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演义》的“分合”之韵
2017-01-28辽宁梁归智
辽宁 梁归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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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演义》的“分合”之韵
辽宁 梁归智
《三国志演义》中“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成了几乎所有“历史演义”小说的习惯性话头,甚至成了一种中华民族集体认同的“历史观”了。为什么会有“分合”,“分合”中的皇帝命运以及小民和士兵等小人物的命运如何是本文将探讨的重点。
《三国志演义》 分合 皇帝 小民和士兵
《三国志演义》开头,在“滚滚长江东逝水”那阕《临江仙》词之后,紧接着是这样两句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后面就概括:“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治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这几段话和《临江仙》词一样,并不是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所原有的,而是毛纶、毛宗岗父子加上的。
实在加得好!一下子就把小说的境界提升了,“通俗”的小说就变得高屋建瓴了,有诗境了,有哲学境了。从此,“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成了几乎所有“历史演义”
小说的习惯性话头,甚至成了一种中华民族集体认同的“历史观”了。我们就讲一讲这个“分合”之韵。
为什么会有“分合”
上面那段话从周朝末年说起,八百年的周王朝,到了“周末”——周朝末年,就发生了“七国分争”——也就是从春秋周天子统帅八百诸侯的一统天下到战国七雄各自为政的分裂战争;最后“并入于秦”——秦始皇统一了中国;然而秦王朝二世而亡,楚、汉分争——项羽和刘邦争夺天下;最后刘邦灭了项羽,建立了四百年的汉朝;但当中又发生过王莽篡权等动乱分裂,最后是刘秀重新统一了汉朝——就是所谓“光武中兴”。所以汉朝分为西汉和东汉两个阶段。东汉到了汉桓帝和汉灵帝时,又开始动乱分裂了,所谓“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合”而“分”,再合,再分,再合,再分……为什么会有这种周期性的“合”与“分”?
“推其治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原来根源就在皇帝身上。皇帝好而且能力强,天下就安定统一,就“合”;皇帝不好或能力弱,天下就走向动乱,就“分”——要重新洗牌,换皇帝。
从“合”到“分”的过程是动乱,是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希望重新“合”——但每一个“雄”的目标都不是要恢复原来的王朝,而是想要自己当皇帝,开创新王朝,这就是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记·淮阴侯列传》)。也就是说,“分”——乱的形势,为各路“雄”——枭雄、奸雄、英雄提供了施展“雄才大略”的大舞台。但不幸的是,这同时也给老百姓造成了长期而巨大的灾难。但既然是“天下大势”,那就是无法避免的规律和法则,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晏子春秋·霸业因时而生》)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
为“分合”大舞台上各路“人才”各显其能的表演,为其精彩表现而陶醉鼓舞,这是《三国志演义》的基本叙事立场,也可以说是“前现代”的审美接受。它的前提是默认导致“分合”的社会政治制度,因为那是“天下大势”,也就是无可抗拒的历史发展规律。
但到了“现代”和“后现代”,则不再把“分合”当作一种前定的命运而予以无条件的认可,而是要思考如何能避免“分合”大势的循环出现。既然“分合”演变的根本原因在皇帝,因而皇帝的合法性就应该受到质疑,引申下去,就要追究君主专制制度的合法性。结论是:只要君主专制制度不改变,“分合”的悲剧循环就不可能从根本上避免。于是反思“家天下”的不合理而分析批判中国传统社会意识形态,进一步追求改变传统,实现现代民主和法治制度。
