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之死
2017-01-11李晁
房间泛出潮气,很久没有人来过,又是一年春雨季节,外面雷声轰轰,下了几场细雨,不知是窗未关严实还是墙体问题,书房窗下唯一的一块壁纸冒出了黄色斑点,壁纸是日式花卉,淡雅的,那几朵黄斑就像人脸上的痤疮一样,王小姐想到这个不好的词,跟着哑然一笑。
王小姐很想对老苏说,干脆将这里改造一下,改成她的工作室,门口钉一块铭牌,反正老苏也正冷落这里,不如让给王小姐,王小姐还能重操旧业。
上一次来,王小姐还记得,那是小顾来的时候,上个冬天的初雪日,小顾非要来书房看看,王小姐推托不过。小顾算得上故地重游,房间和此前自然有了天壤之别,可小顾无心看,一路去了书房,还问一句,王姐,你是做什么的?一句迟到太久的话。
你猜?王小姐说。
小顾不急于回答,目光只是扫过这四壁墙的书,又凑近瞧,目光在几本书上流连,这才下了结论,你是前辈!
王小姐心里一乐,把我当成老苏啦。王小姐没有当面点破,任小顾看个够,小顾也像身旁没这个人似的,认真翻阅起来,目光一下凝固,那样子,王小姐从未见过,就是老苏在书房工作时,也没有如此神情,短短功夫就已入了神。
王小姐悄声退出去,泡茶,再进来时,听见小顾的嗫嚅,声音微弱,却抑扬顿挫的。王小姐问,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小顾抬头,向王小姐亮了亮手中的书,一册北欧诗选。
王小姐撇撇嘴,没见过你这样的书呆子。
小顾陶醉的样子,让王小姐心中一动。这个时候,王小姐倒想知道一些小顾的事情,比如缘何干了眼下的工作,日后有什么打算之类的。王小姐问出来,可小顾就像没听见,直到合上书,将书准确又小心翼翼地插回原来的位置,再问一句,这么多书,你都看过?
王小姐就咯咯笑起来,傻瓜,哪里看得完啊,你以为我是老苏。
老苏,老苏是谁?小顾困惑起来。
王小姐这才懊恼,这个时候提什么老苏呢,真是哪壶不开!可小顾已经问出口,王小姐也不得不回答,我丈夫。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后,见到小顾诧异的神色,王小姐瞬间有了不祥的预感。小顾果然陷入沉默,好像重新审视起这间屋子来,屋内的摆设也实在和一个女人不搭界,书桌上的烟灰缸,随意散开的名片、紫砂壶、一叠书稿,杂乱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原本是个男人的书房。
两人就此尴尬,好像各怀心事。王小姐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小顾提出告辞,王小姐才从出神状态抽离,你要走了吗?原本王小姐还想让小顾挑几本书带走,可眼下王小姐只是说不出来,似乎紊乱的心跳扰乱了她的行动,并非故意,王小姐身子一斜,向小顾倒去。小顾反应迅速,却也只是用手托了一下王小姐,力道恰到好处,没有一丝逾越。
王小姐是好几天之后才想到要去问一问小顾的,短信发过去,以一种轻松的口吻,类似问候,但没有回音。王小姐就寻思开来,种种事情在心里过一遍,依然没有答案。王小姐忍耐一时,又发去一条,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不该结婚的人?
