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伯渡故事
2017-01-10于文胜
于文胜
真大将军
进入五月中旬后,额尔齐斯河水开始上涨。渡口处八十米宽的河面,涨到一百来米宽了,而且水有点混沌了。
这时候,一群一群的小白鱼,胀着圆圆的肚子,从下游争先恐后地游上来了,游到山里大河去产卵。山里的大河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小白鱼就把卵产在石缝里。
小时候,我们没有沿河去过山里,也不知道山里的大河是什么样子。听去过的大人讲,这时候,山里大河小河甚至溪流里,挤满了白花花的小白鱼。山里的河鸥也多极了,飞起来能把天遮住。很多大人也不敢进山里,因为听说,这时候森林里的黑熊都跑到河边来捉鱼了,黑熊一掌就能把人打飞到树上。
不过,锡伯渡的人根本不用去山里捕鱼,一群一群的小白鱼已经把锡伯渡闹疯了。
这鱼多得让我们讨厌。
大人们变着法儿,每天弄满一两个大洗衣盆的小白鱼回来。中午回家吃炖鱼,晚上回家吃煎鱼。这还不说,关键是大人们要逼着我们帮他们刮鱼鳞,破鱼肚,累得我们手酸腰疼。
大人们把破肚刮鳞的一条条十几二十厘米长的小白鱼,晒了满满一房顶、满满一院子,连学校的操场上都一片一片地晒着鱼。我们不仅中午、晚上要帮大人弄鱼,每个课间还要跑回自家去驱赶来偷鱼吃的河鸥、乌鸦和麻雀。哎呀,小孩子比大人都要辛苦。
晒鱼的季节也就半个月。因为一进六月,讨厌的苍蝇就会在鱼肚子里产满白白的卵,两天就变成胖胖的蛆,鱼就臭了,不能吃了。
乌鸦和麻雀来偷晒在房顶上的鱼还可以理解,关键是那些又大又能吃的河鸥,明明有一河的鱼可以去捉,偏有偷懒的家伙,不去河里捉鱼,也凑热闹来偷我们辛苦洗干净收拾好的鱼。这时候,大人们给学校建议,放上十天假,让孩子们看鱼。可能是老师们也家家忙着收拾鱼,二话不说就放假了。
孩子们都上了房顶,人人手里拿一根长竿子挥着,就这样一不小心鱼就被河鸥叼走了。
那天中午,立新不知怎么弄了一把链条枪,跑到我家房下“叭”的打了一枪。我没见过链条枪,好奇得很,赶紧爬梯子下房,看立新怎么玩的链条枪。住我家前排的肥牛,在房顶上听到响声,也赶紧跑来了。
立新说:“谁要是拿一盒火柴给我,就让他打三枪。”
我和肥牛赶紧回家拿火柴。我翻了半天,家里只有一盒火柴了,而且是半盒。肥牛一下拿了三盒。
立新把火柴头上的黑药,刮进钳进链条里的自行车气门芯里,拉上撞针,让我开第一枪,我举起枪,一扣扳机,“叭”的一声脆响!