《三国志演义》是“前现代”的小说,当然不能超越时代用“现代”和“后现代”的意识形态来要求它。其实,它已经达到了其产生时代所能企及的思想精神高度。一方面,它对由“分”到“合”大舞台上的英雄豪杰们的生动表演赞美不已,另外一方面,又对无法超越“分合”规律感到无奈而悲哀,因而流露出虚无主义情绪。早在刘备三顾茅庐时,水镜先生就感叹诸葛亮“虽得其主,不得其时”,预言了其“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结局。魏、蜀、吴的“分”最后“合”了,却是“三国归晋”了,魏、蜀、吴三国的英雄豪杰们其实都被历史否定了。
《三国志演义》第一百二十回是以一首长长的古风结束小说的,从“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之西汉、东汉的“合”开始,到“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的“分”,再次回顾了“分”过程中的风云变幻,再到“三国归晋”的“合”,最后则落足到“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毛纶、毛宗岗父子把罗贯中原本最后一句“一统乾坤归晋朝”改成“后人凭吊空牢骚”,并且在第一回加上了《临江仙》词,就构成了更强烈的首尾呼应:“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分合”的历史循环过程中,那些“有志图王者”纷纷登台,演出了一场场威武雄壮的活剧。这就是所谓战争与人才母题的展开。曹操、刘备、孙策、孙权、诸葛亮、周瑜、司马懿、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成为时代的主角,也就是小说的主人公。他们的表现作为,是“分合”之韵的最强音,也是艺术魅力的聚焦所在。虽然“终极意义”是“是非成败转头空”,是“浪花淘尽英雄”,是“鼎足三分已成梦”。“英雄”与“虚无”二者结合,才有了精神与思想的深度,而出色的文学写作,更成就了审美的高度。
“分合”中的皇帝
在皇权专制制度下,由于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不受制约,所以皇帝的好坏就成了天下分与合的关键。但在分与合的过程中,皇帝的命运却变得非常不幸和可怜,形成了一种皇权的二律背反。这在《三国志演义》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皇帝无道昏庸,导致朝政混乱,接着就是天下乱象丛生,具体到《三国志演义》里,就是发生了黄巾起义和军阀割据。再下来,就是皇帝逐步失去权威,成了各路军阀争夺和挟持的对象。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挟”本来是扶助的意思,却逐渐演变成了挟持的意思。天子——皇帝,仍然是“令诸侯”的一块招牌,说明大家还都认同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天子实际上已经不再具有真正的权威,而成为一块招牌,能够“挟天子”的权臣成了实际的主宰,不过他还离不开“天子”的招牌,说明他的权威还没有达到能够自己当皇帝的程度,火候还不到。当他有朝一日完全不需要那块招牌的时候,也就是“分合”进程有了一个飞跃性发展的时候。而在这个“分合”的过程中,被当作招牌的皇帝落到了极为可悲的情境之中。
从第二回汉灵帝去世开始,皇帝就落入了新的处境,即只充当招牌的处境。汉少帝在外戚和宦官争夺权力的较量中被扶上帝位,只是扮演一个纯粹的傀儡角色,皇帝本人则没有丝毫权威可言。在何太后、董太后、何进、十常侍、袁绍、董卓等外戚、阉竖和权臣争夺控制权的斗争中,少帝本人基本上连提都没有被提到。何进被十常侍所杀,袁绍杀十常侍,少帝和陈留王被张让等劫持,终于落到这样的处境中:“帝与陈留王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伏于河边乱草之内……帝与王伏于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觉,吞声草莽之中……于是二人以衣相结,爬上岸边。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
到了第四回,少帝已经面临被董卓废黜的命运:“李儒读策毕,卓叱左右扶帝后下殿,解其玺绶,北面长跪,称臣听命。又呼太后去服候敕。帝后皆号哭,群臣无不悲惨。”被废黜的皇帝,“困于永安宫中,衣服饮食,渐渐少缺,少帝泪不曾干”。不久,就被董卓所杀:“儒大怒,双手扯住太后,直撺下楼;叱武士绞死唐妃;以鸩酒杀少帝,还报董卓。”这位可怜的汉少帝,从继位到被杀,只有一年多时间。
