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朝鲜王朝学者金正喜的诗学宗尚*
2017-01-14詹杭伦
詹 杭 伦
论朝鲜王朝学者金正喜的诗学宗尚*
詹 杭 伦
在朝鲜王朝中,金正喜(1786—1856)是一位全面发展的学者兼书画家、诗人。朝鲜纯宗九年(清嘉庆十四年,1809),金正喜入燕,与乾嘉文坛重镇翁方纲(1733—1818)、阮元(1764—1849)相交,翁方纲的金石考据学诗学和阮元的经史文献之学对金正喜影响甚大。因金正喜书画名声太高,往往掩盖了他的诗学成就,也造成前此学术界对其评价不平衡的现象。通过分析金正喜的诗学宗尚以及他次韵杜甫、苏轼、翁方纲的作品,揭示金正喜对诗史的认识、对诗家修养的认识及其对学诗门径的提示。由此论定,金正喜的诗学成就即使置于清朝的杰出诗家诗作中也毫无愧色。
金正喜; 诗学宗尚; 中韩交流
引 言
朝鲜王朝的金正喜(1786—1856)是一位成就相当全面的学者,他既精通书画,又是著名的经史学家、考证学家、金石学家,还是一位创作成果丰厚的诗人。可惜其书名太高,其诗名往往为其书名所掩。正如朝鲜王朝学者申锡禧(1808—1873)《覃揅斋诗集序》所云:“阮堂公诗文,故卓然大家,以工书名天下,为其所揜云。余少日借读公诗。始信公之可传者,不第以书名。”①申锡禧:《覃揅斋诗集序》,载《阮堂先生全集》卷首,《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6页。在有关金正喜的评价中,申锡禧所揭示的这种不平衡现象,直到当代学术界也未能完全改观。某些讨论相关课题的文章虽然已提及金正喜的诗论和诗作,如李春姬《道咸年间诗风与朝鲜文坛诗歌取向》②李春姬:《道咸年间诗风与朝鲜文坛诗歌取向》,《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8期。、叶国良《韩儒金正喜的中韩学术因缘》③叶国良:《韩儒金正喜的中韩学术因缘》,载钟彩钧主编:《东亚视域中的儒学:传统的诠释》(第四届国际汉学会议,2013年10月),第379—408页。、田豊《乾嘉汉学思想的东传与升华——以金正喜实事求是说为中心》④田豊:《乾嘉汉学思想的东传与升华——以〈金正喜实事求是说〉为中心》,《学海》2013年第5期。等文,皆各有所见,但仍然缺乏全面而系统的金正喜诗学专论。某些较大部头的著作,如藤塚鄰《清朝文化東傳の研究: 嘉慶·道光学壇と李朝の金阮堂》⑤藤塚鄰:《清朝文化東傳の研究: 嘉慶·道光学壇と李朝の金阮堂》,東京:國書刊行會,1975年。、金惠淑《秋史金正喜的詩文學硏究》⑥金惠淑:《秋史金正喜的詩文學硏究》,首尔大学校国语国文学科博士學位論文,1989年。、尹任植《韓中學術與藝術交流的使者金正喜》⑦尹任植:《韩中学术与艺术交流的使者金正喜》,北京:首都师范大学艺术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等等,对金正喜其人有全面观照,但对其诗论诗作之分析,仍欠细致。为了发潜德之幽光,本文拟着重讨论金正喜的诗学宗尚,为论定和弘扬金正喜的文学成就,聊尽绵薄之力。
在金正喜生活的时代,朝鲜王朝对清朝的态度已经完成了从“北伐派”向“北学派”的转移。“北伐派”的代表人物是宋时烈(1607—1688),主张奉明朝为正宗,北伐清朝,以“反清复明”。宋时烈的主张影响了朝鲜王朝孝宗(1649—1659在位)、显宗(1659—1674在位)、肃宗(1674—1720在位)等三代君王。虽然早在清太宗崇德二年(1637),清廷已与朝鲜仁祖签订《丁丑约条》,确立了宗藩关系和朝贡制度,但这种在军事压迫下建立的制度并未能使得朝鲜人内心服气。朝鲜王朝后期学者南羲采(1790—1855)《龟磵诗话》记载:“飘海人郑喜来朝鲜,示(南明)永历二十一年(1667,清康熙六年)历书,证大明之不亡。我圣上肃宗大王展與地图,追感皇明,御题曰:‘日晏龙楼展舆图,大明天地此中输。忍看秽德临中土,欲挽银河洗旧都。”*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0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8302页。证明在朝鲜肃宗时代,“北伐派”的主张仍很盛行。直到朝鲜英宗(1724—1776在位)四十一年(1765,乾隆三十一年),洪大容(1731—1783)访问北京,归国后著《干净衕会友录》和《湛轩燕记》,介绍中国闻见,才引起较大的社会反响。洪大容的友人朴趾源(1737—1805)深受感动,在正宗四年(1780)入燕,归国后著《热河日记》,详细介绍了中原大地的风土人情。朴趾源的弟子朴齐家(1750—1805)在1778、1790、1801年三次入燕,归国后著《北学议》,上进朝廷,正式提出了“北学中原”的主张。纯宗九年(1809),朴齐家的弟子金正喜入燕,与乾嘉文坛重镇翁方纲(1733—1818)、阮元(1764—1849)相交甚笃,翁方纲的金石考据诗学和阮元的经史文献之学对金正喜影响甚大。金正喜之后,其弟子李尚迪(1803—1805)、赵熙龙(1789—1866)等人,更将“北学派”理念推向前进。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北伐派”之所以攻讦满清,是认为满清统治者背离了中华传统文化(尤其是“程朱理学”)的正统;而“北学派”却通过自己的亲身见闻,认识到清朝经过康、雍、乾三朝治理,不仅在政治、经济上呈现出盛世气象,而且在遵循和发展中华文化(包括“程朱理学”)方面,也开创新局。所以,“北学派”与“北伐派”在面对清廷的态度上虽有所不同,但在坚持中华传统文化义理的层面,则是高度一致的。正如朴齐家(1750—1805)在《北学辨》中批评时人说:“下士见五谷,则问中国之有无;中士以文章为不如我也;上士谓中国无理学。果如是,则中国遂无一事,而吾所谓可学之存者无几也。”在燕行归来之后,他热情地向国人介绍燕京:“其语文字,其屋金碧,其行也重,其臭也香,其都邑城郭笙歌之繁华,虹桥绿树殷殷訇訇之去来,宛如图画。”