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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牙

2009-02-05尤凤伟

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树德爹妈

尤凤伟山东牟平人,现居青岛。出版长篇小说《石门夜话》《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衣钵》及《一九四八》等。出版《尤凤伟文集》及小说选集数十种。

三年前马树德外出打工,临走对新婚妻子说了句温情脉脉且富于诗意的话:亲爱的菊我会在麦花飘香时节回来投入你的怀抱。如果将这话的“水分”晒干,那就是说他会在麦收时回来和老婆一起剖麦子。不知错了哪根筋,念书只念到初中的马树德说话总是文绉绉酸溜溜,像个有大学问的人。可从另方面说,他大概算不上个大丈夫,有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对菊许下的美丽诺言并没有兑现,麦熟时他没有回乡,在电话里对菊说工程正紧,老板不准假。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讲出口,就是一直没开到工钱,老板放言必须干到年底才能开。菊倒没抓住他的承诺不放,只简单说句你看着办吧。到了年根儿,老板仍旧不给大伙开工钱,理由是所承包的工程是垫资施工,甲方市质监局不付工程款,他没咒念。他没咒念树德也没咒念,只好给菊打电话,告知实情,说大伙谁都不敢走,怕老板跑了找不着人要钱。菊仍淡淡说句你看着办吧。过了年,又过了五一劳动节,工资的问题仍没得到解决,树德不知该怎么向菊交代,迟迟没打电话,不料菊倒给他个惊喜,自己跑来找他了,也没多住,三个白天连着三个夜晚。回去过了两个月,菊在电话里报来喜讯,说她怀孕了,树德听了惊喜不已,新婚时两人天天黏在一块没能怀孕,这遭短短几天便大功告成。树德于欣悦中苦于不能在这人生最最重要时刻陪在菊身边。尔后时光荏苒,就不断从菊那里得到相关信息:儿子出生了;儿子会爬了;儿子会走了;儿子会说话了;儿子能在地里撵蛤蟆了……也就在儿子能与动物交手时树德如释重负,欠薪问题得以解决,他拿到了拖了三年之久的工钱。他迫不及待地告知菊他要立刻回家,马不停蹄。让他多少有些费解的是菊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兴奋,还是那句不变的“你看着办”的话。

不管怎么说,马树德终是如愿以偿,兴冲冲回家看老婆孩子了。

这日到家天已落黑,树德见到菊头一句话是,宝宝呢?菊告诉他孩子在他奶奶家。树德略感失望,轻轻“嗯”了声,之后亢奋顿起,上前一步将菊拦腰抱住,上下掂了几掂,一摆腰摞在炕上。事情就开始做起。不晓是功课荒废,还是菊忸怩不予配合,小夫妻“久别”不仅没有“胜新婚”,反倒是兵溃城门,十分不尽人意。树德就有些尴尬,自语般叨咕着:黑下吧,黑下吧,菊明白他的意思,不吱声。

树德和菊一起去爹妈家,顺便接儿子马保栓。名字是爷爷给起的,树德并不满意,觉得有些庄户,跟不上时代,他自己查字典取了个名叫马骏,打算等孩子上学时改过来。当然这事现在还不能说,马保栓还是马保栓。进门才晓得小保栓睡了。树德顾不上和爹妈说话,几步蹿到炕边,观赏自己和菊的爱情结晶。顶棚上吊着个五瓦灯泡,光线昏暗,看不清细部,只能看出儿子小脸的轮廓,很俊秀的,像菊,这时他心里就像人们常说的“像有块糖在慢慢融化”,他转头看了菊一眼,想说句菊你劳苦功高呵,可眼光碰到爹妈,就将话咽进肚里。心想这句话是无论如何要对菊讲的,等出了爹妈家就讲,这是她应得的待遇,也是自己应有的感激。

