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中举》:一个社会教育导向失范的问题
2017-01-05郑立峰
《范进中举》是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一个故事。主人公范进是个士人,他一直生活在穷困潦倒之中,又一直不停地应试,考了三十多次,到五十四岁才中了个秀才。该片段是写他参加乡试接着又中了举人,知道自己中举,喜极而疯,乐极生悲的故事。
范进,在我们普通读者的眼里,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作家吴敬梓是以这样的传统观念来刻画范进悲惨境遇的。贫穷苦潦倒的读书人范进,前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凡人,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人想知道他,任何人都不想与他有任何的瓜葛,就连他杀猪的丈人胡屠夫也看不起他……生活清贫,基本的吃和穿都无法解决。小说里,写范进去考试——他面黄肌瘦,花白胡须,穿着麻布的直裰,头戴破毡帽;大冬天了,他却穿着很薄的单衣,冻得乞乞缩缩的,非常猥琐、非常悲凉。进入考场以后,因为年纪大了,走路又不小心,磕磕碰碰的,把破衣服又扯破了几块。这是多么悲凉的形象!范进的个人生活是非常贫困的,那么他的家庭生活又怎样呢?小说里有一段描写:他住在茅草棚的屋子里,这个屋子破破烂烂的,没有什么家具,没什么摆设。他的岳父是卖肉的,叫胡屠户。本来卖肉的社会地位也不高,但在范进面前他有特殊的富态,因为他有钱,范进没钱,经常要靠他的资助,范进一家才能勉强度日。然而,范进也有否极泰来的时候,范进中举了,成了举人,成为举人就意味着成为官了。成为举人,范进从不知道到知道,最后痰迷心窍。这个细节,作家吴敬梓描绘非常的细致,形象,过程也令人印象深刻,是此节故事最精彩的地方。中举以后的范进就不是一般的人了(县官),丈人胡屠夫不敢打他了,因为“中了举可是老爷了,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不是随便可以打的”;中举后,顺理成章地,范进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小说中有这样的一段话:“自此以后,果然有了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人求荫庇的。两三个月后,范进家的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后来又搬了新房,成为了老爷。
范进通过了“鲤鱼跃龙门”的科举考试,终于成为了“人上人”。
范进这样的人,以现代读书人来看,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们可以大胆的猜测: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他那样的读书人——穷苦潦倒,迂腐。但很想成为中举以后的范进,成为一方之官。这样的文本在教育导向上,我们觉得会出现教育失范的作用:我们不想成为读书人,不想成为文人,我们只想通过考试,考取功名,做官。这样的影响非常的恶劣。“学成则仕”的观念似无形的意识淫浸在人的无意识里。殊不知,现代的我们读书人已经在“学成则仕”的观念里淫润过久,生出了一定要“做官”的观念;硕士、博士毕业一定要做官,确实害了不少人。
当今,这样的官本位意识越演越烈。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在《范进中举》中依然可以找到答案。
上文说到,中举后的范进做了官。“自此以后,果然有了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甚至乡绅也送钱送房来了。张乡绅进来到范进家,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手从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如此这般堂而皇之的行贿。在清代,做官当老爷就意味着发财。清代有句谚语,《儒林外史》中也写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范进中举就意味着做官,做官就有权,有权就可以发财。这么多人给他送钱、送房子,包括张乡绅在内的“达官贵人”。送钱送房,都是要求有报答的,就是他做官后,给他们一定的利益,大家都有利,这个利当然比他们原先送的钱财要多多了。由此看出,中不中举是大不一样的。吴敬梓在一首诗中写道:“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一贵一贱是身份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权势的变化。所以,范进为什么能从二十岁一直坚持考到五十四岁,考了三十五年,还要一味的考?因为科举考试对读书人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这诱惑力就是,科举考试就像龙门一样,你跃过了它,就改变了一生,社会地位、家庭境况,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但是你跃不过它,又怎么样呢?小说写范进,虽然这么多年的科举考试一直考不上,但他还是希望通过进学这样一种最艰难的道路,来彻底地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从这里可以看到,读书人的确是非常可悲的,当然也是非常可怜的。但他们到底有一种精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经历很多生活的苦难、磨难,最后翻身做“人上人”。这是他们为什么能长时间地忍受外在的衣食之苦,也能长时间地忍受心灵上的磨难:内在的、外在的都得忍受,最后结果就是能够跃过这个龙门,成为“人上人”。这样的为功名而读书的风气一直深入我们民族的骨子里。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怀着这样的“梦想”。
这样看来《范进中举》这个文本进入我们的中小学课本,确实有商榷的地方。为功名读书这样的坏风气是否会影响到下一代呢?其实,这种风气早已深入人心了。如果我们联想:当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贪官?就知道这种坏风气恶劣程度。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很多贪官都类似范进:先前是苦命的农村的贫苦娃儿,做官后不学无术,吹嘘捧媚。我们臆想,他们这些贪官骨子里,依然流淌着范进的血脉。他们不是真的读书人,是社会的“投机者”。他们的存在,令许多真正的读书人,处境尴尬。
例如,近来一位博士的春节返乡笔记“知识的无力感”在网络,或在现实谈论中异常的热烈。博士生王磊的尴尬是一位现代读书人的尴尬:读书无用论。从而延伸出了“知识无重量”、“唯有金钱重”、“做官,才能荣归故里”等等一系列的变异的价值观念的蔓延。导致了很多现代社会人的价值观念的变异:以“唯金钱论”来定义一个人的成功,以“官职”来衡量一个人的本事的大小,“女孩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里笑”。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社会?有学者说过:一个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我们也可以套用它的语序说:一个不尊重知识(真知)的民族,也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如果一个社会让真正的“知识”已经没有了力量,只有“金钱”才能发挥效能的社会,将是一个即将消失的社会。现在我们的社会正在丧失尊重“真知”的品格,崇尚“物化”的思潮,处于如今的商业价值观里,令多少读书人,无所适从!这样悲凉的教育失范,应当引起我们现代的教育者的思考。
而且更恶劣的影响是:范进其实不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具有“举人”的能力。小说有这样的描述:看范进试卷的是周进。周进来考童生,已经有了一种先验之见,因为周进也是长时间的科举考试连童生都没考上,后来他做生意的朋友为他捐款买得了一个秀才的资格,他才能考上举人,考上了举人他才考上了进士。所以他非常同情老童生,在考试中特别注意老童生。他一看到范进就油然产生一种怜悯的心情,觉得范进和自己的遭遇非常相似,所以在考试的时候他特别关照范进。周进看范进的卷子,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但他的感觉是,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根本看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所以他心里想,怪不得三次都没有进学。但他还是想再看一看,所以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而这一看看出点门道、看出点意思来了,因此又硬着头皮再看第三遍,看了第三遍后,他才恍然大悟,说了这样的话:“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天地间之至文”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文章了,那么好到什么程度呢?他说:“真乃一字一珠!”那一字一珠的文章他怎么第一遍就没看出它真金的闪光呢?这就很奇怪了。他也在讽刺自己,实际上文字到底有多好呢?读了一遍、两遍、三遍,要试官读了三遍才读懂的文字,恐怕未必是好的文字。看完后他就感叹了:“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所以,别的卷还没看,他就给范进填了第一名,范进就中了秀才。
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故事!
但愿我们的现实里没有。
郑立峰,大学教师,现居广西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