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具有特殊的文体特征和特别的文体价值
——国际小诗暨小诗磨坊作品研讨会综述
2017-01-27王珂
王 珂
(东南大学 a.现代汉诗研究所;b.文学院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1189)
小诗具有特殊的文体特征和特别的文体价值
——国际小诗暨小诗磨坊作品研讨会综述
王 珂
(东南大学 a.现代汉诗研究所;b.文学院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1189)
新诗是用现代汉语和现代诗体,记录现代生活和抒写现代情感,倡导现代精神和张扬现代意识的现代性文体。现代格律诗、现代小诗和现代长诗是百年新诗史上重要的三种准定型诗体,分别在20世纪20年代、90年代和21世纪10年代出现过三次小诗创作高潮。但是小诗的文体建设成绩并不显著,尤其是在内容上没有实现“平民化”,只是由过去的抒写情感的艺术变成了今天的抒发情绪的艺术。在形式上与技法上更没有实现“贵族化”,出现一种人人都可以写小诗的局面,导致这种诗体虽然在百年间一直有诗人在运用,艺术质量却不高。今天有必要总结出小诗创作的技法,确定小诗诗体的基本规范,适度“定型”小诗。
小诗;小诗磨坊;现代汉诗;诗体
现代格律诗、现代小诗和现代长诗是百年新诗史上重要的三种准定型诗体,小诗创作出现过三次高潮。第一次高潮发生在新诗草创期。“小诗随新诗一同诞生,在早期白话诗歌中,就有胡适、周作人、俞平伯等写的小诗。不过,那时小诗的声音还很微弱。但到了1921年,诗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写起小诗来了。……其中成绩最好、影响最大的是冰心和宗白华。是他们把小诗创作推向高潮,奠定了中国新诗这种独特形式的艺术基础。”[1]小诗的第一次高潮只有一两年时间。“周启明氏民十翻译了日本的短歌和俳句,说这种体裁适于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是真实简练的诗。到处作者甚众。……《流云》出后,小诗渐渐完事,新诗跟着也中衰。”[2]小诗创作的第二个高潮出现于世纪之交。20世纪80年代后期,黄淮、蒋人初、林彥、穆仁等诗人在大陆主张“微型诗”,1988年蒋人初出版了《微型诗选》;1996年1月,《微型诗》创刊标志着小诗的第二个高潮出现。1997年,重庆诗人穆仁、林彦、余薇野出版的“微型诗丛”三辑,共16位小诗诗人的诗集。在世纪之交的数十年,黄淮等诗人全力致力于小诗实验,他一直在实验小诗诗体——“353小汉俳”。如他写的《俳》:“人非人/佛心爱众生/人乃人。”《小诗原》与《微型诗》一样,也是这一时期小诗的重要诗刊。“《小诗原》2009年休刊,《中国小诗苑》2012年创刊,暂为一年两期,主办者为中老年作者……”[3]“正是在张天授、牛汉、绿原、白莎、曾卓、冀坊、刁永泉、王尔碑、木斧、圣野、黄淮、申身、梁上泉、马瑞麟等老诗人于2001年在重庆创刊的《小诗原》民办诗刊平台上,在21世纪初的新十年(2001—2009)中,展示了多姿多彩的‘新诗劲吹中国风’。有两个民间诗社(上海新声研究小组、成都新体诗研究所)若干老诗人(刘章、梁上泉、黄淮等)参加了这个大合唱,蔚为壮观。2009年12月休刊的《小诗原》共出了四十期,所刊十行以内的小诗的体裁、题材、表现手法各有特色,不乏参考价值。”[4]
新诗严格地说应该称为“现代汉诗”,即用现代汉语和现代诗体,记录现代生活和抒写现代情感,倡导现代精神和张扬现代意识的现代文体。“我们不能低估像‘现代’这样一个具有不规则动力的词语。要理解这一术语,我们至少有两个互为竞争的模式。第一种模式是将它放入时间框架中并对它进行分类。这势必引出一些划分时间的词(将来时、前将来时、过去将来时、未完成时,等等)。”[5]现代汉诗是与古代汉诗“对立”的产物,是一种“现代性”文体。第一次高潮中的小诗诗人都是年轻人,第二次高潮中的小诗诗人绝大多数是老人,很多都是老干部,如领军人物穆仁1923年生,曾任重庆出版社副总编辑,代表作有:诗集《早安啊,市街》《绿色小唱》《星星草》,诗论集《偶得诗话》《微型诗话》,杂文集《故事新编百篇》,寓言集《雄鸡下海》。