*朴齐家:《北学议》(朝鲜1943年刊本)卷2《外编·北学辨》,第33页。金正喜在燕行归国时,也有《我入京与诸公相交未曾以诗相契临归不禁怅触漫笔口号》一诗云:“我生九夷真可鄙,多愧结交中原士。楼前红日梦里明,苏斋(翁方纲)门下瓣香呈。后五百年唯是日,阅千万人见先生。芸台(阮元)宛是画中睹,经籍之海金石府。土华不蚀贞观铜,腰间小牌千年古。化度始自螴蜳斋,攀覃缘阮并作梯。君是碧海掣鲸手,我有灵心通点犀。”*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6页。表达了他对中原文士的钦敬之情。又在流放济州时题记:“覃溪云嗜古经,芸台云不肯人云亦云。两公之言,尽吾平生。胡为乎海天一笠,忽似元祐罪人?”*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6,《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26页。表明翁、阮二人的思想,影响了自己的一生,而晚年自己流放济州岛的经历,则与苏轼相似。
金正喜的诗学是其一生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有其重要的研究价值。金正喜的诗论本无专书,乃散见于其《阮堂先生全集》中。赵锺业编《韩国诗话丛编》,从文集中摘取“论诗十三条”,命名为《阮堂论诗》,影印编入《韩国诗话丛编》第11册(第187—199页)。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将《阮堂论诗》改名为《阮堂诗话》,加以校点,收入第7册(第5777—5783页)。本文所取金正喜诗论,不局限于此13条,而从《阮堂先生全集》中广泛搜罗,归类论析,并注明原书出处。金正喜的诗歌作品收入《阮堂先生全集》卷9者,有152题(同题数首不计),收入卷10者,有221题,合计收诗373题。此外还有一些附在他人文集的酬唱之作或未收入《全集》的题画诗,统计金正喜传世诗作大约在400首上下。这些诗论与诗作都在笔者观照的范围之内,讨论的焦点则集中在金正喜的诗学宗尚。
一、论诗坛大势
大凡诗家皆讲究“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严羽:《沧浪诗话·诗辩》,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页。。金正喜作为诗坛大佬,必然表现出他对诗坛发展大势的观察和认识。他在《杂识》中说:
古今诗法,至陶靖节,为一结穴。唐之王右丞,杜工部,各为一结穴。王如天衣无缝,如天女散花,曼多曼少,非世间凡卉所可比拟;杜如土石瓦砖,自地筑起,五凤楼材,称剂其轻重以成之。一是神理,一是实境。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似若各一门户,然禹、稷与颜,其揆一也,无用分别同异。能透得此关,然后可以言诗。如李义山、杜樊川,皆工部之嫡派。白香山又为一结穴,不愧其广大教化之目。宋之苏、黄。又为一结穴。陆务观七言近体,为古今之能尽彀者。金之元裕之、元之虞伯生,又为一结穴。虞则性情学问,合为一事。有明三百年,无一足称。至王渔洋,扫廓历下、竟陵之颓风,又能为一结穴,不得不推为一代之正宗。朱竹垞,如太华双峰并起,又以甲乙。外此皆旁门散圣耳。*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8,《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47页。
金正喜认为晋代陶渊明,唐代王维、杜甫、白居易,宋代苏轼、黄庭坚、陆游,金元元好问、虞集,清代王士禛、朱彝尊都是诗歌发展史上的“结穴”。“结穴”一词,本是风水学家的用语,谓地形洼突处龙脉凝聚,灵气藏结,称为“结穴”。如晋人郭璞《葬书》所说:“凡结穴之处,负阴抱阳,前亲后倚,此总相立穴之大情也。”*郭璞:《葬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41页下。文学批评家借用此词,既可用于指称一篇文章或诗歌的要点所在,也可用于观察文学史发展大势,指出文学史发展阶段的代表人物,认定文坛发展大势的凝聚点、高峰或里程碑。后一种用法之例,如清人黄子云《野鸿诗的》所云:“古文自迁、固、扬、马,至昌黎而结穴;诗自曹、谢、庾、徐,至少陵而结穴。”*黄子云《野鸿诗的》,清道光刻《昭代丛书》补编本(壬集),第2页上。意谓韩愈和杜甫分属古文与诗发展的高峰或集大成者。金正喜也是在这种意义上运用“结穴”术语的,他指出,古往今来的“诗法”(此指诗歌发展的态势),到陶渊明为一个高峰;接下来到了唐代,则由王维和杜甫各领一大诗境,王维表现天女散花的“神理”,杜甫表现土石瓦砖的“实境”。二者似乎各立一门户,但并非互相排斥,而是如孟子所讲的“禹、稷与颜,其揆一也”。这句话出自《孟子》的《离娄下》篇,原文为:“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孟轲:《孟子》卷8,《四部丛刊》景宋本。孟子推崇禹、稷与颜回虽所处位置不同,但他们的处世之道并无差别,即把天下的疾苦当作自己的疾苦。禹、稷公而忘私,颜回安贫乐道,如果禹、稷居于颜回的那种处境,禹、稷依然快乐;如果颜回居于禹、稷的地位,颜回也能忧天下之忧。金正喜以此表达:王维和杜甫诗境虽异,诗道相同,皆臻极境。学诗者需要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具备言诗的资格。
唐代的代表诗家,金正喜提出王维而没有提到李白,他的观点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原因何在?我想有两个原因:其一,金正喜的观点受到翁方纲影响,翁方纲诗学从王士禛“神韵说”而来,而“神韵说”诗学倾向实质是“王孟”一派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其二,金正喜并非不承认李白的地位,而是从学诗的角度提出,李白写诗,如同天马行空,学诗者难以把握其写作规矩和方法,所以不提罢了。
