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书缘浅深时——忆萍乡皮明庥先生

王晓清

最是书缘浅深时
——忆萍乡皮明庥先生

王晓清

丙申年己亥月丁巳日，武汉通史专家、萍乡皮明庥先生以八十五岁高龄辞别人世。闻知这一噩耗，不胜悲悼痛惜，为一代史家而悲，为中国史坛而悼，为武汉时代而痛，为遽失长者而惜。

予生也晚，不曾亲承馨颏，面接音旨，未入皮门，对明庥先生学术思想之精微、史识之睿智、体系之广博、考据之精审、方法之缜密、著作之浩繁不能喙一辞。但萍乡皮先生之于学术晚辈，煦风和善不面露愠色，平易亲近而不倨傲使气，提携后进而不曲意吹求，给予小子以深刻印象，今日细味思之，明庥先生音容笑貌宛然在目前。

以书为媒，以书为缘，以书为介，我与皮先生成了忘年交。2000年，明庥先生到武汉电视台接受专访。我恰好碰见要离开台大楼的皮先生，在台阶上和他谈了许久。那年《学者的师承与家派》刚出版，我说要送一本给先生指教。皮先生颇高兴，对我慰勉有加。将书送出后，未料不到半个月时间，《长江日报》读书版就刊登了皮先生对《学者的师承与家派》的书评，文中对这本小书给以揄扬之评。不少友朋读了皮老的书评，知道我的著作出版了，向我道贺。作为无名晚辈的我，对明庥先生的这一学术举动铭感不已。书评之于皮先生这样的学术大家虽说是举手之劳，但其中潜涵的提携、扶植后辈晚生的学术义举则意味深长、铭感人心。

明庥先生淘书、蒐书、藏书、写书，著作等身。皮老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逛汉口的地摊书市、旧书店、古玩市场。汉口香港路文物市场、泰宁街古玩市场、硚口居仁门武汉收藏品市场，我每周六都抽空去淘书，每每碰见明庥先生结实高大的身影，把晤立谈，一谈就是半个多小时，手指讲画，多是旧书业的趣闻、武汉历史掌故，说到自己淘书的趣味欣欣然有喜色。一次在汉口香港路文物市场，皮先生花三千多元买了五六本线装书，见到我很高兴，将我拉到古玩市场的食堂，把书摊开在饭桌上，一手翻看，一面说这一卷是明版字体，竹纸印刷的，很不错的，是善本。懵然如我不懂版本目录之学，不能赞一辞。在这摞书中，我看见有一部罗振玉的《殷商贞卜文字考》，内页封面是罗振玉手书上版的篆体字，很精美，纸面光洁，品相上佳，不禁对皮先生说这等善本被您淘到手是缘分呐。明庥先生听了，脸上微微一笑，毫无自矜自秘之色。

明庥先生淘书主要是蒐集文献资料，为著书作必要的史料准备。我也循着先生的这一思路淘书、找书、蒐书。当我将自己准备写一部冯友兰著作的设想告知明庥先生后，先生只说了一句话，要下功夫找文献资料。再次在旧书摊与皮先生见面时，明庥先生手里拿着三本民国版的书，一本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学丛书”——冯友兰《新理学》，一本是著名哲学家、佛学家蒋维乔的《近三百年中国哲学史》，一本是俞铭璜的《民生史观》。接过这三本书，不善言辞的我连感谢都来不及道出口，对明庥先生连连说，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期望，把冯友兰的研究著作写出来。皮先生不仅送给我这三部民国名著，后来还托人给我送来武汉市社科院青年学者王武子撰写的《蔡尚思学述》。复旦大学著名教授蔡尚思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以专著形式批评冯友兰的哲学思想体系，《蔡尚思学述》有详细的表述。这些文献资料我都一一引用到与江汉大学张克兰女士合著的《左读右读冯友兰》一书中了。

明庥先生是公认的武汉通史大家，在中国城市史、区域城市史领域是首开风气的著名历史学家。皮先生对湖北、武汉地方志烂熟于胸，了如指掌，其用力之深，耗时之长，执守之专，开掘之广，著作之繁，前无古人，为学术界所众口称誉。明庥先生对非武汉文献史料著作，除持赠给友朋同好，也稍稍托旧书店脱手。硚口居仁门武汉收藏品市场某次举办古旧图书、连环画交易会。正好是周六，我很早就赶到了市场。逛了一会，就到一黄姓老板的旧书店翻书，黄老板拿出一部线装本《今传是楼诗话》，我一看书的品相不错，且是线装铅印本，就问价多少钱。黄老板说这是皮明庥老先生要求代卖的，开价150元。当时我的学术兴趣不在诗话类图书，也就没有出手购置，至今思之，心犹遗憾。当我从旧书店出门，看见明庥先生伟岸的身躯消逝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

原江汉大学校长杨卫东（左）、皮明庥（中）、裴高才（右）在《皮明庥文集》研讨会上

我最后见到明庥先生，是在江汉大学举办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明庥先生精力就明显不济了。后来读到《皮明庥文集》出版的消息，我暗地里为先生学术大结集感到高兴与欣慰。皮明庥先生“通史致用”的风范是嘉惠后学的，2016年武汉广播电视台与凤凰卫视联合启动大型历史文献电视纪录片《汉口五百年》的拍摄工程，我作为总撰稿之一，所依据的文献资料就得益于明庥先生主编的《汉口五百年》这一著作。当纪录片《汉口五百年》举办专家座谈会时，我函请皮门弟子涂文学邀明庥先生与会，但涂兄说皮先生已偏枯在床十多年，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就这样失掉了。或许是冥冥之中与皮先生有书缘，我在今年九月份、十月份在汉口香港路地摊市场先后购买到两部明庥先生的著作，一部是《武汉近百年史话》，一部是《辛亥革命与近代思想——近代历史探研录》。这正好集中了皮先生在中国史学界两大研究领域的学术专注力。在我淘到皮先生两部著作不到三个月，明庥先生遽尔陨逝，仙归道山，让人痛感莫可名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是晋人对逝者的追记忆念。皮先生走了，留存了一笔武汉历史的丰厚精神遗产。斯人已远，哀思无限，值此撰一挽联略表后生晚辈的我对明庥先生的感念之情：“六十载写史修史著史，通史致用嘉惠后人其情可慨；一甲子淘书蒐书藏书，箧衍弥香传布学界厥功甚伟。”

（作者系武汉广播电视台高级记者）

责任编辑 叶宝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