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的源流
——儒生与文吏
2017-01-27文丨目田菌
文丨目田菌
士大夫的源流
——儒生与文吏
文丨目田菌
■历史不是沉睡在书本和地壳里的遗迹,历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们每天温习的课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的独特视角,一定会是你写作时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细致入口。
了解中国历史的人大概都知道,中古时期的中国有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的特殊在于:他们既是帝国的行政官僚,是地方的士绅、宗族领袖,也是文化精英和学者。与此同时,他们又并非世袭贵族,而是靠科举制度进行阶层流动。
或许我们处在这个系统中太久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个优秀的官员,我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殊或者奇怪的地方。随意举例:杜甫、白居易、苏轼、王安石、沈括、王守仁……这个名单可以永无止境地列下去。这些人物,都兼具文化人和行政官僚的双重身份,他们中有的是诗人,有的是书法家,有的是哲学家,有的甚至是数学家和发明家,同时也在政府中谋有一官半职,参与行政。我们对此似乎已习以为常。
但当我们对比中古时期的其他国家,便能发现一些端倪:欧洲中世纪的世俗权力掌握在贵族领主手中,但文化几乎由教会的教士垄断,贵族们有时会受到良好的教育,而骑士领主阶层中,仍是大老粗居多,而且强调血统与出身;日本幕府时期,政治权力在武士阶层手中,文化人则大多是公卿、僧侣、商人,武士们的身份亦强调血统和出身。
这便是士大夫的特殊之处。
但最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在春秋时期的贵族政治时代,贵族士大夫仍然是集文化和行政于一身的,随后文化职能和行政职能不断分化,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脉络线索——儒生和文吏。
“士”这个字,在金文中,上小下大,是一柄大斧的形状(“王”字亦是斧钺形状)。由于大斧是早期氏族的狩猎工具,因此“士”最早的含义,便是成年男子的称呼。随后社会财富增多,父系社会取代母系氏族,“士”就变成了对人的尊称,对贵族的称呼。春秋时,“士”成为一种卿大夫之下、庶民之上的阶级身份,负责行政和知识传授。到战国时期,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士”变成了一个流动的阶层,过去文化贵族的没落者,或是平民之中有才识的人,都可称为士。战国后期,高等贵族们更有“养士”的风气。
“士”地位的下降,也让之前贵族们承担的文化和行政两个系统迅速分化开来,承担文化责任的称为“儒”,即知识分子;承担行政责任的称为“吏”,即公务人员、职业文官。“吏”很好理解,便是政府里的行政人员。而这里的“儒”并不是孔子所开创的“儒家学派”,颜师古和俞樾都强调“凡有道术,皆为儒”,孔子及其弟子可能亦属其类。
阎步克先生提过一个很有见地的看法,称儒生和文吏的分化,最早可追溯到周代早期文化传承的两个子系统:乐师和史官。乐师掌管社会教育,“司礼司教”;史官(并非现代意义的记录历史的史官)则掌管行政文书指导,“主书主法”。两者并非截然两分,而是相互交融,同中有异。上古时代贵族要接受全方位的教育,而乐师和史官都是宗教、礼仪、行政等文化的保有者和传承者,所以春秋时期师、史,或是瞽、史始终并称。如《国语》中有“史不失书,蒙不失诵”“瞽史教诲”,《左传》中则有“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
此处的“蒙”“瞽”指的就是盲人乐师。乐师不光是奏乐的乐官,也是礼仪的熟习者。祭祀、宴乐等各种典礼仪式,都由乐师主持,乐师甚至还参与征伐,掌管军乐。贵族子弟自幼学习乐舞诗歌,即是学习“礼乐”,熟习各类宗教事务,同时乐师诵“世”以教人,向贵族传授君王世系、古史故事。清代学者俞正燮曾说:“通检三代以上书,乐之外无所谓学。”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而诸子百家中只有孔子所属的儒家有这类特征,甚至“儒”字也可能出自乐师职能——“雩祭”祈雨。章太炎先生认为“儒之名,盖出于需”,即祈雨之事。
承乐师一脉的知识分子,我们便可统称为“儒生”。
而史官则是另外一个系统,《周礼》有明确记载:史官,掌官书以赞治。赞治,即起草文书,协助治理。所掌的官书,便是官家档案。《周礼》中规定了不同的史官掌握不同的文书: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国发及国令副本,外史掌书外令,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治令。他们的工作非常具体,便是国家行政事务:文书、机要、司法、立法、监察、考课、会计等等。顺着这个线索往下,便顺理成章地发展成文员、掾吏。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后代政府很多官职,都跟“史”有关:御史、长史、内史、刺史、少史等等。
承史官一脉的政府职员,我们可称为“文吏”,或者用秦汉时的统称,“刀笔吏”“文法吏”。
战国时期,儒生与文吏两家是相互看不上眼的。荀子曾论证“士大夫君子”具备礼义教养,高于“官人百吏”,提倡实行德政然后以“君子(贵族)”治国。而法家代表韩非则认为“儒以文乱法”,提倡“以法为教”。随后秦国国策更是“以吏为师”,以刀笔吏治国,于是儒生在秦时被排挤,更是发生了“焚书坑儒”的事件。
但秦二世而亡,汉代的学者们分析秦亡时,都称秦用法太严,不行仁义。董仲舒很直接,称秦的过失在于“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于是,在西汉的政治里,儒生的地位渐渐高了起来。虽然汉武帝有“独尊儒术”之举,但这只是为了将全国的意识形态统一,在任用官吏方面,还是依仗了解钱谷刑名的文法吏们,比如汉武帝喜爱的酷吏张汤、赵禹,都是文法吏员出身。于是西汉王霸道杂之,儒吏兼综。
西汉末期,王莽进行托古改制,大量博取儒生们的支持,同时也任用大量儒生为官,但最后国家政治混乱不堪,农民起义,连年战乱。到了东汉,王充提到东汉的选官法,有言:“诸生试家法,文吏试笺奏。”儒生、文吏两者各自有不同的选拔系统。但儒生和学者们经过新莽变乱的反思,也开始提倡儒法兼综,许多儒生都开始学习律令,乃至儒学大家如马融、郑玄都为《汉律》作注。文法吏们为了适应官方意识形态,也努力学习经书经典。到了魏晋,两者合流更是大势所趋了。
士人和文吏的融合,造就了“亦儒亦吏”的士大夫角色。不过,在东汉末年慢慢抬头的世家大族、“门阀”们,选官是更倾向于经学的。可以说,士人战胜了文吏又吸收了文吏,奠定了士大夫政治的基础。随后的科举制度更是强化了士大夫阶层。随后便成了我们所熟知的——文彦博所称的君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