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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学、制艺与经世*
——东林士人赵南星八股文观探析

2016-12-29刘训茜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八股文时文

刘训茜

讲学、制艺与经世*
——东林士人赵南星八股文观探析

刘训茜

东林士人赵南星在其罢官居乡期间,出于对经世之业的追求和对时文教化功能的认知,开始高度推崇制艺。他首先观察到随着科举行之既久,举子要在考试中制胜,就要极力发挥新义,由此偏离常轨,这是造成晚明八股文体弊端的主要原因,这一看法也与袁宏道的观察相一致。赵南星于是提出文体上以秦汉古文为典范、内容上以程朱学为圭臬的救正措施。不同于晚明的其他制艺家,赵南星的八股文主张并非出于文学好尚,而是始终从国家政治目的着眼,希望八股文能帮助国家选才、育才,这其实反应出东林士人的一般特点。

晚明;赵南星;八股文体

八股文,又称“时文”“制艺”或“时艺”,是明代的官方考试文体。过去因其高度程序化,而被视为拘泥和僵化;然而,近年来的研究已经发现,明清两代,无论八股文体还是内容,实际都处于高度的流变当中。①启功《论八股》专辟一节题为《八股文的基本技巧和苛刻的条件》(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然而,从《明经世文编》中出现的大量呼吁厘正八股文体的文章可知,晚明时期的八股文绝非“拘泥”与“僵化”。正如学者何怀宏所说,八股文这种程序的形成实际上是一个漫长的、无数人参与的过程。不能以为八股文规则是明初由朝廷自上而下、一次框定的,而是经过了考官和士子在作文与衡文中的反复互动,逐渐成形并得到某种默认。(何怀宏:《清代朱卷的应试功能》,《中国社会科学季刊》[香港],1996年秋季卷。)

在晚明八股文批评史上,河北高邑人赵南星(1550-1627)②生平参见赵清衡:《先君赵冢宰忠毅公行述》,刘家平等主编:《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23册,北京:线装书局,2003年版,第1页;《明史》卷二百四十三《赵南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279-6301页;Chaoying Fang and Lee Hw-chou,“CHAO Nan-hsing”in L.Carrington Goodrich and Chaoying Fang,eds.,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1368-1644,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pp.128-132.是一个较为特殊的人物。他被陈名夏《国朝大家制义》、梁章钜《制艺丛话·题名》共同列为万历朝八股名家之一,影响力可见,其主要身份则为晚明东林领袖。赵南星成进士于万历二年(1574),之后担任着大体呈上升趋势的京官。万历二十一年(1593),他在京察中失势,罢官居家长达28年;居乡期间,开始高度推崇制艺,组织时文集社,并刊刻时文选。天启二年(1622),他再次被擢升入京,旋即卷入东林与阉党之争,因失势而戍死代州。史籍对其记载和评价多为正面,③如《明史》称之为“持名检,励风节,严气正性,侃侃立朝,天下望之如泰山乔岳。”见《明史》卷二百四十三《赵南星传》,第6301页。学界的研究亦多本诸赞许的态度展开。④张永刚:《东林党议与晚明文学活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陈炜舜:《赵南星及其〈离骚经订注〉》,《中正大学中文学术年刊》第8期,2007年3月,第125-151页;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探》,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0-466页。本文拟对其八股文观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探讨晚明八股文体弊端的产生原因。

一、“以文章扶世运”:赵南星关注时文的原因

赵南星居乡期间,高度关注时文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其一,受业师艾穆的影响。

隆庆三年(1569),赵南星为诸生,从学于地方官艾穆。《明史·艾穆传》记:“以乡举署阜城教谕,邻郡诸生赵南星、乔璧星皆就学焉。”①《明史》卷二百二十九《艾穆传》,第6003页。赵南星于次年(1570)中乡举,由于河北地区的科举传统并不发达,该年考中的诸生也多出艾穆之门。②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十二《重修恒阳书院记》,《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8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323页。从赵南星后来的回忆可知,当时艾穆教授诸生的就是时艺。③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乔章甫时义序》,第168页。

此后,艾穆入京任职。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夺情”事起。艾穆坚决要求张居正回乡守丧,遭到“廷杖”的严厉惩罚,被遣戍凉州。④此事本末原委,参见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江陵柄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35-962页。其仗义立朝、直言敢谏的作风令赵南星终生敬仰。因此,其在地方上教授诸生的“化乡”工作,也一并成为赵南星效仿的对象。