晚饭在爹妈家吃。是事先约定的。树德刚摸起筷子,只听爹口气生硬地说:“一去三年不回乡。钱是挣海海的了吧?”他打个嗝,在心里揣摸:爹是在向自己要钱吗?当然是应该的,自己也做了准备,他先看了眼菊,然后放下筷子,将手缓缓往衣兜里伸去,嗫嚅道:“工,工钱低……开销大……真没……”爹摇下头,打断说:“拉倒吧,我和你妈一分钱也不要你们的,只想问问,挣不着钱还一个当和尚一个当姑子(尼姑)地撇家舍业,值当吗?”妈插嘴说:“过日子过的是人,你们可好,孩子三岁了才见了爹,这哪叫过日子呢?”树德松了口气,慢慢把手从兜里抽出来,重新摸起筷子,嘴里“是是”地应着。其实爹妈说的这事他一直也在想,这三年受的苦自己有数,也包括菊,以后还要加上个保栓。一家三口该怎样过他咋能不去想呢?问题是这事不是想想就能想到手的。有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己最期盼的是把菊和保栓接到城里,在那里安个家,让儿子在城里受教育,这幅蓝图不仅是他,也是所有在城里打工的人的最高理想。可要实现又谈何容易?挣那么点工资连租间房子都不够,还能谈得上别的?那么,放弃回家?那倒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不离不弃,可他不想如此,当初正是不甘心一辈子像爹妈那般过日子才背井离乡的嘛!他把眼光转向了菊,期望她能当着爹妈的面替自己说句话。可菊不接这个茬,埋头吃饭不吱声。他就叹了口气,说句:“反正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儿,再说吧。”

将儿子保栓接回家,“小崽子”就像不愿见他这个“外来爹”的面似的仍沉睡不醒,树德想把他叫起来,被菊阻止。树德心情落寞,而先前失败又被他视为重中之重的房事也没有得以改善。他总是放不开,畏首畏尾心里像揣了鬼。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他可是骁勇善战猛冲猛打的,菊也配合尚佳,腰肢起舞叫声连连,她叫的是一个不变的字:美,美,美……而现在菊却像死去了一般,无声无息。树德本来便信心不足,见菊这般更不知所措,愈觉不行就愈是不行,无奈只好草草收兵,却在心里抹上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夜心身疲惫,天快明时倒睡着了。一觉醒来窗户大亮。菊不在,听声响是在灶间忙活。儿子保栓已穿好衣裳,坐在他一旁炕上,瞪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他。他的心不由一热。现在他看清儿子的模样了,那面庞,那眉眼,的确很像菊,可谓眉清目秀的。糖又开始在他心里融化着,化开的是一股浓浓的爱意。他一个高跳下炕,从包里掏出从城里买的米果糖,举在儿子眼前,说宝宝吃吧,吃吧,可好吃了。保栓伸出小手去接,张开小嘴笑了,一启嘴,露出两颗状如小铲子的门牙。这瞬间树德像被点了穴位,冷丁一愣,时间空间都不存在,而随之出现的意识是:保栓的牙似曾相识,像一个他认识的人。是谁呢?他努力去想,一时却没想出来。他再看保栓一眼,小人儿正起劲儿地咀嚼米果糖,随着嘴唇的翕动,两颗突兀门牙诡秘地时隐时现着,似向他宣告着什么。这当儿,他一下子意识到一件天塌地陷的大事摆在自己面前,他的心像锥扎般疼了一下,他丢下保栓,穿衣下炕,在灶间他看见正在做饭的菊,他本想就保栓的牙让菊给个说法,但忍住了,二话没说,甩手出了门。

走在村街,树德竟弄不清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懵懵懂懂地往前走,耳边不时响起村人“树德回来了”,“树德吃了吗”的询问,他“嗯,嗯”地应付着,而脑子整个被保栓的牙所盘踞:咋弄成这样?会有问题吗?不至于吧,可……就不知不觉来到村外水库边。这时他才醒悟,自己到这儿是想寻个清静地方好好想一想,想想保栓的门牙以及与其相关的事。这实在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事。如今,乐呵呵替别人养孩子的男人,不能说遍地,也是大有人在呵,轮到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水库结了冰,有几个半大孩子在上面擦滑(溜冰),他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这座新修的水库是他与小伙伴们的乐园,夏天游泳,