在王维、杜甫之后,白居易诗又可认定为一大结穴,因为根据张为《诗人主客图》,白居易被称为“广大教化主”,即因为其诗对读者有一种教化的作用,社会影响非常之大。到了宋代,苏轼、黄庭坚诗歌又是一大结穴,成为宋诗的代表。苏、黄之后,陆游的七言近体诗“为古今之能尽彀者”,即能让七言律诗的各种体式尽入其彀中,成为其随意掌控的工具。金朝、元朝,以元好问、虞集为一大结穴,因二人能将性情与学问二者,合为一事,融为一体。入清以后,以王士禛为一大结穴,因其能“扫廓历下、竟陵之颓风”,即扫除李攀龙等前后七子和钟惺、谭元春等竟陵派的衰颓风气,开创诗坛新局面,被称为一代正宗。朱彝尊与王士禛如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双峰并起,可以后先并列。上述之外,诗家虽各有所长,但不得以“结穴”称之。
王士禛在清初诗坛的地位,曾受到袁枚和蒋士铨的攻讦,金正喜在《杂识》中特别为其辩护道:
文章论定,古今所难。袁子才以阮亭诗为才力薄,而不得不推为一代正宗,是终不得掩其所占地位而并夺之也。假使若自反,才力与正宗,俱难议到耳。蒋心余又以唐临晋帖譬之,亦微词。但今日若得唐摹一字,其宝重亦不下真迹,岂可与宋元以后赝刻论哉?每盛名,人皆忌之,此俱存深戒者。然至其不能副其实,嵬然自傲者,盗思夺之。袁,蒋固当时只眼,犹未免于盗之招,况下此者耶?此所以少陵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语浑全,贯穿古今耳。*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8,《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49页。
袁枚有《仿元遗山论诗》论“王阮亭”云:“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27,清乾隆刻增修本。蒋士铨在《论诗杂咏三十首》中论王阮亭云:“兰麝绕珠翠,美人在金屋。若使侍姬姜,未免修眉蹵。唐贤临晋书,真意苦不足。”*蒋士铨:《忠雅堂文集》卷26,清嘉庆刻本。金正喜认为,袁枚评王士禛才力不足,蒋士铨评王士禛唐临晋帖,都有嫉妒心思作祟,不足为训。
二、论诗家修养
诗人需要具备怎样的经历和修养,然后才能达到“诗工”的境地?金正喜在《题彝斋东南二诗后》一文中给出了答案:
欧阳论诗穷而工,此但以贫贱之穷言之也。至如富贵而穷者。然后其穷乃可谓之穷,穷而工者,又有异于贫贱之穷而工也。贫贱之穷而工,便不足甚异。且富贵者,岂无工之者也?富贵而工者,又于其穷而后更工,又贫贱之穷所未能也。噫!东南二诗,所以工焉耳。然性灵、格调具备,然后诗道乃工。然《大易》云:“进退得丧,不失其正。”*《周易·乾卦·文言》:“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夫不失其正者,以诗道言之,必以格调裁整性灵,以免乎淫放鬼怪,而后非徒诗道乃工,亦不失其正也,况于进退得丧之际乎?噫!今东南二诗,所以性灵、格调之具备焉耳。噫!进亦工退亦工,得亦工丧亦工,所以不失其正。而富贵之穷而工,异于贫贱之穷而工。*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6,《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19,119页。
这段题辞的对象是权敦仁(1783—1859),字景羲,号彝斋。朝鲜王朝后期大臣,书画家。金正喜之所以在欧阳修“诗穷而后工”基础上提出“富贵之穷而工,异于贫贱之穷而工”,是因为权敦仁有着由富而穷,由穷而工的经历。金正喜在题《权修撰(敦仁)彝斋虚川纪迹诗卷后》一文中指出:“今年春,弘文馆修撰权敦仁彝斋,议礼忤旨,谪甲山。粤四月,蒙恩还。述其风土民物甚详悉。如东明渤海之事,今已绵邈,此实五国鹰路之咽喉,而契丹女真百战之地。景祖穆宗之遗迹,尚有可溯。而徒笼古纥石烈之疆界,亦可从而求之欤。然今修撰生于太平之世,仕于圣明之朝,发言皆为笙镛黼黻,移步不离文石螭砌;乃于荒徼绝域之外,以顦萃(憔悴)行吟之余,续《离骚》幽忧之作,遇境而感触者,缘情而寄托者,如春鸟秋虫之不可遏绝,何也?噫!后之览者,论其世而知其人,庶几为修撰之荣,而吾辈之耻也已。噫!”⑥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6,《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19,119页。金正喜认为,如果权敦仁没有遭受贬谪的经历,其作品可能仅有“笙镛黼黻”的歌颂太平之音,当其在荒徼绝域的贬谪地憔悴行吟,感物而动,缘情而发,于是成就其穷而后工的伟大作品。金正喜本人也有长期遭受贬谪的经历,所以,他对权敦仁的评论难免交织着自身的深切体会,无异于夫子自道。
朝鲜王朝晚期学者朴珪寿(1807—1876)在《题俞尧仙所藏秋史遗墨》一文中谈到金正喜“秋史体”书法形成的过程:
阮翁书自少至老,其法屡变。少时专意董玄宰(董其昌),中岁从覃溪(翁方纲)游,极力效其书,有浓厚少骨之嫌。既而从苏米(苏轼、米芾)变李北海,益苍蔚劲健,遂得率更(欧阳询)神髓。晩年渡海还后,无复拘牵步趣,集众家长,自成一法,神来气来,如海似潮,不但文章家为然,而不知者或以为豪放纵恣,殊不知其为谨严之极。*朴珪寿:《题俞尧仙所藏秋史遗墨》,《韩国文集丛刊》第312册,第513页。
朴珪寿不仅指出金正喜早年和中年在书法上转益多师的学习探索过程,而且特别强调其“晚年渡海”的遭贬经历对其“集众家长,自成一法”的关键性影响。如果金正喜一直在朝廷享受着高官厚禄,过着太平安逸的生活,那么他的字即使有一些变化,也不会演变成“秋史体”这样表面上看来“豪放纵恣”,骨子里却是“谨严之极”的形态。
