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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神人与至人
——《逍遥游》的言说方式

2017-01-28上海方勇

名作欣赏 2017年22期
关键词:神人逍遥游南华

上海 方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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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神人与至人

——《逍遥游》的言说方式

上海 方勇

《逍遥游》是《庄子》中最为后世称誉的奇文,它如三波冲向海滩的潮汐,一波进似一波,一波盖过一波,直到翻出真意“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并归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上,才又变作三条细流各自化去。《逍遥游》的结构是大头大尾,揭示主旨之前和之后都用了大量的篇幅,通过寓言、重言的层层重复、嬗变,才全盘托出逍遥之意。

《逍遥游》 《庄子》 至人无己 神人无功 圣人无名

庄周或许是先秦最有文学禀赋的人,又或许如他自己所倡导的只是无为而自然,他的文章被后人推敲了几千年,却总有意犹未尽之憾。虽然已有不乏过度阐释的嫌疑,可是即便已经细致到一字一句,其中的千丝万缕、犬牙交错、圆润天成仍然叫人常常领受“欲辨已忘言”的美感。恐怕文学和美,确与庄周口中神秘的“道”相似,我们越是要用语言穷尽它,却越会遗落更多。在浑然天成的庄周之文面前,我们只能是运斤如风的匠石旁边羡慕不已的旁观者。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我们去探究它,因为探究的意义在于发现和欣赏,而不是穷尽。

《逍遥游》是《庄子》中最为后世称誉的奇文,不仅因为庄周在其中展示了他奇诡的想象力,更在于他飘忽不定、摇曳多姿的文风。初读《逍遥游》,往往被其中接连而至的寓言故事所吸引,却忽略了庄周真正要说的“逍遥”;再读之时,隐隐觉得故事之下隐伏着的文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三读《逍遥游》,发现它便如三波冲向海滩的潮汐,一波进似一波,一波盖过一波,直到翻出真意“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并归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上,才又变作三条细流各自化去。总之,《逍遥游》的结构是大头大尾,揭示主旨之前和之后都用了大量的篇幅。揭示之前用两大段文字把读者从寓言引渡到文章主旨上。通过寓言、重言的层层重复、嬗变,才全盘托出逍遥之意。

鲲鹏之喻,逍遥隐伏

第一大段共有三节文字。首节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开篇。“鲲”本是小鱼之名,宋罗勉道说:“《尔雅》云:‘凡鱼之子,总名鲲。’故内则‘卵酱’读作‘鲲’。《鲁语》亦曰:‘鱼禁鲲鲕。’皆以鲲为鱼子。庄子乃以至小为至大,此便是滑稽之开端。”(《南华真经循本》)作者不但反用“鲲”的词意,而且夸大它的反面意思,文章接着就是“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于是,一个风云涌动、大化大作的天地气象就跃然纸上,这样的天地之间该是孕育着大起大落的各色变化的。鲲是大得不得了的鱼,它化生而出的鹏,“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好一个“不知其几千里”,这回居然光是背就如此了,这是加倍夸张的写法。可是这还不算什么,因为文章接着说,这只大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鹏的背和翼合在一起又不知道要大出鲲几许,可见作者在此处真是极尽夸张之能事了。这里的“怒”并非现代人所谓“发怒”的意思,而是奋力飞翔的形象说法,用了“怒”字自有一股力量透出纸背。的确,大鹏鸟飞举时的磅礴气象和呼呼风声,仿佛就在我们眼前,就在我们耳旁。“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海运”,即海水翻腾。宋林希逸说:“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言必有此大风,而后可以南徙也。”(《庄子口义》)近人闻一多讲得更明白:“谓狂飙大作,海水沸腾,今所谓海啸是矣。”(《庄子内篇校释》)这两句的句法是有讲究的。文章开首以鲲、鹏共同领起,但鹏脱生于鲲,更比鲲还大,文章便抛开鲲,只承上说大鹏的事,这是庄子惯用的“双起单承”之法,即以两物领起,却在半路上脱卸掉一物,单单只承上谈其中的一物。下文的“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也是用的这个法子。《胠箧》篇中以“知”和“圣”双起,却只收在“知”上,也是“双起单承”之法。