冬天溜冰,春秋在水边钓鱼捞蟹。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爹妈怕有个好歹,将他这根“独苗”看得很紧,总是在村头向这边大喊大叫,让他离开这危险之地。不是爹妈多虑,水库周边七八个村,每年都有小孩子淹死,或者掉进冰窟窿,最终也难逃一死。也正是缘于这些想起来便煞是后怕的记忆,在当他得知儿子保栓能撵蛤蟆时,便一再打电话叮嘱菊千万把儿子看好,不许到水库边玩耍。

眼下,除了远处冰上有几个孩子在擦滑,周边见不到人影,很是清静,树德找到了适合“想想”的地方。然而他脑里很乱,想什么都不得要领。当然,根本的问题他晓得,一切皆由保栓的两颗铲状门牙起,就必不可免地要重新审视自己与保栓之间的关系:是他的种,或者不是。如果不是,那必然牵扯到菊,也就是说菊不声不响给自己戴上了绿帽子,生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孩子。可他又很难断定,从保栓的出生日期看,是菊去城里与他相聚时怀上的,这似乎又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当然归根结底还得看保栓是不是自己的种,这是根本中的根本,如果不是,那就说明菊去城里居心不良,目的不是与他团聚,而是将已经怀上的野种与他挂上钩。就是那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话。这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可恶。想到这,他满身血冲头顶,耳朵里嗡嗡地叫。他恨菊,这种恨前所未有。

可是……然而……假若……树德的思绪飘忽不定杂乱无章,说到底他还是心有不甘,不愿往最坏处想,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又实在不容他欺骗自己。一时间,他的心绪像钟摆那样摆来摆去,终也没有结果。野地里风大,冷得彻骨,他便离开水库,返身回村。行走间保栓那两颗铲状门牙又不断在眼前闪动,挥之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所蒙受的奇耻大辱。他端地觉得“小崽子”的牙已经不是牙,而是一颗钉子钉进自己心里,令他疼痛窒息。

他没回家,而是来到爹妈家,二老正吃早饭,妈问他吃了没有,他答所非问,直通通说:“你们应该知道,保栓长得不像我。”爹停止咀嚼,拿眼看他。妈说:“保栓像他妈。”又说:“孩子像爹像妈无定规。”停停又说:“小子(男孩)多数像妈。”他严正指出:“他的牙不像他妈!”爹用手摸摸嘴上的饭渣,说:“你以为养孩子像用模子扣,处处不差样?”说完似意识到什么,问:“你咋说这个?”他十分愤懑,心想保栓是不是他的种,不仅关乎他,也关乎马家关乎你们,咋这么不负责任呢?他盯着爹问:“咱家老辈上有长得保栓样的牙?”爹眨巴了几下眼,摇摇头。他又转向妈:“俺姥爷门上呢,有没有?”妈也想了想,说:“没有呵。”这当间,他的脸腾地涨红,朝爹妈吼句:“你们,你们在家是咋替我看的媳妇?让人家抬去都不知道!”说罢抬腿就走。

出门树德便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爹妈不和菊住一起,又怎能替自己看住她呢?许多男人从未离家,不照样让老婆给戴上绿帽子?男女之事,一袋烟工夫就得,是防不胜防的,即使百倍警惕,总不能将老婆系在腰带上。转念一想,如果他能追查出哪个人更好,追查不到就直接问菊,不,不是问,是追查,是讨伐,到了这份上,已不再有夫妻情,有的只有恨。

他急急往自己家里赶,在街上却遇见同学兼儿时好伙伴树江。树江他是无法回避的,就站住了。树江在广州打过几年工,后来回村竞选村长,没选上,也没再走,许是想着东山再起。见到他树江很是热情,非拉他到家里喝酒不可。凡事怕勾引,树德凭地就生出欲一醉方休之念。另外,他也想从树江这里讨点口风,摸摸村里人对他的事有没有什么议论。

