事》改编。编剧:孙谦。导演:黄祖模。摄影:曹威业。演员:李纬、赵抒音、宏霞等。
这也是个婚外恋故事。故事的重点,小半是婚外恋,大半是夫妻闹离婚。引人注目的是,这个故事男主角是行政干部。省城某局办公室主任于树德,谎称未婚,欺骗了二十二岁的下属陈佐琴,致其怀孕。此时,陈佐琴才知道,于树德并非未婚, 他在乡下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事已至此,于树德遂回乡办离婚。其妻杨玉梅一开始不同意,为了孩子、为了他、为了她自己。于树德一意孤行,杨玉梅无法挽回,最终同意离婚。于树德得偿所愿,买了结婚戒指,去看陈佐琴。此时的陈佐琴,早已悔悟,将自己和于树德的关系向组织交代,并到法院起诉了于树德;最终结果是:于树德被撤职,成了真正被抛弃的人。
于树德要离婚,并非全无理由。首先,是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如于树德所说:“你在这里守活寡,我在城里当和尚。”话是点到为止,但已说明,缺少夫妻性生活,是他要离婚的一个实际理由。性生活是婚姻的重要基础,没有性生活的婚姻,确实难称完美。而当年的户籍制度,规定城乡户口不得自由迁移,是造成夫妻分离的客观因素。其次,二人社会身份不同,文化旨趣差异,也是于树德离婚的一个潜在原因。影片中有个重要细节,于树德回乡时,妻子杨玉梅让女儿喊“爹爹”,于树德则让她喊“爸爸”,女儿左右为难,只得创造性地喊他“爹—爸”。这一古怪的称呼,呈现了夫妻文化身份的裂隙。
分析于树德离婚理由,并非为这个人物辩护。他是婚姻中人,禁不住欲望冲动,引诱下属陈佐琴,还谎称自己未婚,是明显的情感欺骗;而在陈佐琴发现他有家室时,又辩称自己的婚姻不是自愿,自己也不爱杨玉梅,则不仅是欺骗,还是对妻子人格的玷污。在抗日战争时期,杨玉梅曾救过于树德的命,不仅是他的情人,更是他的救命恩人。于树德回村时,小轿车陷入泥坑,杨玉梅又召集村民将小车推上正路,也是恩情并重,由此形成道德隐喻。如是,他喜新厌旧,就是对婚姻情感和公共道德的双重背叛;闹离婚,自然成了乡村社会的公共事件。于树德的悖德行为,也就成了陈世美抛弃前妻秦香莲故事的现代版。所不同者,于树德不是普通人,而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要将这样的人物塑造为负面形象,电影编导不能不加倍小心,随时要表现出鲜明的道德立场。所以,当于树德向陈佐琴谎称未婚,旁白立即揭露:“不,他说谎!在遥远的乡下,有他的妻子和儿女。”这不是蒙太奇结构技术,而是编导道德立场的彰显。实际上,导演还更进一步,将道德政治化:让影片中的周立本愤怒声讨于树德,还要求开除他的党籍!
吊诡的是,这部注重道德纯洁和政治正确的影片,当年并未公映。原因是,在内部放映时,有人提出严肃批评。例如,说它是“直接攻击党和新社会,反对党的领导”,“作者在这里所描写的,实质上不只是一个坏蛋于树德,而是针对整个的党,把共产党污蔑为衣冠禽兽”。(耿西)主管领导也说:“它给人的印象只是:老党员、老干部进了城,当了领导,就都变质了,这是对党的攻击和污蔑。”(陈荒煤)如此上纲上线,今天的人恐怕难以理解。任何一个有社会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不能因为有一只坏鸟,就觉得所有的鸟儿都坏。但当年集体无意识盛行,分不清具体与抽象,习惯于将个人当作群体的代表,揭露一个党员干部道德品质问题,即会被看作对党的攻击和污蔑。
如此捕风捉影,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全国解放初期,由于《婚姻法》提倡婚姻自主,反对包办婚姻,有不少进城工作的老干部,与父母包办的乡下原配离婚,在城里重新组建新家庭,形成了一股不小的离婚潮。依法离婚并不算错,维护婚姻道德及(乡村)妇女权益更有道理,从旧习俗到新章程的转化过程中,总有一些人会成为令人同情的牺牲品。《谁是被抛弃的人》的故事,很容易与离婚潮挂钩,难免会引起社会公众的联想和议论。电影被禁表明,有些事可以做,却不可以说,更不能公开说。
《悬崖》(1958)
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十本。编剧:南丹。导演:袁乃晨。摄影:舒笑言。演员:秦文、周正、周刍等。