当然,诗人有遭受贬值而穷困潦倒的经历,仅仅是具有“穷而工”的生活体念,要真正做到“诗工”,还必须对诗道有专业的把握。金正喜对此开出的药方是“性灵、格调具备,然后诗道乃工”。乾嘉诗坛,既有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也有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派。金正喜虽然对袁枚有所不满,但他其实并不真正反对性灵诗学,因为诗歌毕竟是发乎情的产物,只不过人之情感有可能导向邪、正两个方向,所以金正喜进而提出“必以格调裁整性灵,以免乎淫放鬼怪”。此所谓“格调”,表面是指格调诗学,但其内核指的是儒家的礼义准则。所以,“以格调裁整性灵”就是要求“发乎情,止乎礼义”。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讲述诗歌的意义和作用:“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65页。纪昀评论这段说:“此虽习见之语,其实诗之本原莫逾于斯,后人纷纷高论皆是枝叶功夫。‘大舜’九句是‘发乎情’,‘诗者’七句是‘止乎礼义’。”*刘勰撰,黄叔琳注,纪昀评:《文心雕龙》卷2,清咸丰八年(1858),成都励志勉学讲舍重刊本,第1页。这段可分成两个小节,讲了两层意思,总体来说,不外乎是要求诗歌应该:“发乎情,止乎礼义。”(语出《诗·大序》:“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由此可见,金正喜对诗道的认识,与刘勰和纪昀的认识是一致的。金正喜在翁方纲“肌理说”的基础上,对于“性灵说”、“格调说”也能够兼收并蓄。
三、论学诗门径
在明了诗家修养之后,金正喜进而为后学指出学诗之门径,其《与申威堂书》云:
诗道之渔洋、竹垞,门径不误。渔洋纯以天行,如天衣无缝,如华严楼阁一指弹开,难以摸捉。竹垞人力精到,攀缘梯接,虽泰山顶上,可进一步。须以竹垞为主,参之以渔洋色香声味,圆全无亏缺。至如牧斋,魄力特大,然终不免天魔外道,其最不可看,专从渔洋、竹垞下手为妙。下此又有査初白,是两家后门径最不误者也。由是三家进,以元遗山、虞道园,溯洄于东坡、山谷,为入杜准则。可谓功成愿满,见佛无怍矣。外此旁通诸家,左右逢原,在其心力眼力并到处,如镜镜相照,印印相合,不为魔境所误也。覃集果难读,经艺文章、金石书画,尽打成一团,非浅人所得易解。然细心读过,线路脉络,灿然具见。特世人不以用心,外舐没味,不知谏果之回甘,蔗境之转佳耳。以鄙见闻,乾隆以来诸名家,项背相连,未有如钱萚石与覃溪者。蒋铅山可得相埒,而如袁随园辈,不足比拟矣,况其下此者乎!不佞曾从覃诗之人人易解者,仿摘句图例,拈录近百句,当一为之奉览也。*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2,《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47页。
申威堂即申櫶(1811—1885),朝鲜王朝后期大臣、将领、外交官。本名观浩,字国宾,号威堂。本贯平山申氏,以荫叙入仕,先任武职,后任外交官。1876年代表朝鲜与日本签订《江华条约》。1882年又代表朝鲜与美国签订《朝美修好通商条约》。卒谥“壮肃”。金正喜为申威堂指示的学诗门径是沿波讨源,向上回溯之法。主张由清初的王士禛、朱彝尊上学金元的元好问、虞集,再上溯宋朝的苏轼、黄庭坚,最后达到跻身唐朝杜甫的堂奥。
王士禛与朱彝尊在清初诗坛上有“南朱北王”之称,朱庭珍《筱园诗话》说:“顺治中海内诗家称‘南施北宋’,康熙中称‘南朱北王’,谓南人则宣城施愚山、秀水朱竹垞,北人则新城王阮亭、莱阳宋荔裳也。继又南取海盐查初白,北取益都赵秋谷益之,号六大家,后人因有《六家诗选》之刻。”*朱庭珍:《筱园诗话》卷2,清光绪十年刻本。对于王、朱诗学特点和优劣,赵执信《谈龙录》曾说:“或问余曰:‘阮翁其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学足以济之,朱学博于王而才足以举之,是真敌国矣。他人高自位置,强颜耳。’曰:‘然则两先生殆无可议乎?’余曰:‘朱贪多,王爱好。’”*赵执信:《谈龙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页。全祖望《莺脰山房诗集序》亦云:“国朝诸老诗伯,阮亭以风调神韵擅场于北,竹垞以才藻魄力独步于南,同岑异苔,屹然双峙。”*全祖望:《鲒埼亭集》卷32,《四部丛刊》景借树山房本。金正喜以“王朱”为清初诗坛正宗的观点与上述诸人是一致的,其特别之处是从学诗者的角度指出,“须以竹垞为主,参之以渔洋色香声味”,因为朱彝尊出自“人力”,王士禛出自“天成”,“人力”的境界,学者可以通过努力而达到,“天成”的境界,初学者难以捉摸;如果以竹垞为主,奠定基础,再上参渔洋,则有可能达到圆满的境地。
至于乾隆以来诸诗家,金正喜主张师法翁方纲(号覃溪,1733—1818)和钱载(号萚石,1708—1793),其次则可旁参蒋士铨(铅山人,1725—1785),而反对一味学习袁枚。乾隆后期的诗坛的确以翁方纲、钱载为核心人物。钱载与翁方纲交往二十余年,对于翁方纲由渔洋诗学转向宗宋诗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莫崇毅:《翁钱论交与覃溪宗宋诗学之确立》,载《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五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08—143页。。 金正喜不仅深受翁方纲的影响,而且也从蒋士铨接受了唐宋兼采的学诗观。其集卷9有一诗题《士说为诗二十年,忽欲学元人诗,盖其意元人多学唐故也。余遂书〈辩诗〉一篇,以明诗道之作》,诗云:
