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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蜂

2017-01-10路魆

西部 2016年12期
关键词:黄蜂蜂巢哥哥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从小受湿气重潮之地浸润,自两年前写小说伊始,惊觉纸上隐现南方幽灵,字字之间涌出阴地之物,波及梦中。后又遇超现实主义,甘愿为其囚徒。写作从此仿佛走入漆黑夜路,加上生性敏感,时时匍匐而行,亦化作南方幽灵,洞察天机。以魂灵思考,以人形写作,有散文和小说见《天涯》《作品》《青年作家》等杂志。

那个气象混乱的夏初,刚下了一个星期的冷雨,天气又突然炎热起来。爷爷在床榻上病得不轻,原因难查的高烧连日不退,不断在噩梦里用另一种方言说着梦话。他常常在夜里惊醒,说有一颗炮弹朝他飞过来,擦过他的耳边,烧焦了他的外耳廓。等到天明,他叫我嗅嗅他的耳朵,“我说的没错吧?是有股肉烧焦的臭味吧?”我凑过去嗅了嗅,只有一股药味,不过很奇特,像是从身体内散发出来的内脏的气息。我在他的耳朵上倒是发现了一粒红肿的疹子,夜夜引起他幻觉的也许是蚊子。后来的几夜,我都在爷爷的床边打蚊子。爸爸有一次闻声而来,打着哈欠,倚在黑暗的门边说:“他年轻时被落在脚边的一颗炮弹吓坏了,得了神经焦虑症,快别管他啦!”然后用力把门关上了。爷爷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整夜都睡不着。

据说,爸爸早年在草原放牧,经营牲口买卖,过着漂泊的生活。

“他还管这叫自由呢!”爷爷骂道。

爷爷给他写了一封信,说给他介绍了一个外乡的女人,还附上了她的照片。那封信两个月后才送到他手里,他看到信后马上赶回来了,结了婚。我认为,他不应该这么早回来。

“我怕他在那些鬼地方永远都不回来哩!我不想没人送终。想不到一个女人就把他弄回来了。”

爸爸在婚后有好几次想要回到草原放牧,可是他的孩子快出生了。他只好等那个后来成了我哥哥的孩子出生。可是孩子出生后,去遥远的边疆放牧的理想,也变得很遥远了。然而,什么才是驱使爸爸放弃牧马营生回到南方的真正原因呢?他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段婚姻,为了遵从爷爷的命令,就匆匆丢下被他称作“一生宿命”的事业吧?我和哥哥有多种猜测,那仿佛是一个趣味无穷的猜谜游戏。大概,他当初觉得,婚姻也是一种冒险吧,但婚后生活的平庸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爸爸跟爷爷之间长达十多年的冷战,就是这么开启的。

除了和爷爷吵架,爸爸从来不过问他的任何事务。而在爷爷病重期间,爸爸却频频进出爷爷的木匠小屋,照料起摆满了小屋的陈旧工具,像一个医生日夜照料着众多病人:磨平锥子柄上的木刺儿啦,清理遗落的锯屑啦,打磨锉子的刀刃啦,学着如何把榫木削得光滑啦……他在各方面都变得像爷爷。我有几次把蹲在木料堆里的爸爸当成了爷爷。

对此,妈妈有她一贯独特的理解:“他也得了神经病!天天泡在小屋里,我看他饭也不用吃了。”

爷爷已经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了,翻身困难,以致长了褥疮,但他知道爸爸在捣鼓他的工具。有一次,我帮爷爷清理那些渗出来的黄液时——“叫你爸进来!”他说。这话说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那凶狠劲儿却没减轻分毫。

爸爸进来了。

“你不要碰我的工具!你一碰它们,我的眼睛就痛!真是活受罪!”爷爷像一只黑暗大草原上的豹王,对着长夜发出濒死的怒号,呼哧呼哧的。

“我这是——在帮你照料你的宝贝工具啊!我不是应该开始学会照顾它们了吗?”爸爸远远地站着,极力反驳。

“狗屁!你怎么不学会把我照顾好呢?”爷爷停顿一下,“哦!不必了!你还是回去养马吧,去养那些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鬼东西吧!”