医学院应届毕业生方晴和范钧是一对恋人,毕业分配时,二人的选择出现了分歧。范钧报名去西北,方晴则要留校,二人从此天各一方。范钧的舅舅袁思忱是医学院教授,觊觎方晴年轻貌美,以提供手术机会、提名晋升助教、联名出版学术专著等手段不断引诱,方晴坠入情网,从范钧的同学和情侣,变成了范钧舅舅的妻子。在他们的婚礼上,赵纹揭露袁思忱剽窃亡友学术成果,方晴愤然离开。袁教授受到法律惩处,方晴受到批评教育,继而到海边劳动锻炼,重归正道。
影片取名《悬崖》,当然是针对方晴而言:这部影片的主要叙事线索,就是方晴如何从平地走向悬崖,其思想和行为轨迹,清晰且细腻。方晴与袁教授的关系开始时,只是学生向教授请教;帮助袁教授整理书稿、找材料,只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专业知识。当袁教授伸手搂抱,她本能地躲开;韩大姐代表党组织向她发出警告,她也曾将书稿还给袁教授。但得知袁教授将书稿交给了张小燕,又感到莫名的失落;得知袁教授提名她晋升助教,这才重回袁教授身边。袁教授再次询问她的情感态度,她的回答是过几年再说;直到袁教授在他的书稿上写下方晴的名字,这才真正心动。为了完成实验,她疏忽了病人,差点酿成医疗事故,受到记大过处分,这是她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一边是组织上的批评和提醒,一边是教授的情感追逐,要她当机立断,她才做出重大选择,答应与他结婚。在婚礼上,得知教授的剽窃行为,在惊愕和愤慨之后,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身处悬崖。
影片的最后一段,既是叙事,也像寓言。方晴是医生,同时也是病人。她的病根,据党组织的诊断,是“资产阶级个人名利思想”,具体表现为:为了追求个人名利,最后走向离开了组织、离开了同志,也毁了自己的道路。党组织为她开出的药方,是让她到艰苦的渔村去锻炼,让她到劳动中去好好改造自己。在一次出海中,遭遇飓风大浪,方晴为了救人而受伤昏迷,在抢救过程中,被她拯救的渔民王小三,又成了她的拯救者:方晴需要输血,而王小三恰是O型血,是万能输血者。从风浪考验,到渔民输血救人,其中寓意相当明显。更出人意料的是,被方晴抛弃的范钧,也来到方晴身边,陪伴和鼓励她走向未来。
影片与其说是爱情故事,不如说是对年轻知识分子的道德警示。袁思忱教授就是反面教材,如果说方晴有个人名利思想病,袁教授就是病源,同时也是病毒传播者。他与年轻学生恋爱,以整理学术研究成果为诱饵,本身就存在师生伦理问题,他盯上外甥的女友,道德伦理问题就更严重;剽窃他人的学术成果,本就是严重的道德和法律问题,而他剽窃亡友的毕生心血成果,道德罪过必然加倍。由此不难得出结论:这家伙毫无疑问是个道德败坏的人。袁教授何以如此丧心病狂?根据当年的推理逻辑,不难找到充分依据,他是从美国留学归来,在资本主义国家中接受教育,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非但不可避免,而且根深蒂固。留学生中有个别坏人,这一点,谁也不能断然否认。按照当年个别即是一般的混沌逻辑,影片中出现袁思忱这样的坏人,表现出对海外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的不信任。
出人意料的是,1958年5月,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召开的全国电影创作思想跃进座谈会上,这部影片竟也受到批评。批评要点是:一,没有描写组织的领导作用;二,美化和同情方晴这样应该被批判的知识分子。这种批评有点让人迷糊,影片中的韩大姐,多次代表党支部批评教育主人公,难道不代表组织的领导?方晴工作失职,已受到记大过处分;她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不但受到韩大姐的严厉批评,而且还将她下放到海边接受劳动锻炼,如何能说是对方晴的美化和同情?这一事实表明,1958年的电影生态环境,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
《金铃传》(1958)
八一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10本。编剧:左邻。导演:刘沛然。摄影:陈瑞俊。演员:肖驰、于纯棉、杨威、杨静、曲云、凌元等。