我们这一玩枪,全然忘了看鱼的事了,跑到林子里玩了一下午。回来一看,妈呀,房顶上晒的鱼没剩几条了。
我和肥牛,屁股上都挨了爸爸的鞋底子。
这天中午,我正坐在房顶上打盹,突然听到天上乱哄哄的声音。一看,树上的、天上的河鸥、乌鸦、麻雀全都惊慌失措地飞走了。再一看,一只大大的雄鹰在头顶上盘旋。突然,雄鹰俯冲而下,双爪一下抓住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飞走的河鸥。雄鹰抓着挣扎哀叫着的河鸥,落到原来装大喇叭用的十几米高的杆子顶上,用弯弯的带尖钩的嘴,几下就把河鸥扯得粉碎。
肥牛指着雄鹰喊:“快看,那是一个大英雄——”
我们都喊起来:“大英雄——大英雄——”
那只鹰便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大英雄。
自从大英雄来了以后,河鸥、乌鸦、麻雀全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没有鸟偷鱼了,可乐坏了我们这些小伙伴。
大英雄好像专门来为我们看鱼的。它一会儿在锡伯渡上空盘旋,一会儿又傲立在高杆上。我们发现,它晚上也是站在高杆上睡觉的。
大人们纷纷议论,有的说是鹰,有的说是雕,有的说是鹫,有的干脆说是天鸟。
有人说,见过山那边有放羊的哈萨克族牧民,专门养有一种抓狼、抓狐狸、抓兔子的驯鹰,体形硕大,凶猛无比,平时头上都是戴着皮眼罩子的。
大人们断定,这可能就是山那边飞来的驯鹰,可能是捕猎飞远了,找不到家了。要不,鹰是不会往人住的地方落脚的。
但不管怎样,大英雄来了后,我们小朋友可都解放了。我们又能去偷偷钻树林子玩了。
可是,没想到,大英雄来了后,鸟儿虽然吓走了,家家户户养的鸡却开始遭殃了。一只一只原本在草丛里吃食的鸡越来越少了,地上的鸡毛越来越多了。我亲眼见到大英雄箭一样俯冲而下,把我们家刚跑出院子的一只老母鸡捉走了。
更有甚者,小美家老母猪带了一窝小猪去草甸子里啃食,傍晚回来时九只小猪只剩了五只。全家人找了一圈,终于在高高的树杈子上找到了被啄死的另外四只小猪。
小美爸爸气得要用长枪射杀大英雄,被连长制止了。
连长说:“这段时间,大家圈好自家的小活物,待鱼晒好了,轰走它就是了。”
我们小孩可不管那么多,只要不让我们看鱼就行了。
这天中午,臭臭找来说,他在红柳林里发现了一个大洞,说不定是个藏宝洞。
我便跟着臭臭去红柳林了。
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找了好一阵子,果然在树根子下面找到了一个圆圆的大洞。
我们趴在洞口往里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有一股股腥臭味冒出来。
“里面会不会有狼呀?”我说。
臭臭说:“不会不会,我先钻进去看看,我叫你再进来。”臭臭胆子大,点了根火柴往里钻。身子刚钻进一半的时候,臭臭停住了,全身打起了哆嗦,裤裆里流出一股一股尿来。我赶紧把他拉了出来。
臭臭已经全身哆嗦得不会说话了。我把他扶到一边,好奇地正要往洞里看,“呼”地从洞里冲出来一个黑乎乎的长着长长獠牙的东西,吓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那黑东西几乎是从我身上冲过去了。
我醒过神来,问臭臭:“啥……啥东西?”
“大……大野猪!”
我俩爬起来拼命往林子外面跑。
跑出林子,一直跑到南河坝旁边,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臭臭指着我的裤子哈哈大笑起来:“你尿裤子了。”
我低头一看,妈呀,裤子全尿湿了。
我指着臭臭裤子说:“你也尿湿了!”
臭臭摸着湿裤子,沮丧地说:“咋办?我妈又要打我屁股了。”
我说:“那咱俩把裤子晒干了再回吧。”
我们把裤子脱下来,晾到毛柳枝上。
可是,裤头比裤子还湿。
我俩谁也不愿意先脱花裤头。
臭臭说:“那咱俩就穿着晒吧!”
我俩把屁股对着太阳高高地撅起来,把头顶在沙子地上。说是晒裤头,其实是晒屁股。
我俩闭着眼睛晒屁股。晒着晒着,臭臭咯咯地笑起来。
我问:“笑啥呢?”
臭臭说:“你闻我屁屁干啥哩?”
我说:“我没有闻你屁屁呀!”
我突然觉得,我露出的半个屁股也有东西在嗅。扭头一看,妈呀,一只大狼在我们后面。
我俩吓得抱成一团。
大狼咧开嘴,露出满嘴尖利的牙齿,瞪着凶恶的眼睛低吼着,弓起身子,要扑上来。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一个黑影从天上冲下来,把大狼一下掀翻了几个跟头。
大英雄和恶狼扭打在一起。
只见大英雄两只强劲有力的大爪,深深地扎进狼背里,和狼一起打了几个滚后,拼命地扇动两个大翅膀,要抓着狼飞起来。
可是,狼回头咬住了大英雄的一个翅膀,无论大英雄怎么努力,都飞不起来。
大英雄一嘴下去啄出了狼的一只眼睛。
狼惨叫一声,松开嘴,拖着大英雄往红柳林跑去。
大英雄被拖进满是密密麻麻的枝杈的红柳林里,翅膀一下失去了作用,但它仍然死死抓住狼不放。
两个在河堤上走过的大人也看见了这一幕,挥舞着铁锹冲进红柳林里,噼里啪啦一通乱砍。
好一会儿,他们出来了,一个人拖着被打死的狼,一个人拖着大英雄。
大英雄的两个翅膀都断了,脖子也被咬断了……死得很惨。
臭臭的指导员爸爸说:“大英雄是真大英雄,应该好好埋葬它!”