爸爸气得说不出话来。

爷爷的头像甲壳虫的脑袋,在迟钝的身躯上咔哒咔哒地抖。哥哥在二楼的夹层找老鼠,他把这当作一个游戏。从那儿可以看得到爷爷的房间。这些老鼠在夜里出动,轰隆隆地在夹层上跑过,老惹得爷爷骂粗话。

我闪到一旁,给哥哥使了个眼色,叫他快下来。他吐了一下舌头,钻进了昏暗的杂物堆里,继续找老鼠。

第二天,爷爷就归西了。

那是下午时分,风停住了。妈妈清洗着爷爷被单上的秽物,不胜其烦,一有机会便数落起爸爸的冷漠来,又骂自己不带眼识人。闷热的空气里,晾在门口的被单怎么也不干,稍微有点儿风,被单就迅速地鼓起一个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爷爷的尸体就是用这张潮湿的被单裹着送到木匠小屋的。

葬礼很快就在那里举行。

天气没什么变化。爸爸竟然在爷爷的床上一直昏睡到次天下午,他多次在睡梦中呼喊着爷爷:“爹、爹……”

哥哥依然在夹层处寻找老鼠的踪迹,听到爸爸的梦话便向下探出头来看。爸爸缺席了所有葬礼的准备活动,包括购买葬礼拜祭物品茶叶、水果、鞭炮、丧服和通知亲友等一系列枯燥的事情。他躺在床上做着没完没了的噩梦,还说他梦到了很多子弹。

“爷爷梦到了炮弹,为什么你也梦到子弹呢?你也参加过战争吗?”

爸爸大汗淋漓,睁着白眼,扭动着僵硬的躯体,背脊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一样。他回答:“我的战争一直都还没有结束啊。”

唯一不用准备的是棺材。人们在收拾小屋腾出空间的时候,在昏暗处发现了一口竖立的棺材——爷爷生前就为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呢。棺材用上好的松木制成,表面光滑无刺儿,上漆的板面散发着甜甜的怪味。人们怀疑这根本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个檀香木箱。

“我死了能够躺进这里,那该多好哇!”有人突兀地说。

空气沉闷得不行,十几号人挤在狭窄的小屋里,汗津津的。有些妇人假装大哭,这是一个葬礼的传统形式。我站在棺材旁边,正处于屋子的中心地带。爸爸跪在棺材前面,低着头,默不出声,像是陷进了又一次沉睡之中,在梦的迷宫里挣扎着走不出来。他突然直起背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掀起了那张盖着爷爷尸体的被单。我们都看到了,有一只黑色的地蜂,愣头愣脑地从被单下面飞了起来,发出的嗡嗡声在突然平静下来的小屋里很刺耳,它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便从天窗飞走了。

爸爸抬起头,看着天窗出神。直到宾客都离开了,在妈妈的拉扯下,他才像一个木偶般站起来。过了一会儿,爸爸又跑回来了。小屋里,他看到了那只黑色的地蜂,于是蹲了下来。它从地板的缝隙里探出头来,把腹部朝外,然后钻进去,往外扒土,灰尘簌簌地飞到了爸爸的脸上。

老房子的地板缝隙间,常有地蜂挖洞做巢,偶然飞进棺材里也不足为奇。爸爸说,这只从爷爷的身体里飞出来的地蜂,是地府派来带走他的魂魄的。

说起来,爸爸和爷爷一生的对峙,成了他无法摆脱的负担,但当中的吵架风波倒是有益的,至少填充着爸爸婚后日益滋长的空虚,他甚至有点沉迷其中呢。

现在爷爷死了,这种敌对关系随之结束,爸爸成了一个不安分的僧侣,空虚,躁动。

爷爷死后不久,同样在那些个古怪的日子,爸爸发现了一个悬挂在瓦片下的蜂巢。谁料,他开始在一只蜂身上,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一种新生活。

乡里人对黄蜂巢,本是毫不在意的。

我们的村庄是个穷乡僻壤,很多旧房子用土砖来砌墙、铺地板,用松木做梁柱,用牛粪来糊死缝隙。黄蜂造巢时,就嚼烂这些干牛粪、木头,放在胃里转化成一种适合造巢的糜烂湿润的物质,最后吐出来使用。这种小东西,平常人见到了也不会多看一眼。它们并不像蜜蜂那样能用来大规模地采蜜卖钱。

爸爸发现的那个蜂巢,在一片瓦下伶仃地垂吊着,像个干莲蓬,普通极了。我家的墙,跟东面的一堵破土墙,形成了一条小巷子,巷子上方盖了一片石棉瓦。蜂巢就在瓦下悄然发育,这引起了爸爸的注意。

爸爸开始把生活重心转移到蜂巢上来。

自从发现了蜂巢后,爸爸像卫兵一样守着它。他在蜂巢的下方搭建了一个木质平台,这就是他的蜂王台,又像个气候站。平台高三米,顶部离蜂巢仅有几十厘米,一步一步走上平台的阶梯,就可以坐在平台顶部,观察黄蜂的繁殖觅食活动,记录蜂巢的体积外形变化,在纸上描绘蜂巢精确得堪比神造的外形结构。为了好好保护他的研究对象,他甚至在蜂巢外用篱笆围起了一个直径几米的圈,防止外人靠近。