酒喝起来,树德便试探着问树江看没看见他的儿子保栓,树江说看见了,挺好的。在灶间弄菜的树江媳妇插言说孩子可俊,像他妈。树德问你看仔细了?树江媳妇走进里间将一盘炒蛋放在桌上,说我还抱过呢,咋能看不仔细?树德不舍气,又想往保栓的牙上扯,冷丁觉得不妥,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便屏住口。他稍稍有些心安,原来村里人并没觉察出什么。

平常树德酒德不差,能自我约束,而今日心里塞着块“石头”,就不论胡了,不用树江敬让,自己接连往嘴里倒了三杯“牟平烧”,点上的一支“大前门”还未抽到头,舌头就打不了弯了,情绪也变得激愤,胀着脸大骂不休,骂拖欠他工资的老板汪胡子,挂连着拖欠汪胡子垫资的质监局。一旁的树江媳妇见状不住给男人使眼色。树江就将酒瓶子掌控起来,劝树德少喝酒多吃莱,安慰道:“树德你这算不差了,终归把钱讨回来了,说起来也没损失啥。”树德瞪着眼顶他:“谁说没损失,唵?谁说没损失?!”树江说:“钱要回来了,还有啥损失?”树江愤愤想,老子损失可惨,不是用钱能补上去的。这话没出口,又继续大骂汪胡子和质监局的贪官。

树江有些不明就里,觉得树德一切好好的却耍酒疯,好没道理。为改变气氛他赶紧换了个话题,告诉树德去年春节班上同学搞了个聚会,好热闹,还合了影。他指指挂在墙上的一张大照片,“只可惜缺了你、潘功,还有章启元。你知不知道,章启元犯了事,在杭州偷摩托判了七年。”

树德的心一震,酒顿时消了许多,为章启元的遭遇,也不完全,打工的在外面犯罪,这样的事多如牛毛。公安抓十个起码有八个是乡下进城的。树德的震惊更多是由章启元联想到自己,也就在保栓生下来的那年春节前夕,他思家心切,想回家又身无分文,陡地生出干他一票的念头,很强烈的,豁出一切,不过最终还是煞了车。章启元的事令他后怕,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又问树江:“哪么潘功……”

树江说:“潘功更倒霉,在工地扔砖,上面的人没接住,掉下来砸在脑袋上,把他砸失忆了。”

树德又是一惊,“失忆了?”

树江说:“嗯,把什么都忘了,在街上流浪,老是自言自语,我是谁?我是谁?这么过了几个月,电视台播了他的像,被工地上的工友们发现了,才通知他家里人去城里把他领回来。”

“现在呢?”

“还那样,同学们去他村看他,他一个也不认识了。”

树德愣了半晌,起身去看墙上的照片,潘功和章启元的遭遇无形中唤起他心中五味杂陈的复杂情感。有言“君子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大伙奔是奔了,奔向四面八方,可有谁奔出个啥前程来?他扫视着墙上的照片,边看边在心里念咕:康本和——小康庄;周敏——河西;王普通——埠后村;李保峰——苇子村;毕可勇——毕家庄,于永琪——于家泊子;马树江——同村……端详着自己十分熟悉的面庞,同时回想着留在脑海中的种种趣闻逸事,心潮不由波澜起伏。越过几个人,他的目光在一张长瘦脸庞上停住,不由一个激灵,差点喊出声:啊,高玉奎!居于照片边缘的高玉奎像全场所有人一样启齿微笑着一那是在听令喊出“茄子”的那一刻绽出的标准笑容,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高玉奎的两颗收拢不住的铲状门牙从双唇间突兀出来……

啊,啊!高玉奎!你,你,你……!树德在心里暗自呼叫,一遍又一遍,刚消下去的酒重新涌上头顶。

树德急匆匆离开树江家,于震惊中神智异常清醒,晓得再待下去自己将不能自持,会彻底爆发,会在树江两口子面前将底兜出来,他不容许自己这样。

出了树江的家门他疾步向爹妈家奔去,此时此刻,他已胸有成竹地将菊与她娘家村的高玉奎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又不敢相信,有些蒙。

进门见爹在院里搅拌缸里的猪食,妈站在猪圈外面给猪添食,树德大声喝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有个高玉奎?!”

