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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学科的“国学”*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经学学问古典

陈 少 明

作为一个学科的“国学”*

陈 少 明

“国学”能否成立,要害在于它的目标,真正有讨论意义的是知识分类的合理性问题。国学指中国传统的经典之学。把本国的经典之学称为国学,这是我们的便利。作为学科建设,国学属于人文学科。同其他人文学术一样,国学是基于理性的思考并由此形成的相应的学问体系或知识规范,是一个开放的知识研究或学问系统。国学的核心价值,在于理解中国文化中“文”的特质。建设国学学科,是文化自觉的重要表现。

国学;学科;经典之学;人文学科

“国学”能否成立,问题的要害在于它的目标。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学问领域,则争论并非重要的环节,因为有治国学抱负的人,把经学或子学当国学做,没人可能压制你。如果作为“学科”,也即在现行教育体制中,确定一个类似历史或哲学的类别,并列入学科目录,成为聘用师资、招收学生或争取拨款的依据,问题就很不一样。它涉及价值取向、知识分类,以及背后那不能明言的利益之争。我认为,真正有讨论意义的是知识分类的合理性问题。不过,澄清某种立场方面的误会,似乎还是必要的。

撇开“国学”这个词的历史渊源不讲,今日的反对者中,有以为国学的“国”字,意味着政府或者官方,其目的是建立一种凌驾于其他知识之上,类似传统经学那样的学问,因此,它不是学科而是意识形态,其存在将与学术自由的理念冲突,故极力予以批判抵制。与之类似者,是另外一些人,他们担心设立“国学”会与马克思主义学科的领导地位,构成竞争性关系。后者与前者不同,其反对的动机,不在争取学术自由,而在维护意识形态的纯洁。但两者对国学的“国”字,理解出奇地一致。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个别国学倡导者,也是这样理解“国”字的意义的。有人甚至还会以为,研究“国学”就是代表国家做学问,地位就比别人高。这些都是想多了。虽然反对者立场有别,但矛头一致,合起来,足以把它扼杀在萌芽之中。只是,本文试图为之辩护的国学之“国”,与上述理解无关。简单地说,就如国画或国文的“国”一样,指的是“来自中国历史或传统”的意思。有时候,你也可以用中文、中国画,或者说中学的“中”来指代它。这个理解,至少与国学大师章太炎的观点是一致的。那么,为何不把国学称作中学?原因在于“中学为体”的“中学”,在既有的使用中范围较广,国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故不宜把两者等量齐观。

在进一步的申述之前,我们先对国学做一个抽象或宽泛的界定,即国学指中国传统的经典之学。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它与儒家经学的关系。传统经学的对象不但包含在国学之内,而且是国学的主体。但是,国学的范围不限于儒家经典,它应扩大至四库中的经、子、史三大部的重要文献。其主要文本诞生于先秦—两汉。当然,还有衍生性的文献,包括相关的传记及后来经典性的注疏作品。在价值取向上,国学作为现代学术,虽然尊重文化传统,但不是唯经是从,不能以经义为学问的标准。同其他人文学术一样,国学是基于理性的思考并由此形成的相应的学问体系或知识规范。对其研究,无论切当与否,均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离经叛道问题。

那么,它与文史哲诸学科是什么关系?较直接的质疑是,国学的建立会导致学科建设的重复。其实,这恰好是问题的关键。原因是,现代文史哲诸学科中,涉及中学部分,虽然与我们界定的国学经典在对象上有所重叠,但仔细观察就知道,这三个学科不但没有完全覆盖传统基本经典,甚至可以说遗漏了传统的最基本部分——儒家经学。经学不是其中哪个专业的必修课。进而言之,即便那些进入文史哲视野的经典,其知识或文化功能与传统也大不一样。在经学传统中,《老子》不能与《论语》比肩,但在追求形上学理想的哲学家那里,评价有可能是倒过来。同是讲《诗经》,经学与文学会大异其趣。即便是历史专业讲《春秋》或《史记》,其重点恐怕在于甄别史料,而非传统史家传道的价值与情怀。文史哲学科的建立是西学塑造的结果,当然也是现代中国学术的重要成就,它有理由基于自身的发展从传统经典吸取其发展的资源。但是,如果只有这种分割式的研究,经典承载的文化价值的整全性无形中就会被肢解。设置国学学科,有利于对中国文化进行整合性的研究。