我去喂母鸡时,免不了要经过蜂巢。他总是迅速做出反应,停下手中的铅笔,把绘图稿纸卷起来藏在怀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手里端着米糠,母鸡在笼子那边饿得发昏,发了疯似地咯咯叫。我鼓起勇气从爸爸身边跑过去。他竟从三米的平台上一下子跳下来——我无疑成了地盘的入侵者——打翻了我手中的米糠,一脚踢翻了鸡笼。几只母鸡跑出来绕着他的脚转圈。接着,母鸡连蹦带跳地飞上了平台,伸长脖子要去啄蜂窝。惊慌失措的黄蜂一下子飞了起来,产卵的蜂王吓得掉了一颗卵。那一刻,爸爸近乎崩溃了,所有事情都跟他作对。他绷紧脆弱的神经,保护他最后的领地。

他一棍子打死了那只母鸡。

妈妈闻声而至,捡起母鸡,一边说母鸡死了可惜,一边却拿去拔毛,宰了。那天,我们难得吃上了一顿美味的鸡肉。爸爸吧唧吧唧地吃着,瞪着眼睛,怒气冲冲。

并不能用“玩物丧志”来形容爸爸。毕竟,他丧失的只是对于家庭结构应有的维持,他内心里日益充盈着的是对于养蜂这桩事的无限激情,令人难以置信的狂热,以及对于注定悲剧收场的无知。

那时候,我对科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以我的热情和冲动,我相信自己绝对能在科学家中占得一席,但怎么说,这都只是我的哀叹和幻想。我对黄蜂的热情完全不同于爸爸的狂热。他对黄蜂所倾注的那种观察的狂热、探索的激情,已经到达一个无法以正常思维去理解、包容的高峰。

“真是见鬼。”

妈妈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木椅上自言自语,咀嚼着内心的苦味。爸爸的失控对她产生了无形的压迫。

我跟哥哥说,爸爸有点儿不正常,不要去打扰他为好。但哥哥到处跟人家说,爸爸只是在研究养蜂的技巧,希望邻居们不要打扰他。爸爸很赞赏哥哥的这种行为,常给他几个零钱去买吃的。哥哥对乡里隐而不见的糜烂情绪,没有足够的敏感。他完全通过我的行动来作出下一步的行动,往往抢先尝到甜头。他是一个外向、狡猾的兄弟。爸爸对他宠爱有加是有原因的。

我去村卫生站找过医生。医生说,你爸这是癔症。在我心里,爸爸对于黄蜂的痴迷,呈现了某种神秘主义的倾向,仿佛入了魔,这已经超越了癔症的学术范畴。

起初,蜂巢只有几只黄蜂,随着幼虫的蛹化,黄蜂便多起来了。

白天,黄蜂盘踞在巢的四周,一有动静就倒转身体匍匐在巢上,抖动着细小而敏感的触角,前足抬起来隔空摩挲,一双双玻璃状的青色椭圆形眼睛,明亮晶莹,盯着专心绘图的爸爸。黄蜂的触须在空气中轻微地上下抖动,探测着事态的变化,只要爸爸保持距离,它们并不会贸然进攻。

晚上,是爸爸最自由放肆的时候。黄蜂全都入睡了,像被烟熏后一样昏迷冷静。爸爸凑到蜂巢前,翕动鼻翼,仔细嗅着。蜂巢散发着牛粪的刺激味,还有一股来自黄蜂唾液的奇异味道。爸爸对这样的气味如痴如醉,他叫哥哥一起加入这个闻蜂巢的行列,但是被爱子心切的妈妈阻止了。我看见哥哥在昏暗中逃过大劫的神情。他必须极力维持在爸爸心目中亲切、富有孝心的形象,保证零花钱不断。而最想加入他的行列的小儿子,却只能在一个黑漆漆的窗口望着这一切。

我和妈妈过着爸爸形同不存在的生活。在饭桌上,爸爸只跟哥哥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天的新鲜发现,极具象征性的夸张手势往往打断了我吃饭的兴致,而哥哥总是笑脸迎人,连连说是。

在一次外出劳作时,妈妈被哥哥放在田塍上的锄头绊倒了,门牙磕在一块石头上。妈妈失去了两颗四环素牙,她早就想把它们拔了,所以她并没有太伤心。门牙的缺失使她说话总是漏风,怎么也没有办法说清楚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表现得茫然无措,低下头来吃饭。