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一代只数人,余子故多疵。敦厚旨则同,忠孝无改移。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奈何愚贱子,唐宋分藩篱。哆口崇唐音,羊质冒虎皮。习为廓落语,死气蒸伏尸。撑架陈气象,桎梏立威仪。可怜馁败物,欲代郊庙牺。使为苏黄仆,终日当鞭笞。七字推王李,不免贻笑嗤。况设土木形,浪拟神仙姿。李杜若生晩,亦自易矩规。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3页。
按:此诗本为蒋士铨的《辩诗》篇,原载蒋士铨《忠雅堂文集》(清嘉庆刻本)卷13。金正喜本来仅仅是书写蒋诗并送给士说,以辩明诗道,诗题(当为附言)中交待得很清楚,但后人为金正喜编集,未能细致分别,遂将此诗误为金正喜本人之作而采入集中。不过,金正喜书写蒋士铨《辩诗》赠与从元人学唐诗者,表明他非常认同蒋士铨唐宋兼采的诗学观。
四、次杜甫诗韵之作
写作次韵诗是有相当难度的,赵执信《谈龙录》曾说:“次韵诗以意赴韵,虽有精思,往往不能自由。或长篇中一二险字,势虽强押,不得不于数句前预为之地,纡回迁就,以致文义乖违,虽老手有时不免。”*赵执信:《谈龙录》,第15—16页。金正喜克服困难,努力写作次韵诗,是出于他对杜甫、苏轼和翁方纲的追慕和宗尚之情。正如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所说的那样:“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金正喜写作的次韵诗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自身处在与其崇拜的诗人相似的情境之下,于是步前人诗韵作诗,其行为本身带有非常明显的追慕之意与攀附色彩。换言之,他无意于与次韵的前贤作品争奇斗胜,而是希望入前贤门墙,分享荣耀并发扬光大。下面,依次讨论他次杜甫、苏轼、翁方纲诗韵之作。
金正喜具有唐宋兼采的诗学观,在唐人中,他最崇拜的诗人是杜甫,所以有专门次杜甫诗韵写成的作品。如其《送孔巢父韵,赠别雪公》诗云:
君随流水去不住,离思茫茫起烟雾。此时无别亦易愁,急鸿流霜叶飞树。青山一发是江南,酒幔茶樯秋天暮。后期更展定何时,归路苍茫如去路。我自惆怅君返喜,还乡况复足亲故。酒醒梦断感泥爪,空遣肝肺芒角露。蹄方轮角情几余,更愿千里犹阶除。朝溯牛江暮渡汉,莫烦苍雁頳鲤书。闻道山中多风雪,及时束驾今何如。*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5,166页。
这首诗是用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韵之作,杜甫原诗云:
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深山大泽龙蛇远,春寒野阴风景暮。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是征路。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贵何如草头露。蔡侯静者意有余,清夜置酒临前除。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仇兆鳌:《杜诗详注》卷1,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4页。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金正喜次韵诗严格遵循杜诗原韵,依次铺叙。两篇皆是送人之作,杜甫是送人归隐,金正喜是送人还乡。两诗在结构上也非常相似,杜诗起首八句叙述巢父辞官归隐,在中间用“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一联承上启下,写行人有仙骨,送者自不识,接下来六句则抒发议论,末尾两句附带对李白的问候。金诗也在起首八句,铺写雪公还乡;中间用“我自惆怅君返喜,还乡况复足亲故”一联承上启下,写行人喜悦,送者惆怅,接下来六句设想离别之后的伤感,末尾两句则预告天气变化,促行者早日归来。可见金正喜对杜诗结构揣摩甚深。
再看金正喜《七月六日,次杜七月六日苦炎热韵》:
雨天披云曾无奈,热处招风亦不能。 虽未开帱进礼蚊,宁教拔剑怒微蝇。
仄平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洒竹纤凉稍可喜,射窗斜阳苦相仍。 知是君来当辟暑,神若秋水眸如冰。
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 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③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5,166页。
对比杜甫的原诗《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 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
仄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 仄平仄平仄仄仄,仄仄平仄仄平平。
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仄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 平仄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
