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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寺1943

2017-01-10欢喜

西部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和尚鬼子和尚

欢喜,本名樊妍秋,90后。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电影学硕士,曾作为交换生在台湾艺术大学学习。本科时学习编剧专业,写小说、剧本,爱电影、戏剧、绘画。《华严经》里有段话是我写作的初衷:“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十方所有世间灯,于我常生欢喜心。”写作让我快乐欢喜,于是希望自己心里的这支笔永远不停地书写。

甸安河是厂窖的母亲河,水上交通的便利带来小镇经济的繁荣,千百年来它总是温润无言地哺育着沿岸随风起舞的禾苗麦穗。甸安河水声潺潺,孕育着甜美的梦流进厂窖人的心坎里去。

我却不喜欢甸安河,我恨它。

因为它淹死了我娘,因为它差点把我也淹死。还因为,它在十年后,变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血水河——“甸安河,甸安河,尸体挤得个挨个,五里长河成血海,野狗无桥可通过。”

我一直觉得,它是罪孽深重的。

圆空老和尚却常常教育我:“佛祖说人生来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慧文,你心里有恨,说明你只在门外,未入门内。”老和尚总是这套调调,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惠生和惠笥师兄经常在背地里喊他老秃驴,还偷偷往他的僧饭里吐过唾沫。我倒是挺喜欢老和尚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直都在心里把他当我的父亲。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仿佛看破一切似的微笑,很多时候只有看到他的笑,我才能获得些许内心的平静。

我是七岁的时候来到万寿寺的。七岁以前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万寿寺高耸的灰瓦檐角,听着寺庙里和尚麻木的念经声,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害怕,万寿寺甚至几次在梦里化作狰狞的黑色巨兽向我扑压过来。

在我七岁的那一年,我亲眼看见娘像个粽子似的被五花大绑。疯狂的村民们嚷嚷着说她不要脸到处偷汉子,给村里带来邪灾,要把她浸猪笼祭河神。娘不叫不闹也不挣扎,她只是看了一旁瑟瑟发抖的我一眼,然后平静地闭上眼睛,任由甸安河的滔滔河水将她吞没。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也不动,不是我不想动,而是全身的气力像被鬼抽走了似地,怎么也动不了。满脑子里都是娘惨白的脸和她嘴唇上涂的胭脂,这罪恶的猩红在以后的梦里和万寿寺反复纠缠出现,日日夜夜,让我不得安宁。

村民们把我娘投入河中后,恶毒的目光开始转向了我。一双温暖的大手遮住我的眼睛带我离开河边。我就这样被这双手牵引着磕磕绊绊地来到了万寿寺。那引我的人,就是圆空老和尚。

来到万寿寺的最初三天,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黑暗逼仄的僧房里。每天只是愣愣地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吃不喝不语,到了晚上也不让人点灯,寺里的和尚都议论说这孩子莫不是被吓傻了。第四天晌午,圆空老和尚硬是拽着我把我拖进庭院里,正午的太阳像刀子一样猛烈地刺在我身上,我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被剧烈的阳光灼得疼得留下泪来。我伸手用袖子去擦,却怎么擦也擦不掉,泪水决了堤似地从身体里某一个地方不断地涌出来,全身的水分都好像要在阳光下蒸发掉一样。我渐渐发现,刺痛的不是眼睛,而是心。那天我就这么号啕大哭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哭累了丧尽力气瘫软在地上。圆空老和尚一直静静地看着我,他说:“你要放下,走到阳光下面去。”

后来经过剃度和清心仪式后,我就在万寿寺出家当了小沙弥。圆空老和尚按宗派辈分给我取了法名,并赐给我法号慧文。

我总是一个人待着,除了圆空老和尚以外,从不和其他和尚多说话,我讨厌和尚身上隐隐约约的熏人的檀香味,我害怕阴沉沉的佛殿里那些表情狰狞的罗汉。可是我早就学会了用一副木讷的表情掩饰心里的一切憎恶感。除了万寿寺,我无处可去,离开万寿寺,我就会饿死或者被别人杀死。它是牢狱,同时也是我唯一的庇护所。