爹妈停下手,一齐看看树德,一头雾水的样子。

树德又问:“高玉奎?保栓姥爷村的高玉奎?”

“……”

“长了两颗铲牙……”

“……”

“和保栓一样的铲牙……”

“……”

“真,真是老糊涂了。”树德一跺脚离开了爹妈家。

树德又急急往家里赶,他觉得事到如今,必须与菊摊牌,他甚至提前想好:如果事情落实,就一离婚。

快到自家门口时,他看见菊窈窕的身子正站立在厢房屋顶上,挥动木锨翻晒花生,被风吹散的头发在她俊秀的脸上拂来拂去,现出一副迷人风姿。他的心动了一下,想起那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话,而自己却忽略了,将菊一个人留下来,也就留下了后患的,菊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不被男人盘算。想想,那年是应该回家与菊一起麦收的,就算拿不到工钱,也应按时回家,不让坏人有空子可钻。树德懊恨不已,不由狠狠咽下口唾沫,他不晓菊是否看见他,他却不再看菊,向家门紧走几步。

听见门响,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情有些异样,却没说什么,放下木锨,踏着木梯往下下,树德一直望着她,直到她的双脚站在地上。

你讲,你讲,你和高玉奎究竟是咋回事?唵?!这是树德准备在肚子里的一句话。

而当菊面对着他,却不知咋的,他这句已快到喉咙的话,竟又咽进了肚里。

菊轻声问:“吃饭了吗?”

树德顿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菊赶紧往灶间走去。

一切又恢复正常,自是非正常的正常,这不是树德想望的情形,他为此暴躁不安。而到了黑下,“重中之重”又提上议程,他不晓在这种情况下该不该动菊,他想动,又不想动,最终还是没动。他似乎觉得这涉及到某种原则,而守住了原则,却弄得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为此他也很恨自己——到这般田地还这样没出息。

一连几天,树德的全部火气都集中在高玉奎身上,尽管事情还没完全肯定。他想通,与其从菊那里落实,不如干脆找“狗日的”高玉奎,这种事归根结底是男人间的事。到目前为止,门牙,还有菊与高是同村,这两项皆是疑点,而加在一起,事情已差不多是板上钉钉。想到这一层树德不由倒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恨高玉奎已甚于菊,连杀他的心都有,他也真的准备了一把短刀,以备需时一用。血性儿男,在这种事上向来你死我活。

树德仇恨填胸,箭已搭弦。他觉得应先与高玉奎联络,约他见面。高玉奎的电话号码,菊应该知道,可不能问她,她会警觉,会向“狗日的”通报,“狗日的”就会有所准备,或者干脆逃之夭夭。

想来想去只有找树江。为避免树江起疑心,他绕了个弯,要了高的同村外号“鸡毛腚”王普通的电话。高、王二人在班上很要好,且都没外出打工,必定会有联系。他就找了王普通,王普通超级热情,在电话里问长问短,还邀他去他那里玩,说到时拉高玉奎一块儿喝酒。不说高玉奎还罢,一说高玉奎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啊啊”地应付几声,待对方报出高玉奎的电话就赶紧挂机。

树德立刻给高玉奎打电话,怕晚了王普通会先他打过去通报情况,依照王普通的“鸡毛腚”性情,这是完全可能的,如那样狗日的高玉奎就会不接他的电话,那就难办了。无论树德的担心是否多余,他终归还是没让王普通占先,他打给“狗日的”的电话通了,“狗日的”那熟悉的尖尖的声音传来:“是谁呀?”

不知咋的,树德听见高玉奎的声音心顿时狂跳起来,一时话都说不出来,连气也喘不匀,这倒好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又听到“狗日的”很不耐烦地询问:“喂,说话呀,你是谁?”

他压住喉咙里的一口气,回答:“马树德。”

只听对方“啊”了一声,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这无端的惊慌似乎向树德暴露出心中有鬼。

他咬咬牙,“我是马树德,怎么,不记得了?”