另一位代表性诗人林彦1926年生,共和国建立前曾是重庆地下党成员,共和国建立后是重庆文艺界的官员,长期担任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代表作有:《黑牢诗话》《窗口》《六月的雨》《拾荒集》《百味集》《〈挺进报〉与〈反攻〉纪事》《四十年代后期的重庆杂文》《林彦杂文选集》《林彦短诗选》《历史没有空白》《冬天,春天》《断简残篇录》等。由于过分重视小诗的“抒情”功能,甚至把这种文体变成了治疗中国大陆“老干部的牢骚症”的抒情文体,小诗写作并没有给这些老人们带来太多的写作快乐。第二次高潮中的老诗人处在“清心寡欲”的年龄,写作缺乏激情。小诗写作主要变成了“老年写作”,暮气太重,朝气不足,沉思有余,热情不够,缺乏现代汉诗应有的现代精神和现代意识。只有第三次高潮中的一些小诗诗人,尤其是第三次高潮中的代表诗群——小诗磨坊的诗人们才真正享受到了用小诗这种文体写作的快感和美感。如吕进所言:“说来奇怪,在中国,染指小诗的年轻人不太多见。小诗的诗人群往往年龄偏大,诗龄偏长。在海外好像也如此。林焕彰和我同年。通过信,相互关注,但我访问过台湾三次,可以说几乎认识所有台湾的知名诗人,居然至今与他没有见面之缘。曾心长我一岁,所以我老称他‘诗兄’。为什么更多的老诗人倾心小诗?这是老诗人对漫漫人生路的领悟,这是老诗人对诗的‘个中三昧’的领悟。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所谓‘繁华之极,归于平淡’。‘就简’是诗艺的高端,‘平淡’是人生的高端,所以,小诗实在是高端艺术。”[6]8-9
“现代性的动力首先是在一个拥有传统和固定信念的世界里开始动摇传统和信念的。它们在催生一种现代社会格局上是有帮助的。但它们仅仅有一次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在它出现在所谓的世界舞台上之后两千年。在它们最初出现的时候,现代性的动力遇到了一种非常暧昧的接受。”[7]“现代的精神气质始终像妄自尊大一样是自我泄气的,而且总是两者同时兼有。”[8]正是在“一个拥有传统和固定信念的世界里开始动摇传统和信念的”,它同样具有像妄自尊大一样自我泄气的“现代的精神气质”。这也是百年来小诗潮起潮落的重要原因。因此小诗诗体具有特殊的“现代性的动力”,为新诗的现代性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小诗已有百年历史的今天,需要回答一大问题:如何让小诗的“新诗”更“新”?让“现代汉诗”更“现代”?需要总结百年小诗的经验与教训,尤其是总结出小诗的文体特征和文体价值,让小诗受到诗坛更多人的重视。经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批准,2017年4月23日由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东南大学中文系、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主办,东南大学出版社和东南大学社会科学处协办的国际小诗暨小诗磨坊作品研讨会在东南大学九龙湖校区人文学院报告厅举行。小诗磨坊的三位重要诗人曾心、林焕彰、博夫参加了会议。出席会议的专家还有来自美国康奈尔大学、韩国外国语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厦门大学、南开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福建师范大学、南京晓庄学院、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广州第二师范学院、常熟理工学院、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南方诗歌研究所、江苏省社科院文学所、厦门市作协、《名作欣赏》杂志社等单位的专家和诗人。大会由东南大学汉诗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主任王珂教授任国际会议主席,主持了开幕式并作了《小诗磨坊为何享誉世界》的主题发言。此次会议主题为:以泰国重要诗社小诗磨坊的作品为重点研讨对象,研讨华语新诗中最有影响的诗体——小诗的文体特征及文体价值。新诗百年,没有专门为小诗举办的学术研讨会,这场专题研讨会开了先例,对新诗的建设,尤其是小诗的建设具有重要的意义。每位参会专家都做了专题发言,很多会议论文及发言在新诗研究,尤其是小诗研究上有较大突破,主要观点如下。