继少帝当了皇帝的汉献帝呢?献帝就是那个曾经和少帝同伏草丛中避难的陈留王,他比少帝年龄小却更有胆量也更聪明能干,小说曾描写他在逃难过程中的突出表现。但献帝仍然只能充当权臣的招牌。他先后被董卓、李傕和郭汜、曹操所挟持,当了二十一年的傀儡,这种名为至高无上实则寄人篱下的皇帝生涯其实无异于当俘虏。
(董卓)自此愈加骄横,自号为尚父,出入僭天子依仗。(第八回)
且说李傕、郭汜既掌大权,残虐百姓;密遣心腹侍帝左右,观其动静。献帝此时举动荆棘。朝廷官员,并由二贼升降。(第十回)
是日,帝在殿外,见郗虑引三百甲兵直入。帝问曰:“何事?”虑曰:“奉魏公命,收皇后玺。”帝知事泄,心胆俱碎……后哭谓帝曰:“不能复相活耶?”帝曰:“我命亦不知在何时也!”甲士拥后而去,帝捶胸大恸。(第六十六回)
至期,献帝请魏王曹丕登坛受禅,坛下集大小官僚四百余员,御林虎贲禁军三十余万,帝亲捧玉玺奉曹丕……华歆按剑指帝,厉声而言曰:“立一帝,废一帝,古之常道!今上仁慈,不忍加害,封汝为山阳公。今日便行,非宣召不许入朝!”献帝含泪拜谢,上马而去。(第八十回)
有趣的是,华歆所言,竟把废立皇帝说成“古之常道”,可见谁当皇帝并无法理可言,只看谁真正控制了权力而已,当然也会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天命”转移了。
这种“天命”的转移在晋代魏时又一次重演,《三国志演义》名为“再受禅依样画葫芦”(第一百十九回):“贾充、裴秀列于左右,执剑,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充曰:‘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汉禅,已经四十五年矣;今天禄永终,天命在晋。司马氏功德弥隆,极天际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绍魏统。封汝为陈留王,出就金镛城居止;当时起程,非宣诏不许入京。’奂泣谢而去。”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魏废帝被晋帝封为陈留王,正是当年汉献帝未当皇帝时的封号,这显然带有一种侮辱嘲弄意味。小说中以“后人有诗叹曰”调侃:“晋国规模如魏王,陈留踪迹似山阳。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当年止自伤。”在晋代魏之前,已经有两个魏帝遭遇不幸。第一个是曹芳,第一百九回被司马师所废,其情景与曹操杀董承、伏后时如出一辙。所谓:“当年伏后出宫门,跣足哀号别至尊。司马今朝依此例,天教还报在儿孙。”另一个是曹髦,第一百十四回自带宿卫兵卒三百余人攻打司马昭,反而被杀身死。皇帝只能指挥动三百多人,其权威的名存实亡也就可想而知了。吴国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孙权死后,继位的皇帝孙亮天资聪明,却先后被权臣诸葛恪、孙綝所挟制,最后被孙綝所废:(孙綝)指吴主孙亮骂曰:‘无道昏君!本当诛戮以谢天下!看先帝之面,废汝为会稽王,吾自选有德者立之!’叱中书郎李崇夺其玺绶,令邓程收之。亮大哭而去。”(第一百十三回)
上面所举都是皇帝暗弱而受权臣把持,以致无权失势的悲惨处境。但反过来,如果皇帝有权但无能或昏暴,那结果同样十分可悲。突出的例子是蜀国后主刘禅和吴国末帝孙皓。刘禅无能平庸,在诸葛亮在世时完全依靠诸葛亮,诸葛亮去世后就宠信小人,终致国势衰微,被司马昭所灭,自己也当了俘虏。他当了俘虏后对司马昭说:“此间乐,不思蜀也。”(第一百十九回)不管是真的没有心肝还是假装糊涂,其结局都令人叹息。
吴国最后一个皇帝孙皓残暴,“前后十余年,杀忠臣四十余人。皓出入常带铁骑五万,群臣恐怖,莫敢奈何”(第一百二十回)。看来孙皓是吸取了主弱失权的教训,牢牢地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强大的武力来自卫。这固然避免了被臣下废黜的命运,但国事也因此日非,终于为晋所灭,自己也成了晋的俘虏。三国归晋以后呢?《三国志演义》结束了,但我们都知道“贾后乱政”“八王之乱”等《两晋演义》里的故事,新的一轮“合不久已分”很快又开始了。
《三国志演义》以简略朴素的历史叙事展现了在分合兴亡过程中皇帝的遭遇,比起那些传奇性的英雄故事来说,这些描写其实更具有生活的真实性和艺术的写实主义特色。对于现代读者来说,从这些情节中会看到皇权专制制度的不合理,在这种制度下,不仅普通老百姓遭受痛苦,就是最高统治者皇帝本人,也不可能有更好一点的命运。
唯一的希望,只在能否既有“明君”又有“贤臣”,而这种希望又只能寄托于一种历史的偶然性。更引人深思的是,即使像刘备与诸葛亮、关、张、赵、马、黄那样的理想遇合,也由于君主专制本身的制度性缺陷,而导致刘备不听诸葛亮劝谏一意孤行攻吴失败的悲剧,以及诸葛亮死后刘禅昏庸终于亡国的悲剧。君主专制制度有其难以克服的弊病,它必然带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治、乱”循环和社会动荡。毛泽东也许正是由此才得到“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七八年再来一次”之“继续革命”的理论灵感。