高玉奎又“啊啊”了两声,后顿显热情,说:“啊,是树德老同学,你回来了?工钱拿到了是吧?”

树德的心又像被扎了一下,恨恨地想:看来更没有疑问了,“狗日的”连欠薪的事都晓得,不是菊告诉他,还有谁?他说:“我是回来了,你不欢迎是不是?”

“啊啊!老同学,这话怎讲,欢,欢迎,欢迎,咋能,不欢迎呢?”对方慌乱应对。

树德“哼”了声,说:“你欢迎也好,不欢迎也好,反正我回来了。”

对方沉默。

“高玉奎,你知道我为啥给你打这个电话么?!”树德厉声质问。

对方仍然无语。只有传过来的喘息声。

树德不想再与“狗日的”兜圈子,说:“姓高的,我们见见面吧。”

“见面?”

“对。”

“在哪儿?”

“水库。”

“水库?”

“我们村后的水库边!”

“啥时候?”

“明天中午。”

对方再次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说:“树德,能不能拖一天呢?明天,明天我有事……”

树德觉得没必要在细节上计较,只要他能来就行,他回答:“那就后天。”后“啪”的一声将手机盖扣下。

事实上这个电话已经将事情给出了明确答案,树德的精神几近崩溃,一个自己的老婆一个昔日的同学高玉奎,两人联合起来毁了他的全部生活,使他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又百思不得其解,菊怎么能和高玉奎搞在一起呢?只为是一个村,从小熟悉?可高玉奎是个啥玩意儿?是“老母猪打猎要跑没怕要咬没咬”的无能之辈,他,他凭什么……他听人讲过,一个成功男人总不免回望曾让自己动过心的女人,会依仗优势去接续旧情,了却往日心愿。可狗日的高玉奎他有这个资格吗?没有的,说到底他连自己都不如。而说到菊,觉得她同样没道理,就算自己长年不在家,有些守不住,可那也得忍呵,自己不照样忍着?有工友拉他去找小姐,一次次,可终归没去。退一万步讲,就算耐不住,也不该去找高玉奎这么个下三烂呵。他记得工地上一个外号“聋哑人”的工友,“聋哑人”和老婆一起出来打工,他干建筑,老婆干发廊。都晓得他老婆是“小姐”,连他自己也清楚,可他甘当“聋哑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有回喝酒,喝多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恬不知耻地吹牛,说自己老婆是“小姐”不假,可她从不乱接人,接的都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当时,大伙对“聋哑人”是那么地蔑视,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缩头乌龟。可现在,树德无形中也与“聋哑人”有着同样的意识,觉得要是菊找的是个高于自己的人,尚有情可原,可她找的是高玉奎这么一个连自己都不如的鼠狗辈,这让他感到格外地屈辱。他觉得天地黑暗。

复仇心切,树德等待着与高玉奎短兵相接的那一刻,而与菊却一直没“接火”,处于冷战状态。他晓得,菊对他的行动是知情的,“狗日的”一定会告知她。他也晓得,自己是不能原谅她了,也不应该原谅她,她太让自己伤心了。而她,如果知错,就应该

有个态度,应该对他表示点什么,哪怕是……而她到现在连句话都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

“离婚,离婚,老子要离婚!”树德再次站在爹妈面前竟然忘了自己的辈分,以近乎咆哮的声调将他的决定宣布出来,没一点商量的余地。经苦思冥想,他终是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头绪,原来看似复杂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和菊离婚,让她带着大牙板崽子走人。

打量着自封“老子”的儿子,树德爹妈愣是给吓着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放出声。

“你们,你们,倒是听见了没有,嗯?”树德仍然火气冲天,好像要把这笔账全算在爹妈身上。

不料,回过神来的爹却给他算了一笔账,说:“离婚!你倒说得轻巧,你晓得当初为给你娶这门亲,家里花了多少钱?三万七千块呵,整个家底都光光的了,你还要俺们再攒钱给你娶二房?唵?”

