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考据时代”下的“学问”与“技术”
——以传统注释学为中心的考察
2017-01-10唐玲
唐 玲
“E-考据时代”下的“学问”与“技术”
——以传统注释学为中心的考察
唐 玲
眼下的学术研究已经步入“E-考据时代”。对于人文社会学科而言,利用电子检索功能,可以瞬间获取相关的文献资料,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然而,在传统注释学领域,仅仅依靠“E-考据”,还不足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注者。为专书作注,需要具备扎实的基础、渊博的学问、深厚的素养以及孜孜不倦的精神。一般而言,个人“才”“学”“识”的高低才是决定注释精良与否的关键。
“E-考据” 注释 才 学 识
一、引 语
众所周知,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是古人治学之门径,而与此密切相关的注释学亦为古典文献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门学问。传统注释学以经、史、子、集四部为研究对象,进行笺注疏解,使当代人得窥古人之意,华夏文化由此得以一脉相承。在历代注家呕心沥血的努力下,经典之作借以薪传不绝,历久弥新。如杜预撰《春秋左传集解》、裴松之注《三国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李善注《文选》、郦道元作《水经注》、仇兆鳌撰《杜诗详注》等,其例更仆难数。
在没有计算机技术辅助的时代,为专书作注,需要注家具备扎实的基础、渊博的学问、深厚的素养以及孜孜不倦的精神。正如元好问所云:“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今且不提古人注释之艰辛,只需看20世纪80年代的前辈学者,未尝不是终日埋头于故纸堆中,爬罗剔抉,如刘永翔先生校注《清波杂志》即是如此。刘先生首先将全书内容熟读牢记,凡遇疑难之处则藏诸胸中,每日于书架前,一本一本细细翻阅,披沙拣金,为我所用,故而才有这本被宋史权威邓广铭先生誉为“实当今校点注释本之上上乘”之作问世。*刘永翔:《蓬山舟影》,第533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
然而放眼当下,传统学者终其一生心力积累而来的“学问”似乎越来越多地被“技术”所代替。有了电子检索功能以后,查找数据时只需输入关键词,在几秒钟之内,相关文献便跃然纸上,撰写论文变得轻车熟路、水到渠成;注释专书亦可广征博引、颇显功力。此一趋势,愈演愈烈。其实早在2005年,黄一农先生便指出:“随着出版业的蓬勃以及图书馆的现代化,再加上因特网和电子数据库的普及,新一代的史学工作者常有博闻强识的前辈学者梦寐以求的环境。我们有机会在很短时间内就掌握前人未曾寓目的材料,并填补探索历史细节时的许多隙缝,或透过逻辑推理的布局,迅速论断先前待考的疑惑或矛盾。事实上,一个有机会孕育 ‘E-考据学派’的时代或已出现!”*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第VII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对于古籍整理专业而言,使用频率较高的电子软件有四库全书检索版、中国基本古籍库、四部丛刊、国学宝典、汉语大词典等。有了上述软件,为古书作注是否真能够按图索骥、手到擒来呢?本文试图从注者个人的“才”“学”“识”三项能力入手,探讨在“E-考据时代”下,“技术”是否能够全面替代“学问”的问题。
二、学术意义与实用价值——“学”
《旧唐书·刘子玄传》载:“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〇二《刘子玄传》,第3173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此即刘知几所提出的著名的“史才三长论”。其实不仅仅编修史书需有三长,注释古籍也要具备“才”“学”“识”。此处虽借传统史学之名为注释学张本,然则名同而实异,不可混为一谈。笔者认为在注释学范畴内,所谓“才”是指注者应当具备正确选择条目、精准训释词义的能力,善于深入浅出、归纳总结,最终达到注释的学术化与专业化。所谓“学”是指注者能够博览群书,旁搜远绍,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从而具备深厚的学问积累。所谓“识”则有两方面意义:其一,从字词的选择来讲,是指注家能够慎重地运用对校、理校等方法,通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识”得正确的文本文字;其二,从注释典故、意象、出处上来说,是指除了要准确注出常见典故外,还得“独具慧眼”,能够识别那些化用了的、变形了的、重新组合后的典故。
在“E-考据时代”,博览群书、占有资料之难似可迎刃而解,学界看重的不再是长篇累牍的文献征引,换句话说,大多数人已具备了三长之中的“学”。那么,通过“技术”获取的“学问”究竟有没有学术意义呢?