第二节引《齐谐》作开端:“《齐谐》者,志怪者也。”引出《齐谐》后,作者又用《齐谐》名义接着讲述鲲鹏的故事。大约作者觉得自己原来讲的寓言还不足以使人相信,所以一定要借助“重言”从别处找些证据来助阵。庄子有“三言”:寓言、重言、卮言。重言是指引用别人、别书的故事。在《寓言》篇中,庄子说:“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林希逸解释说:“重言者,借古人之名以自重,如黄帝、神农、孔子是也。”(《庄子口义》)近人钟泰的解释是:“重言者,考诸古圣而不悖,质诸耆硕而无疑,是则可信今传后者,故曰以重言为真。”(《庄子发微》)文章开头的鲲鹏故事是出自于作者之口的寓言,为了加强它的可信度,就要借重《齐谐》,这是重言。而后文借商汤与夏棘之口对鲲鹏的故事做再次的重述,那是第二层重言了。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与前文不同,此处再次夸张鹏之大是从远和高两个角度来写的。因为大鹏大,它起飞时的距离,上升到的高度都大大超出一般。所谓“水击”,指大鹏起飞的时候两翼拍水而行,清孙嘉淦说:“水击,张翼拍水也。”(《南华通》)大鹏起飞时,靠翅膀拍打水面慢慢升起。近人朱桂曜认为“击”即“激”,是水花激起三千里的意思,不符合原意。“扶摇”指盘旋而上的暴风。唐成玄英说:“扶摇,旋风也。”(《庄子注疏》)“去以六月息者也”,指凭借六月风而南飞。自晋郭象以来,人们大都认为“去以六月息者也”是指飞去南海需要六个月的时间。郭象说:“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庄子注》)清林云铭也解释为:“六月息,仍主半年而后止息解。”(《庄子因》)参考下文,这一句旨在引出大鹏也是凭借气息的说法,所以这里的“息”绝非“止息”的意思,而是气息的意思。孙嘉淦说:“息,风也。‘以息相吹’,即解此也。以,用也。六月息者,两间之风,随阳气以升降。周之六月,夏之四月,正纯阳之天,风足之候也。”(《南华通》)清宣颖认为:“息是气息,大块噫气也,即风也。六月气盛多风,大鹏乃便于鼓翼,此正明上六月海运则徙之说也。”(《南华经解》)引《齐谐》故事暂且打住,接着的二十句都是庄子的插话。“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数句,粗看颇为突兀,怎么能从至大的鹏忽而转到天地间至小至微的“野马”和“尘埃”上?其实,“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对前面“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数句的解释,旨在说明大鹏和“野马”“尘埃”一样,受制于生物所呼出的气息,处于有待的状态。这种解释类似于今天说的暗喻,即为了说明一个情景或道理,就近举一个容易明白和想象的例子来帮助理解,让论证显得更具有说服力也更容易领会。这是庄子文章中一种常见的手法,明清学者常把被比喻和解释的叫作正意,把被庄子借用来打比方的叫作喻意。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对于这几句的理解恐怕是《逍遥游》中最纷乱的。犹如清代刘凤苞所说,这两句话是“辟空插入……似觉一条界断青山,前后两不相粘”,与上下文意的隔断造成了释义的困难。其实,“天之苍苍”数句只是虚晃一枪,“其视下也”两句才是正意所在。清王先谦说这是“借人视天喻鹏视下”(《庄子集解》),意谓庄子是在启发人们用自己看天所见,来推想大鹏所见。原来人们仰视天空,苍苍莽莽,无止无尽,那么,大鹏俯视地面,大概也应该是混沌一片,不可穷尽的吧。这里以人看天来比附鹏视下,所以写大鹏的“其视下也”两句是正意,而“天之苍苍”三句则是喻意。可见通过“借人视天喻鹏视下”,说明大鹏与常人一样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根本不可把它看成是大道的象征。