认识小顾是在上个春天。
小顾是个装修工,年纪轻轻,和叔叔搭伙在城里接活,贴地面和墙面瓷砖,刮瓷粉,为一切下水道做防水,兼顾木工活。反正名片上是这么写的。但主要是小顾的叔叔做,小顾在一旁打下手,因为是新手的缘故,王小姐时常来看现场,不放心似的,有些监督的意味。小顾就是那时认识王小姐的。
原本小顾和王小姐谈不上有交道,王小姐来,小顾只是闷着头,神情里还颇多冷色,倒像王小姐亏欠了工钱。那时王小姐也没多注意这个阴郁的少年,留一头贴头皮的短发,青涩里透着倔强,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来的人。俩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新房要打书柜,四壁墙,满满当当,当打书柜要用的杉木板被陆续运进来,安装的人在比对位置和图纸之后,小顾的态度好像才跟着转变,他没想到这个家和别的家不一样,多了别样的气息。一次王小姐来,小顾一改不与她说话的姿态,贸然问了一句,你家很有钱吧?这句话让王小姐一愣,她追究小顾的眼神,不像是有什么企图的样子,微微镇定之后说,有什么钱,有很多书还差不多。小顾就跟着讲一句,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一闪身从书房里退了出去,留下王小姐不明所以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个年轻人,倒还有些见识。
书柜打好之后,小顾便时常待在里面,王小姐几次来,都发现小顾在书房的身影,一个人对着空空的书柜发呆,王小姐还在背后说过一句,你倒像逛书店来了。小顾埋着脑袋,只是不响,像被撞见了什么。
再一次王小姐来,小顾不计前嫌,主动问,你家都有什么书?王小姐说,怎么,你也喜欢读书吗?小顾就不讲话了,看得出欲言又止,王小姐一时来了兴致,接着又问,小顾只好坦言自己写诗。他认真的样子让王小姐诧异,你说什么?你写诗?再看小顾的神情,有了鄙夷的神色,好像王小姐立刻成了以貌取人的俗人。王小姐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跟着找补说,改天把你的诗给我看看吧。
王小姐是好几天之后才对老苏提到小顾的,她说,你晓得么,我们家那个装修工,小顾,竟然写诗。语气里有惊喜的成分。老苏是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对王小姐的这一发现无动于衷,没有表态,王小姐就不高兴了,你什么态度,兴许是个天才呢。
说到这里,老苏才不免一笑,神情里的淡漠跟晚餐时的菜汤差不多,哪来这么多天才,谁又没有天才?老苏的话一语双关,否定又肯定,一下堵住了王小姐的嘴,王小姐也不知道老苏到底是什么意思。
转天,王小姐再去看现场,小顾也在,王小姐却忘了诗的事,公事公办地各个房间巡视一圈,挑一些惯常的瑕疵。小顾的叔叔从来不说话,你说什么,他只是一旁站着,呆瓜一样回视你。小顾呢,只是躲着王小姐,王小姐还奇怪,怎么今天像做了贼似的?临到走,王小姐才找到小顾讲,你家叔叔怎么回事儿,我跟他讲话,他像没听见一样,你们一家都是木头吗……
小顾听了竟也不恼,只是回答,我叔叔是干活的人。
王小姐跟着冷笑一声,嘁,谁不是干活的人,不干活,难道要等天上掉馅饼?
小顾不再接话,只从兜里掏出一叠纸来,你上次说要看的。
小顾郑重的样子让王小姐不得不收起此前的情绪,接过来,竟是诗稿,满满四页纸,手写而成,看得出精心眷写的痕迹。小顾递上诗作的神情谈不上腼腆或骄傲,有些不咸不淡,是一种你看着办的意味。轮到王小姐不好意思了,心说,还真带了啊。王小姐还想,看几行诗岂在话下。可就着下午的昏暗光线读完,王小姐却有些把不准了,或许小顾在,她压根儿就没有心思去读那些诗,隔壁房间又响起了刺耳的电钻声,王小姐就在那撵人的声音中说,我能带回去吗?
小顾目光如炬,一针见血,你不是读完了吗?
