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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学科所面对的知识状况与体制困境*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人文学科国学学科

景 海 峰

国学学科所面对的知识状况与体制困境*

景 海 峰

作为当代深具活力的文化思潮和社会各阶层调节文化心理与处世姿态的特别方式,国学在今天获得了空前的发展,表面上轰轰烈烈,一派繁荣;但究其根底,实潜藏着巨大的隐忧,现实中多样的面貌和歧义的理解也使之充满了含混性。特别是如何实现其与现代社会生活方式的相融和对接,这在知识境况与制度安排方面还存在着难以突破的障碍;正视与化解这些矛盾,也许是建构一种有深度的国学系统,使之能够根深叶茂、行之久远的必要前提。

国学; 现代性; 知识状况; 教育体制; 学科

“国学”本来就是现代化的产物。如果没有西学东渐和西方文化的强势进逼,没有新旧思想与文化的比照、对峙以及互渗、交融,没有中国传统学术体系的逐步瓦解与现代转型,就不可能有“国粹”意识的出现、“国故”之学的成立和“国学”运动的兴起①我们大致可以把一百多年来的国学思潮分为三个阶段或三种形态:清末民初的“国粹”之学,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国故”之学,新世纪以来掀起的国学运动。可参阅景海峰:《国学:从书本走向生活》,《中国社会科学内刊》2007年第1期。。所以,如果不从近代以来中国复杂的历史背景、不从百多年来中西文化比较的大格局入手,而是简单地、孤立地谈论所谓“国学”,那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许多困扰已久的问题也说不清、道不明。今日所谈之国学,绝不是传统文化的简单回忆和复记,不是清仓查库式的“掏家底”,更不是要完全回到过去的模样。在经历了艰难困苦的探索和现代性的洗礼之后,我们不可能抛开当代来讲传统、漠视西学来说中学,尤其不能够脱离开现有的社会机制来想像未来的系统建构。就当前而言,尽管作为文化思潮和社会风尚的国学已经开展得蓬蓬勃勃,发展势头十分强劲,但作为一门具体的学科要落实在制度层面,与现有的学术境况和体制机理相融合,把优秀的国学理念及其实践活动与现代文明的诸多环节会通起来,却依然是困难重重。

在目前的教育体系和学科建制里面,作为整体的国学形态几无立锥之地。古典的知识系统自晚清瓦解之后,日渐地裂散掉了,其内容基本上是以碎片化的形式镶嵌或者游离在现代学科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近代以来逐渐走向规整化的大学学科体系或高等教育的基本结构,就是不断地专业化、精细化,根据不同的知识目标来对学科加以设计和调整。有些是新兴的学科,不断在生长;有些则是关乎传统的,可能涉及一个转型的问题,即怎样适应社会变化的要求。总体而言,近代以来的大学教育和学科建制,基本上是一个以知识培养为目标的系统,而与古典形态的知识传授及延续方式是很不一样的。它的培养目标就是知识化、技能化的,知识拣择也重在可操作性,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市场之需求。在这样一种运作程序下,其所建立起来的、逐渐凝固化了的体系,是把三样东西叠加在了一起:一套规则,使得这套规则不断内化的一套操练,旨在确保规则所要求的事项得以落实而理性建构起来的组织体系。大学教育及其学科形式,即是这一体系的最为重要的环节,“所有这些规则及其操练成为了我们的第二天性,包括偏离活出的经验,那是为了变成训练有素的、理性的、超脱的主体而不得不进行的偏离”*[加]查尔斯·泰勒,张容南、盛韵、刘擎、张双利、王新生、徐志跃英译,崇明法译,徐志跃、张容南审校:《世俗时代》,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第852页。。这种对于规则的极度膜拜和系统的规划训练是以社会营运作为最高目标的,容不得半点的虚玄。在这种机制的运行和调节之下,现代知识的个性化色彩以及人文要素日渐萎靡和淡薄,以人文学术为主体的传统学科也越来越边缘化,处境变得十分艰难。总体来讲,人文知识是缺乏可操作性的,难以对应市场变化的要求。在系统化的知识规训之中,它往往只能扮演辅助性的角色,缺乏技术意义上的专业性,而难以融入到主流的市场化状态中去。在这种情况下,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或者应用型的社会科学,其角色差别就越来越大,几乎丧失掉了整体知识规训的功能,而只关乎个体生命的成长。尽管如此,在今天的大学里,人们还需要人文学科;或者从教育的理念来讲,人文性是所有知识规训都应该具备的,它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要素,不管是学什么专业,都需要培养这种素质。按照现代大学制度的安排,学科系统实际上与这一理念之间是存在矛盾的,甚至是根本背离的。当然对有些专业训练来说,从表面上看也承认人文的价值理念,但实际上其所对应的目标或者按照市场的需求,只能是从知识和技能的角度出发,而不能依赖于人文性,所以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现在被保留下来的、或者经过知识系统打磨之后的人文学科,它自身也有了很多变形,并不是历史上的古典形态,其自身的传统和内在的力量都在慢慢地丧失。特别是为了适应现代大学体制的要求,它们的外在形式也在不断地调整,以至于常常变形走样。在这样的知识背景和学科状况下,以文史知识为主干、或者近于哲学的“国学”,要想在已经很凋敝的人文学科田园里再辟出一片地来,或者去分得一杯羹,那是何等的艰难!