不妨以南宋魏庆之所作《诗人玉屑》(以下简称《玉屑》)为例进行考察。该书采用辑录体的形式,编刊了历代以来尤其是两宋诸家论诗衡文的短札谈片,堪称宋代诗话的集大成之作。书中所引文献,上迄汉魏,下至唐宋,遍及总集、别集、诗话、类书、笔记,颇为芜杂。正是由于《玉屑》具有辑录体的性质,故导致了魏庆之在编辑选录时,以及文本在刊刻流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系列讹误。纵观全书,大体可归结为以下三方面:其一,由版本众多而引起的文字错漏;其二,误录诗名、人名,甚至是诗人与诗句之间出现张冠李戴的现象;其三,征引原始文献时未加考辨,故多有漏注或误注出处者。凡此种种,尚有待全面的校勘与笺证,其中以第三种讹误——误注出处最为常见。
明确了问题所在之后,即可利用电子数据库进行检索,对原书所引条目逐一进行考辨,以笺证其真实出处。例如《玉屑》卷十《野人趣》:“《闲居》云:‘妻喜栽花活,童夸斗草赢。’得野人趣,非急务故也。又云:‘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窗下有残灯。’有嫌‘烧叶’贫寒太甚,改‘叶’为‘药’,不唯坏此一句,并下句亦减气味,所谓求益反损也。《欧公诗话》。”*(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第294,55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经检索得知,此条实出自司马光《续诗话》。《玉屑》谓其出自欧阳修《欧公诗话》,即《六一诗话》,乃是误注。从方法上看,此条校证纯属机械式查找,虽然弄清了引文的真实出处,但并不具有太高的学术意义。
再如《玉屑》卷二《人名》:“余读《权德舆集》,其一篇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势位。言纪信不留,弛张良自愧。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宦尊,每陈农亩利。家林类岩巘,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胜利。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异。涧谷永不变,山梁冀无累。论自王符肇,学得展禽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石林诗话》。”*(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第294,55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玉屑》谓此出自叶梦得《石林诗话》,不确。今检文献,知其亦见引于《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六“半山老人四”。而《石林诗话》虽有此条,然文字与《玉屑》所引出入甚大。经对校各本《玉屑》、《百川学海》本《石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苕溪渔隐丛话》、四部丛刊本《权载之文集》,发现《玉屑》此条乃据《苕溪渔隐丛话》转引,并非直接引自《石林诗话》,详见校记:
根据阅读的深度,可以将阅读分为粗读和精读。除了课上要求的,教育部推荐学生必须要读的,需要精读的课文外,有些时候还需要学生广泛阅读一些书目。对于这些扩展学生视野的读物,学生则可以进行粗读。相反,对于一些经典,则需要学生反复阅读,不断咀嚼,这就是所谓的“精读”。
1.“势位”,各本《玉屑》及《苕溪渔隐丛话》均同,《石林诗话》作“位势”。
2.“言”,各本《玉屑》及《苕溪渔隐丛话》均同,《石林诗话》《权载之文集》作“年”。
3.“宦”,《石林诗话》《权载之文集》《苕溪渔隐丛话》作“官”。
4.“农”,各本《玉屑》及《苕溪渔隐丛话》均同,《石林诗话》《权载之文集》作“丰”。
5.“胜利”,各本《玉屑》及《苕溪渔隐丛话》均同,《石林诗话》《权载之文集》作“胜智”。
6.“变”,各本《玉屑》及《苕溪渔隐丛话》均同,《石林诗话》作“缓”,《权载之文集》作“谖”。
7.“论自王符肇,学得展禽志”,各本《玉屑》及《苕溪渔隐丛话》均同,《石林诗话》《权载之文集》作“颇符生肇学,得展禽尚志”。