王珂探讨出小诗磨坊为何享誉世界的原因:诗体建设难是百年新诗的最大问题。在大陆学者倡导“诗体重建”不太受欢迎的形势下,由13位诗人在泰国曼谷(其中一人主要生活在台北)创建的小诗磨坊却成绩斐然,在华语诗歌界中产生了全球性的影响。经过10年的建设,小诗磨坊名副其实地成为新诗史上第三次小诗运动重要的“创作基地”和“交流中心”。当今诗界有无数个诗社诗群,小诗磨坊却能一枝独秀,享誉世界,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有优秀的作品,“磨”出了具有现代精神和现代技巧的现代小诗,很多作品都堪称现代汉诗中的精品。其次是有成功的运作,把小诗的诗体建设视为系统工程,加强与社会联动,重视生产手段、营销方式和传播策略,尤其是重视诗体的特殊生态,把诗体生态视为和商品生产场一样的交流圈,遵守社会运作系统的基本构建模式,重视知识轴心、权力轴心和伦理轴心,通过整体传播来完成诗体传播及诗体重建的重任。小诗磨坊为21世纪的现代汉诗的文体建设,尤其是诗体重建,提供了宝贵的经验。王珂还总结出曾心小诗的文体价值:曾心的小诗冲破了小诗的“文体局限”,创造出小诗的“文体可能”。小诗的文体局限主要有以下几点:(1)篇幅太短,字数太少,无法展开情节和抒写细节;(2)小诗是外国诗体,来自东方印度和日本,在草创期主要受到泰戈尔和日本俳句的影响,过分追求哲理性和空灵感,新诗史上最早的两位小诗代表性诗人的诗作——冰心的《繁星》和《春水》与宗白华的《流云》也过分追求哲理;(3)小诗的诗体单一,通常只有一个诗节,无法利用诗的分节来造成诗意的起伏和诗形的美丽,严重缺乏诗歌应该有的“排列美”;(4)小诗重在说理,缺少抒情,导致语言直白、单调,过分朴素,缺乏诗歌语言应该有的“辞藻的美”;(5)近年小诗写作主要变成了老人写作,小诗体受到老人的极端喜爱,暮气太重,朝气不足,沉思有余,热情不够,缺乏现代汉诗应有的现代精神和现代意识。曾心小诗的成功就在于他克服了以上所列的小诗的五种文体局限,让小诗文体有了新的可能。
吕进高度评价了曾心的小诗创作:读曾心的小诗实在是一种审美享受。在泰华诗坛,我觉得,岭南人是抒情诗的诗仙,曾心是小诗的诗圣,他们两位代表了当今泰华诗歌的高度。我认识曾心是在中国,在广东韶关,可能已经有十来年了吧。那是一次东南亚诗人的聚会,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关注着这位富有才情的泰国诗人。他的职业是医生,可是,他的心灵世界完全是诗的世界。就像《文心雕龙》说的那样,他“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每每有这样的阅读体验:世界经过曾心诗笔一点,刹那间就变成了妙不可言的诗美世界。
初清华对曾心的评价也较高,他说与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小诗创作传统相比,曾心的六行诗创作,有鲜明的结构特色:有格无律、多以名词或动宾短语为题,其结构思维则更注重联想思维而非想象力以营构出象外之意;同时,从联想思维多用的对比、起兴修辞等方面,揭示出曾心六行小诗创作中的中国古典诗词传统。