国学的核心价值,就在于理解中国文化中“文”的特质。借助文字,解读文献,阐明文化,理解文明,此即所谓理解“斯文”。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把经典文化看成有机的。例如,经、子、史不只是并列的不同文本类型,而是文化衍生的不同层次。经是古典社会政治生活的经验记录,其制作是一种当下性的行为。传对经的解释,不仅是对经做知识性的介绍与补充,而且是对经的意义的反思与阐述。这种被反思的意义超越经原本的经验意义,是把价值普遍化的尝试。《易》经传的区别,《春秋》经传的区别,都能说明这一问题。子学的繁荣是在《庄子·天下》所说的“道为天下裂”的时代。原本的政治势力式微,固有的社会秩序解体后,具有不同立场,或者拥有不同学问能力的思想群体,在学下民间以后,开始对经所体现的生活及价值(礼与德)的反思。其中,坚持经的普遍意义,为经作传者,正是孔子所代表的儒家。而其他各家,比较有影响者如道、墨、法、名等,不同程度与之拉开了距离,有的甚至采取一种对立的立场。撇开各家的具体社会理想不谈,各家在表达各自的思想时,多采取一种“议”与“述”兼用的方式。这是与经不同的言说,经主要是“录”,用今天的话说,是行为语言及其保存。这就成了两种不同的学问系统或知识形态。“议”是反思的表现,具有概念性的内容,其充分发展便变成了“论”。“述”与“录”的区别在于,“录”是当下性的,“述”是回顾性的,即一为存,一为传,系不同时代的工作。同时,述的内容,不可避免地包括大量的经验情节,即故事。因为它是“议”的依据。除老子外,诸子都喜欢讲故事。《论语》虽然没有系统的故事,但孔门师弟对历史人物的议论,无论是伯夷、叔齐、“殷有三贤”,还是齐桓、管仲,依据的都是他们熟悉的故事。孟子、庄子甚至韩非子也都擅长讲故事。只不过,讲究“述而不作”的儒家,故事追求来自有故。但庄子、韩非就不一样,寓言的情节多为戏说。像韩非子,压根就不相信传说中的故事具有真实性。这种对传统及故事的不同态度及利用方式,成为新的学问类型的重要资源。这就是经典史学的由来。太史公自序声称他的工作是“继《春秋》”,《春秋》虽在六经之列,但已经是子学时代的作品,其言说方式是典型的“述”。只是所述故事不是零星或分割的,而是依时间线索串成系列。这是编年史的雏形,《左传》也藉此而成。太史公书后来称作《史记》,它是纪传体,除其继《春秋》外,很多故事素材也采自诸子。它与诸子的不同,除了与儒家一样对所述故事持信以为真的态度外,就是其言说方式明确是以述为主,以议为辅。或许可以说,子学作品中的“议”发展为“论”,而“述”则发展为史。只是无论左氏还是太史公,其精神传统与儒家关系更密切,所以章太炎径直把他们跟孔子的事业联系在一起。这样说,经、子、史就不只是古典知识的三种形态,而且也是我们古典文明累积的不同层次。很显然,不管上面的论述何等粗率,这个复杂且有自身内在脉络的文化传统,需要一个独立的学科,将其作为研究对象。

至于研究对象范围的确定,则须考虑问题的复杂性。由于中国传统经典内容丰富,它不只是几部典籍,而是庞大且多层次或多阶段演化的文献系统,特别是突破传统经学的界限之后,边界有可能是宽广且有弹性的。因此,可能采取的方式,是借核心—边缘的图式,以前期的经、子、史为研究的核心,其衍生内容,则视其价值或研究的关联程度而定。至少在确定专业科目时,可以采取这种策略。总之,这应是一个开放的知识研究或学问系统。