王小姐就跟着讲,这种环境怎么好读诗的。
王小姐把诗稿带走,其实是想给老苏看看,这方面他是专家,王小姐信任老苏的眼光,除了为数不多的作家之外,老苏对谁的评价都不高,但这也是王小姐的担忧之一。
可一连几天,诗稿都摆在老苏书房的桌子上,王小姐每每想问又忍住,她想老苏自己说出来。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王小姐已经开始想象从老苏嘴里冒出的各式批评了,从他掌握的任何角度,但只要老苏一天不亲口对她讲,王小姐连装修现场也不敢去了,怕无法给小顾一个交代。
王小姐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挂念此事,好像她就是小顾的母亲,可她才比小顾大多少呀。小顾今年也就二十岁,这是小顾自己说的,但看样子,要说三十也可信,王小姐自己才二十八呀,可看着却比小顾还小。小顾唯一年轻的是他的眼睛,不经世事的,眸子里透出桀骜的光,冷冷的,就那么无畏地看着你,倒让你退却了。
王小姐再次来见老苏已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王小姐仍住在父母家,老苏的房子,王小姐从来不过夜,总是蜻蜓点水般停留,那是老苏和前妻生活了十多年的老房子,里里外外,哪怕一株花草身上都透着另一个女人的味道,那味道阴魂不散,哪怕王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再浓郁,也敌不过那从墙壁缝隙里散发出的屡屡潮气,那是一只冰凉的手,在你皮肤上一抚而过,阴气森然。
来之前,老苏让王小姐在街边买一份报纸,当天的都市报,王小姐心里还嘀咕一下,老苏可从来不看报的,做了二十年编辑,最讨厌的却是那股油墨味,也算咄咄怪事。王小姐将报纸拢进手提袋里,瞄一眼头版,也没什么大事嘛。
王小姐进门,老苏在书房看稿,台扇呼啦啦地转,王小姐发现书桌上小顾的诗稿不见了,此前她还特意用老苏的茶杯镇着,一来不会被风刮跑,二来老苏容易看见。她将手中的报纸递给老苏,老苏却不接,说,你那个小顾,他的诗登出来了。
王小姐一时怔忡,直到老苏点明,你手里——报纸。
王小姐这才明白过来,有了惊喜一样,也就懒得计较老苏语气里的揶揄之词了。果然,在报纸B7版上王小姐发现了小顾的名字和那组题为《冬天之死》的诗。王小姐佯怒地拧一记老苏的胳膊,死鬼,难怪一直没讲,原来早有打算。老苏这才伸过一只手来,回应似的,在王小姐腰上厚厚地抚了一把,这下你满意了吧。
诗,王小姐自然早已读过,可登出来,效果当然不同,王小姐似乎也品咂出了一些滋味,想和老苏讨论一番,探一下他的口风,又怕他泼凉水,只好不去管他。
再去新房时,却不见小顾的身影,只有小顾的叔叔在,王小姐小心地趟过一地的装修材料,对那个木讷的男人说,小顾呢,他没有来吗?
男人看一眼雇主,眼眶里一道游移的光,说不出来的冷漠,看得王小姐心里发毛。男人操一口雾水方言说,他没来。
男人的话让王小姐一愣,这算什么回答!可王小姐忍住,想着这个男人毕竟和小顾不同,他甚至还不知道吧,小顾会写诗,这一点就够得上王小姐宽容了,也就懒得再对男人的工作挑刺,只是将那份报纸掏出来,喏,你给他,这里面有他的东西。
不等男人发问,王小姐逃也似的走了,走得心里欠欠的。
王小姐是几天之后接到小顾的短信的,王小姐的号码就贴在客厅墙上的施工牌上,业主那一栏里。
小顾说,谢谢王姐。
王小姐就知道是小顾了,于是回,你倒客气起来了,难得啊。
又是沉默,半天没有动静,王小姐就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儿?会不会聊天?
王小姐是晚间接到回复的短信的,只一句话,复制了开头的内容,谢谢王姐。
王小姐心里就长长地“咦”了一声,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事后王小姐感叹,觉得小顾这个人真是耐人寻味,这感觉让王小姐想起点什么。
这之后,王小姐几乎逢人就说起小顾,说,我家那个装修工竟然是个诗人,你说巧不巧?说得多了,连老苏也厌了,揶揄她说,你可是个大伯乐啊!