哥哥跟我说,我的出生只不过是妈妈对付爸爸“野心”的又一个手段。

总之,爸爸厌倦了跟我们母子俩说话。

经过昼夜的筑巢,蜂巢越来越大,像凭空生长出来的。一个褐色肿瘤正以不可预见的速度增大,这引起了邻居们的恐慌。邻居上门坦言过这个蜂巢潜在的种种危险。爸爸将他们纷纷轰出门去。他们私底下开始密谋如何捣毁这个蜂巢,还企图拉拢我这个被排挤的小儿子,做他们行动的卧底,我拒绝了这个请求。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黄蜂在屋子四周逡巡,停留在腐烂的木头上,用嚼吸式口器啃着柔软的木屑,再带回巢里去。这些天生的艺术家一点点地绕着圈,糊出一个个正六边形柱体巢房。

我在爸爸的房间看过他的手稿。他用碳素笔在素描纸上精细地描绘出巢房的基本形状,附带全方位视图,分阶段呈现黄蜂繁殖的过程。他还在狭小精致的巢房图案的暗处,画出了黄蜂产卵的姿态,一粒粒乳白色的细卵附着在巢壁上。阴影对比精确,每一张图都栩栩如生,呈现出艺术家的专注精神和呕心沥血的癫狂。我不知道爸爸是否学过绘画。在爷爷的柜子里,我曾翻看过很多建筑手绘图。爷爷是否曾在与爸爸停战的某段时期,传授过他绘画的技巧?

爸爸并不满足于观察蜂巢的外部结构。黄蜂的攻击天性让他止步于描绘无关痛痒的外部线条。他在昏暗的房间里,站着不动,长久地看着桌上的画纸,仿佛被沮丧攫获,化成一尊石雕。他再深入一点儿,工蜂就会倾巢而出,甚至蜂王也会出洞,向长久打扰它王国的男人发动攻击,宣泄近乎私欲性的残忍。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着科普书,其中,昆虫篇详细讲述了蜂类的习性和蜂巢的特征。我有几次攥着书,站在爸爸的门口,想给他提供科学家们的数据,那么他就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那个蜂巢,但我还是放弃了,缩回房间里。爸爸绝对不会接受我的“施舍”,他需要的并不是现存之物,而是将自己的精神毫无保留地投入这项私人性的事务中。他观测所得的数据,不会有什么突破的发现,甚至当他自以为发现的黄蜂的惊人秘密,那也可能是早已被证实了的事实。

我把科普书塞进杂物堆的深处,让它在纸皮堆里腐烂吧!爸爸将不会知道世界留给他的残忍结局。

蜂患越发不可收拾了。

在这个花朵开得异常繁盛的阴郁夏季,工蜂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培育了无数的蜂王,这在科学上是不寻常的。连刚咬破巢室、尚未完全羽化的幼蜂也在半个小时内褪去了苍白的外衣,跟成年蜂一样金黄明亮,扎眼的黄黑条纹标志着凶残的天性。闷热天里,很多蜂王离开了旧巢,开始在周围独立开启一个新的王国。一个个莲蓬状的、大小不一的蜂巢开始在屋檐下、树梢上、花丛里出现。还有一个竟然结在了一个燕子窝旁,几只发育迟缓的雏燕被蛰死了,掉在地上,引来了一群蚂蚁。

爸爸依然专注于观察和绘图,丝毫不受蜂巢失控的影响。这个时期,黄蜂对爸爸已不再有敌意,真叫人费解和惊讶。你随时可以见到一个满头都是黄蜂的男人在巢下拿着图纸,描描写写,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家里。

很快,阁楼出现了两个大蜂巢。

妈妈忧心忡忡地与邻居妇人讨论如何挽救这一场灾难。哥哥再也不敢靠近阁楼了,抓老鼠的游戏也不能进行下去。

“哥,你最好去劝劝你爸……”

“他也是你的爸啊。”

“他跟你比较亲近。拜托,你去跟他讲讲吧,要是黄蜂成灾了,大家可就没好日子过啦。”

“他早就料到了,还很期待今天呢。看,有这么多蜂巢供他研究。”说完,哥哥就借机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在夜里睡不安稳,看见天花板上悬挂着无数个蜂巢,在昏暗的时分,闪着血红的光。在密密麻麻的巢房里,一只只黄白色的幼虫探头探脑,肥胖的身躯在狭窄的巢房里蠕动,它们的嘴一张一合,似在等待工蜂喂食。那是一幅恐怖的画面:幼虫们沿着一根根在黑夜里反光的丝垂吊下来,像一只灵活的蜘蛛,靠近我的鼻尖。我在梦里看到一个大黑球向我滚来,我本来以为那是炮弹或者子弹,至少是冷兵器之类的东西,但是那个黑球在一个拐弯处却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黄蜂独有的复眼。