大鹏向南迁徙,要滑行三千里才能飞举起来,要高飞到九万里才能用气息把自己托住,能有这样容量的只有天地,所以大鹏唯有靠天地间至大至厚的气息才能飞行。这就引出了后文:“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芥”指小草,“坳堂”指室内低洼的地方。短短数句包含了三层比喻。“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第一层。四句的意思是说,把一杯水倾倒在室内低洼处,一棵小草可以漂浮起来,但若放上一个杯子,那就会粘着于地,这是水太少而船(杯)太大的缘故。这里所说的“置杯焉则胶”是正意,“芥为之舟”则为喻意。第二层,“置杯焉则胶”变为喻意,“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成正意。即用杯水无法托起杯子来作比喻,说明水如果不够深,是无法托起大舟的。第三层,“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变成喻意,点出整段文字正意所在:“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风和水的原理本一样,不厚实就无法托起大物。因此没有厚实的风做凭借,大鹏就无法施展双翼、鼓动气息托起自己。庄子之意本不在水,说水只为了说风,说风只为了说大鹏。比喻中有比喻,一层套一层,这就是庄学家常说的“喻中夹喻”。宣颖说:“以水喻风固是妙于言风,以杯水喻水先为妙于言水,以舟喻翼固是妙于言翼,以芥喻舟先为妙于言舟,皆触手成隽之文。”(《南华经解》)行文至此,说了无数风,庄子却一直在绕开“风”说风。从文首用“海运”,《齐谐》中用“扶摇”“六月息”,插话中又言“息”,“风”字始终没有现身,直到“风之积也不厚”一句中才点出,可见庄子行文真善于蓄势。“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培风”乃是凭风之意。清代王念孙说:“培之言冯(凭)也。冯,乘也。风下鹏上,故言负;鹏在风上,故言冯;必九万里而后在风之上,在风之上而后能冯风,故曰:‘而后乃今培风。’若训‘培’为‘重’,则与上下文了不相涉矣。冯与培声相近,故义亦相通。”(《庄子杂志》)此说甚是。“培风”解释为“凭风”后,上下文意豁然贯通,若解释为“重”则令人费解。“而后乃今”是“乃今而后”的颠倒,从今以后的意思。清代王夫之说:“两言‘而后乃今’,见其必有待也。”(《庄子解》)清陆树芝也认为:“连用‘而后乃今’字,见鹏不能如至人之与天同体,则不能不有待于息之吹,飞搏虽远,尚非逍遥之极致。”(《庄子雪》)说明庄子是要人们明白,大到大鹏,小到“野马”“尘埃”,都是不自由、不逍遥,时时有待于他物的。

“蜩与学鸠笑之曰”六句重回到《齐谐》,是此书中有关大鹏故事的一部分,这可从下一节“汤之问棘”中得到证实。在下一节中,鲲鹏和斥鴳寓言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被引述的,其中的斥鴳和“蜩与学鸠”的形象完全相像,只是改换了名字而已。蜩、学鸠都是与大鹏相对的鸟类,它们自己身体微小,却嘲笑大鹏的高飞,暴露出其见识的狭隘。引述了《齐谐》的六句话后,接着的二十多句又都是庄子的插话。其所谓“适莽苍者”“适百里者”“适千里者”,都是对“蜩与学鸠”和大鹏的比附。蒋锡昌说:“此言往百里者舂一宿之粮,往千里者聚三月之粮,方可饱腹也。舂、聚二字,皆倒装在下。”(《庄子哲学》)到近郊去的人只要准备一天的饭食,到百里之外要准备一宿的粮食,如果要去千里之外就要准备三个月的饭食。如此看来,蜩与学鸠好比去郊外的人,凭借少,稍做准备就可以;大鹏好比去千里之外的人,因为大凭借也大,必须等待六月的大风才能成行。小和大的差别由此可见一斑。难怪蜩与学鸠怎么也无法明白大鹏所做的一切,只觉得它多事。这样就引出了“小知不及大知”一句,“小知不及大知”又引出了“小年不及大年”一句。前一句用以小结蜩、学鸠与大鹏,后一句则用来引出下文关于小年、大年一层的意思。冥灵相对于朝菌、蟪蛄是大年,对大椿来说就是小年;彭祖比起一般人来说是大年,但比较冥灵和大椿就只是一季的长短;冥灵、大椿、彭祖与同类相比都是“大年”,一旦与天地放在一起则又统统成了一瞬。“小年”“大年”不是绝对的,但朝菌、蟪蛄因小年而小知,看不见白昼和黑夜,好似蜩与学鸠;冥灵和大椿因大年而有大知,享有长达千百年的春秋,犹似大鹏。整段议论旨在“小知不及大知”一句上,而小年、大年却只是为了陪衬小知、大知而已。宣颖说“大年小年”以下文字“只为要点‘小知不及大知’一句,却急忙又衬一喻,作排句蝉联而下,洸洋自恣之甚也”(《南华经解》)。“小知不及大知”是一段之关键,不但“小年不及大年”一句是喻意,后文的议论也全是它的喻意,只为了阐释它而来。