因为这个,王小姐还真不好意思起来,不敢轻易去装修现场了。可好在叔侄俩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新接手的师傅快要入场。王小姐去办理交接时,没有见到小顾,只有老顾坐在客厅的水泥袋上抽烟,不安的样子,好像急于离开。王小姐隐隐有些失落,这个小顾,要走了,也不来说一声的。
房间换了师傅,王小姐倒不大去了,对新房的期待少了一半。那是两个本地师傅,干活不见麻利,话却多,王小姐一去就提各种意见,对上一拨人的活儿评头论足,说王小姐这里那里被坑了,这里那里又可以补救,言外之意,就是加钱了。王小姐被他们的意见弄得心烦意乱,只应过一句,你们先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免得别人又来说你们!这下才堵住新来的人的嘴,但从此王小姐来,他们只是不吭声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真是要被他们气死了。王小姐向老苏发泄,以前嘛话多,现在倒好,一个个跟哑巴跟吊死鬼似的……老苏还是慢反应,满是同情地望着气急败坏的王小姐,话出口却陡然变了味道,不如你那个小顾吧。王小姐没想到老苏看上去那么敦厚,心眼竟也这么小,于是气更不打一处来,是呀是呀,小顾不知比他们强多少倍!
怎么个强了?老苏的目光在眼镜片后闪烁,老狐狸一般。
王小姐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眼前的男人了。
不是老苏真假莫辨的醋意,王小姐倒还忘了小顾,想起来时却变得模糊,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小顾,如今又在哪里,在哪户人家进出呢?他的号码还留在手机里,王小姐却从未想过要拨打,只是想起,觉得小顾那么孱弱一个人,如果不写诗,会活得更开心吧。
有一次王小姐要去看演出,老苏单位发的票,《卡门》,西班牙来的弗拉明戈舞团,有多余的票,位置靠前。王小姐就想起小顾来,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可思量了半天,王小姐也没想好要不要拨那个号码,座位连排,如果小顾跟着他们去,不知老苏会怎么想,但要放弃,王小姐又觉得可惜,剧团远道而来,在全国巡演,只在本城停留两日,过了就没了。
直到开演前一天,王小姐才决定暂不顾及老苏的感受,这么贵的票价,浪费简直暴殄天物。王小姐给小顾打电话,此前王小姐还担心,小顾可别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她希望他还在这城里,可等揿下那串号码,就像应验似的,电话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小姐有一瞬的怅然,但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久不见,兴许别人早忘了她,她算什么呢,一个雇主而已,充其量算一个热心的雇主,除此之外,她和小顾就什么都不是了。面对这个结果,王小姐多少有些死心。
紧接着,王小姐也不是王小姐了,她在这个秋天成为了苏夫人、苏太太,新名号是老苏圈子里的人给的,似乎转天大家的称谓就变了,商量好似的。王小姐却不大乐意,想起聚会上好几道耐人寻味的眼神,便对老苏抱怨,苏夫人苏太太,好像我有多老你有多大的官似的,再说,我这个苏夫人也是个二手的,谁不知道他们也这么叫上一任……