爸爸摇醒了我。我在梦里哭着醒过来。

“哭什么哭!不要打扰我画图。”爸爸在床边站着,说完就钻进房里。我抬头看看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窝小小的黄蜂罢了,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我把希望寄托于妈妈和邻居,他们必须采取严厉的手段,恢复往日的平静。

夏季很漫长,屋子周围热气腾腾,湿度很大,像是春天延伸了过来。渠水在太阳的曝晒之下,蒸出了腌臜的气味。

一个临时组成的灭蜂组织开始活动了。住在我家后面的小温,他家的阁楼至少有十个蜂巢,因此他是这群人中最卖力的,拿来了杀虫剂、扎有易燃松针的扫帚、防护雨衣、面罩。妈妈吩咐我留意爸爸,还用五块钱和一包饼干贿赂了哥哥,叫他不能把这件事情泄露给爸爸。哥哥欣然答应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是妈妈眼里的好儿子,自然被排除在这些物质性条件的协议之外。

我在屋顶上看到妈妈一行人,风风火火,全副武装,先是消灭了附近的蜂巢。蜂巢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烧出了浓烈刺鼻的牛粪烟味,被烧焦的黄蜂在地上挣扎两下就不动了。西边的天空,乌云密布,闪电在乌云中割出一道道银色的裂痕,山林升起两团青灰色的雾气,像两只眼睛在高处俯视这一切。

很快,妈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她像是穿着盔甲的战士,享受着梦寐以求的进攻,反击黄蜂军团,反击邪恶之源——她的丈夫。

妈妈靠近瓦下的蜂巢时,远处的雷雨云也顺着风吹了过来,那是一片高压的乌云,黑夜似乎提前降临了。女人们都惊叫起来,怕雷暴劈到自己头上。那几个男子举高双手,叫大家安静,别坏了事儿。

狂风卷起了地上的枯枝烂叶,撕裂了塑料布,母鸡和白鹅在巷子里乱窜,为即将发生的变故造势。

那只是一场小骤雨,虽在一刹那完成,却达到了狂风暴雨的强度。那堵土墙在狂风的猛烈吹袭下,轰然倒塌。我听到了沉重的坍塌声,像是天边的雷鸣。瓦块失去了土墙的支撑,整个儿倒在地上,那个三米高的木质平台也被砸成了碎片。

一个王国在剧变天气的肆虐下,迅速瓦解。

土墙的倒塌几乎没有任何灰尘飞升,而狂风又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所有的噪音。那个灭蜂组织站在不远处目睹了整个过程,并在雨势减弱前悄悄离开了。妈妈卸下所有的装备,在菜地里拔了一棵大白菜、几个胡萝卜,甩了甩根部的碎土,往家里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松自在。

蜂巢有一半露在倒塌的泥堆之外,另一半被压扁了。黄蜂被砸死了不少,仅剩的黄蜂在上方凌乱地飞,形成了一股黑黄色的旋风,用翅膀的高频率震动对抗恶劣的狂风。肥大的幼虫、尚未羽化成型的幼蜂,在砖瓦的重压下失去了原形,压成了浆液。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气声,一股劲地从屋子的深处涌出来。一只怒气冲冲的蜂王正要面临家族崩溃的噩运!爸爸要出来了——

支离破碎的蜂巢,跛行的黄蜂,分成两截甚至变成一滩糊状物的幼虫……爸爸像在地震过后搜救亲人一样,飞快地翻起瓦片,撬起土砖,捡起了那个被砸得不成样子的蜂巢,捧在手心,转着僵硬的脖子,东倒西歪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其实,在他冲出来之前,我捡起了一只死黄蜂,胡乱地塞进了口袋。当时,黄蜂的腹部似乎动了一下,我的手指肚立刻感到了刺痛。我强忍着,没有把手抽出来。

那只用尽力气蛰了我后才死去的黄蜂,被我保存在一个玻璃瓶里。黄蜂细小的身躯,腹部扎眼的黑黄色斑纹,衬托着它的陨灭,那种震撼简直无与伦比!

我终于收获了一只属于自己的黄蜂!