小年、大年不是绝对的,其引发的小知和大知也一样。蒋锡昌说:“夫小知固不及大知,小年固不及大年,然其相比亦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其无知、无寿等也。所以然者,以二者均不能打破小大之见故也。”(《庄子哲学》)“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人羡慕的彭祖在冥灵、大椿面前只是“小”。朝菌活不满一天因而无法想象白昼和黑夜,人们活不满冥灵和大椿的春秋因而无法想象那样的四季。时空的限制妨碍了认识,使人们看不见也无从想象那些远远高出它们年岁的生物。宣颖的推测不无道理,“譬如九层之台,身止到得这一层,便不知上面一层是何气象。然则非其信之不及,乃其知之不及耳”(《南华经解》)。看来庄子是在为下文做准备。为了使“逍遥”更为人信服,庄老先生把人有限的认识能力先抖搂了个透。人用来认识事物比较事物所用的概念,如“大”“小”“长”“短”实在很有限,不但容易迷惑人,还会人为地框死了认识。蒋锡昌说:“其极小大之致,无非欲明世俗‘小大之辩’皆出人类之差观。”(《庄子哲学》)

从上面可以看到,第二节虽经过几次打断,把鲲鹏故事讲得断断续续,但穿插的议论却使文意渐渐推进,逍遥意已是呼之欲出了。

第三节是这样引出的:庄周似乎觉得《齐谐》还不足以取信于人,于是又说了一遍鲲鹏故事。不过这次借重了更有名望的古圣贤——商汤和夏棘,用他们的话来堵住天下的口舌。这是对鲲鹏之事的第二次“重言”了。宣颖说:“却又生出‘汤问’一段来,似乎有人谓《齐谐》殊不足据,而特以此证之者。”(《南华经解》)其实不仅是“重言”,“重复”也是庄子的普遍现象。庄子之文常常回环相扣,迂曲而行,在重复中推进。一篇之内,下一段常常重复上段浓笔勾画之后再翻出新意,顺流而下。不但篇内如此,篇与篇之间也是如此,比如《骈拇》《马蹄》《胠箧》三篇就是层层勾连,步步为营。这第三节就是《逍遥游》里的第三波冲击浪,它会盖过第一波、第二波,向庄子的真意再挺进一步。

一个故事先后出现三次,不免要影响读者的兴趣,但是《逍遥游》却没有,看庄子随意荡漾文字便能翻出新样。刘凤苞说:“鱼则先叙后点,鸟则先点后叙,极参差错落之姿。”(《南华雪心编》)不仅如此,这节还在文字上和前文叙述交错开来,显出老到笔力,浑然天成。“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穷发”指草木不生的地方,“冥海”即前文的“北冥”。“穷发”一语在前文基础上更具体化了,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北方,而是比北方更荒芜遥远的不毛之地。这就意味着,“北冥”远在比北方更荒芜遥远的不毛之地的北面,大概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北冰洋吧。“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此处的“广”字,是指鱼背的宽度。有点自然常识的人都知道,只有充满了生命力的鱼才会挺立着鱼背在海中弋游。一旦鱼失去了活力,必是歪斜在水中,所以死鱼都是翻着白肚的。用“广”字恰能把鲲遨游于海中的形象凸显出来。而“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说仅鱼背的宽度就有数千里,至于从头到尾的长度便无人知道了,这与上文“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的说法相比较,则显然是一种加倍夸张的写法。“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这里的“太山”“羊角”都是在前文的“垂天之云”“扶摇”外新翻出的形象之语。《盗跖》篇中孔子劝说盗跖为善,是在叫“太山”的地方。可见此“太山”就在今天的山东境内,即五岳之首的“泰山”。泰山一向以其巍峨和山势雄伟闻名,“背若太山”一语不禁使人浮想联翩:鹏背上如椽的脊梁,山石般的肌肉,粗壮的羽毛和巍巍的身躯。当它黑压压地覆盖几千里天空飞起时,所到之处必是遮天蔽日,天地为之暗然。“羊角”即是山羊之角,这种角敦实、尖利,旋转而上,恰似肆虐的旋风。成玄英说:“旋风曲戾,犹如羊角。”(《庄子注疏》)前文只说“扶摇”,此处用羊角来形容“扶摇”,则更见风的回旋上升之貌。“绝云气”“负青天”两个动宾词组和前文的“负大翼”“培风”照应起来。与我们的认识不同,古人认为云是在极高远的天上。“绝云气”指超越了云层,在云之上飞翔,那是古人心中仅次于天的地方,所以又说“负青天”。“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这里的“腾跃而上”比上文的“决起而飞”更富于直观性,“不过数仞而下”比“时则不至,而控于地”显得更为具体,“翱翔蓬蒿之间”比“抢榆枋”,其境界显得更为卑下。总之,这段看似在重复前文的故事,其实却发挥了前文未尽之意,是重而未复。正如近人刘武所说:“所以引之者,以前语近怪,且出《齐谐》,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汤、棘问答以实之。且前后详略各异,足以互明。如前言北冥,谓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此则以‘穷发’‘天池’句明之;前言鲲之大,此则言其广与修;前言鹏背几千里,当指其修也,此则以泰山形其高与大。扶摇,不知其状也,此则以‘羊角’形之;野马等,不知其实也,此则以‘云气’二字释之。腾跃而上,明枪之势也;数仞而下,明枪之高也。‘飞之至也’句,则所以笑之意较前益明矣。非此,则前语未了,前意未申,且不足征,故复而非复也,夫岂漫尔引之乎!”(《庄子集解内篇补正》)