从现有的学科板块来讲,国学学科的建设目标在于弘扬通识教育的精神,意图打破目前文、史、哲分割太甚的格局,弥补其专而不通的缺憾,以培养跨学科的通才。在传统的教育中,知识人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通儒”,而目前的社会状况和学术环境,哪个门类的知识可能都难以做到所谓“通”的要求,这与传统的古典知识状态的悖逆性是非常大的。现在的知识划分和学科切割非常细密,尤其是随着知识的膨胀和形态的多样化,各个学术领域之间的差别,或者说无形之中所形成的鸿沟越来越大。每个学科门类的下面都划分得非常细,一个小的分支里面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问题域又分成了若干块,而那些专家学者之间实际上是很难沟通的,因为他们所关注的问题都很不相同。在今天的多样化时代和知识爆炸的状况下,已经很难找到知识的统一性,很难把所有问题都归拢到一个基础上来理解,所谓基础本身就已经是很多样化的了。人文学科也是一样,分科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化。受到这种知识类别化的影响,人文知识也走上了一条专门化的道路,所谓“没有大师的时代”就是具有通才本领的知识人变得越来越稀有。传统的知识形态是打通的,甚至没有所谓的分科,只是就着一些典籍,以前辈大师的著作作为论证的基础或者依据,然后不断生长出一些新的论证来。经过现代性的洗礼之后,知识门类的切割成为了常态,每个不同的研究领域,即便是使用相同的材料,读同样的“经典”,其叙述策略、处理方式也是千差万别的。比如说“四书五经”,做历史的、文学的,做语言学的、哲学的、政治学的,他们各自关注的面都是很不一样的。同样的一段文字,从不同的学科视野,或者运用不同学科的理念和方法,在处理的时候,差别还是很大的。在这种情况下,所谓“通”的追求目标,实际上是越来越困难了。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所说的“通”还是作为一种理想化的目标在追求,或者说我们仍需要这样的信念,以保持不同知识领域之间交流对话的可能性。当下的实际状况是,不要说人文学科中的不同门类,就算是在同一个学科中,也是隔行如隔山。比方说中国语言文学下面的八个二级学科,首先是语言类知识和文学类知识的隔膜,做语言学的可能对文学了解很少,做文学的甚至对现代语言学一无所知。在文学中,做古代文学的、特别是做先秦汉唐的,可能对近现代的、晚近的东西不太关注;反过来,做现当代文学的对于古代的知识可能也了解不多。这种情况,在文、史、哲、艺等人文学科中,大概都差不多。在这样的知识状况下,如果要求能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做到一个打通的状态,这显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如今的学者,能够在自己的领域内,即所谓二级学科里面,做到一个比较“通”的状态,那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现代的知识人,大多是专家型的,而不是通才型的,稍微能做到一些跳跃、兼具和跨界,那已经属凤毛麟角了。国学学科的建构,对现有人文学科的挑战,在理念上容易做到,也比较有说服力;但行诸实际,冲破学科之间的藩篱,内容交叉而意义不相重叠,“通”而有度、有据,真正能确立起自身存在的主体性与合理性,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作为学科的国学,既不同于现有的文、史、哲诸门类,但与它们的关系又实在是难以撇得清、离得开。那么,是在现有的人文学科基础上再做一些综合与提炼,还是干脆另寻门径、另找“抓手”?这也是一个难题。现在大家想得比较多的是走经典教育的路,即从经典文本入手,淡化文史哲之间的学科界限,以收恢复古典、通博而精之效,有的甚至还以古典学来比拟和定位国学。实际上,现代性的古典学及其经典教育理念,与中国传统的经典模式或者经学本身是有很大差别的,完全以西方古典学的范式来参比或者想像国学学科的建构,这显然是行不通的。