这场事故并未掐灭爸爸一个月以来的狂热之火。

他的桌子从此变成了一个标本和图鉴的迷宫。图纸上不再是蜂巢的外形,而是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出现了黄蜂的单体图鉴,每一条细腿都刻画得无比精细,腹部的轮廓让人着迷,那双玻璃状的大复眼炯炯有神。蜂巢的内部结构也开始被描绘出来。他拿了哥哥的量角器,在台灯下测量着巢房的构筑角度,终日沉浸在一种无法自拔的工作中。

那时,哥哥对爸爸的交谈已经失去了兴趣,还要挟妈妈给他买更多的东西,要不然就向爸爸泄露她的秘密。妈妈只好忍着。

手被蛰了后,竟然肿得像小腿一样粗。我怀疑蛰我的是一只蜂王,它把最后的希望之卵产在了我的身体里。蜂卵将在我的身体里孵化成无数条幼虫,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成了它育儿的容器。我在夜里哭泣,敲打着肿胀的手臂,一阵阵酸痛刺激着我疲倦消沉的脑袋。

我梦见每个毛孔都钻出黄蜂,吓得从床上惊醒,跑到了田野之中。我似乎体会了爷爷在梦里被炮弹吓醒的滋味。在月亮的光辉之下,那只肿胀的手臂显得慈眉善目,有颗心脏在里头隐隐跳动。一个星期后,肿胀竟然消失了,没有任何黄蜂从我的身体钻出来。万幸之余,我不免有点儿失落。

我听见妈妈在房间里哼哼地叫。我摸黑推开门进去,看见她正裹在一张厚厚的棉被里。乡村的夏夜是比较凉的,可是也不至于盖棉被吧。她在棉被里艰难地挪动。有个黄白色的东西从棉被里探出来,是一只黄蜂幼虫的尾部?

在散发着馊味的房间里,妈妈终日裹着被子——我怀疑她是一只巨大的黄蜂幼虫,正在蛹化;哥哥为了避开那些讨厌至极的蜂巢话题,故意不回家吃饭,天天去别人家蹭饭吃;我沉醉于观察爸爸的行为,却总是躲在暗处,不露面,也不插足他的任何事务。我们表现出了足够的冷漠。

一天,爸爸把工作的地点从睡房转移到了木匠小屋。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小屋的意义了。他开始了手工制作蜂巢的日子,开始了一段更加诡异的生活。我们不得不再次佩服爸爸的无限创造力,尽管这种创造力使人不寒而栗。

为了精确测量蜂巢的结构数据,那个扁塌的蜂巢,竟然被他还原得惊人地完好。他曾考虑过摘一个新的蜂巢,但无疑那样太危险。

他在屋子周围收集木头和夹板,甚至铤而走险地锯下梁木,使用大号的量角器在木头上做测量,然后仔细锯开来,准备着蜂巢的零件部分。那些工具仿佛注入了神奇的魔力,烂木头经过一番处理,看上去的确很坚固。短短一个星期,一个个莲蓬状的木头蜂巢,便有模有样地挂在了小屋的梁上,像一盏盏吊灯。

他的黄蜂王国已现雏形了。

为了让这些手工制品成为真正的蜂巢,爸爸接下来着手要做的,是如何让黄蜂在这里安家。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每个蜂巢上涂满甜甜的蜜。当储存的蜂蜜用完了,家里的红糖便成了补给品。完成准备工作后,爸爸成了一个采集昆虫的狂热学者,拿着塑料罩子,在倒塌的土墙周围搜寻着那天飞散的黄蜂,希望能抓到几只还留恋旧巢的黄蜂,关到小屋里去。

“爸,看那儿!有两只黄蜂打架呢!哪只赢了,就抓哪只!”

爸爸不解地看看我,没说话。只见他举起罩子就向那两只决斗的黄蜂扑去。两只黄蜂在爸爸的罩子扑来之前,就感到不妙,打了几个转,飞走了,消失在白茫茫的黄昏雾气里。

他还不知道,这是两只黄蜂在决斗出一只新蜂王呢。他无视一切,冲动鲁莽,是根本无法建立起一个全新的黄蜂家族的。他盲目地发展着他多维的世界,那种甜蜜的悲剧意味已逐渐昭告天下了!

爸爸像是失了魂一样整天蹲在小屋里头,偶尔抬头望着那些密密麻麻悬挂着的人工蜂巢。黄蜂不会再回来了,爸爸的事业也即将告终。他从爷爷那里继承了这个小屋,在这里进行了一场中途夭折的试验。

忧郁的夏季,萧索的景象,敏感的村民……整个乡村就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死去的蜂王正静静地躺在我的玻璃瓶里,尸体越发缩小,薄薄的淡黄色翅膀失去了脉络线条,纵向折叠起来,像干枯的叶子。分节的腹部萎靡消瘦,只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在死死地望着我。

有一天,盖子打开了——蜂王不见了!