对于这一节,庄学家们有不同的看法。一种以为这节只为了“重言”,刘凤苞说:“撰出‘汤问’一段,与前文《齐谐》语,随手生波,只是以文为戏。”(《南华雪心编》)另一种认为此节另有其用。宣颖说:“前引《齐谐》处,拟议杂出,此更不多半语,只轻锁云‘此小大之辩也’,便将前幅隐隐总收,有一苇防澜之妙,且笔锋已渡起下文。”(《南华经解》)看来,宣颖的说法应该是对的。所以清末刘熙载进一步说:“庄子文法断续之妙,如逍遥游忽说鹏,忽说蜩与学鸠、斥鴳,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此小大之辩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而下文宋荣子、许由、接舆、惠子诸断处,亦无不续矣。”(《艺概·文概》)“断续”确是庄子行文常用的手法。比如《齐物论》全文线索极隐秘,却以一句“夫言非吹也”遥接文首“吹万”二字,把其间分散的文意从断处接续起来,上下豁然贯通。在《逍遥游》中,忽而说小鸟与大鹏的区别,忽而说小草、小杯与大舟的区别,忽而说小知与大知的区别,忽而说小年与大年的区别,等等,似乎无处不乱,无处不断,然接以“此小大之辩也”一句后,则诸乱处、断处无不豁然贯通,而下文忽而说三种人、宋荣子与列子的区别,忽而说爝火、浸灌与日月、时雨的区别,忽而说治天下小事与治身大事的区别,忽而说小狸狌与大斄牛的区别,等等,也皆归到“小大之辩”之上,其断处无不得以接续,则此句实为全篇之关键,是万万不可忽视的。

庄生之意,篇末方知

第二段由物转向了人。上一段说大鹏,说学鸠,说天说风,都只是事物现象而已,并未点明全文主旨。此段陡然以“一官”“一乡”和“一国”之事起头,转向了人。宣颖认为第一大段是铺垫,此段才是“通篇正结构处”,两段共同构成《逍遥游》的总论部分。

细看此段,真是爽快为文。从前三次到这一次冲击,文章节奏越来越快,直冲主题而去。行文至“宋荣子犹然笑之”,一笔扫去前面困于“一官”“一乡”“一国”的三种人,直转入宋荣子之“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境界中。但接着以“虽然,犹有未树也”一转,又一笔扫却宋荣子,引出“御风而行”之列子。原来宋荣子“虽不汲汲于世,犹未能卓然自立也”(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这样快的轮流登场,让读者读时仿佛旁侧有钟鼓,愈敲愈密,愈敲愈急。可是,文势并不就此停住,一句“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再次抛弃了列子。罗勉道说,前三种人“以小笑大”,“是小见之徒,与蜩、鸠、斥鴳何异!”而“宋荣子却笑前一等人(即前三种人),是以大笑小。且者,不特能笑前一等人,且能如下文所云也。未数数,不汲汲也;树,立也。宋荣子不惑于人之毁誉,而内外之分、荣辱之境,了然胸中,以为吾之自守,如此足矣。此一等人,虽不汲汲于世,犹未能卓然自立也……致福者,待风而后能行,风起则是其福。未数数然者,不汲汲于得风以为福也……列子固胜宋荣子矣,然犹有所待。此一等人,犹未尽化”(见《南华真经循本》)。看来,宋荣子虽然高过“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列子又高明于宋荣子,但是两者都还有未尽之处,只是略高于蜩与学鸠、斥鴳,但至多也不过是大鹏而已。那么什么才是庄子心中最高的逍遥呢?抛却了列子后,真正的主旨才轩豁呈露:“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整个第二大段写得爽气异常,一层抛却一层,一层高过一层。刘凤苞认为这一段文字写得醒快非常,他说:“此段文势,一节进似一节,山迎水送,到头乃见真源。‘知效一官’四语,一气呵成,化尽排偶之迹……‘宋荣子’句飘然而起,轻轻撇去上文。以下递进数层,愈转愈深,归到‘乘正御气以游无穷’,则可谓逍遥之至也。遂用‘至人’三句,结住上文,笔力雄大无匹。”(《南华雪心编》)看来,他也是读得酣畅淋漓。

