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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词里的村庄

2017-01-11王新华

天涯 2016年6期
关键词:赵庄村庄

猪、马、牛、羊,草垛、石磙、水塘、槐树,二狗、大爷、队长、媳妇,杀猪、赶集、割麦、过年……这些词语,都是村庄上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算是小词。还有一些东西,它们与村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却主宰着村庄的自然和人文生态,它们是一些大词——

村民自治

过年回家,走进房间,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是一叠烟盒大小的纸片,水红色的。父亲放在这里的。这是几张选票。我们家的六口人,都是成年,却只有父亲一人在家。

不知道这是一次什么选举。人大代表?村长?我国农村现在是村民自治,村长不是官,是村民的利益代言人,由全体村民直接选出。不是官,为啥总有一些人在争呢?

这一沓选票,像春天里的一把辣椒苗,干枯在这里了。我却没觉得可惜。妻子是台资企业里的清洁工,那一天她说,台湾选举,台湾人都坐飞机回去了。我有些惊讶,选举,有那么要紧吗?现在想想,那时还在家里,我好像也没有填写过什么选票。有一年冬天在村头开会,搞什么选举,发选票的时候,好多人都不接,说选啥选,上头都弄好了。发不出去的一堆选票,管事的就找一个人,指派他怎么划,划了半天还没划完。头缩在毛领里的村长急了,快点快点,冷死了!

扶贫开发

这些年来,中国有哪些贫困地区?有多少贫困人口?每年又成功脱贫多少?这些,只要跟电视没有完全绝缘,你就会知道,在一组组数字面前,贫困面就像春蚕吃桑叶一样在迅速缩小,毫不含糊。

我们这个叫作赵庄的村子,属于国家级贫困县,地处黄淮平原,又摊上了持续多年的黄淮海开发,还沾着大别山革命老区的边,扶贫开发的力度应该是不小了。

在赵庄,这个长达三十年的过程中,能够看到的,就是修了一座一庹多长的小桥,打了两眼机井。机井在那,谁家要抽水,就带着自己的电线、潜水泵、送水带,夜里睡在那里看着,抽好了就全部收回。送水带的长度是有限的,够得着机井的地块有多少?

在这之前,赵庄曾有三眼机井,水渠、水泵配套齐全。这都是1970年代农业学大寨留下的。后来地分了,这些东西一家一户就不好使用了。电动机、水泵被人卖了;电线被风吹倒也没人扶,电伤一个劳力、电死一个小孩儿,最后被人割走;水渠被人一点点犁掉;机井在谁家地头也嫌碍事,都被一个个填上了。

但是,扶贫开发的工作终归是要有成效的。据说,赵庄十年前就属于小康村了。

新农保

我们家六口人,现在都有保险了。

据说,新农保在全国已接近全覆盖。现在加一个“新”字,显然是曾经有过“旧”农保。四十年前(1974年)春天的那个晚上,娘突然妇科大出血,村里人把她往外抬,娘对俺大(爹)喊叫着,他大啊,你把小孩儿都招呼好,我不中了……娘被抬到公社卫生院,紧急抢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又好过来了。娘出院以后,俺大到大队开个证明,到公社民政助理那里批了十五块钱,渡过了难关。这点钱是国家工作人员半个月的工资,现在看,也是一两千块了。

一家人都有保险了,我却没有一点感觉。也许是因为除了老父亲,我们都在外地。在外面,一家人看病每年都是万儿八千的,也没有报过。八十高龄的父亲这些年在家也没害过啥病。除了交费,我们跟医保还没发生过关系。

过年在家,那天晚上我跟邻居干丁闲坐,叙到医疗费报销。干丁说:啥医保不医保,上头八把,底下四掐。这里的“掐”字是两手合围,这句土话是说,两头一般大。干丁说,你现在能报销了,他让你多花钱。他今年得阑尾炎,让村医挂了几天针没用,在县医院做了手术,报了百分之七十,自己还掏了一两千。干丁过年都七十了,还在工地上爬高上低地做着小工,这一两千可是大钱。