清晨四点起床上殿作早课,六点去斋堂吃早粥,然后开始跑香,下午劈柴烧水做各种杂务,晚上诵经作晚课,九点回房休息。一天又一天重复地过下来,我渐渐熟悉了和尚的生活,虽然头顶上有六个烧得圆圆的戒疤,可我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和尚。

我时常偷偷溜出去偷点别人家的鸡鸭躲起来烤着吃掉,实在找不到肉,我也会去掏鸟窝或者用石块打麻雀,连毛也来不及拔掉就狼吞虎咽地吞下肚,有时甚至去抢狗盘子里的肉。小时候我们家很穷,娘总是偶尔才能搞到一块肉,那天对我来说就像过节一样。她不吃,只是笑着看着我吃,后来我无论往肚子里偷偷塞多少肉,都再没体会过当初的饱足感。我只是觉得饥饿,无休无止的饥饿,哪怕我撑了一肚子斋饭心里还是饿,饥饿是个可怕的东西,可它有时候会帮助我从比它更可怕的噩梦中惊醒。

每当我坐在万寿寺的院子里劈柴的时候,看着万寿寺高高的檐角,我就觉得自己像是困兽一样,被永远地禁锢在这里。我知道我心里有一头野兽,它只是暂时冬眠。

那天我去甸安河边打水,对着甸安河浑浊的河水出了神,我总是想象娘涂了血红的唇,在下面一声一声亲切地唤我:“来吧,孩子,来吧。”突然有人从背后箍住我,把我的头紧紧按进河里,我毫无防备猛呛了一大口水,拼命挣扎,在我觉得自己快死掉的时候,那只手松开了我。我猛烈咳嗽着转过头,看见慧笥师兄正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笑嘻嘻地看着我。突然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力气,瘦小的我竟然冲上去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什么佛法礼数,全都统统抛在脑后,我只知道一点,他是我的敌人,他和那些愚昧凶残的村民一样,是杀死我娘的凶手。

我疯了般骑在他身上红了眼睛一拳一拳地砸下去,就好像我不过在砸一块木头,后来我累了,拳头都麻木了。如果不是他昏了过去,如果不是我没有带劈柴的柴刀,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把失去知觉的他丢在河边,转身提起水桶走了。我第一次发现,甸安河畔的黄昏竟然是那么美,晚霞在天边烧成一片,血红血红地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我知道我心里密闭的栅栏已经缺了一个口,我听到那头野兽愤怒地咆哮。

1943年的元旦在漫天肆虐的暴风雪中到来了,这一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十七岁年轻和尚。元旦的晚上,万寿寺的和尚们都聚集在佛殿上,寺院主持特意郑重地点燃了光明灯祈福。光明灯在佛教中寓意高灯远照,流转世间常不在黑暗处。然而在灯燃起星点火光的那一刻,突然被窗外呼啸的寒风扑灭。大片大片的黑暗顿时倾轧过来,沉进心里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这一年里,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厂窖在1943年的春天依旧生机勃勃,村里人照例热火朝天地忙着农活,兴高采烈地闲话家常。可空气却多了一丝紧张的味道。外出打鱼的人越来越少,开始有大批大批的国民党涌进厂窖,万寿寺把后面小山上的僧房都腾出来给官兵们暂住。我听到从外面做生意回来的人,还有些老兵都在私下里偷偷传,说现在外面局势很紧,再过不久,日本鬼子就快要打到厂窖啦!

传言满天飞,万寿寺里的生活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和沉闷。

那一天,我正独自待在后院一间废弃的僧房里发呆,突然听到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娇媚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我本可以赶紧走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情急之下我却一闪身躲进了大帷幕后面。只听见急促的关门声,然后是一阵衣物■■■■的声音,男人粗声的喘息,接着响起一个女人轻轻的呻吟。出于好奇,我掀开了帷幕一角,偷偷向外张望。从我的角度正好看见一个女人高高挺立的雪白的乳房,她的左边乳房上有一颗醒目的红痣,一个略微秃顶的男人正趴在她身上陶醉地吮吸着,国民党军服凌乱地散落在一边。小时候曾看见我娘和一个男人做着同样的事情,好像很快活的样子。我记起娘的左乳上同样也有一颗红色的痣。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入裤子里,那一刻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快感,忍不住喊出了声。