窄而专的古典学所指向的历史维度与当代中国兴起的国学意识不仅是隔膜的,而且关联性也不大。经过现代性的洗礼,特别是意识形态领域内革命性的荡涤之后,我们这几代人对经典都已经相当隔膜了,不要说一般人,就是研究人文知识或学习人文专业的学生,对“经典”的接触和了解也是十分有限的。从文化传承上来讲,经典是带有源头意味的,是现代思想的源泉活水,经典中的很多观念都对我们的当下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是自不待言的。但是,现代教育的路径所累积起来的经验,以及从源远流长的文化中所东掘西取出来的内容往往是片段的,尤其在现代社会比较纷繁复杂的观念形态中,各种思想、各种文化互相交错杂糅在一起,对经典的理解并没有一个系统的或者是追根溯源的意识,这就需要我们重新厘清经典的意义,重新考虑经典教育的可能方式*关于“经典”的当下理解和经典教育在目前的状况,可参阅景海峰:《经典的原义及其扩展性——以儒家经典诠释为例》,《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也就是说,以哪种方法把经典的意义恢复起来,还是一个有待探索的问题。就目前的实践来看,经典教育大致有这么几个路向:一个就是回到传统,用古人读经的办法来对待经典,试图原原本本地回归到经学,甚至把对经典的熟悉和接触提高到了如何做人的高度,对人与经典的关系想像有一个理想与融洽的状态,对此抱着很高的期望和要求;另一个就是回到经典本身,尽量客观化、知识化,不带个人意志的偏好,取中性之研究态度,保持学院派的严谨性,从当代的学术视野和问题意识出发,与现代的学术形态保持一致,和西方的汉学研究能够在同一个平台上交流;更多的人则对经典教育的目的性感兴趣,就是考虑如何把经典的内容与当代社会中有价值的东西结合起来,而不是简单地回到经典去。他们对经典教育往往有一种期许和要求,即怎样适应乃至符合今天社会的需要和想法。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或国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定位来讲,今天的人们对于经典的理解以及处理经典的方式,肯定跟古代的人是不一样的。在现代学术研究中,难免会掺杂西方的价值立场、观点方法和治学手段,用不着一说读经典就想着如何回到古代的理想状态中去。我们还是要强调经典教育的时代性,要与今天的学术状况和知识形态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才能把古典的资源转化成为当下的源泉活水。以经典教育为抓手的国学,如何能与目前的大学教育和学科形态有一个比较有效的结合方式,这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否则的话,也很难指望单靠经典教育的路子就能够把国学学科建构起来。

国学学科所面对的困境,是知识状况之困,亦是体制安排之困。在现代化的教育系统和学术方式下,如何最大限度地容纳中国学问的内容、体现中国文化的特色、唤醒成人成德教育过程中中华文明的优良意识和传统,这是目前应该做、也可以做到的。任何抛开现有系统而“另起炉灶”或者“彻底置换”的想法,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也是根本行不通的。所以,建设国学学科首先要正视当下的社会环境、知识状态和教育体制,理性地分析其中的问题所在、矛盾所在和结症所在,以寻求突破的可能路径;而不是随顺社会上的一股热潮,一味地自说自话,不管不顾现实的情形,那很可能就变成了一厢情愿,对国学的学科建设反而是不利的。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2017—05—15

景海峰,深圳大学哲学系、国学研究所(深圳 51806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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