按:目前《玉屑》通行本为中华书局2007年重印版,由王国维先生次子王仲闻先生校点。王氏校记云:“本条所引权德舆诗,与《权载之文集》及《石林诗话》文字颇有异同,殆魏庆之所见本《石林诗话》如此,兹不另校。”*(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第55页。然而,据以上校记可知,诗中有异文之处,《玉屑》与《苕溪渔隐丛话》同,而与《石林诗话》《权载之文集》异。故此条并非直接引自《石林诗话》,而是据《苕溪渔隐丛话》转引,王氏此言不确。 此条校证在机械检索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对校、分析工作,推翻了前人的论断。
三、唾手可得和判断归纳——“才”
钟嵘《诗品》曰:“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南朝)钟嵘著,曹旭笺注:《诗品笺注》,第8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这是诗评家针对陆机、潘岳二人诗风特点及诗歌才力的总体评价。可见个人才能的差异,直接导致了文风的不同。不仅文学创作如此,在注释学领域中,虽然“E-考据”对个人学养的积累可谓功莫大焉,然而注者所具备的分析、判断、归纳能力的高低,仍是注释精良的关键,不可能轻易被“技术”所取代。
例如,在当前的学术研究中,文本细读是一个被学者强调过无数次的经验之谈,然而真正做到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人则属凤毛麟角。我们在阅读古人文集时,时常会遇到一些生僻少见的文字、语词、意象,难解的名物、典故、制度等,如果连基本的词义都弄不清楚,又何谈文本细读!若是撰写理论研究的论文,还可扬长避短,绕过不提;但对于注释专书而言,就是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了。
有些语词是可以借助电子检索,轻松注释出来,但还有相当一大部分是无法通过检索注出的,这就需要注者花工夫查找相似语词的用法、语境、义例,再经过分析对比、归纳总结,最终用凝练的学术化语言提炼出来。例如文同《丹渊集》卷二三有《成都新尹赵龙图先状》《汉州牧先状》《成都韩端明先状》等文。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八〇亦有《上韩太尉先状》、卷八一有《上范资政先状》等文。其实在古人诗文中常常可见到以“先状”为题的诗文作品,不过大多数研究者未曾留意罢了。笔者起先也不知此词何意,甚至疑其为某种文体。后通过排比大量“先状”检索所得结果,又经分析归纳,方知“状”原意为书信,而“先状”是指临见面前所致书信。据江少虞《事实类苑》卷四〇《高丽使先状》云:“熙宁四年,(高丽)始复遣修贡。因泉州黄慎者为向导,将由四明登岸。比至,为海风飘至通州海门县新港,先以状致通州太守云云。”*(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四〇,第42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将此论与上述各文题目对照,知“先状”即“先以状致”之意。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若不能明了“先状”之真实含义,即使能读懂以此为题的诗文,但总有美中不足之憾,也无法真正做到文本细读。由此可知,看似无关紧要的语词也得经过一番分析、总结、提炼的过程,正好能够反映出注者才力的大小。
又如“影略”一词,释惠洪尝用以谈艺。《冷斋夜话》卷四《贾岛诗》云:“贾岛诗有影略句,韩退之喜之。其《渡桑干》诗曰:‘客舍并州三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如今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按:实为刘皂诗)又《赴长江道中》诗曰:‘策杖驰山驿,逢人问梓州。长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北宋)惠洪:《冷斋夜话》卷四,第38页,中华书局1988年版。