婚后的日子,不见波澜,只是老苏难得地陪王小姐去了一趟日本。去的时候是年前,天寒地坼,没什么玩头,至少老苏兴致不高,有时看见他寻一处吸烟处急得跟什么似的,王小姐也跟着提不起劲儿来。而等匆匆回到家,老苏就跟虚脱了一样,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整个人松懈下来,王小姐上去腻味,老苏也像没了胃口。这哪像从前的老苏啊。王小姐想。那时的老苏真是魅力无限,在咖啡馆露台上抽烟的样子,那么优雅从容,与众人对谈更是独到敏锐又不乏幽默,虽然王小姐对很多事物漠不关心,却也常常听得悲喜交集,血液在周身急速循环。这样的老苏,符合王小姐心中一贯理想丈夫的模样,儒雅又不失血性。他们的结合自然不顺利,但老苏从不抱怨,哪怕前一秒还在屋里冒着炮火前进,但来见王小姐,发型照旧是一丝不苟的,一如往常谈笑风生。可转眼,一切风光都变了。开始王小姐还觉得老苏定是累了,人生变故,接二连三,就是块铁也不免变形,可好些日子过去,老苏还是那样,王小姐心情难免郁结,也才知道老苏这么懒的,回家来,公文包一扔,躺上沙发,连啤酒罐都恨不得让王小姐拉开递到跟前,袜子更是能持续穿上一个礼拜,直到屋里飘散出一股浓郁的汗酸味,也不加察觉。王小姐让他自己闻,老苏却说一句,你怎么不早讲。这倒成了王小姐的不是了。可这都还是小事,接着的是话语,明显变少,你和他说点什么,他总是半天没有反应。王小姐将自己的设计作品再拿给老苏看时,老苏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家里的一应事物,从不过问,反而嫌王小姐拿些小事来烦他。从前老苏还做得一手好菜,招待王小姐时,连她主动折菜也不让,一个人咣当咣当,菜就上了桌,讲起吃来,也是头头是道,可如今连厨房在哪儿都不晓得了。有时刚坐上饭桌就哈欠连天,这让王小姐诧异,问老苏是否不舒服,要不要去看看?老苏也只是摇头,甚至有些不高兴。晚上生活更是草草收场,王小姐兴致还没来呢,老苏已经快要睡着了。早上王小姐起来,总发现浴室里结成团的发丝,与日俱增。
王小姐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老苏,如此疲态,床上床下竟一种模样。王小姐还试着和老苏分房睡了几晚,老苏也像没意见似的,照常相待,目光里流露出宽容一类的意思,开始王小姐还觉得这是老苏身上难得的优点,可以用来傲视其他姐妹了,可如今看来,竟是另一番况味。王小姐连找个抱怨的人也不能。
也许该有个孩子了。王小姐想。
可结婚前,老苏就约法一章,明确说过,不要孩子。对孩子的态度就像《黄金时代》里的鲁迅,“孩子偶然看看是有趣的,但养起来,整天在一起,真是麻烦得很。”那时的王小姐听老苏的话总是左右有理,觉得那里头充满着对生活的超然见解(她也是可以不做母亲的呀,做母亲多麻烦,操不完的心),可这时王小姐才体会到那超然背后的力量,也不过是淡,毫无生机近乎厌世的淡,淡如凉水,就好像她和老苏一结合,中间许多年的岁月也跟着提前度完了。
王小姐竟觉得自己成了上一任苏太太。
很明显的例子,老苏从前爱待在书房,吃茶午休甚至做爱,都在里面完成,而如今换了新的房间,老苏倒不大进了,像买了半生的水果,要放一放的。王小姐呢,却一反不进书房的习惯,开始频繁进出了。王小姐来也不为了看书,这么多书,又从何看起呢?王小姐来只是觉得这里不像是家,隔绝了家庭的味道,有些像办公室或者咖啡馆。王小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书房的视野不错,午后的阳光能瞬间铺满整间屋子,王小姐就时常躺在靠窗的藤椅上,手边随时合着一本书,看满室的光线和飞舞的灰尘,发呆般度过一个个老苏不在家的下午。
这样的时刻,王小姐倒想起一个人来,想翻一张旧报纸,却发现早已不在手边。那个人让王小姐想起另一个人来,也是那样的古怪性格,一径痴傻,不知拐弯,说话间就能呛着人。王小姐那时年轻呵,心高气傲,俩人分分合合,最终那人留下一句,我走了。就真的走了,远赴日本,再也没有消息。
王小姐沉湎在回忆中,电话却冷不丁进来,一串陌生号码,王小姐不大接这类电话,何况是这时候。王小姐伸手想摁掉这个恼人的电话,却不想误摁到接听键,屏幕上的秒表即时转动,开始计时,王小姐只好恨恨地将耳朵靠上去。电话里是个年轻的声音,带些方言,王小姐有几分熟悉,她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也就全然不顾对方的开场白,只是莽撞地问,你哪位?