它复活了吗?

没人知道我偷偷藏起了一只死黄蜂。我胆战心惊,怕是爸爸发现了我的秘密。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就算他发起火来,也失去了暴戾。

蜂王消失不见的那天,是这个夏季最阴沉的一天,黑压压的乌云又在天边聚集。经过多次骤雨的演习后,终于要迎来一场盛大的暴雨表演了。小温被雷暴劈中了,被人抬回来的时候黑得不成样子,身上冒着烟,死翘翘了。

狂风灌进小屋里,刮起了瓦片,吹走了满地的锯屑,工具在风的搅动下四处逃窜,拼命逃离这间阴郁的小屋。

不过,在暴雨来临前夕,爸爸却迎着风狂吼。

“哈哈!快看!”

他看见一只黄蜂飞进小屋里去了。他终于等到了成功的一天。那只在小屋里徘徊的黄蜂,是我的蜂王啊!它真的复活了,还准备在这里重新安家!

这时,哥哥跑回家避雨。爸爸飞奔到小屋门口,张着大大的嘴,呼喊着哥哥:“喂!喂!过来!”

哥哥把手放在眉间作帽檐状,以一种怜悯的心态看着这位可怜天真的父亲。

“哥!快把爸爸拉回来!要下暴雨啦!”我在窗口叫。

哥哥只好顶着大风,小跑着来到小屋门口。爸爸兴奋极了,竟拉着哥哥一道进了小屋。“快看!蜂王回来了!”

整个乡村的风,似乎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小屋里去。暴雨下起来,硕大的雨点模糊了我的视线。天全黑了。我听到了巨大的雷鸣,伴随着一阵阵延长的、木头断裂的吱呀声。我看到了一个短暂迅猛的黑夜是如何毁灭事物的。

小屋在一场骇人的风暴中已变成了废墟。一个庞大的堡垒轰然倒塌。几乎在下一瞬间,天空突然明亮了起来,带着死亡味道的光线从云层间溅射而出。

奇迹般活下来的爸爸,跪着翻起锐利的断木,满手鲜血,在小屋的废墟中找到了哥哥。哥哥就像上一场灾难中的黄蜂幼虫那样,被砖瓦砸死了。谁都看得出来,悬挂在屋顶上的人工蜂巢,就是罪魁祸首。脆弱的老房子,将它的骨架奉献给了这些一无是处的、承载着希望的蜂巢。狂风给了它既轻佻又致命的一击,轻易地就结束了这个夏天。

哥哥的每个关节都被砸碎了,脸上的肌肉撕裂开来,眼球也被砸出一个深深的黑洞。他再也不能用这张脸摆出向爸爸谄媚和亲近的神态了。我趴在窗户上,看着爸爸抱着哥哥哭。这是这个夏天以来父亲第一次哭。

得知哥哥的死讯后,妈妈依旧缩在被子里。这只巨大的“幼虫”能熬到蛹化期吗?她能成功在死亡的阴影下蜕变吗?这仍然是一个谜团。

夜幕很快就笼罩了下来。在平静得能抚慰人心的黑夜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显得迅猛而飘忽。

爸爸抱起哥哥,放在房间的桌子上。他在等地府来的地蜂,带走他大儿子的魂魄。他偶尔看着门口,等我或者妈妈进来给他一个拥抱。房间里点起了蜡烛,摇曳的灯光下,我看到了哥哥模糊的脸庞,扭曲的肢体,紫红色的血污在他的手臂上描出一些复杂恐怖的线条。

“哥哥他怎么样?妈妈她……妈妈她不舒服。”我说。

“她吃饭了吗?”

“没有。我煮好了,饭菜都凉了。”

“儿子,快去吃饭吧。”

“你要去看看妈妈吗?她在床上好几天没下来了。她有点儿古怪……你最好去看看她。”

爸爸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脸部的肌肉仍在紧绷着。

“那就去看看你妈吧。”爸爸说。

爸爸端着烛台,走进妈妈的房间。房间里有股腥味弥漫不散,附着在每一寸墙壁上,每一根梁子里。我听到木蠹虫在梁子里啃着木头。

“你的大儿子死了。”爸爸说。

“啊——可怜——”妈妈气若游丝,“我在准备一件事呢,不过,要等到天亮。”

爸爸不安地站在床边,手中的烛台摇摇晃晃。他在等着什么。

妈妈挪动了几下,说:“唔,天要亮了。”她掀开被子,只见她的怀里揣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点在上面蠕动。

是一个大蜂巢!最后的蜂巢!