大英雄就埋在红柳树林旁的大土包上。
后来,我们发现,埋大英雄的大土包上,长了很大的一丛红柳树。每到春天,它最早开满红红的一层叠一层的果实一样的花,远远望去,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有人说,看见一只大鹰从“火焰”里腾空而起,向山那边飞走了……
蘑菇季节
穿着洁白的像纱一样的连衣裙,在树林里唱歌跳舞的美丽姑娘,就是蘑菇仙女。她是天上王母娘娘花园里的一个大灵菇,每当雨过天晴,就会踏着彩虹而来,用动听的歌声,唤醒在人间睡懒觉的蘑菇,于是,树林里、草地上,各种各样的蘑菇都争先恐后地长出来了……
——这是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故事。
额尔齐斯河两岸,现在是欧亚白杨林自然保护区,茂盛地生长着白杨、黑杨、银灰杨、柳树和其他杂木,是世界四大杨树基因库之一。这里所有的树木都是原始的,几个人合抱的杨树随处可见。地上厚厚的腐叶化成了黑黑的肥土,滋养新树茁壮生长。粗大的朽木和断枝四处散落。每当春雨过后,各种各样的蘑菇便任性地生长起来……
占尽地理优势的锡伯渡,每一个春天,都是采蘑菇的季节。
春天是采杨树菇的好时候。这是所有蘑菇中的极品:厚厚的白白的两三个手掌大的蘑菇,一层挤一层地长在树上,最大的蘑菇有十几公斤重。
杨树菇的味道是最鲜美的,肉质滑脆爽口。吃杨树菇是不需要和任何肉类搭配的,连葱花和蒜末也不需要。任何东西都不配与杨树菇放在一起炒食。只需将厚厚的蘑菇切成半厘米厚的片儿,直接下清油锅炒,炒时加点水,放适量的盐,在锅里焖上三五分钟,打开锅,那个香呀,别说吃,闻了就让人咽口水。一片片蘑菇送进嘴里,又滑又脆,还带点甜味,让人满口生津。
在锡伯渡,谁家炒杨树菇,全连人都知道。那独特的香味儿,让任何一个从院子外面走过的人,都要停下来闻上几下。
也有嘴馋的,咽了几下口水,故意咳嗽两声,在院门口喊:“老X在家吗?”
屋里就传出女人清亮的声音:“在哩,是老X吗?快进屋来吃蘑菇吧!”
锡伯渡总共四五十户人家、百八十口子人,一出声、一咳嗽,就都能听出是谁。也许是这地方小,加上人又少,大人小孩子到处串门子成了习惯。串到哪家,赶上吃饭,屁股一坐碗一端,边说笑边吧唧吧唧地大口喝粥大筷夹菜,自个儿家一样。吃完了,也不道谢,屁股一抬,打个饱嗝,喊一声:“走了呀——”回到家里,床上一坐,打个饱嗝,喊一声:“在老X家吃过了——”
但也有不自觉的人,嘴里不好说,心里挺让人讨厌的。
林子里蘑菇虽然多,但杨树菇是唯一不容易采到的。那天一夜小雨,清晨我和妈妈进林子采蘑菇,走了七八里的路,虽说草菇、沙菇采了一面口袋,可杨树菇只采到了两个。中午回来,妈妈把两个杨树菇一锅全炒了。蘑菇刚出锅,就听院门口喊:“老于在家吗?”
我生气地说:“又来了!鼻子比狗尖!”