让人无奈的是,这种“分合”循环乃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进程,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必然产生的一种上层建筑。这真让人兴起一种历史的荒诞感和虚无感,因此也就可以理解《三国志演义》开头和结尾的那些“转头空”“已成梦”等古代文人的唏嘘浩叹了。由传统君主专制的社会制度向近现代多党制衡轮流执政的民主宪政社会制度转型,也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传统与现代就这样开始沟通和对话。
“分合”中的小民和士兵
有一种关于小说“主题”的主流说法,说《三国志演义》是写人才的杰作。这里说的人才主要是军事和政治人才,奸雄、枭雄、谋士、武将们在三国鼎立的时代大舞台上纵横驰骋,辗转腾挪,惊心动魄,武略文谋,业绩辉煌。小说的主要魅力就在于对这些人才的智慧、计谋、武艺及勇毅精神和英雄气概栩栩如生的描写。
但如果换一个视角,看看小说中写到“小人物”的命运,又是如何呢?首先是普通老百姓。《三国志演义》第一回首先登场的,就是老百姓。“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滥,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因此就有张角三兄弟的“黄巾起义”,“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天下各路英雄豪杰,包括刘、关、张,都是镇压黄巾起义军起家的。第一回的回目“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揭示分明。黄巾起义军被称为“贼”,而那些镇压黄巾起义军的军阀则被称为“英雄”。其实天下大乱,各路军阀不都是趁机而起,想浑水摸鱼最后当皇帝吗?为什么单独张角兄弟的同样想法就是“萌异心”,是做“贼”呢?寻根究底,还是“帝王将相自有种”和“成则王侯败则贼”在作祟,因为黄巾起义的领袖是普通老百姓,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起义失败了。
小民活不下去,造反则被镇压。从此小民们就只有被各路军阀屠杀的份了。第六回董卓迁都:“卓即差铁骑五千,遍行捉拿洛阳富户,共数千家,插旗头上,大书反臣逆党,尽斩于城外,取其金赀。李傕、郭汜尽驱洛阳之民数百万口,前赴长安。每百姓一队,间军一队,互相拖押;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又纵军士淫人妻女,夺人粮食;啼哭之声,震动天地。如有行得迟者,背后三千军催督,军手执白刃,于路杀人。”
第十回曹操攻打徐州:“且说曹操大军所到之处,杀戮人民,发掘坟墓。”第四十一回曹操追杀刘备,刘备携民渡江,这是表现刘备“爱民”,但百姓的实际遭遇仍然悲惨万分:“(赵)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甘、糜二夫人),二县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
仅举此二三小例,已可以想见在群雄逐鹿的时代,当英雄们耀武扬威、施展抱负之际,普通百姓却处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曹操《蒿里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无一,念之断人肠。”王粲《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这都是英雄们大展宏图的“大时代”普通人民悲惨遭遇的真实记录。
当军阀混战逐渐演变为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形势时,对老百姓来说,也就是有了相对稳定的日子可过了。但魏、蜀、吴三国领袖们的雄才大略就是要消灭对方,追求“一统天下”。因此有了三国之间一次又一次的大小战争。赤壁大战,三气周瑜,夷陵大战,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九进中原,灭蜀吞吴……当我们为诸葛亮、周瑜的计谋,为五虎上将的勇略而感到津津有味之时,却忽略了这又是以无数的小民和士兵的流血丧命为代价的。在这一三国归晋的过程中,究竟有多少生灵遭受涂炭呢?