此条还被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魏庆之《诗人玉屑》转引。文中所言“影略”,辞书并无释义,而涵泳二诗,似是“映衬”之意。但若要精确定其所指,须寻找大量用例方可。通过电子检索,我们在佛学书籍中获得大量包含“影略”的文句,但例句太多,必须找出能够凸显该词含义的句子。通过细勘寻绎发现,唐释澄观《华严大疏钞》卷二〇云:“前略摄受,此略共集,可互影取,故云影略。”卷二十八又云:“前二就果立称,后二从因立名,虽俱通因果,影略互显。”*(唐)澄观:《华严大疏钞》卷二〇、卷二八,《大正新修大藏经》本。既得此义,用于其他例子,都觉怡然理顺,于是我们就可确定“影略”有“映衬”之义了。这样,先前对“影略(句)”之义的假定就可确立。后世如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三《张正见咏鸡》条云:“张正见《咏鸡》诗曰:‘蜀郡随金马,天津应玉衡。’上句用‘金马碧鸡’事,下句用纬书‘玉衡星精散为鸡’事也。以无为有,以虚为实,影略之句,伐材之语,非深于诗者,孰能为之!”*(明)杨慎著,王仲镛笺证:《升庵诗话笺证》卷三,第9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又《升庵集》卷八一《相马经》条云:“伯乐《相马经》有隆颡跌目。蹄如累曲之语。其子执《马经》以求马,出见大蟾蜍,谓其父曰:‘得一马,略与相同,但蹄不如累曲尔。’伯乐知其子之愚,但转怒为笑曰:‘此马好跳,不堪御也。’所谓按图索骏也。韩文公诗:‘飞黄腾踏去,不复顾蟾蜍。’亦影略用此事。”*(明)杨慎:《升庵集》卷八一,影印文渊阁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杨慎所用二“影略”,亦当作“映衬”解。但明陆深《俨山集》卷八九《家藏韩干画马》所云:“右八马,家太史公竹坡先生购得之,呈先大父筠松翁,目之曰‘八骏图’,最所欣赏。长兄友琴先生受而藏之。深儿时影略记其如此。”*(明)陆深:《俨山集》卷八九,影印文渊阁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其“影略”一词,则当作“依约”“朦胧”解之,词义已经转换。至清代钱曾,词义又有了变化,其《读书敏求记》卷二《巩珍西洋番国志》条谓其书“议事详核,行文赡雅,非若《星槎胜览》等书之影略成编者”。又卷四《诗体提纲》条谓其书“盖影略严仪卿唾余而衍其说者”。*(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二、卷四,清雍正四年松雪斋刻本。细味其意,他是将“影略”一词作“掇拾”用的。可见,看似简单易解的“影略”二字,在不同时代,不同文人的笔下,已有了不同的释义。即使借助于电子检索,最多只能提供例句;而能在众多结果中涵泳体会、分析异同、判断总结,这才是注者才力高下的体现。
还有一些语词本身具有多重义项,需要注者根据诗意和语境,有时甚至要置于历史、地理、制度等大背景下进行考察,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如北宋后期有“小东坡”之称的著名诗人唐庚,因依附徽宗时宰相张商英,而成为商英政敌何执中等人打击的对象,被贬安置惠州。唐庚寓惠六年,佳作迭出,其《寄潮阳尉郑太玉》诗云:“又种罗浮一熟田,江阳未得返耕廛。”*(北宋)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中华再造善本据宋饶州本影印。意谓自己久在惠州,和当地百姓同耕同作,多年来未能归耕家乡江阳(按:唐庚故居在泸州安夷门外)。那么,首句“熟田”在诗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利用《汉语大词典》检索版,可知其义有三:一是指庄稼成熟。如唐释道世《法苑珠林》卷七九云:“百草俱滋茂,五谷皆熟田。”二是指常年耕种的田地。如唐杜佑《通典·食货二》云:“即使逃走帖卖者,帖荒田七年,熟田五年,钱还地还,依令听许。”三是古代特指田畔种乌臼树,以臼子完粮者称为熟田。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三八:“临安郡中,每田十数亩,田畔必种臼数株,其田主岁收臼子,便可完粮。如是者租额亦轻,佃户乐于承种,谓之熟田。若无此树,要当于田收完粮,租额必重,谓之生田。”*《汉语大词典》检索版。