其二,对经世之业的追求。

万历二十一年(1593),赵南星罢官还乡。他在朝堂上得君行道的愿望随之落空。并且,他数次谋求复出都不获成功,最后一次已经是万历四十年(1612),⑤《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二,万历四十年闰十一月甲戌,第9519页。却始终不获启用。他因而感叹说:“余蒙累世之业,自致颇早,性刚才拙,不能用世,其退居也亦早,然又不能为他事,则惟以时义授徒。”⑥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张质余时义序》,第170页。又说:“余里居授徒,时而为诗为古文词,亦时而为时文,为时文亦稍依时格,余不复举进士,而为时文亦自嬉已耳。”⑦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正心会房稿选序》,第165页。“自嬉”两字,暗示了在乡里教授时文,成为他发挥政治影响力、追求经世志业的唯一出口。对此,他的友人叶向高也说:“御史大夫侪鹤赵先生,以伉直不容于时,里居三十年,澹然无所嗜好,独好为时义。”⑧叶向高:《苍霞余草》卷六《正心会全稿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5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58页。这正是余英时先生所说的,当士大夫在政治领域得君行道的抱负受挫时,他们往往会逐渐转向地方社会,从事“化乡”工作,选择在乡野间经世济民。⑨余英时:《明代理学与政治文化发微》,《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台北:允晨文化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76-279页。

从赵南星在时文选集中自叙“余之成进士四十余年”⑩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时尚集序》,第166页。来看,他是在万历四十年以后才开始关注八股文的,可见从其罢官归家,最终感到复出无望,决定以教授时文来追求经世之业,也经历了一番思考的过程。

其三,对时文功能的认识。

赵南星标举八股文有载道之功,根柢经术,关乎国运。他在《叶相公时艺序》一文中说:

今取士以时艺言,古无此体也。然主于明白纯正,发明经书之旨,亦足以端士习,天下太平繇之。前辈如王、薛、唐、瞿诸公,皆高才博学,能古文词,而其所为皆时艺也。斯事虽细,孟子不曰生于其心乎?且进士之科日重,公卿大夫皆从此出,所关于士风世运大矣。⑪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叶相公时艺序》,第166-167页。

在他看来,八股文并非科场小技,而具有扶助世运的作用,与整个王朝的气运相联属。八股文被最大多数的士子所研习,因而可以潜移默化地灌输儒家理念,指导士人的日常践履活动,从根本上改变一个时代的学风。这个看法在明代相当普遍,比如,晚明制艺大家艾南英就说:

士生斯世,小之以文章扶世运,大之以功名奖帝室,其大者责不相及,而尽其小者亦庶几忠孝之思非好之也。⑫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一《庚午墨恕序》,台北:艺文印书馆,1980年版,第109页。

出于这样的认识,赵南星将自己所创办的时文结社命名为“正心会”。其友叶向高作序说:“欲救今日之世道,挽今日之人心,必自时义始,欲救时义之弊,则赵先生其正鹄矣。”①叶向高:《苍霞余草》卷六《正心会全稿序》,第458页。其家乡地方志也记其缘起说:“其时国政民风江河日下,士子为文多舍周道而趋邪径。先生忧之,以为挽回世道,必先正学术、端士习,乃本孔孟微言,阐发六经奥旨,立论多为前人所未道。”②王天杰修、宋文华纂:《高邑县志·著述》,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影印民国二十二年(1933)铅印本,第349页。

综上所述,赵南星在乡居期间对制艺的重视,主要出于对八股文教化功能的认知,并以此作自己发挥政治影响的另一条出路。他以“进则直谏以匡时,退则修身以正人”③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冯少墟先生集序》,第158页。描述友人冯从吾,折射出的也是自己的经世追求。加之,他虽然以“专权植党”的罪名被罢,但时人普遍认为其遭遇与开罪内阁首辅王锡爵有关。其人不畏强御,讲求风节的态度,博得了舆论的同情,在士风激昂的晚明,反而声名愈高,前来从学者遂络绎不绝。他的侄孙魏裔介描述当时的情况为:“一时海内望为祥麟威凤,途出赵郡者,未尝不过鄗上,而聆其謦咳,分其片札,以为荣逾华衮也。”④魏裔介:《兼济堂文集》卷四《赵侪鹤先生闲居择言序》,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2页。