妈妈笑着赶紧拿个碗,边应着“在哩,在哩,屋里来坐吧”边拨满满一碗蘑菇让我躲进里屋去吃。
并不是我小气,这个叫杆杆的,真的鼻子比狗尖。不管中午还是晚上,只要谁家一炒杨树菇,他准来,而且他一家吃完又去另一家吃,也不怕撑死。还有,炒肉他也来。背地里我们小孩都叫他馋死猫。
后来我想,杆杆老混蘑菇吃,可能是和锡伯渡人一个风俗有关:捡蘑菇的事是女人和孩子干的“家家活”,男人是断不能干的,否则会让人笑话。甚至连男人到林子里打柴见到蘑菇也不会采,顶多回家告诉孩子或老婆:哪里哪里的树上有一个大杨树菇,赶紧去采了回来!
草菇是最多的,也是最容易采的。只要下雨,林子里就这儿一片,那儿一片,似乎总也采不完。
草菇的种类也最多,有伞形的,有圆形的,有粗秆的,有细秆的,有红色的,有白色的,有黄色的,还有花的。
草菇里也有最好的,那种像牛肝一样颜色的,我们叫牛肝菌,肉质细嫩且有韧性。采回去一朵一朵的,不用刀切,洗净了直接和鸡肉下锅炖。汤变成紫色的了,特别鲜;肉变成紫色的了,很滑嫩;而蘑菇还是一个一个的,滑嫩得进到嘴里就哧溜下肚了。
花菇分两类,一类可以吃,一类断然不能吃,吃了会毒死人的。花菇刚长出来时是不能采的,要等到第三天去采,凡有虫眼的,都是可以吃的;凡没有虫眼的,一脚踩了去。经常有羊误食了花菇毒死的。三个有毒的花菇就能毒死一头牛。所以,雨后的两三天里,没有人在林子里放牛放羊的。
花菇虽不及杨树菇鲜美,但也是草菇中的极品,大多用它来煲汤,香香的,还带点酸奶的味道儿,好喝得很!据说,花菇有开胃养胃的功效,还是中药材哩!
锡伯渡还有一种非常独特的蘑菇,因为长在沙土里,我们管它叫沙菇。之所以说它独特,第一个原因是只有在锡伯渡方圆一两公里的范围能采到。离开锡伯渡后,几十年来我去过太多的地方,都没有见过也再没有吃过这种蘑菇了。第二个原因,是它的形状很特别,外形看起来像个鸡蛋,大小也和鸡蛋差不多。只有把它下半身蒙着的一层皮膜脱去,露出洁白的大拇指粗细的秆,露出一层一层洁白的伞后,才发现“鸡蛋”的上半部分原来是厚厚的菇伞。所以,我们也叫它“鸡蛋菇”。
沙菇独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采菇时要眼尖。否则,在你眼皮底下,你也不一定发现。和我家住一排房子的老指导员的女儿云云姐,是全锡伯渡采沙菇的高手,每次提了一大篮子沙菇回来,大人们都说:“云云这孩子眼尖!”云云姐听了高兴,云云姐的父母听了也高兴。因为“眼尖”这个词,在锡伯渡是对女孩子最好的夸赞了,它包含了“精明、勤快、能干、手巧、出息、将来能主家”等多种含义。云云姐也因此得了一个好听的外号“蘑菇仙女”。
别看锡伯渡的人朴实善良,大人、小孩的嘴可是很刁的。他们最喜欢给人起外号,而且专找别人的毛病起外号,比如“老烟筒”“二杆子”“瘸腿子”“疤啦头”什么的,当然,我的小伙伴“臭臭”“肥牛”“浆面条”的外号也不好听。可是,不光大家不在意,被起了难听外号的当事人也不在意,还都叫得满顺口的。像云云姐这样“高大上”的外号,简直是一种赞美。
我喜欢跟着云云姐去采沙菇。云云姐也喜欢带我一起采沙菇。原因是我从不像她弟弟浆面条一样,在长蘑菇的沙地里乱跑乱打滚儿。在云云姐眼里,我是听话的孩子。
每次说跟云云姐去采沙菇,妈妈就给我脖子上挂一个花布袋子。这是妈妈专门为我做的采沙菇用的袋子,满了可以装三四斤蘑菇呢。
沙菇要雨后的第二天中午才好采。云云姐专门找河滩上、树林里的草地与草地之间这一片那一块的沙地,它们都是没人踩过也没牛羊踏过的。头天下了雨,经第二天大日头一晒,沙子和沙子黏在一起,沙地上就结了层薄薄的壳。长起来的沙菇,就顶起一个个小小的包,包上有细小的散裂痕迹。这些不轻易觉察的小包和裂纹,一个也逃不过云云姐的眼睛,她一弯腰就扒出一个沙菇,鸡窝里拾鸡蛋一样轻松。
我虽然跟云云姐学会了采沙菇,可每次都只有一小半是自己采的,另一大半是云云姐采的。
有次采满一篮子沙菇后,云云姐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倒出了一半放进一个布提兜里,问我:“试试,能提动吗?”