树德翻翻眼珠,说:“再结婚不要你们管,我自己解决!”

“解决个屁!”爹发怒了,用手指点着他,“你,你小子有多大的能耐,靠那一亩半地?靠到外面出苦力?”

树德嘴硬:“离了婚,我就打光棍,一样过。”

爹吼道:“你,你打光棍就不是马家的后,从此不准再进这个家门!”

树德张张嘴,声没出来。

妈与爹一致:“离啥子婚哟,离了再上哪儿去找保栓妈这么齐整的人儿?”

树德苦着脸摇头,他晓得,妈一直觉得她这辈子最心足的是给儿子找了个漂亮媳妇,走到街上腰板挺直。可现在,她还糊涂,不离,菊能和自己一心一意过日子吗?还有,更要紧的,就算她改过,可多出个小人咋处理?他就把这个问题端到妈面前,说:“你说,保栓……”

妈知道他要说啥,打断说:“栓保咋?咱养着,现如今孩子稀罕,小子更金贵,讨还讨不到呢。”

树德没想到在保栓这事上妈竟然是这种态度,哭咧咧说:“妈,你咋不分青红皂白呢?栓保他,他不是咱家的后呵!”

妈说:“不是就不是,以后和菊再生个咱自个的。”

树德不由一愣,妈这个主意他倒没想到,他觉得这基本上是个馊主意,是自己断然不能接受的,经济负担不说,在心理上就接受不了。别人的孩子,龇着像他爹的牙一年到头在自己眼前晃,这怎么行!再说,纸里也包不住火呀,哪天让人家从牙上看出破绽来,事情会糟上加糟。可是,可是要说到坚决离婚,心里撕撕拉拉总还有些不情愿,不是为爹给自己算的那笔经济账,而是内心对菊还有所留恋,有吉“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自己喜欢菊,这个,他不承认都不行。他深深叹了口气,进门前自以为已理清的思绪又混乱不堪了……

许是报仇心切,那天树德早早来到水库边,等着狗日的高玉奎到来。他清楚,无论他和菊的事怎样,“狗日的”必须清算。这是铁定的事。天有些阴,冷风飕飕。水库冰面空旷无人。他觉得“狗日的”不会像他这么积极,便下到冰上,欲活动活动御寒,刚要迈腿,眼睛的余光看见一个戴着大口罩的人从远处走来,因其怪异(正宗庄稼人即使在冬季也少有戴口罩的)他无法断定那人就是他召来的高玉奎,便站定等着。那人却是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愈来愈近。当他能够确定就是自己的仇家,心像弹弦子般“嗵”地一声响,下意识用手碰碰那把藏在棉衣里面的短刀。

那人在距树德七八步开外处停下脚。对一个“熟人”尚保持这般远距离,显然是心怀鬼胎,有所防范,怕他二话不说便出手。他迅速瞥了树德一眼,又迅速把头低下,嗫嚅道:“树,树德,你……你早来了?”

树德怒盯着他,刚要开口,高玉奎抢在前:“老同学,我,我对不起你,我……”

树德的心痛了一下,高玉奎的“正式道歉”最终确认了他为奸夫为保栓的爹的事实。在这之前,他还希望有另外的结果,这希望刹那间化成泡影……他瞪着高玉奎,一吼:“姓高的,你他妈……”

似乎高玉奎已事先想好这次见面的应对策略,又一次打断树德的话头,说:“树德,看,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当然,我犯了大错,我承担,任……任你处罚……”

“狗日的”求饶是树德事先料到的,他应该知罪,问题是求饶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能挽回自己的损失吗?这不可能。他决定首先粉碎“狗日的”的痴心妄想,他说:“……”

“狗日的”竟又先发声,说:“树德,对我,你想咋就咋,我,我绝没二话,可,可这事不怪……不怪何菊……”

替菊求情,将罪责包揽,把自己装扮成男子汉大丈夫,这也是树德事先能料得到的,然而“狗日的”这种混账态度只能让他更加气愤,他厉声质问:“你,你他妈给老子说清楚,不怪何菊,那是不是你强奸了她?吨?!”