玩味唐庚此诗,“熟田”自非指庄稼成熟,与田畔种乌臼树更无关联,而当如《通典》所云,指常年耕作之田,相对于荒地而言。但《通典》是唐代之书,宋代会不会同样称呼?恰好《宋会要辑稿·食货六》有这样的记载:“中书门下言:‘两浙荒田已给降空名官诰绫纸,立定顷亩,劝谕人户开耕,更书填补授官资。访闻应募之家,意在希赏,多隐匿已耕熟田,一概作荒田陈乞补授,理宜约束。’”*(清)徐松:《宋会要辑稿·食货六》,第4900页上,中华书局1957年版。可见“熟田”指常年耕作之土地,此义自唐至宋一直沿用。从此例可以看出,仅仅依靠检索得到的释义并不一定就是标准答案。注者需要察其语境,衡其时代,从众多义项中找出最为适合的一个,如此才不致出现误注或失注。
四、等闲放过和独具慧眼——“识”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谓:“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处。”*(南宋)严羽著,张健校笺:《沧浪诗话·诗辩》,第17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且不论严羽重唐抑宋的观点是否正确,只看其言宋人“以才学为诗”“多务使事”“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等,确实道出了宋诗异于唐诗之处。由于宋人一心想与唐人分庭抗礼,故不得不在诗作中另辟蹊径、自成一格,从而也助长了其卖弄才学、化用典故之风。
以江西诗派为例,他们作诗讲求“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也就是说在摹写意象、运用典故时,往往不会单纯地沿袭陈语,而是通过规模变化,营造出新的诗语意境。对注者而言,要注出原来的“胎”和“骨”就并非轻而易举了。不仅仅江西诗人喜好如此,例如上文提到过的唐庚,其诗隶事运典,无不精工妥帖;变化前人之作,自然似如己出。如果注者不具一双“慧眼”,则诗中之典故就会被轻易放过。如其所作《郡人献笋守以分饷群寮而吏独见遗守知之命追赐焉盖不出既久而人忘之也因成一篇》诗云:“坐稳膝生踝,凝尘罩蓝版。出少颜面生,未熟城市眼。争席人相忘,馈肉礼非简。本自无光彩,不必更埋铲。自知吾免矣,置酒具瓶盏。起舞属细君,相对一笑莞。”*(北宋)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五。由诗题可知,一官府小吏人微言轻,久未露面,适逢分笋之际,为郡守、群寮所遗忘,吏因有感而作此篇。诗中“本自无光彩,不必更埋铲”二句不仅化用了前人的典故,还特意正话反说,反倒为注解增加了一重难度。原典出自《新唐书》卷九五《高窦传》:“古来贤豪,不遭兴运,埋光铲彩,与草木俱腐者,可胜咤哉!”*(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九五,第3851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此典并不常见,可算僻典,即使运用电子检索,也不易找到出处。何况,唐庚反其意而用之,意谓自己本无才华,何用再加韬晦。
五、“才”“学”“识”的统一
关于“才”与“学”的关系,刘知几尝云:“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竹嬴,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后普)刘昫:《旧唐书》卷一〇二,第3173页。诚如斯言,“才”与“学”必须相辅相成,方可于学术研究中有所建树,自成一家。而通过上文论证亦知,个人识见的高低,更是注释学中至关重要的因素。三者看似独立,却不能截然分开,可以说“学”是一切注释的基础,“才”是注释精良的保证,“识”是出人头地的关键。在注释过程中遇到疑难时,必须将三者融会贯通起来,才能攻克难关。