我一提,不太重,说:“能提动!”
云云姐指指渡口方向:“给王亮哥哥送去行不?”
王亮哥哥是不久前从另外一个连队分到锡伯渡来的文教。他自己一个人住在离渡口不远的单干户宿舍里。因为王亮哥哥曾当着我妈的面,摸着我的头夸过我两回,所以我很喜欢他。我二话不说,就给他送蘑菇去。
后来,云云姐一去采蘑菇就带上我。而每次都让我去送蘑菇。
每次去送蘑菇,王亮哥哥从不客气,把蘑菇往盆子里一倒,把袋子还给我,说一声:“小弟弟,谢谢你哟!”
有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谢谢云云姐姐呢?”王亮哥哥说:“蘑菇不是你送来的吗?我只谢送蘑菇的人呀!”
我觉得王亮哥哥不懂事,跟妈妈说了。妈妈却笑了,说:“傻孩子,谢你就是谢云云姐姐了呀!”我虽然有点明白,但还是不太明白。
第二年春天,正是采蘑菇的季节,云云姐姐和王亮哥哥结婚了。
婚宴很特别,云云姐家摆了一院子的桌子,全是蘑菇菜。全连的大人小孩,个个有说有笑,有吃有喝,好不热闹。
王亮哥哥把我抱到凳子上,端了杯酒,高声说:“文文是我们的大媒人哩,我要敬文文一杯酒!”
我抿了一小口,辣得哇哇大叫起来,逗得满院子人哄堂大笑。
回到家里,爸爸说:“今天的酒好!”
妈妈却笑着说:“今天的蘑菇最好吃了!文文你说是不是?”
蘑菇的香味,在锡伯渡上空弥漫……
有钱的树
夏天的锡伯渡,老杨树下是我们最开心的地方。
老杨树在我们家房子后面,围着圈儿长了五棵。杨树很粗,每棵都要两三个大人合抱。
这几棵杨树的树叶非常茂密,每片树叶都有手掌大小,迎着太阳的面绿得要滴下油来,背面却像洁白的纸,还毛茸茸的,可以用铅笔在上面写字画画。
高大的树冠连成一片,像牵着手儿打着伞儿专门为我们遮阴的,所以无论天有多热太阳有多烫人一到杨树底下就凉快了……
大人说这几棵老杨树至少两百多岁了,据说是清朝时期从东北西迁伊犁路过锡伯渡的锡伯族人种下的。
据说锡伯族人渡过河后,有五个女人在如今老杨树的地方诞下了五个小孩,为感谢上天,他们就种下了这五棵树。
炎热的夏天里,每天中午都有几个男人在老杨树下的树墩子上下棋,几个女人在树荫下纳鞋底子。我们就躺在树下数树上的叶子,数着数着就进入梦乡了。
有一天我们在树荫下闭上眼睛午睡,肥牛哇哇大叫起来,原来是一泡鸟屎正好滴在他嘴巴上。恼羞成怒的肥牛捡起石头去砸树上的灰雀儿,灰雀儿好像故意欺负肥牛,一会儿跳到这个树枝上,一会儿跳到那个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像与肥牛故意闹着玩儿。肥牛找来一根长竹竿子去打灰雀,灰雀飞到树杈上钻进洞里了。
肥牛气不过便爬上树去掏鸟洞,他把手伸进拳头大的树洞里去捉鸟,根本摸不到底。他趴在树洞往里看,惊得大叫起来:“哇——好多钱呀——”
一听说好多钱,我们便争先恐后地爬上树往鸟洞里看,果然看见树的中间有一截子空洞,堆满了各种各样银灿灿的、黄澄澄的、白花花的硬币,我还看到了一个袁大头的银元……
原来,从锡伯渡口进山出山的牧民和商人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过了河了就会摸出几个铜钱或钢镚儿朝天上扔了,一是感谢上天让他们平安过了河,二是保佑他们进山出山都安全顺利。而灰雀特别喜欢捡拾发光的东西叼回窝里,久而久之树洞里便堆了大半截子各种各样的硬币。
因为树洞很深洞口又小,我们几个想把里面的钱弄出来都没有成功。
恰巧摆渡的老金贵看见了,便大声喊叫上树的人下来,说那树的东西动不得,动了就得罪河神了要遭报应的。
真叫老金贵说准了,头天晚上连里有个人去弄树里的钱,一下从树上摔下来折断了左腿。几天后的夜里又有人从树上摔下来折断了右腿。连里大人小孩便不敢打树洞里钱的主意了,大家都说不是有河神就是有树神在保护那些钱哩,谁动谁要遭殃哩。