不过,对于此段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说法,也是一直有争论的。究竟至人、神人、圣人之间,无己、无功、无名之间有没有高低之分,又孰高孰低呢?宣颖认为在点明逍遥意的第三节中,宋荣子、列子等人代表的就是无名、无功的意思,看他们被层层撇去,便可知其与至人无己之间并不是相等的。他在总论中说:“却先于前面隐隐列出三项人次第,然后顺手点出三句,究竟又只为‘至人无己’一句耳。‘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都是陪客。何以知之?看他上面,宋荣子誉不劝、非不沮是无名,列子于致福未数数然是无功,‘乘天地、御六气’四句是无己,一节进似一节,故知‘至人’句是主也……借宋荣子为‘圣人无名’作影,借列子为‘神人无功’作影,至‘乘天地之正’四句,为‘至人无己’作影也,独不借一人点破之。”(《南华经解》)刘凤苞也说:“神、圣之称,以无功、无名为极则,而使人共见为神、圣,不若至人之相忘于无己也。故神、圣在至人之下,无己而功名不足言已。”(《南华雪心编》)那么,三种人的罗列就不是简单的平排,而是有庄子自己的主张,即有正意、喻意之区分。

行文至此,逍遥意如蜿蜒于地下的黄河渐渐流出地表,所谓黄河九曲,历久而后现。总论的两大段文势曲曲折折,多次反复,直到“若夫”等句出现,才使读者茅塞顿开,领悟到逍遥意的所在。第二段揭示了主旨,又了却了总论,尤为关键,成为全文的肯綮。总论通过反复发挥,点出真意,并进而在分论中加以深入阐发,从而把我们渡向了真意的彼岸。

《逍遥游》的分论部分由三大段文字组成,每段各论证一种逍遥的境界,与总论部分的主旨“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逆次对应,而以“至人无己”的逍遥至境煞尾。正如宣颖说:“庄生之意何为哉?读至篇末方知之。‘至人无己’三句,后面整用三大截发明之。其次第与前倒转,自无名而无功而无己,归于所重,以为一篇之结尾也。”(《南华经解》)

一证“圣人无名”。

分论的第一大段是一则许由和尧的寓言故事。许由是庄子心中的圣人,而儒家尊奉的圣君尧则成了配角。“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日月和时雨都是自然而然的自然现象,爝火和浸灌则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日月可以昼夜轮换着给大地以光明,可是爝火只能照耀方寸之地,燃烧一时;时雨可以润泽万物,化生出勃勃生机,可是浸灌只能润湿有限的田地,缓解一时。“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尧以日月之光喻许由,以爝火自喻;以时雨喻许由,以浸灌自喻;又以尸自喻,以明致天下于许由乃为正理。“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人人把“名”当成宝贝,总以为有了“名”就会有无穷的好处,但这个众人的“以为”可经得起推敲?如果一只鹪鹩宣称要占领整个林子,或者小小鼹鼠要霸占整条河流,我们肯定会笑它太过贪心、不自量力。但是站在人的身份上,又往往难以认清自己的“一枝”“满腹”是什么。于是,深林之于鹪鹩,河水之于鼹鼠是喻意,天下之于许由是正意,都是无用的迂大之物。不管是尧治天下自己坐享其名,还是拥有天下收取名利,对许由而言一样是多余又无用,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尧。刘凤苞说得精到:“巢林不过一枝,饮河不过满腹,自奉者有限,沉溺者无穷,安所得逍遥之境而游之?”(《南华雪心编》)寓言以“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作结。许由用“尸祝”暗喻自己,以“庖人”比喻尧,意在说明即使尧不能治理天下,自己也不愿涉足,更何况现在管得很好呢!这样写来,正如明代陆西星所说:“忽作一喻结之,语妙可味。言外见尧之治天下,不过效庖人宰割之劳。”