高玉奎未出声,口罩上面的两颗灰黄眼珠像凝固了,一动不动,而那十分单薄的身子却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你,你他妈说!”树德再喝一声。

“不……不怪何菊……”

“你,你强奸?”

“不怪何菊。”

“你强奸?”

“树德,你,你想这么理解,也……也行呵。”高玉奎吞吞吐吐地说。

树德一下子被呛住,高玉奎如此对应,倒是他没料想得到的,不仅没料想到,反而十分惊诧:“狗日的”是啥意思呢?是承认强奸?还是揣摸他的心思顺坡滚驴?二者,他自是倾向后者。当然,对他来说,事到如今,强奸通奸并无本质差别,都给自己造成了无法收拾的后果。他不会放过狗日的高玉奎,也不会放过菊。但,他坚定地要把事情的实际弄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将口气稍稍放缓,说:“高玉奎,你别跟我耍花腔,把一切讲清楚!全讲清楚!”

“树德,我,我没脸说,我任罚。”

“你说!必须说!”

“……”

“说呀!”

高玉奎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树德暴跳如雷,大步越过“狗日的”与他保持的“距离”,站在他的对面,用手指着捂在高玉奎脸上的大口罩吼道:“你个狗日的王八蛋,还戴这么个鬼玩意儿,是晓得自己没脸见人是不?!”

高玉奎老老实实从脸上将口罩摘下来。

树德就突然愣在那里,像被一个怪物吓住了。那张现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脸是那般的陌生,那般的古怪,他不相信这人就是他的昔日同学今日仇家高玉奎,而是一个残老的不相关的人。这张瘦成刀把样的脸诚惶诚恐,双唇微张着,中央露出一个通向喉咙大小如板栗的黑洞……

“你,你的牙?”树德惊讶问,问过又立刻后悔。

高玉奎立刻在脸上挤出可怜巴巴的笑,说:“这个么……对别人,我说是摔跤磕的,对你么……不说你也明白,嘻嘻。”

树德懵懂片刻,终是“明白”了,高玉奎推后一天与自己见面,原来是留出时间铲除自己这两颗狗牙呵。可“明白”后他惊骇了,像凭空被打了一掌,想怒又想哭,在心里不断咒骂高玉奎:狗日的,亏你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算你狠,也算你鬼机灵,可,这就能解决全部的问题了吗?就算在牙上和保栓割断了联系,但会改变你是他的亲爹而我是为你顶扛的事实吗?

高玉奎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却万变不离其宗——始终张着嘴露出那个人为黑洞,以此提醒苦主树德,自己虽说有错,可认错态度以及弥补的手段却是全无保留的呵。停停又说:“老同学,树德,你,你要是觉得这还不够,就……就把我废了吧,我无怨无悔……”说罢呜呜哭了。

树德一时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觉得高玉奎那张失形的脸丑陋不堪,令他无比憎恶。他嗖地从腰间拔出那把尖刀,擎在半空,却没向高玉奎刺去,只是向前一挥,狂嚎一声:“狗日的,滚!你给我滚!”

高玉奎如同得了大赦令,屁滚尿流地逃了。头也没敢回一下。

树德紧绷的身子渐渐松懈,晃了几晃,刀子也从手中脱落,“嘣”的一声掉到地面上。这声音使他回到真实的现实,他一下子愣了,自问,怎么一切就这样终结?怎么会呢?本来在他的想象中,这里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出演,有悲情戏中的悲怆,有武功戏里的打斗,有凶杀戏里的流血,可这预期的一切竟然没有发生,难道……

不成,不成,这样的结局像开玩笑,是瞎胡闹,不能接受,绝不能接受,不是连“狗日的”自己都清楚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树德的身子重新绷紧,血冲头顶,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刀,刚要迈步去追赶高玉奎,却冷丁看见侧前方一棵树下站着向这边凝望的菊,怀里抱着保栓。

树德就钉在了那里……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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