这事儿越传越神奇就在团部也传开了,就开着大汽车来了一帮破四旧的红卫兵,他们直接跑到老杨树下,架起梯子,用电锯几下就在老杨树身上开了个比脸盆还大的洞,把里面的硬币全掏了出来,各种各样的钱装了满满两麻袋拉走了。大人们说,里面有很多古钱,值钱得很。
钱被掏走的当天晚上,先是天上的雷不停地轰轰地炸响,震得房子顶上都落下土来,后来一道一道闪电把天空照得雪亮。后半夜的时候,人们发现老杨树的地方火光冲天,惊叫着的大人小孩子赶到老杨树那儿时,独独那棵被掏了洞的老杨树烧得只剩下满地红红的木炭了。
老金贵跪在地上不停地朝烧尽的老杨树磕头,他说惹怒河神了要发大水了……
几天过去了河里并没有发大水,倒是不知什么人悄悄报告团部的红卫兵说老金贵在宣扬封建迷信。大汽车就又拉来了一帮子男的女的红卫兵,把老金贵一顿拳打脚踢后给他戴上尖尖的高帽子,在连队开现场批斗会。
批斗会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人喊:“发洪水了——发洪水了——”
果然混浊的洪水翻滚着从上游汹涌而下,一会儿就冲到了堤上。那帮子红卫兵吓得批斗会也不开了,坐上车赶紧跑了。
全连的人都上防洪坝抗洪,差一点儿洪水就冲开堤坝了。几天几夜的奋力抗洪,终于保住了连队。洪水退去后,人们发现老杨树那儿从地下渗出了一大滩子水,像个小水池子一样了,一个夏天人们再没法在另外几棵树下乘凉了……
第二年春天我和臭臭首先发现,那棵老杨树烧毁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小树。老金贵用铁丝编了个栅栏把那棵小树围了起来……
许多年后我回到锡伯渡,老金贵虽然早已去世了,连队也早已撤销了,但当年的那棵小树,已经是比水桶还粗的大树了,每一片树叶儿都比手掌还大……
抓特务
1975年夏天,一支部队突然开进了锡伯渡,很快上游北边的黑山头下四处都有部队把守,不准人随便进入,进出渡口的人都要检查证件。
据说,黑山头山里发现了一种特别的矿。
从那时候起,连队的民兵又开始每天背着枪巡逻了。说有苏联的特务也潜伏到锡伯渡来了,要刺探有关特别矿的情况,准备伺机搞破坏。锡伯渡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大人小孩都时刻警惕着要抓特务。
我们几个小孩都让父亲用木棍子做了个红缨枪,每天扛着四处抓特务。
那时中苏关系紧张,家家户户都在“深挖洞广积粮”,时刻准备打仗。连里种了一种圆圆的绿黑皮西瓜就叫“反修三号”,意思是反对苏联修正主义。老师教我们唱:苏联高鼻子,跑到河边洗鼻子,骆驼来了一蹄子,唉哟我的高鼻子……
如果是苏联特务来了一定没有藏身之处,因为他们的高鼻子蓝眼睛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关键是“要捉出隐藏在我们人民中间的狗特务”是比较难的,因为他们脸上没有写“特务”两个字。
有一天好吃懒做的二杆子上树摸鸟蛋,竟从鸟窝里摸出了一把手枪。这一下使锡伯渡的空气更加紧张起来。民兵小分队几乎挨家挨户地搜了几遍,恨不能挖地三尺了,就是没有查出狗特务。
我和肥牛、臭臭、豆豆、小美五个人自发地成立了一个捉特务小队,我们要像英雄小雨来那样勇敢与敌人斗争。
肥牛当队长,我当副队长,其他三个是“战士”。可是,我们发现,这特务太难找了。几天来我们在柴堆里、红柳林里,甚至是猪圈里和马棚里都找过了,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发现。
我们都有些灰心丧气了。肥牛突然说:“我爸爸说特务就隐藏在我们身边。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从我们身边的人中间找呀?”