金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铃铛。铃铛本寻常,只因见证并参与了一对农村青年的曲折情缘,便足以为它立传。张满仓和李兰英是农业社的劳动模范,每天早晨起五更,张满仓开门,铃铛响起,对门的李兰英就会立即起床,二人结伴去劳动,如此结下了情缘。影片开始时,李兰英的心思有变化,想进城找工作,早晨再听铃铛声,仿佛成了噪音,不愿听,不愿起床,不愿和满仓结伴同行。
兰英的变化,是因为大金子在城里找了对象。当时有些农村女青年,找对象的标准是“一军、二工、三教员,第四才是庄稼汉”。兰英受了影响,写信给当军官的哥哥李平,要哥哥帮她在城里找工作。时逢大跃进,军官家属都下乡支援农业劳动,李平也送妻子回乡,并批评妹妹兰英的思想要不得。兰英不服气,还是想进城,为此受到村里女团员青年开会批评。与此同时,大批干部下乡,满仓在干部下乡欢迎会上的一席话,让兰英心动;大金子的对象也要下乡,大金子与他分手,回到村里,无颜见人,让兰英坚定了在家乡务农的决心。于是给哥哥写信,说“我错了……”这一天铃铛响起,兰英迅速起床,跟上满仓,要与他重修旧好。满仓却还生她的气,不怎么搭理她。直到兰英嫂子设计,让满仓看到兰英、李平的通信(哥哥信中同意兰英与满仓结婚),才满心欢喜。第二天清晨,满仓家门前,又响起了铃铛声,兰英把一块鸳鸯戏水的手帕,送给满仓。满仓家的两只羊早已送给了农业社,满仓家的铃铛完成了使命,最后也归了公。
导演在影像技艺上颇下功夫,镜语颇为生动。突出例子是,当兰英想进城,辗转难眠,心旌摇荡时,空镜头里,是乌云掩月,杨柳随风,春波翻滚;而当兰英不再想进城,心平气和时,天地澄澈,月牙光明,风平水静。如此镜语修辞,算不上新颖独创,好处恰在通俗易懂。影片中人物台词,也下了不少功夫,大量运用乡村俗语,如“顾了吹笛,顾不上捏眼”;“水火两相克,耗子跟猫不能在一块”;“跟鸭子走路,还能不学个罗圈腿呀”;“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腊月的生日,冻(动)手冻(动)脚”;“大海里行船,摸不着个边”;“眼皮山贴膏药(自己看不见)”,等等,不仅幽默风趣,更增添了乡村生活的气息。
只不过,仅有乡村俗语,不足以建构真实的乡村生活。本片的人物、故事、情感乃至台词,总体上是虚假做作。农村青年想进城,是因为城里的生活比农村好,人往高处走,本是人之常情,把这一意愿当作思想道德缺陷,非但小题大做,甚至文不对题。团员开会时,有人说兰英想进城,是因为她高小毕业,觉得高人一等,把当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政策硬套在她头上,更是概念先行,于理不通。妹妹想进城找工作,哥哥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还一本正经说教打官腔,让人难以消化。兰英每天闻铃而起,兰英娘竟不知女儿心思,将全村小伙子猜遍,“姑娘都要上轿了,我这当娘的还不知道姑爷是谁”,也是矫枉过正,像在做戏。
这部作品,是大跃进年代的应时之作。讲述爱情故事,不过是借题发挥,主旨是歌颂大跃进和社会主义新农村。虽然政治正确,无奈时代变化,语境改变,铅华褪尽,当年的正解,难免要变味。例如,农业社主任一本正经地说“按每亩3万斤的计划……”说“大跃进的年头,就是石头也要榨出4两油来”,这些大跃进时代的流行口号,当年说得越真诚,如今就变得越刺耳。张满仓拆炕积肥,要把全村的炕都拆了;进而创造牛尾烟囱,解决肥料问题,当年或确有其事,如今则成了笑谈。影片中大队人马扛着铁锹、铁镐下乡,支持大跃进,这形式声势浩大,当年或能让人热血沸腾,而今却只能让人叹息。羊倌老九叔要求社主任给他换个新喇叭,说要“接着再吹咱们那个的共产好主义”,当年是振奋人心的豪言,如今则仿佛有意讥讽。那个引人注目的铃铛,本是为了防范山羊逃跑而设,与影片中人们阻挠大金子、李兰英进城相互映衬,成了一种负面隐喻。
作为银幕档案,这部电影的意义照样不可低估。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年的电影人,在大跃进时代,为歌颂远大理想,怎样画饼充饥。
《五朵金花》(1959)
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彩色,13本。编剧:赵季康、王公浦。导演:王家乙。摄影:王春泉。演员:杨丽坤、莫梓江、王苏娅等。
《五朵金花》是说:云南剑川白族青年阿鹏,到大理“三月街”参加节日赛马,与金花一见钟情,蝴蝶泉边对歌之后,金花约他明年再相会。翌年阿鹏再来大理,与长春电影制片厂到大理采风的音乐家李同志、画家孟同志结伴同行,走遍苍山找金花。一路见过积肥模范金花、畜牧场金花、炼钢厂金花、拖拉机手金花,都不是阿鹏要找的人,到最后,才与副社长金花,在蝴蝶泉边再相逢。