爸爸身体一颤。一阵风吹灭了爸爸手上的蜡烛,只有窗边的煤油灯亮着。妈妈拿起桌上的煤油灯,把旋钮旋到尽头,房间倏地陷入黑暗中。我听到了灯座拧开的嘶啦声,液体流出来的啪嗒声。

“嚓——”妈妈点亮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她因为整日昏睡而浮肿苍白的脸。火苗跳动着,像个鬼火一样跃到那个大蜂巢上,“呼”的一声,整个蜂巢便成了一个火球。狭窄的房子充满了煤油的黑烟和黄蜂幼虫烧焦的臭味。爷爷说的肉被烧焦的味道,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我退后几步,紧张地等着什么发生。爸爸会疯狂地扑上去救火吗?可是没过多久,蜂巢上的火焰变小了,只有几朵火舌还在蹿动,房间依然一片寂静。

“孩子他妈,去吃饭吧,菜凉了。待会儿拜托你给大儿子换套干净的衣服吧。”爸爸仿佛从一场恍惚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那个烛台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爸爸沉吟一声,走出了房间。

“妈——”

“找你爸去吧,我没事的。”妈妈说,“你哥在喊我呢。”

只见妈妈捂着脸,蹲了下来,无力地抽泣着,发出像猫一样的呜咽声。蜂巢上的火焰随着妈妈渐渐变小的呜咽声,也越来越暗沉,最终变成了一缕浊烟,不舍地消散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中。

爸爸走出了大门。外面是温柔的月夜。

我跟着爸爸,经过了小屋的残骸,一路走到村外的野地去。月光融融,村子很安静,这样的夜晚是很难睡着的。山林里的鹧鸪声让人出神。

“儿子,你回去吧。爸爸要想点事儿。”他用疲倦的黑眼睛看着我,然后回过头去继续走路。我依然悄悄地跟着,呼吸着夏夜冰凉的空气。

一个叫阿金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匹畜生,从一条羊肠小道的荆棘丛走出来,在一棵枯树下停住了。阿金和爸爸是从小的好伙伴,当年曾一起去过草原牧马。他的头顶只剩几撮毛,脸瘦得像个骷髅。他有夜游症,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梦游。

枯树上停着几只乌鸦,树枝的分枝处有几个黑色的团状物,像是蚁窝,也可能是蜂巢。不过,爸爸对蜂巢已经失去了兴趣。爸爸走到阿金面前,抚摸起旁边的那匹畜生。

那是一匹马。它伸长脖子张着嘴,却什么叫声都没有出来。没有风,但马鬃依然飘着。

“唉——是你呀!”阿金的时间线仿佛滞后了一段,这时才忽然说起话来。

爸爸没有回答,拍了拍那匹马的背脊,接过缰绳,轻易地骑了上去。他挺挺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那畜生不安地前后踱步。这时,我才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被模糊的黑夜欺骗了。这哪里是马呢?它分明是一头驴子!

“唔——看来你的骑术一点儿都没退步呢!”阿金说,“你想去哪儿?快走吧。”

山坳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雷鸣。爸爸的身体抖了一下。他胯下的畜生显然受惊吓了,笨拙地抬起蹄子,小跑而去。

远处,依稀之中,爸爸抖动着背脊,长出了一双透明的翅膀,扬起了旷野的尘土,像是月夜的短暂风暴。

这蠢驴到底要带他去哪儿呢?我抬头看看月亮,它一寸都没有移动过。

哥哥的葬礼在夜里就开始了。风呼啸着。那阵阴风正带走哥哥,我那可怜的哥哥。

一个老头安排着仪式。纸钱在夜里烧起来,升起一阵烟雾,弥漫在小小的居室内。

“快给你哥跪下,磕个头。”

我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潮湿发黑的地板,泥土散发着内脏般的腥味。那股凉意从额头传进神经之中。我不想把额头从地板抽离。宾客们在烟雾缭绕的虚幻中神情萧索,他们都是从熟睡中被叫醒的,遵循着某种熟练的或者是天生的习惯,有模有样地坐在席位上,等待进入葬礼中属于他们的那一个角色。

然而,我的角色永远只是一个过度的参与者。在爷爷的葬礼中,我甚至没有跪下来磕头,而哥哥死了,却像有某种时间终止的意味,需要我这样长久地以虔诚的姿态伏在大地上。一种看不见的沉重负担,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是这个家最后的男丁了。

葬礼的乐手在野外的狂风中调试唢呐,几声单调的声音断续、嘶哑。过了一会儿,唢呐就流畅而落魄地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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