新农保除了医保,还包括养老保险。这一块,我家已经受益了。现在,父亲每月可以领取六十块钱。那一天说起这个事,八十岁的丈母娘说,政府是傻了吗,还给老百姓钱?一年七百二十块钱,让这个交了一辈子公粮的老农妇受宠若惊了。她不知道,她的邻居,那个村学校的退休教师,一星期就拿她一年的钱。

计划生育

这总叫人想起一场场暴风雨。电闪雷鸣、房倒屋塌。

那时,我的一个表姐,第几胎怀上以后,表姐夫在屋房里挖了一个地窖,上面掩盖起来,一有风吹草动,表姐就就地隐蔽。后来突击队半夜进村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不够安全,表姐就挺着肚子,从冰冷的围沟里突围了,终于又收获了一口人。

现在我打工在外,身边的老乡都是拖家带口,知名道姓的也有上百号。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回到村里,再也没有听到计划生育这个事了。

是村民的思想觉悟都提高了吗?显然不是。这些年,我的离开村庄的老乡们,有人犯罪被判了刑,有人赌博倾家荡产,有人给有钱人养着私生子。他们在计划生育方面“守法”,是因为养不起了。生活的重担让他们冷淡、阳痿了。现在,政策已放开二胎,要鼓励他们生了。

专业合作社

赵庄的地片上,有一个红薯专业合作社。

这些年,政府一直是在催促着农民致富。初分地的1980年代,叫的是“专业户”,好像所有的农户都可以去种菜、种药材、养老鳖,挣大钱。那一年,闻香花大价钱从“致富带头人”那里引种了一块桔梗,到了秋天一地的桔梗挖出来,刮皮、晒干,白花花的一大堆,却没人要了,后来闻香跟我说,那东西烧锅,起火得很。到了1990年代,又有了“公司加农户”,“产供销一条龙”。那一年,开小四轮跑运输的舅哥致富心切,请劳力一下子养了两万只鸭子。他是白手拿鱼,先从县公司拿来鸭苗、饲料,鸭子养大了再卖给公司。鸭子养到半大,饲料却没有了,一圈鸭子饿得炸了把,死的死,逃的逃,遍地都是。舅哥一合计,这一场下来欠了人家十来万,一辈子也翻不过来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两口子带着几个孩子,从地面上蒸发了。

现在的这个专业合作社,是过去的升级版,它是租用农户的土地栽种红薯,用红薯粉做粉条。我家的十亩地就给了他们,一亩地一年六百块。

我见到过当地报纸对这个合作社的宣传。从联系的农户、红薯的种植面积,到总产值,那些数字至少都多了一个零,相当于当年的亩产万斤。

可以说,今天很少有人有能力种地、种粮食,除了村庄上那些没办法外出打工的人。可是,就是还有一些响当当的大户,他们的经营,顶好就是保本。他们的生存,靠的是当地政府的补贴。

腊月二十七了,合作社的地钱还没有给。有的人家跑了好几趟了,最后的答复是,等过罢年。年是一道关,一过去就算了,至少要再等半年。

到这一天了,家里还等着用钱。我只得给主任打电话,讨要十亩地的六千块钱,我一报上姓名,他说,钱随要随有。这叫我想到,他还要跟我谈地的事。我家的那块地紧靠着合作社的围墙,过去已经谈过了,他想让我永久性地流转出去,他以合作社扩建的名义,盖房子卖。看到我爱理不理的,他说:地在你手里没用,只能种几棵庄稼,交给我们才可以运作。

农业现代化

那个时候,赵庄所在的大队比较先进,已经有了几台东方红拖拉机,带着犁耙,还有播种机、插秧机,农业生产起码是半机械化了。这个只有一千多人的大队,每年可以上交国家一百万斤公粮。后来土地一夜之间分到了户,大块地变成了裹脚绺子,这些大家伙就没法用了,只能停在那里风吹雨淋,后来有人确信已经成了一堆废铁,就把它们拆卖了。

一家一户种地靠的是老牛,这个阶段我家先后招呼过四头牛。后来有些人家嫌牛脚步慢,就添了手扶拖拉机。现在,村庄上没有了一头牛,没有想到的是,手扶拖拉机也早已成了废物,在角落里蒙着灰尘。现在的庄稼,都是拿钱让外面的机器收种。