苏永延也从佛禅角度评价了曾心的小诗:泰国是个佛国,“小诗磨坊”的诗歌具有很强的佛禅意味,这是无须赘言的。但在“磨坊八子”之中,曾心先生创作不仅禅味极浓,而且在创作中,融进了他本人修禅过程中的独特体会。如果说其他诗人诗中亦有禅味,那是长期文化影响下的一种不自觉的表达与流露,曾心的禅味,则是自己数十年亲身体验的外化,因而倍受瞩目。禅一般是通过静修而体悟到的。但日常生活中,禅又是无处不在的,静坐是禅,写作也是禅;静坐是修炼,写作自然也是修炼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讲,现实生活中处处都是修炼,亦为借事炼心。因而曾心先生的小诗创作,自身就是其修炼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王统照是新诗草创期的重要诗人,也是重要的小诗诗人,但是在百年新诗史上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1921年到1924年前后,在日本小诗和印度泰戈尔小诗影响下,中国新诗坛掀起了一阵小诗热。这种小诗,少至一两行,多至四五行,也称为‘短诗’‘繁星体’‘春水体’。除冰心出版过小诗集《繁星》《春水》,宗白华出版过《流云》外,刘大白、王统照、朱自清、徐玉诺等也都创作过不少小诗,《时事新报·学灯》《文学旬刊》《晨报副刊》《小说月报》《诗》等报刊都为小诗的繁盛创造了条件。”[9]1922年是小诗丰收年,王统照的《小诗》76首(连载于1922年 3月5日至18日北京《晨报副刊》)。杨洪承以王统照诗集《童心》小诗的诗艺为例,总结出早期小诗创作的一些特点和在新诗史上的特殊贡献:王统照诗集以“童心”为题表面是要传达诗人的人之初心,自然本性。王统照早期白话诗有着自己的贡献,在新诗的起步与发展中,以个人切实的感悟和实践,抒写自然流露的心声,用自己的语言和诗行真情拥抱着五四新诗坛。以“率真”开启的新诗最有影响最有代表的应该要数20世纪20年代前后新诗坛出现的小诗运动了。新诗的起航这股率先兴起的形式与内容独特的小诗运动,不可小觑。它既以二三诗行的短小格式推进了通俗口语的诗体解放,又在交融情理的思绪中提升了现代抒情诗的品格。在传统与现代历史转型的大时代,新诗人满怀真诚,大胆承传与接受,为后人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文化经验和精神财富,很值得今天当代中国诗歌创作者认真借鉴和沉思。
骆寒超对小诗新中国成立前30年的演变历程作了细致考察,总结它成长中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小诗之出现,是新诗演变的内在规律所决定的,而从它出现时起,就显出一种营养不良症——只停留于捕捉刹那的感触,而没能充分地展开想象。所谓小诗,顾名思义,它极短小,却又要在极有限的容量内表现出较丰富的内容,所以特别要有重暗示、重弹性的表现,叫人读了仿佛有许多影像跃跃欲出似的,因此小诗对艺术上的要求应该更高。但世间往往有很难的事被人误会为很容易的,小诗即一例。因为觉得容易,所以滥作,所以盛行, 所以充斥,结果出现了一大批内容苍白甚至无聊的东西,败坏了小诗的声誉。小诗以其短小的篇幅,以及只传达刹那感触的创作艺术特征,大大方便了读者在有限的时间内审美欣赏。不言而喻,在生活节奏高速化的今天,会大大受到欢迎的。初期小诗完全自由化,不讲究格律和押韵,到沉默的中期,却走向了另一端,讲究起格律来。林庚在《北平情歌》中的小诗,甚至是最最标准的豆腐干体。但到了振兴期,自由体重新流行,而格律体呢?也对应地并存着。
古远清从多个角度考察了新诗的文体特征及优秀作品,给予小诗高度评价:小诗是自由诗的一种,不必在行数上作过于呆板的规定,也不应将其与日本的俳句完全等同起来。小诗的主要特征是内容凝练,饱含哲理,风格隽永。其中“深入浅出”的诗,是人到暮年后“绚丽归于平淡”的一种表现。 如果从文学接受学角度着眼,在纯文学普遍不受欢迎的时代,东南亚的“小诗磨坊”既短小而寓意高度浓缩,意象丰厚鲜活,这才把东南亚风光传达出来,从而构成了一幅令人注目的文学风景。在诗的广袤原野上,小诗有如小朵的星星菊那样逗人喜欢;在诗的浩瀚大海中,小诗又有如一粒粒珠贝,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熊辉考察了翻译诗歌与中国现代小诗体的关系,提出现代小诗与所有新诗诗体一样,都受到了翻译诗歌的巨大影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翻译体”:小诗是20世纪20年代和抗战时期最流行的诗体,尽管我们能够在民族诗歌传统中找到它的“胚子”,但没有人会怀疑其是受了外国诗歌的影响才风行起来的。