说它是爱情故事,更像是借题发挥:采风画家和音乐家,是阿鹏寻找金花的见证人和协助者;寻找金花的阿鹏,又是他们游览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兼职导游。因此,这部爱情故事片,可做多种归类,它是民族题材电影、风光旅游片、歌舞或歌唱片,更是中国特色的歌颂性喜剧:歌颂苍山洱海的山光水色,歌颂白族淳朴的风俗人情,歌颂社会主义新时代。影片的表现形式,表面上是现实走访,实质上是浪漫传奇。若给影片形态命名,我要说,它是童话世界的爱情故事。
阿鹏参加赛马,选手现场点名时,他还在大路上帮人修车;发令枪响,他才从修车处向赛场冲去,最后竟后来者居上,夺得赛马锦标。如此情节超乎现实逻辑,只有在童话中才有可能。金花爱上阿鹏,约他来年相见,却不说自己的身份和地址,故意让阿鹏找遍苍山,现实中人也不会这样做,只有在童话中,公主要考验王子,才有这种情形。影片中有一个管闲事老叔,公共赛事、乡里公事、个人婚事他都管,出现在任何需要他出现的地方,也像童话中的土地神或万事通。音乐节和画家需要交通工具,管闲事老叔说,海边有车,厩里有马,你们自己赶着走,这也不合公共资产管理规则,只有在童话世界中才有可能。
片中有一场拖拉机手金花的婚礼,并非人类学视角的风俗呈现,而是用作推动情节的功能性展示:让阿鹏亲眼见到心上人与新郎一起举杯,误以为金花变心,造成情节的跌宕悬念,同时考验阿鹏的情感和自尊。阿鹏没有离开大理,而是被炼钢厂金花截住,邀他以三代传承的铁匠经验,帮助钢厂炼铁成功。钢厂金花对阿鹏欣赏备至,惹得男友打翻醋坛,误会女友移情别恋,又让故事再生波澜。这回考验的是副社长金花的爱情,是否自信而坚贞。影片结尾,阿鹏和金花重逢于蝴蝶泉边,另外四个金花各带情侣不速而至,围绕主角载歌载舞,庆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祝福他们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正是标准的童话结局。
影片中的五朵金花,个个美丽活泼,且人人都是劳动模范,如童话仙子。积肥的金花、畜牧的金花、开拖拉机的金花、炼钢的金花和指挥兴修水利的金花,共同组成1958年大跃进的社会风景。炼钢炉前,“谁是英雄谁好汉,炼钢炉前比比看”的横幅,正是全民炼钢大跃进的时代印记。大跃进,正是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个美丽童话;而电影《五朵金花》,则正是大跃进童话故事的美丽镜像。
《五朵金花》是新中国建国十周年的献礼影片,它的首席策划人,是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执行策划人,则是文化部主管电影的副部长夏衍。夏衍告诉导演王家乙,影片必须积极健康而又轻松愉悦,不许出现政治口号,确保广大观众喜闻乐见。摄制组圆满完成了这一重任,确保了影片的童话本质,纯净无痕。
童话是人类共通的语言。《五朵金花》不仅在国内受到普遍欢迎,且发行到四十六个国家,创造了新中国电影在国外发行的最高纪录。在1960年埃及亚非电影节上,该片获得最佳导演、最佳女演员殊荣。埃及总统纳塞尔还专门邀请获奖女演员杨丽坤,要她务必亲自去埃及领奖。杨丽坤天生丽质,质朴纯真,出演《五朵金花》时,正当碧玉之年,影片中的青春玉女形象,迷倒众生。五年后,她又主演了爱情神话片《阿诗玛》,惜乎好运不再,“文革”将临,爱情至上成了罪过,《阿诗玛》和《五朵金花》同遭厄运。杨丽坤曾据理力争,结果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此后遭遇极其惨酷,那故事超出了本文论题,笔者也不忍细说。
小结
先看这些影片的年度分布。1950年1部、1951年2部、1953年1部,1952年、1954年、1955年空缺,1956年2部,1957年7部,1958年5部,1959年1部。1952年空缺,是因1951年中全国批判《武训传》,年底知识界和文化界开始整风学习、改造思想,导致全国电影全面停产,1952年出品的寥寥几部影片,多是上年延期出品。1954年、1955年空缺,一方面是整风后遗症,另一方面是批判胡风逐渐升级,电影人“不求艺术有功,但求政治无过”。1957年出现7部,超过20世纪50年代婚恋电影总数的三分之一,原因也很明显,是因为1956年党中央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1958年仍有5部,一方面是百花齐放的余绪,另一方面是大跃进的产物。1959年又降为1部,是因为1957年反“右”派、1958年“拔白旗”,电影人已成惊弓之鸟,婚恋题材涉及现实生活,故不敢妄自涉足。