现在,赵庄的四百多亩土地已经无法靠自己生产了。牲畜没有了,秸秆完全靠就地焚烧,管也管不住。整个村庄,看不到一个粪堆,完全靠化肥。也没有一个人再扛锄头了,全靠打除草剂。水稻、小麦、玉米这些主要农作物的种子,全部得买,只能种一季,再种就没有收成了。十几年前我在家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时的种子主要是自己留。比如小麦,要想留哪个品种,收割之前,先把那个田块里(有时取半块)的个别杂穗择掉,单割单垛单打,扬场的时候,取上风头籽粒饱满的,灌上几袋子,妥善保存,这叫提纯复壮。一个品种,能使用多年。看到谁家的品种好,也可以跟他调换,一斤换一斤。

那个时候,我家的十几亩地里种有小麦、玉米、红薯、棉花、大豆、花生、芝麻、烟叶。我在红薯垄沟里套种玉米,它们植株一高一低、成熟期一早一晚、一喜湿一耐旱。这样可以充分利用空间、光照、水肥和生长期,提高复种指数,增加总产量。

现在,就是还在家里,我也不会这样弄了。有这个精力,干一天小工就抵一百斤粮食。

这几年,赵庄的村口有了一个小卖部,那里有一个棚子,下面摆着几张桌子,一年到头都有一些人在那里打牌,地里却是空荡荡的。现在,机械、种子、化肥、农药这些农资的大量使用,比起当年的农家肥、精耕细作,究竟哪一个更科学、更现代化?

在一些人眼里,这些,可能都不是农业的现代化。他们追求的现代化,就是赵庄的四百多亩地,或者再加上邻村的几百亩,合并成一个农场,由一个老板来耕种。

耕地红线

那天晚上,在工地上干活的妹夫来到我家,他说,家里有人打电话,想要他家的那块四亩地,盖房子卖,三万块钱一亩,管给他吗?

盖房子不是种玉米,给了他,啥时候也要不回来了。我犹豫了片刻,却说:管给他。

这些年,我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片刻之间是一种反感,像是这人要抄我的老窝。这也不过是一个农民本能的反应,随即就被理智所修正。这些年坊间一提到困难群体,就是城里的下岗工人、农村的失地农民。说这些话的,都是一些好心的外人。他们并不知情。对于农民,他们的困难其实并不在于失地,而是土地没有得到好的价钱(补偿、安置)。我们看到,苏州地区的失地农民,日子都过得很好。手里有地没地,差不多。自从走出村庄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已经破产了,只是农民没有失业一说。但是,土地的意义还是存在的,这主要是在精神方面,一间破房子跟一块地,才是他们身后的一个家。要想种地,即使是在免税的今天,一分钱不拿都能找到一块地。我家的三块地,两块给了合作社,合作社靠政府扶持,一亩地一年六百块。就是减一半,我也只能给他种。另一块地,这些年就是让人家白种着,分文未取。三万块钱一亩地,在我们打工的地方还买不了一个卫生间,却是个好价钱了,就是以合作社的这个当地最高租金,也要五十年,整整一辈子了。

现在乡村的公路边上,几乎每个村子都树有一个醒目的大牌子,上面是基本农田保护示意图。图上的地片,属于高压线,神圣不可侵犯。可是,日光和风雨已经把它冲刷得一片模糊。在外人看来,保护耕地就是保护农民。其实,今天土地的主人已经悄悄反水,卖着自己的土地。钉子户所捍卫的,只是自己心中的价码。

新农村

面对赵庄,我的感叹与其说是来自于空间,不如说是来自于时间。三十多年了,赵庄的人还都生活在瓦片、檩条搭建的平房里;赵庄的地面上,还是没有一步水泥路。

可是,时间并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停止。今天的赵庄并不是一个传统村庄的活标本。当年宅盘上的各种果树,以及槐、桑、榆、柳……几十种土生家材树,早已不见踪影,取代它们的是速生的杨木,十年就能砍倒卖钱;由于再也没人自发地清理(淤泥是一种肥料),赵庄的围沟、港汊、水塘已经全部淤积,不能蓄水;世代延续的菱、藕、茭白,以及各种鱼虾全部消失,能看到的是疯长的野草和无法消失的垃圾;猪、马、牛、羊也相继绝迹。赵庄的路过去叫生产路,三纵三横,能跑大拖拉机,土地分到农户以后,这些路都被小步犁削得豁豁牙牙,拉架子车都磕磕绊绊。