其中,翻译诗歌充当了外国诗歌对小诗影响的中介,因为当时冰心、宗白华和何植三等人是在阅读了郑振铎、周作人等翻译的诗歌后才掀起了小诗创作潮流,而到了三四十年代,小诗在抗日的烽烟中汲取了苏联诗歌的营养,从而演绎出别开生面的街头诗创作图景。至于外国诗歌究竟是怎样或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现代小诗,学术界往往将国外诗人诗作与国内诗人诗作进行直接的对应,并据此阐述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从而忽视了翻译活动及相应文本的中介作用。任何新文体的出现必须有一个适合该文体发生的文化土壤,20世纪20年代小诗在中国的兴起也不例外。五四新文学运动发轫之初,有一个规模空前的小诗翻译活动,该译介活动为小诗体的兴起准备了条件。小诗的兴起主要是受到了翻译诗歌的诱导和启示,其中最直接的影响来自五四时期通过翻译传入的印度泰戈尔短诗和日本俳句。
史诗源探讨了百年小诗的诗美特征:从1916年的胡适第一首白话小诗《蝴蝶》至今,中国的小诗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历史,在这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小诗逐渐成为诗坛上的重要组成力量,从对百年小诗发展的简要梳理中总结出小诗在这一百年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诗美特征:形式上小巧灵活;内容上丰富多样,其中哲理小诗是特色;风格上含蓄蕴藉有弹性。通过对小诗诗美特征的总结试图对小诗的百年发展有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小诗创作经过不同的时期和阶段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始终作为小诗诗美特征的是它小巧灵活的形式。小诗之所以能够在新诗刚诞生且势头正劲的时候出现并此后在诗坛上占有一席之地,一个重要的支撑因素就是它特有的形式特征:小巧灵活。并非只有经过潜心苦吟创作出来的长诗才能够记录表达人的思考,小诗亦能够。不同于长诗的小诗往往能够表达人的瞬时思考,捕捉刹那间的思维火花和灵感光芒。所以小诗虽然形式上小,不能够有过多的铺张和表达,但仍能表达完整的诗歌,并摆脱了长诗繁复的语言束缚而更加自由灵活。
向卫国探讨了小诗的当代形态:当我们的生活和时代进入一种高速发展、快速变异的新的形态之后,人们的写作生活和阅读生活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借助高科技的手段,比如手机终端,人人都成为写作者,人人也都成为手机终端上的阅读者。在当代完全碎片化的、见缝插针式的写作和阅读方式中,小诗又逐渐受到青睐。近年出现的“微诗”和“截句”就是“小诗”这个母体在当代接受两种不同文化姻缘与血脉之后孕育出来的新生儿。“微诗”是“小诗”与现代科技文化联姻的结果。微诗的提出虽然以古代诗歌形式(如绝句)作为参考,但其主要考虑的因素有两点:一是手机微信载体;二是现代人的阅读习惯——时间的随机性、碎片化和愈来愈快的速度。由此诗歌形式发展的个例,可以看到的最大问题是:科技文化对艺术的“入侵”。
朴南用通过韩中两国现代小诗的比较,分析其特征,提出了新的观点:韩中两国的小诗是在中国传统诗歌形式和印度泰戈尔以及日本俳句小诗形式的影响下形成的。如今在现代多媒体时代中,小诗依然与手机、伊妹儿和各种信息媒体结合在一起,展示新的诗歌世界。韩国、中国小诗都重视抒发知识分子个人的内心情感,批判社会现实,具有佛教禅诗的想象力。纵观中国现代诗歌,中国现代小诗的诞生与发展可看作是诗歌对形式的探索与追求。所谓小诗是指短诗,多以十行以内为一首的现代诗歌,凭借诗人的直观与意象世界,表达诗人的情感与思想。这样的中国现代小诗是五四以来在新文化运动的基础上开展起来的。现代作家通过新的语言表达了新的现代性感觉与内心世界,以新的形式反映了现代社会复杂的现实与理想。小诗的诞生也与此类似。现代小诗是受到中国古典诗歌与日本俳句的影响,以短诗的形式追求深刻的人生意义与哲学般的真理世界。