一个声音幽幽地传来,王姐,我是小顾啊。
王小姐愣怔一下,不敢相信,掐一把自己,千真万确。王小姐激动起来,是你啊,你声音怎么变了?王小姐记得小顾是说普通话的,还蛮标准,这让他在那拨装修工里卓尔不群。可这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王小姐一时也不敢相认。
你还好么?王小姐跟着问。
小顾就是这样,从不回答这类客套问题,有问题只是明说,能请你吃饭吗?上次没来得及感谢你。
感谢我?感谢我什么?王小姐确实忘记了很多事情,尤其在这恹恹的冬日午后。
诗,那些诗。提到诗,对方口气开始变得柔软。
王小姐想了起来,跟着莫名一笑,声音在不大的书房里回旋,王小姐说,你还记得啊。王小姐还想说,有什么可感谢的呢。可小顾接着说,我在你家楼下。
王小姐就顺着窗口往下望,可楼层太高,加上天气的缘故,王小姐看不真切。这时,王小姐也才发现,外间竟飘起了雪霰。
这个小顾,冒冒失失的,请什么客呢?王小姐皱起了眉,想起此前与小顾的交往,多少有些隔膜,说到底,她又了解他多少呢?
王小姐在房间不动,拿不准该如何行动,小顾的短信就又了钻进来,不好意思啊,王姐,突然请您——
王小姐这才被打动,对方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王小姐决定大度一点,见一面又何妨?
王小姐兵荒马乱起来,匆忙照镜子,快速化妆,王小姐太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手竟变得生疏,然后反复看,从各种角度,确保镜中人依然仪态万方。此前电话里小顾说什么也不上来,王小姐只好去见他。电梯下行时,王小姐还想,这是怎么了,明明心情不美,可小顾一来,整个人竟兴奋起来!王小姐还在心里叮嘱自己,就见一面,坚决不吃饭,再说,哪有雇工请雇主吃饭的,成何体统嘛!
王小姐看见小顾,果然就站在单元门前的花坛旁,这么冷的天气,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脸上的气色和他的衣服一样单薄。王小姐刹那间将他认作了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天气,如此这般的背景里,那人站在王小姐宿舍门前,一个沉郁的影子,那时王小姐保研成功,正风光无限,而他却带着一个暗影和一个比暗影还要深沉的消息出现。
见王小姐痴痴地站在那里,用一种迷离的目光打量自己,小顾不知所措,涨红了脸,率先打破这沉寂,说,王姐,我拿到稿费了。那样子,倒像稿费是施舍来的。
王小姐这才回过神来,嘀咕一句,怎么才拿到?能有多少!后一句王小姐话到嘴边,没有讲出来。
这样的天气,王小姐是真的不愿出门,心情郁结,就像当年她的那个决定,你走吧。王小姐想起这是她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王小姐刚想摆出拒绝的姿态,小顾的脸色就骤然改变,像凉水泼在热铁上,嗤的一声,有了回响。俩人沉默一时,杵在那里,像极了风雪中一对雕塑。王小姐见小顾局促的模样,心里有了片刻不忍,盯着一言不发的小顾,说算了算了,我请你吧。
小顾只是摇头,许久不见,他的头发又冒出了半寸长,上面挂着细碎的雪霰,看上去倒像个小老头了。王小姐一下觉得栖惶,好像亏欠了对方,王小姐终于点点头,好吧好吧,随你了。
王小姐跟着小顾出了小区后门。眼前是一片老旧居民区,从前是纺织厂的宿舍,王小姐的一个姨妈就住在这里。王小姐还记得这里叫谢桥路,从前老苏陪她来时,喜不自禁,念过一句“梦也何曾到谢桥”,美滋滋的,毫不为周围环境所动。福苑小区一式的园林建筑,可隔了一道黑铁栅栏,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黑乎乎一片,放眼望去,一棵树也没有。路边低矮的门脸里经营着不起眼的营生,卖炒货的、破烂的书报摊、污迹斑驳的五金店、更加污迹斑驳的早餐铺和一眼望去连把剪子也没有的理头屋,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就连这路上的地砖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凹凸不平,王小姐的高跟鞋踏上去就像踩着了一条船,王小姐要时刻提防地砖边缘涌出的污水。王小姐不免嘴角一动,说,吃饭选这里,也真是个好地方——