以上所举各例皆是从注释典故、语词着手。其实,从文本上看,能在众多异文中选出正确之字已属不易;但若没有版本的支持,仅凭上下文义来做出理校,或者漫无线索地寻找他校,就更非“才”“学”“识”相结合不可了。此处仍以唐庚诗作例,其《悯雨》诗曾被方回赞誉:“如此加以斡旋为句,而委曲妥帖,不止工而已也。尾句尤高妙。”*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一七,第69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而此尤高妙的尾句云:“山中赖有莱粮足,不向诸侯托寓公。”按:上句中“莱”字,现存唐庚集各版本均误作“茱”,此据《瀛奎律髓》改。在作校改之前,首先是判断出“茱粮”二字不辞,并于此处文理不通。茱萸是草本植物,香气辛烈,可入药,俗传还可辟邪,然未见茱萸可做粮食之说。故借助电子检索加以求证。在输入关键词“茱粮”后,果然搜寻不到任何结果,则知“茱”字当误(这是由个人的“才”“识”判断所得到的结论)。检索中缺少了关键词,只能依靠以往的知识积累来提供线索了。幸好注者读过皇甫谧《高士传》,记起其中有类似记载(这是“学”之积累达到一定程度的体现)。于是复检是书,得其原文为:“老莱子亦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曰鸟兽之毛可绩而衣,其遗粒足食也。”*(西晋)皇甫谧:《高士传》卷上,明《古今逸史》本。粮即粒,而此典又与老莱子有关,故而“莱粮”一词实有来历,并非诗人生造。此处当指鸟兽遗粒,意思是幸亏有鸟兽食余的粮食可吃,不必去向地方官求告了。如果凭借典出《高士传》就改字的话,未免难以令人信服。幸好方回在《瀛奎律髓》中所引唐庚诗即作“莱粮”,如此一来,理校结合他校,似可为定谳。在本例中,“莱”“茱”二字原为形近而误,看似一处简单的改字出校,实际则包含了注释典故的技巧。注者需要根据自身的“才”“识”作出正确的判断,同时在检索没有头绪的条件下,还要加上一定的学养积累,综合三方面能力,方可纠正原文一处细微之讹,计算机之不可代替人脑,由此可见。
姑再举一例,古书刻版常常会出现俗体字、异体字、版别字等,我们整理古籍时需多加留意。例如“己”“已”“巳”三字,刻工们通常不会特意区分。整理本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四〇与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均据叶梦得《石林诗话》转引了同一条记载:“苏子瞻尝为人作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第2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第215页。在所引苏诗中,“庚子”与“己辰”皆为天干地支,注者可能仅仅注意了此诗对仗之工,而忽略了其中潜藏的文字讹误。首先,根据学养判断,在天干地支的搭配中没有“己辰”,可知《苕溪渔隐丛话》与《诗人玉屑》整理本作“己”实误。其次,由于诗中“庚子日斜”为贾谊《鵩鸟赋》中名句,很容易便可注出,故知与之对应的“岁在巳辰”亦当有典,否则此诗犯了偏枯之病。最后,在检索栏内输入“巳辰”,果然得到了相关结果。即《后汉书》卷三五《郑玄传》:“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以谶合之,知命当终。有顷寝疾。”李贤注:“北齐刘画《高才不遇传》论玄曰:‘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玄以谶合之。’盖谓此也。”*(南朝)范晔:《后汉书》卷三五,第1211页,中华书局1973年版。
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很多学术问题都可以在“E-考据”下轻松解决,但对于注释学而言,单纯凭借“技术”,而自身缺少“才”“学”“识”的能力,还远不足以成为称职的注者。学问一途,任重道远。有电子资源的帮助,固然能够事半功倍,但若将其视为学术研究的唯一途径,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责任编辑:肖时花】
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青年课题“宋代诗学文献编撰研究”(2014EWY003)
2016-04-22
I206.2
A
1000-5455(2016)06-0028-06
唐玲,云南昆明人,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晨晖学者、文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