尧让天下与许由,说起来让的是天下,但既然天下已治,那么实际上让的是个“名”。整个寓言故事旨在发明“圣人无名”的意思,却把寓意全化在尧和许由的对话中。开场,尧说日月说时雨,为的是引出禅让天下的缘由;许由回答时,说鹪鹩说偃鼠,只为了表示自己无心于名。但看他们说东论西却环环相扣,丝毫不乱,议论严丝合缝,止于当止之处,把“名”的真面目戳了个穿,让人体会到:“名”不是别的,正是束缚、妨害人进入逍遥之境的第一道障碍。其实,所谓逍遥,所谓圣人,都是人努力接近大道的结果。道是自然界无所不在的力量,它不求名于人世,自然没有功名利禄的烦扰,于是庄子认为接近逍遥的第一步便是除去对人世间浮名的追求,这是人最易沉醉的诱惑。而摆脱了“名”的圣人,就是在“名”的层面上首先做到了“无待”,是谓“圣人无名”。

二证“神人无功”。

第二则对话的双方是肩吾与连叔,这两位按照旧说法是古代的怀道者,其实倒未必真有其人,寓言故事及其中的人往往不过是庄子的臆造。肩吾与连叔的对话是由第三人接舆引起的,这个接舆却不是乌有之辈,他就是《论语》中鼎鼎有名的规劝孔子早早归隐的楚国隐士。庄子信手把这个人物拈来用在自己的寓言故事中,也完全符合他寓言故事中虚虚实实的风格。因为寓言中有了这些可信又可疑的资料,反让人不敢不信庄子。

肩吾对接舆所说的藐姑射神人的事情,觉得“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肩吾的评论引起了连叔的好奇,也吸引了读者的兴趣,到底是怎样稀奇的事情引得肩吾不敢相信呢?肩吾告诉我们:“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是一幅神人逍遥的图景。不但神人享有逍遥,还仙及鸡犬,让万物都能顺时地得到生长。可是神人并不以此为功,甚而他都不屑于此。“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又说:“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前一句提到了“天下”又打消了“天下”,后一句则打消了“物”。钟泰说:“上文言‘旁礴万物以为一’,犹见有物也,此云‘孰肯以物为事’,则并物而忘之,盖意又更进矣。”(《庄子发微》)其实,“天下”即万物也,两者都是神人不乐意费心劳神去关心的。神人重视的是自己的逍遥、与道为一,可天下却因此得益,所以林云铭说:“不用意天下而天下赖之,此无功之功。”(《庄子因》)

宋人资章甫和尧窅然丧天下两则寓言故事,是对上文的再次发挥。比如,“章甫”和“天下”两词就是承着上文“物”和“天下”两个概念而来的。越人剪短头发,在身上刺上花纹,以此来躲避祸害。为了露出花纹,他们穿很少的衣服,为了减少累赘,头发都要剪去,所以宋国的帽子在越国可以说是百无一用。藐姑射山的神人寓言是正意,宋人资章甫则是喻意,旨在指出天下对于神人,就像礼帽对于越人一样没有用处。“孰肯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以物为事”,飘逸洒脱的神人吸风饮露,游于四海之外,当然无须用天下来博取一功半德。一番比喻归结了上文主旨,使之更为醒阔,继而引出关于天下的第二则寓言故事。尧在治理好天下,理顺了政务之后到神山拜见神人,忽然悟道,整个忘却了担忧着的天下。这则寓言故事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庄子恐怕人们不信服,请来尧助阵。尧是传统观念里励精图治的圣君,总以天下为己任而忘记自己。可是即便是他,在窥得了大道之后,也毅然遗弃了天下,不再以泽惠天下为意。

神人德被万物,使天下受益;尧往见四子,了悟真道而窅然忘却天下。天下得治是世间最大的“功”,尧舜为此要兢兢业业,神人只需用其身上的尘垢糟粕便足成就。然而,神人却无意去追求,因为功业之外有更足珍贵者,那就是精神上的无边逍遥和适意。使天下得益,而使自己为此受累,神人不屑于去做。而有“功”与否,天下是治还是乱,对神人都是无用又无谓的。于是,“窅然”之际,世间功名都成了烟云,脱去了功业追求的负累,进入更深一层的“无待”,是谓“神人无功”。

三证“至人无己”。

第三则对话记录了庄子与惠子的对话。惠子用一种体积很大,但是无用又占地的葫芦比喻庄子荒诞空虚的言论和迂阔不切实际的学说。庄子则指出惠子“固拙于用大矣”,点出惠子不懂得挖掘事物潜藏的大用。“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不龟手之药是不变的,用大用小在于人。把这个所谓无用的葫芦系在腰上,可以帮人渡河,惠子口口声声说大瓠无用,其实是限于小用之中,没有认识到它的大用。大瓠成就了盛水的小用,就不能做成大樽帮助人渡河成就大用;不龟手之药或用于洴澼絖或用于战争,随使用者的不同会产生大相径庭的效果。惠子因为心被蒙蔽,为俗见所框限,看不见物的大用,习惯于小用。林云铭说:“此段言得其用则大,不得其用则小。瓠空心之物,暗喻居心,故谓之有蓬之心也。”(《庄子因》)