二、“不异不足以胜”:晚明时文弊端的产生原因

赵南星的《时尚集序》一文,将晚明时文弊端归纳为四点:

近日之时义,可谓胜于往时矣。往者多用释氏语,今多用讲学语,一也;往者骋词或失之痴肥,今作者每力为玄谈,二也;往者滞于言诠,如人行路,寸而后尺,跬步不越,今据其要会,馀皆可略,三也;往者逐字解诂,如以为元善之类,今惟语神理而遗糟粕,四也。⑤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时尚集序》,第166页。

他指出当时科举文场,或偏于玄谈,或偏于释语,此种担忧在当时颇具代表性。

早在万历十五年(1587),礼部尚书沈鲤就上疏云:“国初举业有用六经语者,其后引《左传》、《国语》矣,又引《史记》、《汉书》矣。《史记》穷而用六子,六子穷而用百家,甚至佛经、《道藏》摘而用之,流弊安穷。”⑥《明史》卷六十一《选举志》,第1689页。然而这一情况并未好转,到万历三十年 (1602),时任礼部尚书的冯琦依旧上疏说:“自人文向盛,士习浸漓,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鹜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辟。始犹附诸子以立帜,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弃孔、孟,非毁程、朱,惟《南华》、西竺之语是宗是竞。”⑦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十八《科场禁约》,第660-661页。

学界一般认为,这种举子不遵经文传注,内容流于释老的做法,与阳明心学在中晚明的传播和流衍有关。⑧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探》,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00页。论者往往引用顾炎武、艾南英的说法为据,比如,艾南英就说:

嘉靖中,姚江之书虽盛行于世,而士子举业尚谨守程朱。无敢以禅窜圣学。自兴化(李春芳)、华亭(徐阶)两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论语程义首开宗门破题见下,是年主考李春芳,兴化县人,此援浸淫,无所底止。科试文字,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阴诋程朱。⑨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录自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658-659页。

顾炎武、艾南英指责徐阶、李春芳等阳明后学,乘担任首辅的机会将王学带入科考,遂收招来之效。艾南英继而又指责王门高第杨起元,以禅入制艺。⑩卢前:《八股文小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19页。然而,徐阶本人对释老入制艺的做法也是不赞同的,他说:

在宣德以前,场屋之文虽间失之朴,略而信经守传,要之不抵牾圣人。至成化弘治间,则既彬彬盛矣。正德以降,奇博日益,而遂以入于杨、墨、老、庄者,盖时有之。彼其要归,诚与圣人之道不啻秦、越,然其言之似是,世方悦焉,而莫之能放也。①徐阶:《世经堂集》卷十二《崇雅录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79册,第587页。

可见,从王学盛大的角度还不能解释晚明时文流弊的全部原因。赵南星则提供了另一个观察角度——随着科举行之既久,考生要在考试中制胜,就要发挥经书新义,不断寻找新的思想资源。他说:

夫以文取士者,是教人以求胜者也,不胜不足以取科名,不异不足以胜。故其始也,未尝不正,正之久则求奇,求奇则易至于支离,支离之久则反于正,而既奇则不能粹于正,此百世可知者也。②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时尚集序》,第166页。

余隐授且三十年矣,文愈变而愈奇,奇非人人能也,而繇时义起者,皆以奇售,何天下之多奇也,大氐以离于正为奇,然则奇者,与奇奇者皆莫知其所繇然也,而孰知其售不售哉。③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张质余时义序》,第170页。

在“不异不足以胜”的背景下,考生“人人好奇”,于是“强非其质,每至绝不似物”;但如果书写平正,又为主考官所不喜。④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离骚经订注序》,第148页。因为追求新颖而偏离经义的正轨,这是造成晚明“文章极衰”的主要原因。这一看法与袁宏道的观察相一致,如《叙竹林集》谓:“今夫时文,一末技耳。前有注疏,后有功令,驱天下而不为新奇不可得者,不新则不中程故也。”⑤袁宏道:《袁中郎文钞全稿》,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版,第8页。其《叙四子稿》则解释得更为清楚:

今世禁文体者日益厉,而时文之轨辙日益坏。上之人刻意求平,下之人刻意求奇,所标若此,所趋若彼,岂文体果不足正哉?夫禁士者一人,取士者又一人,士响利则德,故从取不从禁。即不然,令禁士者取士,将一出于平,而平不胜取,不得不求其异者。求其异者,而平者自斥,虽欲自守其禁,不可得也,势为之也。⑥袁宏道:《袁中郎文钞全稿》,第7页。