金正喜诗题下原有小注:“此诗本系古诗,伪本《虞注杜律》误编,今正之。”意谓杜甫此诗本是古体诗,伪本《虞注杜律》误编入律诗,应该予以更正。杜甫此诗在诗学史上被称为“吴体”,方回《瀛奎律髓》卷25选此诗入《拗字类》中,并声称:“老杜诗岂人所敢选?当昼夜着几间读之。今欲示后生以体格,乃取吴体五首于此。”*方回:《瀛奎律髓》卷2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第348,344页。方回在《拗字类小序》中断言:“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⑤方回:《瀛奎律髓》卷2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第348,344页。吴体诗能否被认定为律诗,其实是颇有争议的。当近体律诗产生与发展起来之后,逐渐树立了四项评判标准,即句式整齐、两联对仗、隔句押韵、平仄合律。在这四项标准中,前三者古体诗也可能具有,只有第四项是律诗所特有的,所以,王力认为:“平仄是近体诗最重要的格律因素。”*王力:《古代汉语》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522页。平仄包含一句的平仄,一联的平仄和联与联之间的黏对。仅就一句的平仄而言,杜甫的这首诗仅有第二句“对食暂餐还不能”、“束带发狂欲大叫”和“南望青松架短壑”,勉强可以看作合律,其它五句都不合律,联与联之间多数失黏,还有所谓的“三平调”(来相仍),依据近体律诗平仄律来衡量,只能视为古体诗。若要将其视为拗体律诗,则要看其是否采用了本句自救或对句互救的方法,若拗而不救,恐怕就难以将其归为律诗。为了避免争议,或许可以将“吴体”视为古体与律体之外的一种另类诗体。金正喜将杜甫此诗视为古体,其次韵诗却有四句“热处招风亦不能”、“宁教拔剑怒微蝇”、“洒竹纤凉稍可喜”、“知是君来当辟暑”可以视为律句,说明写惯了律诗的作者,很容易将律句交错在古体诗句之中。金诗的第二联“虽未开帱进礼蚊,宁教拔剑怒微蝇”,模仿杜诗“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也用虚字勾勒,并且带着俏皮的意味,可谓学杜得其神似。金诗的结尾一联“知是君来当辟暑,神若秋水眸如冰”有些费解,仔细查考,原来金诗本卷前一首为《雨中留吴君戏赠》,首两句云:“大热留人人欲去,会事天公为下雨。”说明当天虽然天气闷热,但确实天有下雨。由此可知,本诗的首句“雨天披云曾无奈”也是写实。所以,末联的“是君”与首句呼应,应是指雨,全联的意思应是,下雨之后,暑热将退,久陷酷热的人会重新显得神清目明。
五、次苏轼诗韵之作
在宋人中,金正喜最崇拜的诗人是苏轼,所以他常有用苏轼诗韵写成的作品。如其《龛梅,次东坡韵》诗云:
不论华腴与枯槁,烘开雪葩真绝倒。太湖老铁铁篴梦*杨维桢:《铁崖古乐府》卷6《冶师行·序》:“赠缑氏于,名长弓,太湖中人,与余铸铁笛者也。”(《四部丛刊》景明本),一吷蓬壶破烦恼*王嘉:《拾遗记》卷1:“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汉魏丛书》本)。万木总是自痴钝,春风匪独来偏早。乱山叠石意难传,澹无着处还更好。配食湖山七百年,一盏寒菊纷洒扫*董嗣杲:《西湖百咏》卷上《寒泉》诗序:“东坡诗云:‘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谓和靖也。”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9册,第245页。。怜我腕弱趁姿媚,乞借屈铁老枝老。但赋梅花字字香*元人郭豫亨有《梅花字字香》诗集。,喜神谱又抽续草*“喜神谱”原误作“喜神普”,按:《梅花喜神谱》2卷,南宋宋伯仁撰。宋伯仁 《梅花喜神谱·序》:“其实,写梅之喜神,可如牡丹、竹、菊,有谱则可谓之谱,今非其谱也。”据改。。雨雪空山叩真髓,半圭碧嶂插晴昊。*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5页。
金正喜所次韵的是苏轼《和秦太虚梅花》: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查慎行补注:《苏诗补注》卷22,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1册,第449页。
秦观原诗《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
海陵参军不枯槁,醉忆梅花愁绝倒。为怜一树傍寒溪,花水多情自相恼。清泪班班知有恨,恨春相逢苦不早。甘心结子待君来,洗雨梳风为谁好。谁云广平心似铁,不惜珠玑与挥扫。月没参横画角哀,暗香销尽令人老。天分四时不相贷,孤芳转盻同衰草。要须健步远移归,乱插繁华向晴昊。*秦观:《淮海集》卷4,《四部丛刊》景明嘉靖小字本。
宋人诗话对此有所评论,王直方《王直方诗话》:“秦少游尝和黄法曹《忆梅花诗》,东坡称之,故次其韵,有‘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之句。此诗初无妙处,不知坡所爱者何语?和者数四,余独爱坡两句云:‘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后必有能辩之者。”*阮阅:《增修诗话总龟》卷之九乙集,《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魏庆之《诗人玉屑》:“东坡咏梅一句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凡诗人咏物,虽平淡巧丽不同,要能以随意造语为工。”*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378页。根据宋人的评论,东坡和作之所以胜过少游原唱,是因为其有“竹外一枝斜更好”这样平易而警策的名句。金正喜在写《龛梅》诗之时,不仅参考了东坡和作,而且参考了少游之诗,因为其诗中的“绝倒”、“晴昊”等词,显然出自少游诗作。