此外,当我们因文史哲的局限性而提出建设国学学科作为补充时,不是主张把两者对立起来,更非想用后者取代前者。现有的文史哲科系中,与中国经典相关的研究,其功能在于从经典吸取发展各自知识领域的资源,它完全可以继续其即使是“断章取义”的研究方式。至于部分研究对象的重叠,由于视角或方法的不同,不仅不会多余,甚至可以促进知识的竞争,从而推动整个人文学术的发展。以哲学为例,对哲学史研究而言,哲学意义较成熟的,不是经学或子学,而是后来的玄学与理学。因此,同是研究经典,国学与哲学的焦点不一样。交叠研究的领域,绝非徒劳重复的地方。哲学如此,文学与史学则更容易确定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传统学术的某些基础学科,如语言学、文字学或者文献学之类,无论对文史哲,还是国学学科,都是共同的资源。它可以独立,也可以约定俗成寄寓于或文或史之中,其他学科按训练需要选修即可。文史哲不应因此而萎缩,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如哲学史因此而衰落的话,那需要检讨的,可能是它自身的定位问题。

作为学科建设,国学应该属于人文学科。人文学科的特点,与应用型知识不一样,不需要为社会培养很多专业人士。其知识传播则应该通过大学的通识教育渠道,让它成为每个高素质的受教育者素养中的一部分。国学研究要很专业,专业人员主要在学校从事研究与教育,要少而精。而且,学与术应该有分别,不要把书画、饮食、武术,以至风水、占卜,跟学问混为一谈。后者也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国学不等于可以网罗整个中国文化。其中有些重要的内容,如医学(药)与艺术,已建立有专门的学科甚至学校,不必扯在一起。发展国学与中国文化复兴可以有联系,但不要把两者等同起来。学问建设应该是更理智的事业。

至于这个学科应该称古典学还是国学,可以推敲。但我倾向于后者,虽然我们所设想的国学学科,非常接近于西方的古典学。西方古典学是以欧洲为中心的西方古典文明的文化遗产。西学在历史、哲学等人文学科之外,仍有古典学的设立,表明后者具有独立的学科价值,不能用其他知识研究来取代。有人可能会说:有个西方古典学,我们配对一门中国古典学,就像西方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史一样,有何不可?可实情真的不一样。中国哲学史确是模仿西方哲学史而建立起来的学科,但近百年来我们倡导的国学学科,真不是源于模仿西方古典学的需要。不是因为西方古典学启发我们发现自家也有重要的经典传统,而是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寻求文化的自我理解或认同。当然做国学也可以有中西经典比较研究的工作,但千万别因此又落入哲学史研究的窠臼:一边是解释者,一边是被解释的对象;一边是普遍的,一边是特殊的。后者变成证明前者存在意义的例证。这不是解释,而是改造。我们还是就叫“国学”好。

把本国的经典之学称为国学,这是我们的便利。西方人就很难这样做,例如在欧洲,数十个国家分享同一文明的源头,每个国家拥有的经典多一样,用“国”来界定,当然是多余的。中国不只是一个国家,同时还可以代表一种文明。对我们而言,本国经典与中国经典指称同样的对象,国学就是中华文明根源之学。但受中国文明影响的东亚国家,可能就没我们方便。不过,这也是由他们对中华文明认同的程度来决定的。就我所知,韩国有影响的延世大学就有国学院,而其研究对象也包括成为韩国文化重要成分的中国经典。说到这,我们可不要像听到人家为端午节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一样惊讶。

有人还会问,国学如何与西学中研究中国的学科对接?我认为不需要。我们了解自己,与西方了解中国,不是同一个问题。需要不一样,方法也可能不一样,虽然部分可以相互借鉴与学习。在西方的大学里,可能有中文或汉学系,但更多的是东亚系,不仅我们的文史哲被打包,甚至几个国家也要一起打包进同一研究机构。称汉学还是叫中国研究,研究对象究竟是分还是合,不仅取决于认知方法,同时取决于认知目标,甚至资源,包括人才储备与经费分配。我们对其他(包括西方)国家也采取同样的策略。换句话说,我们的国学研究,不是建立在靠西方学科支持的基础上。

建立文化自信,前提是有文化自觉。建设国学学科,我以为,应该是文化自觉的重要表现。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2017—06—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四书学与中国思想传统”(15ZDB005);中山大学“三大建设”专项资助

陈少明,教育部长江学者,中山大学哲学系(广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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