表哥家的房子盖到他那个街头四五年了,他们是按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的。常年打工在外,我还没有去过。表哥来拜年,住在平房里,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娘跟舅舅都下世多年了,那里还有几个远门子舅,都是七老八十了。正月初九那天,我骑着电动车拐到镇上割了几块肉,顶着北风去了曹营,娘的娘家。问到了表哥的家,大人这会儿不在,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该是表哥的孙子了。我坐下来了,他们不让烟不倒水,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只是玩手机。这里盖成了街道。这个三层楼,底下是门面房,没有生意,用作大厅,却摆放着粮食袋子,破手扶拖拉机,破桌子板凳,还有一个床铺;二楼用作卧室,有一半房间是在空着;三楼连门窗都还没有,雨水长期飘在屋内,墙壁已经发暗、开裂,有一间用门板堵着,养了几只兔子,一地的烂草、粪便。几年前村庄统一搬迁,盖这个房子,表哥一家腿筋都拉直了,还冒了不少账。我又去了一条街上的几个舅舅家,年轻人有的过年没回来,有的已经走了。走了五户人家,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沙发。这是在镇上。

在赵庄,这几年也有几个人在公路边上开发了一些楼房。地不值钱,房子也贱。几百块钱一平方,有的一套还没卖出去。

联产承包

显然,这一条应该摆在最前头。新时期,或者我们的话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联产承包。现在看来,这一词语具有浓厚的修饰性。它巧妙地隐藏了一个“分”字。分,就是分地、分家、散伙。分地的风声是从河北(我们县与安徽隔一条洪河)传来的,像天边的一阵沉雷,很快,我们这里就下起了暴雨。谁也没有预见到。后院的老韩那阵子还很有些伤心。老韩是当年跑黄水,推着土牛(独轮车)一家人从开封流落到了赵庄的,成了这里的一个社员。老韩掌着生产队的印版,队里打了粮食堆在场里,瞧夜的劳力到场的时候,老韩拿着大印版在粮食堆上印上一圈“合理”,第二天早上老韩过来查过,瞧夜的才算交差。有一天老韩在乌龙港边放一条牤牛,队长会计领着一个人过来,说这牛要卖掉,老韩脸一黑:这么硬实的牲口都卖了,赵庄几百亩指望啥?老韩不松绳子,牤牛也终于没有牵走。

地分了,庄稼人从社员变成了村民,一下子自由了。说是联产承包,你只要不欠上面的粮款,你的地一年到头抛荒长草也没人管。不少人就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说,还是他会办事,各管各,只要能弄到家什就中。过去,社员没有这么随便,总是没日没夜地干。那一年腊月二十九,明天都要过年了,大人们还在雪地上枱土坯盖仓屋。那个一月的隆冬,从墙上的小喇叭里听到周恩来总理去世的那一刻,天还没亮,我还在床上,父母已经吃过饭,拉着架子车出门了。冬天没有水,社员们在清理乌龙港(一条河),把那些泥土垫到低洼易涝的地块里,“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现在,不管是响亮的种粮大户、专业合作社、土地流转还是农业现代化,显然都在指向一点:土地集中。这不能不教人想到,赵庄本来就是一个生产队。或者说是一个农场。这些年,一只无形的大手,似乎只是在村庄的土地上画着一个圈儿。

三十多年过去了。赵庄这个一百多人的小村庄,有五十来人回归了泥土。其中十几人是青壮年。他们的离去,除了天年,就是癌症、自杀和工伤。刘正和豹子就是在小匣子里由家人捧着从千里之外回来的。今年,村子东头十几岁的飞龙又在外地的车间里丢了一只手。

两年前,一条高速公路由南向北从赵庄的地边上穿过。这是时代的速度。它与静止、破落的赵庄构成了一种蒙太奇:时代在飞速向前,村庄依旧是村庄。

王新华,作家,现居苏州。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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