也就是说,上疏要求厘正文体的高阶官员,(如上文所述沈鲤、冯琦等),并非录取士人的地方考官,士子跟从的是考官的要求,自然对朝廷厘正文体的要求不予理会;此外,在实际的科考过程中,文章平淡的士子太多,难以抉择,结果考官只能录取文体新奇的八股文,这是万历朝以降,朝廷对厘正八股文体三令五申,实际却收效甚微的原因。

赵南星与袁宏道的观察是信而有征的。通过翻检《明代登科录汇编》的考官评语可以发现,明代前期,科举考试首重士子对经义的掌握,要求模仿圣人语态,做到所谓的“无我”。可是,当程朱学的一字一词都被发扬殆尽,代圣人立言的要求就转变为发前人所未发的层次,于是内容上逐渐倾向于表现作者独特的学养,评审标准出现了从“无我”到“有我”的转变,而这类“有我”的试卷往往被称赞为“体认真切”。⑦丁颖茵:《王学与科举:从考试用书、讲会与地方教育说明二者的关系》,硕士学位论文,香港中文大学历史学部,2000年。比如,嘉靖十年(1531)顺天府乡试考官评语就说:“作论能体认真切,则不待假于外而意味无穷矣。此卷不烦剽窃,数百言皆胸中流出,而题意发明殆尽,此必学而由于自得者。”⑧《嘉靖十年顺天府乡试录》,《明代登科录汇编(七)》,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版,第3734页。

三、赵南星的救正措施

为了挽救八股文弊端,达到厘正士风的政治目的,赵南星了提出如下三点主张:

其一,文体上,标举秦汉古文为典范。

赵南星认为,就文章而言,“两汉而上之,代高于一代,繇两汉而下之,代卑于一代”,下到当今时文,更是鄙陋已极,“递相剿袭,而青紫可得。”⑨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两汉书选序》,第147页。因此文体自当上溯秦汉,并选取《左传》、《国语》至六朝古文,而成《两汉书选》;至于先秦文章,赵南星将《离骚》与《屈原列传》合刻成《离骚经订注》,作为教习诸生的课本。他希望诸生能够“读万过,令不思而诵于口,寤寐而悦于心,为文不模拟而得其似,则亦可以动有司,取青紫矣。”①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离骚经订注序》,第148页。这一表述与李梦阳的文学主张相同,所谓“学不的古,苦心无益。又谓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也”。②李梦阳:《空同集》卷六十二《与周子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69页。即,第一、作文当以学古为目的;第二、要学习古人作品中自然的创作法则,而非言辞上生硬模拟。

赵南星推崇制艺的时间在万历四十年(1612)以后,此时文学风气已经由复古派转向公安、竟陵。万历二十年(1592),王世贞去世而袁宏道考取进士,廖可斌教授便以此年作为两造学风一盛一衰的交接点。③廖可斌:《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41页。那么,何以赵南星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下,一意主张复古,并推尊李梦阳呢?这与他的学术渊源有关。赵南星自叙:

己巳(1569)之岁,余读书恒阳书院,当道者聘请阜平广文艾纯卿先生为之师。艾先生,楚平江人也,博学能古文,平生慕李献吉之文章气节,数向余道之。④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十二《重修恒阳书院记》,第324-325页。

献吉是李梦阳的字,他忤逆刘瑾而下狱,不得不求救于康海的著名故事,具有不畏权贵、忠于信念的象征意义,“文章气节”即指此而言。⑤邹观光《答邹尔瞻》就称:“本朝至弘、正而后有三大文章:以理学为文章则王文成……以气节为文章则李献吉,凛秋霜而劲烈日,而仲默为之翼……”见《明文海》卷一百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74页。而艾穆在万历五年(1577)坚决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一事,暗示出他对政治风节、道德立场的极端看重。