对!我们都很赞同。
小美举手报告:“我怀疑我爸爸是特务。因为他老是和我妈妈吵架!”
豆豆也举手报告:“我怀疑我姐姐是特务,她经常晚上偷偷写东西还不让我偷看。”
肥牛也恍然大悟说:“那我也怀疑我爸爸是特务,我发现他有一次趁我妈不在钻到小房子里半天都没出来,一定是偷发电报去了。”
臭臭摸头想了又想,说:“对,我姐姐也经常半夜爬起来偷写东西,一定也是特务!”
肥牛指着我们问:“小文你们家谁是特务?”
我想了一下,说:“你们说的情况在我们家里都没有发现。”
小美说:“那情况就复杂了,要不你爸爸、妈妈、哥哥都是特务,要不一个也不是。”
肥牛说:“同志们,现在情况十分清楚了,十分十分加一百分的严重,我们五个革命同志身边至少隐藏了五个特务,我们要先把他们揪出来!”
“可是,怎么揪呢?我们又打不过他们。万一他们打我们怎么办呢?”小美说。
“那我们每人回家要时刻盯着他们,他们一有行动我们赶紧报告给连部,行不行?”肥牛说。
我们齐声说:“行!保证完成任务!”
于是,我们回家开始盯各自家的“特务”。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臭臭,他趁她姐姐不在家用起子把姐姐锁着的抽屉挠开一看,不仅有好几封信还有一个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大厚本子。臭臭马上跑去报告了连部。可是,连部把那些东西搜走后又还回来了,臭臭被姐姐扎扎实实地揍了一顿。但是人们知道了一个秘密:红红姐姐谈对象了……
第二个发现情况的是肥牛。他母亲去团部那天晚上他又发现他父亲悄悄摸进了小房子,一会儿又一个黑影子也摸进了小房子。肥牛鞋也没穿赶紧跑到连部报告,一帮子人就把他们家小房子围了起来,把他爸和丁寡妇给揪了出来……可是,连里开了他爸和丁寡妇的批斗会后也把他们放回来了。肥牛被他爸揍得几天下不了床。
臭臭和肥牛被揍后,我们剩下的仨人就是发现家里人情况也不敢报告了。
我们不敢从自己家揪“特务”了,决定到别人家去侦察。这天晚上我们商量好去侦察南羊圈的大老李家,因为他们家不知道为什么两只狗都突然死了,我们怀疑是大老李为防止干坏事时狗叫被人发现故意毒死了狗。
我们悄悄摸到大老李家后窗户下时,小美要尿尿。臭臭说:“你就在这儿尿呗。”小美说:“女生不能在男生跟前尿尿。”小美就让我陪她去旁边不远处的一个没门没窗的破房子里去尿尿。
小美让我在外面守着,她一个人进去了。没一会儿小美出来悄悄对我说:“有特务!”
我吓了一跳,跟着小美又悄悄摸进破房子里,果然听到有嘀嗒嘀嗒嘀嘀嗒嗒的声音,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可以听见的。我让小美把臭臭他们叫来,我们悄悄守在门口,让臭臭赶紧回去报告。
谁知臭臭回去给值班的民兵叔叔报告后,民兵叔叔把他给撵出来了。臭臭又跑回来说叫不来民兵叔叔,我们一急都一齐跑回去报告。
民兵把破房子围起来后,从房子里发现了一个地窖,地窖里的人虽然跑了,但是发现了一部电台和冲锋枪手雷什么的……
团里在连队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肥牛、臭臭、豆豆、小美和我,都戴上了大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