再看金正喜《次东坡风水洞韵,寄又清道人》:
不事博物疏虫禽,把酒青天一豪吟。清梦漫漫落江浦,盟凫约鸥时呓语。自信胸中有此君,窗外萧疎还更村。只将山水范清远,古夫于图幽且婉。焚香鼓琴博时名,惭愧十年邯郸行。老屋荒寒对雪萼,书灯吐芒幽蠧落。怜尔拜竹来苦迟,况阻倚楼多经时。回看岁月如梭走,休道欢乐明复有。*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6页。
这首诗是次韵苏轼《往富阳新城,李节推先行三日,留风水洞见待》一诗:
春山磔磔鸣春禽,此间不可无我吟。路长漫漫傍江浦,此间不可无君语。金鲫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路人皆言君未远,骑马少年清且婉。风岩水穴旧闻名,只隔山溪夜不行。溪桥晓溜浮梅蕚,知君系马岩花落。出城三日尚逶迤,妻孥怪骂归何时。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查慎行补注:《苏诗补注》卷9,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84册,第152—153页。
李节推即李泌,为苏轼好友。据查慎行《苏轼补注》引《咸淳临安志》:“风水洞在杨村慈岩院,旧名恩徳院,有洞极大,流水不竭,顶上又一洞,立夏清风自生,立秋则止。”李泌先行三日,在风水洞等候苏轼,足见朋友古道热肠,交谊深厚。金正喜之诗不仅用苏诗韵脚押韵,而且单句用字亦完全相同,可谓亦步亦趋。苏诗重在写朋友交情,金诗则着重刻画友人“把酒青天一豪吟”的形象,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六、次翁方纲诗韵之作
在清代诗人之中,金正喜终生服膺翁方纲,所以也有次韵之作。其《覃溪书藏之北簃,扁其斋曰宝覃,仍次覃溪宝苏斋韵》诗云:
宝覃何如称宝苏,嗜枣与芰同馋夫*高诱注:《吕氏春秋》卷8《仲秋纪》:“屈到嗜芰,曾晳嗜羊枣。”《四部丛刊》景明本。。世事因因百堪笑,杜十姨配伍髭须*冯梦龙撰,刘德权校点《古今谭概》卷5《谬误部》:“泹州有杜拾遗庙,后讹为杜十姨,塑妇人像,邑人以五撮须相公无妇,移以配之,五撮须,盖伍子胥也。”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42页。。我欲祭覃能无似,流派海外思沾濡。一世胜它七百年*翁方纲(1733—1818)与苏轼(1037—1101)相距约七百年,而金正喜与翁方纲同一世。所谓“一世胜它七百年”,乃戏说之辞。,明月万里鉴区区。复有异事旷前辈,先甲后甲巧相俱*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卷3《蛊卦》:“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终则有始,天行也。”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5页。。诗龛他日拟共拜,一席笋脯追欢娱。
昼思耿耿夜仍梦,想入须眉几作图。凡系公迹辄收拾,并珍周盘兼商盂。一洗胸中五斗棘,心眼恍然当通衢。龟顾鹤视神暗凑,地角天涯知也无。
樝棃橘柚各酸醎*郭庆藩:《庄子集释》卷5:“其犹柤棃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14页。,当时群论惊为迂。回头自顾亦足怪,顿觉行事与世殊。纵然吾身譬黄鸟,迁于乔木止邱隅*《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诗·小雅·绵蛮》:“绵蛮黄鸟,止于丘隅。”。懒鸠痴燕终何识,呕哑啁啾尽庸奴。*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9,《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65—166页。
这首诗是次韵翁方纲《腊月十九,诸公集苏斋作坡公生日,观宋漫堂小像及西陂艸堂图,同用西陂集中祭坡公韵》一诗:
十年屋扁题宝苏,掇拾补注惭功夫。空教日对笠屐像,轩轩千仞苍眉须。怜余骄笔日枯涩,但丐公迹思沾濡。施顾注本邵冯补,细流土壤诚区区。百余年前泽南梦,焚香扫地图画俱。
惜哉此图今不见,岁岁笋脯徒追娱。伊川修竹水南卜,然否即此西陂图。名家子弟肯堂构,手泽想像存杯盂。商邱学士钓游处,某水某树邨与衢。瓣香苏门称弟子,残膏剩馥今有无。
来就吾斋拈一笑,苦觅故纸无乃迂。醍醐与酒虽不二,那向法乳参文殊。嵩阳居士青眼在,劝君且勿执一隅。料量僧虔倚柱法,骎骎稧帖驰官奴。*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39《谷园集》七《石墨书楼集》一,清嘉庆刻本。
清代诗学以王士禛(1634—1711)“神韵说”、沈德潜(1673—1769) “格调说”、袁枚(1716—1798)“性灵说”和翁方纲“肌理说”四者最负盛名。要理解翁方纲诗学,必须了解其“肌理说”。翁方纲在《志言集序》中说:“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4,清李彦章校刻本。又在《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中说:“昔李何之徒空言格调,至渔洋乃言神韵。格调、神韵皆无可着手也,予故不得不近而指之曰肌理。”*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15,清李彦章校刻本。翁方纲自言“肌理”一词出自杜诗 “肌理细腻骨肉匀”。其实,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之“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727页。一语,与翁氏诗学主张颇为相近,或可视为 “肌理说”之理论来源之一。如果说,翁方纲的诗论在指导诗歌创作方面也许存在着以学问作诗的弊端,但是,在诗歌研究分析方法上,翁方纲诗学却具有观念性变革的重大意义。翁方纲以训诂考证探求诗心的求实精神来解析诗歌,确实能够讲出许多为前代诗学家所忽略的内在脉络,将传统诗学研究从直觉感悟的心领神会发展到逻辑思辨的考证分析,是翁方纲诗学对诗学研究方法的重要贡献。