当然现代小诗也是白话新诗的一种,不受形式的制约,通过自由的意象与象征手法,表达了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与革命精神。韩国现代小诗发展情况也与中国相似。日本殖民地时期创作了现代自由诗,揭露了殖民地社会现实与对民族独立的坚强信心。特别是像金素月这样的诗人通过女性视角表达了殖民统治下的祖国丧失、殖民地人的怨愤与“恨”的情绪。韩国当代自由诗歌是在现代诗歌的发展脉络中发展起来的,通过自由的形式与韵律,表达了当代知识分子的情绪与心理。也就是说,韩中两国的现代小诗,摆脱了传统诗歌形式与诗歌韵律,使用白话语言,新诗的自由形式、韵律以及思想,为新白话文学诞生发出了信号。尤其是随着技术的发展,现代世界走向越来越复杂的文明世界,现代人的思想和情感自然也极大地受到大众媒体的影响,所以现代小诗的发展也自然而然地与媒体技术变化的艺术发展有密切关系。自手机和电子邮件被大众广为使用以来,现代诗人也渐渐反映简单的生活,沉迷于简单的艺术形式,在简短的艺术形式中,表达出了人生的意义与自由的内心世界。所以现代小诗再次受到瞩目,现代诗人的忧郁情绪与受伤的灵魂也得到了安慰,同时抒发了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厌恶与批判。就这样现代小诗成为新时代的艺术形式,形成了活跃的创作群体,成为读者大众所欣赏和关心的对象。
喻大翔对“小诗磨坊”六行诗文化溯源,他认为:曾心、林焕彰他们是在琢磨一种新的诗体。因为这些六行诗,既不同于《弹歌》那样的四字双行古诗,不同于四行或八行的格律诗;也不同于冰心、非马、顾城式的小自由诗,他们或许在尝试一种微型的新格律诗。这种小诗,是一般诗体中的“闪诗”,是自由诗中的绝句。做好了这一体,兴许就是当代华文文学界一种不可替代的贡献。因此,“小诗磨坊”殚思竭虑的艺术探索,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熊国华探讨了“微诗”的形式与创作技法,对其前景充满信心:广义的微诗,指所有“微型”的短诗、小诗;狭义的微诗,指在手机“微信”上发表的篇幅比较短小的诗歌。至于短到什么程度,有多种说法。我所界定的“微诗”,指4行以内,发表在微信上的诗歌。伴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勃兴和智能手机的普及,现代社会的信息传播、生活方式朝着便利快捷的方向发展。手机微信成了现代人的生活器官,给可以用碎片化时间进行创作和阅读的微诗,提供了便利的科技平台。短小精炼、图文并茂、即时互动、快速传播的微诗,有望成为21世纪诗歌的新潮流!
王觅探讨了小诗创作中的“折感”之妙:小诗的源流大相径庭,小诗作为一种随时间变化发展的文体其创作风格也纷繁复杂,难以归纳出统一的文体特征。但从读者感受逆向分析创作构思,则能发现大部分优秀的小诗作品都无心插柳或有意而为之地具有“折感”这一共性,具体可分为“时空折感”“情绪折感”“感官折感”这三类。研究小诗的“折感”特质,不仅有利于剖析小诗艺术魅力之所在,为小诗创作初学者指明可行的创作路径,更对诗歌在原是微小说主宰的叙事领域开辟疆土有着积极的意义。
雷文学高度评价了王学仲的小诗:王学忠的小诗《沉思集》以表现现实代替抒发性情,以审丑代替审美,以气骨代替逸美,为小诗注入了新的美学内涵,拓展了小诗的表现空间和表现手段,在小诗的发展史上是有意义的。艺术表现上,他的小诗以简洁传神的肖像画来刻画他以之为社会隐喻的世间万象,达到了以形象传达理念、表现简洁传神的艺术效果。
陈慧瑛高度评价了小诗磨坊诗人的小诗创作:近年来,在湄南河畔,在作家、诗人曾心先生清新雅致、古色古香的小红楼,8位诗人不计名利默默耕耘,孕育了一片美丽的诗歌世界,诞生了千首以上脍炙人口的小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影响所及,遍及东南亚,那是华文文坛的奇迹。在祖国大陆近十年来诗歌原创作品日渐式微、好诗寥若晨星的今天,在年轻一代古典诗歌的传承成为抢救国学项目的今天,想不到,在泰国,有这么一群炎黄海外志士,高举弘扬中华诗魂的大旗,将返璞归真的“小诗磨坊”推上华文文坛,实在令人敬佩!“小诗磨坊”不仅仅属于泰华文坛,也是东南亚文艺星空下一颗璀璨的明星,是覆盖世界上最广阔的土地和人口的华文领域的一朵鲜丽的野花!