第四十八回徐庶说破庞统的连环计,庞统说:“你若说破我计,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徐庶回答说:“此间八十三万人马,性命如何?”小说是把徐庶和庞统的对话写作玩笑的,但仔细一想,却正揭示了战争本身的荒诞性和小民、士兵作为战争牺牲品的可悲性。徐庶只是要庞统教他一个计策逃离现场,避免自己在战火中玉石俱焚,对北军八十三万人马和江东八十一州百姓的性命就全然不顾了。周瑜一把大火,曹军的八十三万人马就大多数葬身火海之中了。
第八十四回吴蜀夷陵大战,陆逊也是用火攻:“先主遥望遍野火光不绝,死尸重叠,塞江而下。”第九十回诸葛亮擒孟获,对使用残酷的战争手段有一段忏悔式的话:“吾今此计,不得已而用之,大损阴德……藤甲虽刀箭不能入,乃油浸之物,见火必着。蛮兵如此顽皮,非火攻安能取胜?使乌戈国之人不留种类者,是吾之大罪也!”这已经接触到战争本身的反人类性质。现代世界舆论推动签订各种国际条约禁止核武器的试验与化学、生物等武器的制造和使用,以及谋求裁军以维护世界和平的努力,正是从这种对战争本质的反思出发的。
古典小说的审美立场,是把战争中的杀戮浪漫化,不让读者深刻感受战争的恐怖,死亡的可怕,对这些只用简略的笔墨叙述,不做具体的描写,重点在渲染勇敢、力量和胆略等,但在字里行间,也会有各种边缘性、隐蔽性思想的不自觉流露。现代人的审美心理,无法回避视战争和杀人为儿戏的灭绝人性的态度,而会深憾于一将功成万骨枯,并进而思考战争的错谬、政治的荒诞、人性的复杂、人类的命运这样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追究“终极意义”。因此,发掘古典小说中的边缘性寓意是一种有意义的解读方法。除了前面谈到的战争之残酷外,比如《三国志演义》写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或政治斗争的工具,似乎理所当然,再如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痛感不强,动不动就满门抄斩、夷灭三族,却写得很轻松,以及对阴谋、诡计、欺诈持赞美欣赏态度,等等,都会产生“前现代”与“现代”“后现代”之间文化和审美心理的落差及冲突,需要研究者做出合理的阐释。
“分合”之韵中最激动人心的是什么?请看下一篇:《三国志演义》的“知遇”之感:寻找我的“另一半”。
作 者:
梁归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92年获国务院特殊津贴资格,出版有《红楼梦探佚红楼梦诗词韵语新赏大家精要·苏轼》、评点本《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与《红莓与白桦:俄罗斯游学记》等学术文化著作二十余种。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