当我像一只小狗被那个男人拎着脖子扔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发现万寿寺里居然也处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早春四月的鲜花在暖醺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里轻轻摇摆着。我想唱歌,我想痛哭,我想大笑,我撒欢似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扯开喉咙对着天空大喊。天空很高很远,像装饰佛像的湛蓝的宝石,倒映在我的眼眸里。

后来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关注起那个女人,渐渐知道她是国民党随军带来的一个军妓,就住在后院里。在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我总是会想起她来,想起她像我娘一样总是涂得猩红的唇。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渴慕。

在一个有着潮湿气息的闷热夜晚,我又一次从满是猩红色怪兽的梦里满头大汗地醒来,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我走出僧房,避开夜巡的和尚,不知不觉来到后院那个女人住的地方。她屋里亮着暖色的昏暗的灯,我躲在窗外偷偷向屋内张望。她正在大木桶里洗澡,晶莹的水从她漂亮的长发上流下,滑过她雪白修长的脖颈,悄然挂在她形状美好的乳房上。我被这个女人如此美丽的裸体震撼了,她的手正犹豫地触碰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她俯下头,开始无声地哭泣。这时有夜巡僧人的脚步远远地传过来,我不得不赶紧逃回我的僧房。

以后的几个夜里,我总是忍不住在她窗外窥视着她。她经常在晚上一边洗澡一边哭泣,每当她哭泣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想冲过去抱住她的冲动,可我的脚却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似地动弹不得。我只能默默注视她美丽的身体,她哭泣时悲伤的脸,她偶尔在熟睡中露出的天真的笑容。直到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样窥视她洗澡,她突然赤裸着猛地走过来打开窗子,与目瞪口呆的我打了一个照面。她拉我进屋,在暧昧的灯光下对我微笑:“小和尚,你都看了我好久了,你要和我一起洗吗?”

她温柔地轻轻褪去我的僧衣,和我一起跨入木桶中。温热的水面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我恍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她。她抚摸着我的脸,轻声说:“你才十几岁吧,你真像我弟弟啊,不过他早就死了,我们全家都被鬼子干掉了,只有我逃出来捡回一条贱命。”她说着用手轻握住我的阴茎,“要我帮忙吗,我不收你钱的。”我猛然打了一个寒噤,面红耳赤地跳出木桶,惊慌失措地提起衣服撒腿就往外跑,跑了很远还听见自身后传来她轻轻的笑声。

这一天还是来了。阴沉沉的乌云密集地积在厂窖的天空上,透不过一丝风。

5月8日,日军独立混成第十七旅团、小柴、户田、针谷支队各一部,计三千余人,汽艇六十多艘,兵分多股向厂窖地区展开水路合围。

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日本鬼子,他们高高举起刺刀,把村民和国民党官兵们大批大批像赶畜生一样赶到甸安河边,再架起机关枪扫射。我亲眼看见他们剖开怀孕农妇的肚子,把胎儿用刺刀挑出来取乐。还看见他们争先恐后地强奸幼女然后把她们杀害。

甸安河边,永固院里,到处都堆满了伤痕累累的尸体,腐烂的臭气甚至都飘进了我的梦里。

厂窖的每个角落里都发生着惨无人道的屠杀。这还是人间吗?这不是,这不是啊!这里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阿鼻地狱!我觉得每时每刻,我都有可能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生命不再属于我,它只属于死亡。

日军的田中大佐热爱佛学,与万寿寺的住持颇有点交情。因为他的求情,万寿寺得以暂时保存下来。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难民涌进来祈求万寿寺的庇护,寺里的僧房已经住满了,他们就拖着一条薄被子露宿在院子里。万寿寺里充斥着悲惨的哭喊声,和尚们再也无心念经,他们无时无刻不忧心忡忡,祈祷着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这天晚上月亮很好,恰巧轮到我巡夜,我带上了从惠生师兄那偷来的酒壶给自己壮胆,走到后院偏僻处,突然听见一个女人惊恐的挣扎声,我悄悄走过去,看见一个穿着日本军服的矮个子男人正在使劲撕扯那女人的衣服。是她,我心里猛然一惊。她拼命地挣扎,手指甲在鬼子脸上划下一道道血印。鬼子见总不能得逞,一时老羞成怒,把刺刀抽了出来。