樗树不合绳墨,不合规矩,即便是工匠也不愿意看它一眼。惠子眼中庄子的言论也是如此。但是有用的狸狌懂得以静制动,抓捕四处游荡的小动物,懂得高下东西跳跃,却中了机关,丧失生命。无用笨重的斄牛连老鼠也抓不住,却安然地生活着。狸狌胜过斄牛,却偏偏死于伶俐聪敏。庄子由此对“有用”提出了质疑,为人们称道的“有用”到底有什么用?庄子借助狸狌、斄牛点出“有用”的迷惑性。狸狌具有对其自身生存有利的诸多优点,但是不免于死;斄牛徒然大就像那个大瓠,没有“有用”的条件,却并不由此而罹祸。庄子要人们明白的是:“用”本是无用,“无用”反是大用。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如果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无穷者”是义理,那么这一节就是从抽象的义理丰富出来的理想景象。林云铭说“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是“无用之地”,而彷徨、寝卧在旁的是“无用之身”(见《庄子因》)。庄子设计了一个排斥了“用”的世界,无用的人陪着无用的物,在一个无用的地方逍遥。斤斧不至,害亦不至,虽无所用,却足逍遥。胡文英说:“困苦皆出于有用,如狸狌是也。”无用之地、无用之物以及无用之身诸多无用,适能远害免祸,逃离困苦,无用之用可谓大;看其“彷徨”,看其“逍遥”,则无用在免祸之外,还能够给人提供一个自由的乐境,无用之用可谓美。

围绕着有用无用的问题,庄子逆着惯常的思维提出了无用之用。宣颖说:“大瓠一段劈口就点用‘大’,大树一段煞尾说到无苦。试想古今虽盖世才能,冠古学问,撑天制作,都只算作用小,何也?以其为有用之用也,有用之用便是形下之器耳,性分中之绪余耳。但在这上面着脚,未有不劳心焦思、扰攘一世者,庄子视之,不堪困苦。若至人然乎哉?至人无己,一切才能学问制作,到此都冰融雪释。人视其块然无用,与大瓠大树相去几何,却不知其参乾坤,籥万物。方寸之际,浩浩落落,莫可涯涘,如是而乃为逍遥游也。”(《南华经解》)宣颖点出逍遥的关键,在人为无己,在物为无用。自然界和社会,因为人或物的互有所求、互有所用而连接在一起。如果一个人忘却了智识和自身,既无所求,也无所用,那就斩断了与外界的利益联系。无用于他物,无求于他物,他物还怎么能加害于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可再被剥夺,也没有什么可以牵制,自然不会遭受伤害,反能逍遥于外。大树因无用而免于斧斤,人因无己而摆脱尘世。《老子》有语:“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无己”正是取得逍遥的最大困难,一旦能做到就能拥有最无限制的自由,进入逍遥的至大境界——至人。

“无己”是人对道最切近的效仿。道不求名,不自夸,更不会意识到自己是运量万物的道。至人超越了名和功,离形弃知不求用于世,处于无知无识的状态中。道是天地间最自由最自然的,至人则是最自由最自然的人,享受着寰宇中的逍遥。

虽然圣人、神人、至人的说法有些玄妙神秘,但庄子却借以指出了人烦恼忧愁的源头和摆脱的方法。“无名”帮助脱离开一般的物欲,“无功”破除了人的价值追求,最后的“无己”则硬生生地斩断了人与带给他困扰的尘世的联系——通过这三个关卡就能达成无欲无求、无情无知的逍遥。

《逍遥游》煞尾于无何有之乡,留下袅袅余音。或许不少士子在合卷之后,还念叨着这个子虚乌有的无何有之乡,为这个超脱的梦轻叹,而地下的庄子恐怕早已为自己的行文得意地笑出了声。用宣颖的话来说,《逍遥游》篇真可谓是:“前极参差变化,后独三截分应,澹荡住笔而余音袅然,真浸淫不制之文!”(《南华经解》)

(本文由研究生张瑾根据讲课内容整理而成)

作 者:

方勇,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特聘“长江学者”。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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