小顾不好意思似的,只顾直冲冲往前走,并不理会身后不情不愿的王小姐。说来也怪,小顾不在时,王小姐想到他算得上心平气和,可一见到真人了,王小姐的脾气只是忍不住,怎么遮掩也没有用,总要爆发出来,就像,就像对那个人。
王小姐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王小姐一路蹙着眉,短短一截路走得十分辛苦,小顾却早已在巷子转角处站定,正用爱莫能助的眼神望着身后一摇一摆走得娇气袭人的王小姐,王小姐再抬眼看时,“天作之合”几个大字就在灯箱里亮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
小顾点头。
王小姐就说,小饭馆叫这么个名字,也算莫名其妙——
“天作之合”是家快餐店,类似蒸菜馆的馆子,十来只铝合金盆一字排开,里面盛着仍冒着热气的汤菜。小顾没有顾及王小姐的议论,进门便问,想吃什么?王小姐心里就好笑起来,想,就吃这个,跟食堂似的,哪来这么大气势?可话出口却变成,随你好了,我只要汤。王小姐看了看几只沙罐里的汤,竟也有四样之多,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儿。
店里已有一些食客,有两位竟还和小顾打了声招呼,但见王小姐在,一些话就显而易见的未出口。直到坐定,王小姐才没话找话讲,你常来这里吃?
小顾点头。
因为环境,或许还因为彼此身份,这顿饭多少吃得沉闷。王小姐试着喝了两调羹冬瓜汤,汤里满满的味精味让她皱眉,小顾也吃得不紧不慢,王小姐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在,他怎么好狼吞虎咽的?再说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有一副好胃口的样子。王小姐知趣地没有打扰他,只将目光丢得远远的。外间雪已经名正言顺下了起来,天更暗了,但王小姐依然从小饭馆的窗口望见了自己在二十八层的家,阳台裸露出来,黑洞洞的,也像在进食。王小姐这才想到,小顾常来这里吃饭,也会看见的吧,想到小顾的目光偶尔会望向这里,王小姐的心就莫名抽动起来。
见女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顾也无心吃什么,更不敢问,只是完成任务一般,刨两口饭,跟着双手一摊,抹一把嘴,说,吃好了。王小姐这才把目光收束回来,瞧眼时间,不过一刻钟,这顿饭倒也吃得快,太快了一些。见桌上还剩着大半的饭菜,王小姐又抓住机会,撇撇嘴说,就你这饭量,还干活呢,我看你——倒像个女人。说着王小姐自己吃吃笑起来。小顾却全然没有反应,整个人又痴傻起来,半天才惶惶然冒出一句,以后再请王姐去好地方。
好地方?怎么个好法?王小姐故作认真地问。
小顾果然讲不出来,脸开始潮红,跟着才憋出一句,能去你家看看吗?
王小姐没想到小顾竟会提这么个要求,刚才她让他上楼,他还不去。王小姐这么表示之后,小顾就又说,我想去看看书房。王小姐跟着身体一颤,太多事在心中闪回。可表面上,王小姐还是说,书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书嘛,书店还多呢——
小顾就接着说,那不一样的。
王小姐后来回忆自己竟应允了小顾,想起他那句,那不一样的。可到底怎么不一样,王小姐想不明白。王小姐还对老苏说到了小顾的到来,可老苏还是那样,推一推眼镜,依旧慢吞吞一句,哦,是吗,他怎么样?
李晁,作家,现居贵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朝南朝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