锃亮的刺刀被高高举起,在月光下反射着银色晃眼的光芒,然后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从背后直接捅进鬼子的肥硕身躯。

我握着还滴着血的刺刀一时呆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她也呆住了,我们愣愣地对视了几秒,突然一起笑了。

她的衣服被撕得不成样子,雪白的身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诱人,我立刻就被她左边乳房上那颗红色的痣吸引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灼热感向我的身体袭来,我抬起头犹豫地看她,她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注视我,轻声说:“我的命是你给捡回来的,没什么好谢你的,只有我的身体了。”我猛地抓起惠生师兄的酒壶,一口气喝干了壶里的烈酒,遵循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最原始的本能,亲吻她倒影着月亮的清澈的眼睛,柔软的血红的嘴唇,修长白皙的脖颈,浑圆美丽的乳房。

这世间我有太多的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村民们要淹死我的母亲,难道一个女人在这样贫穷的境况下为了养活孩子,与男人周旋有错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做一个和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不能放声欢歌?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到处都是屠杀和血腥?为什么这美好的人间,却是个罪恶的阿鼻地狱!月光下的她那么美,竟有种庄严的力量,就像菩萨。是的,菩萨。

第二天我被周围的喧哗声吵醒,发现自己的面前围满了人,和尚们用憎恶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圆空老和尚拾起惠生师兄的空酒壶,目光掠过一旁衣衫不整的女人和鬼子的尸体,平静地对我说:“惠文,佛门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饮酒,五不妄语,你犯了前四戒。”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还要犯下第五戒,老子他妈的不当和尚了!”

我以为我杀的不过是个普通鬼子,而实际上,我犯下了大错。

那天田中大佐突然亲自造访了万寿寺,住持称病躲在僧房里,让圆空老和尚出来接待他。

田中鬼子用不太流利的中文笑吟吟地问圆空老和尚:“请教师父的‘上下如何称呼?”

圆空老和尚把脖子一梗,昂然答道:“只有真正具佛家善心者,才配告之以上下。”

田中鬼子变了脸色,厉声诘问:“你的,知道死在你这的是什么人吗?他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军事参谋!”

圆空老和尚神色淡然,平静地看他:“难道堂堂的皇军军事参谋竟会像卑鄙小人一样来佛庙里劫持良家妇女吗?”

田中鬼子气得把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告诉你,万寿寺从此以后归我们皇军掌管,你们,两天之内,把所有的支那人都交出来!和尚可以不杀,但其他人的血,要用来祭我们军事参谋一个人的命!如果不交出他们,就放火烧了这寺!”

圆空老和尚把鬼子的话传达给众人后,住持准备照田中鬼子说的去做,保存自己和万寿寺。一时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圆空老和尚挡在群起激昂的众人面前,又一次救下了我。他朗声对已急红了眼睛的大家说:“这不是他的错,他救了咱们一个中国人的命,有什么不对?丧尽天良的是日本鬼子!你们要恨要杀的,是日本鬼子!”

他猛地打开万寿寺紧锁的大门,吼道:“你们都逃走吧,不会把你们交给鬼子的,罪责我一个人承担!”

人们仿佛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纷纷提起行李在深夜里狂奔而逃,和尚们也都逃走了,住持无可奈何,一边痛骂圆空老和尚一边赶紧弃寺逃跑。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我们一起走!你别当和尚了,能活下去我就嫁给你!”这偌大的万寿寺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圆空老和尚,还有我和她了。我帮她收拾好了行李,那天夜里的月亮依旧是那么清冷美丽,仿佛人世间的杀戮都和它无关似的。就要跨出这寺门外了,最后一次,我吻了她的眼睛,然后猛地把她推出门外,不顾她的凄然的哭喊,转身紧紧关上了万寿寺的门。

圆空老和尚仍然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他问我:“你为什么不走?”我没有回答他,我想关于我心里的一切,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我们把柴房的柴火都堆在院子里,然后我点燃了火芯。熊熊的大火中,我轻声问他:“你是不是我的父亲?”温暖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笑了,没有回答我。

我明白了。

以前没想到,万寿寺竟会烧毁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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