再看电影主题的分布。其中,宣传《婚姻法》主题影片占5部,即《儿女亲事》《两家春》《赵小兰》《妈妈要我出嫁》和《罗汉钱》。这很容易理解,与新中国文艺的使命有关,《婚姻法》的颁布和实施,是当年最大的政治任务,电影人有责任、有义务做好宣传工作。婚恋道德规训主题影片最多,共有9部,即《我们夫妇之间》《如此多情》《寻爱记》《青春的脚步》《幸福》《生活的浪花》《谁是被抛弃的人》《悬崖》《金铃传》,占此类影片的半数。这些影片对攀高枝、名利思想、好逸恶劳、骄傲自满、见色起意、喜新厌旧、不安本分等各种错误行为和思想,按照主人公的不同社会身份,分别进行道德讽喻(针对护士、售货员、工人等体力劳动者),或思想批判(针对知识分子,包括农村高小毕业生)。《护士日记》《花好月圆》和《五朵金花》三部影片,女主人公都是纯洁无瑕的社会主义新人,简素华、范灵芝、金花的名字,若非仙草,即是奇葩,喻其形象美好、心地纯真,她们的爱情选择,首重道德价值,有童话气质。唯《芦笙恋歌》和《上海姑娘》两部影片,无法做简单的归类。
男欢女爱,是基于人类生物本能,若不加以适当规约,任性冲动,往往会泛滥成灾。因此,任何文明社会,都有相应的法律和道德规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俗,保障了性欲本能、宗族繁衍、经济利益和社会秩序的大致平衡,因而传承久远。传统婚俗的缺陷,是忽略了人的情感、个性和自尊。新中国婚姻新法,纠正了旧俗的局限,无疑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有利于个性成长、身心协调、家庭幸福,也增益社会活力。问题是,打破性欲、宗族、利益和秩序的平衡模式,引入情感、个性、自尊,更强调自由和自主,必会大大增加婚恋生活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如此千年一遇的社会变迁,婚恋现象必定千姿百态,文艺家本应大有作为,然而,实情并非如此。
宣传教化,是20世纪50年代婚恋作品的题旨主流。证据是,宣传《婚姻法》作品,和道德规训主题电影相加,超过此类影片三分之二;若加上《护士日记》等三部正面道德引导的影片,宣教主题影片数更达90%。这不奇怪,当年的文艺政策,是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服务的路径,一是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二是对社会进行道德规训;道德规训的方式,又一分为二,一是对不道德现象的讽刺和批判,二是对道德新风的书写和赞扬。新中国的人们雄心万丈,壮志凌云,不仅要开创新社会,还要创造新人类。为此,当然要揭露并批判旧风俗、旧习惯、旧思想,塑造并宣扬新法律、新观念、新风尚。只不过,宣传教化作品,难免有概念化和公式化的遗传病:《儿女亲事》《两家春》《赵小兰》《妈妈要我出嫁》和《罗汉钱》;《如此多情》《寻爱记》和《幸福》;《青春的脚步》《悬崖》和《谁是被抛弃的人》;《护士日记》《花好月圆》和《五朵金花》,每一组都相差无几,甚至如出一辙。进而,电影人招数,实在过于简单,将嫌贫爱富、好逸恶劳、热衷功名、追求利禄、骄傲自满或缺乏自尊、意志薄弱乃至心智不全,统统归为个人主义,说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而宣传新人新风尚,又往往按照应然逻辑推演,与生活经验、人之常情相脱节,新人和旧人,只有道德好坏之分,都成了简单概念符号。如此一来,压倒一切的宣传教化,固然能增益道德风尚,副作用也很明显,使人性蒙昧和个性荒芜。
上述十九部影片,看不全、看不清,亦看不真20世纪50年代的婚恋风情。不过,我们能够看到,当年真实的婚恋风景,为何及如何被人为改写。被改写的风景,也是历史的镜像,其中显示的言行价值,引领我们进入历史的另一层。
作 者:
陈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中国台港电影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