计红芳是小诗磨坊的资深研究者,曾多次采访曾心,这次再次通过对曾心的采访,肯定了小诗磨坊的成就:小诗磨坊十年诗旅,成绩斐然。每年一本,十本有余。队伍扩大,后劲十足。无功利,写纯诗,在泰华文坛上兀自灿烂芬芳,同时也是汉语新诗文体创格的一次探索和实践。我们期待下一个十年更加辉煌。
这次国际研讨会的名称是“国际小诗暨小诗磨坊作品研讨会”,主要研讨百年小诗的历史和当今颇有影响力的小诗创作群落——小诗磨坊。小诗磨坊共有3人参加,他们是曾心、林焕彰和博夫。博夫提交的论文题目是《泰华文坛新星小诗磨坊》,全面介绍了小诗磨坊的历史:2003年元旦开始,泰国《世界日报》文艺副刊“湄南河”主编林焕彰先生规划改版,特别增辟“刊头诗365”,专门刊登六行以内小诗,每日一首,在世界华文诗坛独树一帜。这个新专栏,很快引起泰华文坛重视,一时间老中青作家、诗人新作泉涌,形成一支充满活力的小诗创作队伍。2006年7月1日,在林焕彰先生和曾心先生的策划下,泰华小诗磨坊(类似沙龙式的俱乐部)正式成立,由曾心先生担任召集人,成员包括岭南人、曾心、林焕彰、博夫、今石、杨玲、苦觉、蓝焰(依年龄排序)。发源地在曾心新落成的“小红楼”庭园中一座六角凉亭。嗣后该亭取名为“小诗磨坊亭”,并由林焕彰先生题字,苦觉镂刻成精美匾额,悬挂于亭中。小诗磨坊确定其宗旨:在固定场所做不定期集会,借以激励创作六行以内小诗,并讨论小诗写作的种种艺术性议题,为小诗探讨建立理论基础,开创新的美学观,以期扩大影响,更上一层楼。成员共8人,他们自称“七加一”;即七位住在泰国,一位住在台湾。“七加一”(7+1) 隐含不懈学习的精神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偶意,以不同的艺术特色与缪斯对话。至2011年中,泰华小诗磨坊为了补充新鲜血液,增加了3名新成员,晶莹、晓云和澹澹,从8人增加为11人,也称“十加一”,10人住在泰国,1人住在台湾。小诗磨坊成员的小诗作品及探讨理论性的文章,除在泰国、中国、台湾、香港及东南亚报纸杂志发表外,主要每年出版一本作品集,由林焕彰先生主编,成员每位30首,合计共240首,每首诗均附“诗外”并附一幅插图。自2007年至2016年至今已出版10集《小诗磨坊》。并于每年周年在曼谷举行小诗磨坊同仁研讨会、新书发布会,邀请海内外专家、学者、著名诗人举办专题演讲,深受好评。2016年是泰华小诗磨坊成立10周年,再度扩大队伍,增加2人:范军和杨搏,现在小诗磨坊成员已达13人,成为“十二加一”。
曾心总结了小诗的技法:写六行内的小诗,是在有限的篇幅内,如带着镣铐在六行内的小舞台跳舞。我跳了十几年,觉得要写一般“瞬间的体验,刹那的感悟,一时的景观”的小诗,只要有感受,获得诗的灵感,诗泉畅流,一首小诗往往就能“瞬间”欣然而得。但觉得最难写的是写歌颂、赞颂之类的小诗。这类内容的小诗,要有一个酝酿与孕育的阶段,关键的问题,就是要逮捕到能融入自己思想情感的客观“物象”,创造意象,借以抒发内心想要赞颂的思想情感。写小诗还有许多技法,如:虚与实,露与藏,逆反思维,不即不离,无理而妙,诗出侧面,诗家语等,但我讲来讲去都围绕着“意象”问题。因为“意象”对写小诗太重要了。意象包括两个观念,即“观物取象” 和“立象尽意”:前一个观念表明建构意象的方式;后一个观念表明建构意象的目的。没有“意象”的小诗,往往就会流入格言、警句之类。因此,可以这样说:写小诗成败的密码,在于“意象”二字。
林焕彰也认为小诗可大可小,但他更喜欢六行小诗,他从个人的写作六行诗的经验角度总结了小诗创作的技法:诗,就是诗,不分长短,只在乎是不是诗,是诗,还要在乎有无新意,是不是属于自己的,是不是独创的,小诗,多小才算小,六行(含以内),只是小诗的一种形式。他希望做到: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