金正喜曾说,翁方纲的诗歌很难读,因为其将“经艺文章、金石书画,尽打成一团,非浅人所得易解”。然而细心读过,仔细领会,则其“线路脉络,灿然具见”。从这首次韵诗来看,可以说,金正喜理解了翁方纲诗学的真正精神。翁诗是用宋荦(1634—1713)《刊补施注苏诗竟于腊月十九坡公生日率诸生致祭》*宋荦原诗载《西陂类稿》卷16,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3册,第174页。诗韵。其诗大量运用典故,经史子集,信手拈来,打成一团;然而细细读过,则其层次脉络,历历分明。全诗可分三段,首段谓邀请诸位友人集苏斋作坡公生日,谈论宋荦家旧藏东坡笠屐像;次段谈宋荦的西陂图,希望得到瓣香苏门的残膏剩馥;末段申言,王僧虔的倚柱法下开苏轼,今人师承苏轼,应像书法上师承王羲之《稧帖》、《官奴帖》一般,孜孜不倦,努力追求。
金正喜次韵翁方纲诗也可分三大段,第一段“宝覃何如称宝苏……一席笋脯追欢娱”,写自己的宝覃斋与翁方纲的宝苏斋后先相继,成就一世佳话。第二段“昼思耿耿夜仍梦……地角天涯知也无”,写珍藏翁方纲的著述,阅读翁方纲著作,想为翁方纲画像,与翁方纲心心相印,实现天人交流。第三段“樝棃橘柚各酸醎……呕哑啁啾尽庸奴”,金正喜为翁方纲遭受时人攻击辩护,也为自己遭受时人攻击辩护,斥责攻讦者皆无知无识的懒鸠痴燕或庸奴。这首诗可视为金正喜师承翁方纲“肌理”诗学的实践范例。
结 论
朝鲜王朝后期学者金承烈在《阮堂先生全集跋》中说:“先生之学,出天入人,考古订今,淹贯百氏而根柢九经,博综马、郑而勿畔程、朱,务归于义理之精。凡天地之文,律历之数,字纽之声韵,以至佛典、道藏、金石、古器、诗文、书画之真诠单诀,无不会通而各极其趣。”*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附录,《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第199页。根据本文对金正喜诗学宗尚的分析来看,金正喜对中韩传统古典诗学的确能够会通而极其宗趣。
朝鲜王朝后期学者朴汉永(1870—1948)在《石林随笔》批评金正喜崇拜翁方纲云:“金秋史正喜,晚号阮堂,生乎朝鲜正祖丙午,童年受业于朴楚亭齐家之门;楚亭者,近世四名家之一,而博雅于北学。故其所受基础学问,盖有自来,发足不凡,异他纨绔子弟。年二十四,己巳,但以进士出身,随家严酉堂为燕京使,后博访名家,中唯以阮芸台元、翁覃溪方纲为深知结交;然止竟执贽于覃溪门下。秋史之始见覃溪处,仿佛乎苏子由得第于京师,拜见六一居士,想见天下文章尽在于此之景象。是故粤三年壬申秋,申紫霞纬以书状官出使蓟北,秋史绍介覃溪,极称其广大教化主,见访一翁以外,不足多于诸名家云。是秋史之主观尔。”*朴汉永:《石林随笔》,《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1册,第9579,9579—9580页。该文标点有误,本文引文已代为校订。又评价金正喜的文学成就说:“若评秋史之文学也,文不伦渊泉(洪奭周)、台山(金迈淳),诗有逊四家(李德懋、柳得恭、朴齐家、李书九)及紫霞(申纬),其为书牍,浸沁苏黄题跋,欲窥东晋门风,特以金石书道传钵于覃溪,有能出入欧、褚之间,实为半岛书学大家,是其受覃溪之恩深也欤?”③朴汉永:《石林随笔》,《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1册,第9579,9579—9580页。该文标点有误,本文引文已代为校订。朴汉永认为金正喜专师翁方纲,未能转益多师,故影响了其诗学成就。
依据本文的材料和分析,可知朴汉永的批评不够公允。金正喜虽然深受翁方纲影响,其诗学和诗作的视野却相当开阔。他对翁方纲“肌理说”的精神实质“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有深刻理解,其诗学与诗作也具有转益多师和擅长综合的特质。他的诗既有杜甫的抑扬顿挫,也有王维的清新空灵;既有苏轼的议论风发,也有秦观的柔美婉转;既有翁方纲的学问精深,也有袁枚的性灵活泼*金正喜在批判袁枚的同时,对其性灵诗学亦有所汲取。参看崔日义:《韩国朝鲜后期诗坛接受袁枚诗学之状况》,《苏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他的诗“穷而后工”,如其书法“秋史体”一样,“集众家长,自成一法”,能够转益多师而自成一家。
金正喜在诗学方面的主要贡献是将乾嘉正统诗学观念通过自己的理解而介绍到朝鲜文坛,从而将“北学中原”的主张在文学理念和创作上落到实处,深入人心。在论述诗坛大势方面,金正喜能够充分了解由六朝到清代的“诗法结穴”,表现了高明的识力。在论述诗家修养方面,金正喜结合自身经历,提出“富贵之穷而工,异于贫贱之穷而工”的理论命题。在论述学诗门径方面,金正喜指出了沿波讨源、由“人力”到“天成”的学诗途径。在具体创作方面,他次杜甫诗韵、次苏轼诗韵、次翁方纲诗韵的作品,都能在把握原诗精神脉络的基础上,写出富有特色的诗作。这些诗写作技巧圆熟,不仅不低于韩客四家以及申纬的水准,即使置于清朝的杰出诗家诗作中也能领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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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06
詹杭伦,马来西亚南方大学中文系。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