尽管百年后的今天的小诗与周作人时代的小诗颇有差异,但万变不离其宗,周作人的小诗定义仍然有效。1922年周作人写出了新诗史上第一篇谈小诗的理论文章《论小诗》,指出小诗在现代快节奏生活中的特殊作用。“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它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10]周作人想用小诗来充当他主张的“平民文学”的“急先锋”。“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11]114-115尽管他再三强调小诗及“平民文学”的艺术性:“我想文艺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经贵族的洗礼,这才能够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学。”[12]“平民文学绝不是通俗文学。白话的平民文学比古文原是更为通俗,但并非单以通俗为唯一之目的。因为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他的目的,并非要想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乃是想将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适当的一个地位。凡是先知或引路的人的话,本非全数的人尽能懂得,所以平民的文学,现在也不必个个‘田夫野老’都可领会……第二,平民文学绝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在现在平民时代,所有的人都只应守着自立与互助两种道德,没有什么叫慈善。”[11]116小诗却与周作人的“小诗的现代性建设”设计路线背道而驰,在内容上没有实现“平民化”,在形式与技法上更没有实现“贵族化”,甚至向相反方向发展,内容越来越贵族化,哲理性越来越强,形式上越来越平民化,越来越粗糙。不管现代汉诗这种文体如何发展,近年在中国诗坛甚至出现了“拒绝抒情”的口号,但是这种文体仍然属于“抒情文体”,只是它由过去的抒写情感的艺术变成了今天的抒发情绪的艺术。因此这些“诗的定义”仍然有效果。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定义是:“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通常起源于平静中的回忆。”[13]吕进的定义是:“诗是歌唱生活的最高语言艺术,它通常是诗人感情的直写。”[14]在众多的小诗定义中,吕进的定义比较准确。他说:“小诗是多路数的。有一路小诗长于浅吟低唱,但需避免脂粉气;有一路小诗偏爱哲理意蕴,但需避免头巾气;还有一路小诗喜欢景物描绘,但需避免工匠气。从诗人来说,艾青是天才,以气质胜;臧克家是地才,以苦吟胜;卞之琳是人才,以理趣胜;李金发是鬼才,以奇思胜。无论哪一路数,小诗都不好写。或问,制作座钟难,还是制作手表难?答曰:各有其难。但是制作手表更难,原因就是它比座钟小。因为小,所以小诗的天地全在篇章之外。工于字句,正是为了推掉字句。海欲宽,尽出之则不宽;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无论何种路数,小诗的精要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6]5-6诗体是对诗的文体属性制度化的具体呈现,现在不仅有必要总结出小诗创作的技法,更有必要确定小诗的诗体规范,适度“定型”小诗,即确定出小诗的文体特征和文体价值,为当前的小诗创作热潮提供必要的理论支持。综合以上各位诗论家的观点,不难发现他们确实重新界定了小诗特殊的文体特征,确定了小诗特别的文体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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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法惠]
2017-08-06
王 珂(1966— ),重庆市渝北区人,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代汉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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