相比明代中期的文学复古主张,赵南星另有一项特殊的考虑——他希望士子通过模拟汉人奏疏文风,将来中举立朝,进而仿汉人之风节行事。⑥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两汉书选序》,第147页。就士风而言,史家普遍认为东汉、晚明有相似之处。梁启超就曾多次将晚明士人的道德节操与东汉并美。其《论私德》评东汉士人为“尚气节、崇廉耻,风俗称最美”;而明代则是“东林、复社,舍命不渝”,“晚明士气,冠绝前古”,因而“发扬尚名节,几比东汉”。⑦梁启超:《论私德》,《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1-129页。赵南星立朝以放言高论、不畏强御著称,倾慕东汉士大夫高节异行,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可以说,赵南星标举秦汉古文为典范,并非出于文学审美,而是所谓的“文以人重”,出于其以道德观文章优劣的评价立场。⑧按:此种以道德、人品观文章优劣,并侧重文章现实功能与教化意义的,一般称之为“儒家工具主义文论”,参见李春青:《中国古代文论教程·绪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其二、内容上,以程朱学为圭臬。

明代尊奉程朱学为官方正统,朱熹及其学派对于儒家经典的诠释构成了科举考试的标准。然而时间久了,学子因袭背诵,缺乏自得之见;阳明学说一出,可谓振聋发聩。然而王学大盛之后,其弊病也随之显现;王学末流游谈无根,束书不观,以说良知为致良知。王学发展到赵南星活跃的万历时期,“无善无恶”“良知现成”之说非常流行,让很多离经叛道的行为得到了理论上的依据,这样的情形引起了在朝官员的忧虑⑨有关阳明学在晚明引发的批评,参见朱鸿林:《晚明思想史上的唐伯元》,田浩编《文化与历史的追索:余英时教授八秩寿庆论文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63-183页。,其中自然也包括赵南星,以及其友人冯从吾、门生高攀龙等。赵南星特作《学庸正说》,希望劝导从学诸生恪守程朱旧学。⑩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二十三《与高景逸》,第700页。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撰著动机:

余少时先大夫命之习浅说至于今,三四十矣,而世道大变,士皆喜为异说,欲高出前辈之上,且浸淫于佛老之说,余甚惧焉,命儿辈仍守浅说之学,然往时风气浑朴,学士家于圣贤之书,仅求通晓,未甚精核,其解多在廊庑之间,鲜窥突奥。余乃以浅说为主,参以近日名家之说,会粹折衷,昼夜思索,偶有所得,亦颇有先儒之所未发者。①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大学中庸正说序》,第154页。

所谓“士皆喜为异说,欲高出前辈之上”的提法,是晚明通行的批评王学的话语。该书以朱熹对《大学》《中庸》的解释为依归,“其说《大学》,不从姚江之‘知本’,而仍从朱子之‘格物’,并《补传》一章亦为训解。其说《中庸》,不以无声无臭虚论性天,而始终归本于慎独,皆确然守先儒之旧”。②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02页。也就是说,赵南星希望通过该书,引导士子由王学返归朱学。

这里要对赵南星对阳明学的态度做一分析。万历十七年(1589),他在礼部结识王门高第杨起元,认为其人“似有道者”,遂向其问学:

己丑(万历十七年,1589)之春,余与杨复所先生同事礼闱,余睹其人似有道者,知其讲学,问之曰:“何修为而可为圣贤乎?”先生曰:“吾人与圣贤之性无二,何用修为?余应之曰:“譬如世子之生即为侯王,若曰:吾安得此分神明去之矣?”先生曰:“得之矣。”遂与余具言近溪先生之学。余于是乃知吾身之大也,为圣贤若此之易也。若鸟之出于笼,而免触隅之拘,见宇宙之廓也。欣喜之深不可为比。既而出闱,先生悉以近溪先生之书示余。③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刻罗近溪先生语录抄序》,第154页。

在杨起元的影响下,赵南星接受了阳明学常人之“心”与圣贤之“心”无二致的观点,感到豁然开悟,并为其师罗汝芳的文集作序,从私人交谊的角度,他对阳明学是有所认同的。然而,如果从国家政治的角度着眼,阳明学就变得无可接受。其《许州重修尊经阁记》写道:

其南为严师堂,旁为号舍,东西各四,取大学之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以额之……过于庸则非道,离于恕则非仁,古之大圣贤其自视皆庸人也,夫行,庸行也,言,庸言也,非庸人而何其自视不异于人,故视人不异于已,是以能恕,若尊已而卑人,则将峭刻悻戾不近人情,悖乱之行从此生矣……邵公时士风犹淳,是以其所为教者,惟举大学之目,今谈道者每务为玄远,后学往往轻前哲而自雄内实,沈溺于利欲。郑公揭二言以为训,使士人知二者之外,无复学问,无复君子,无复英雄豪杰,庶几可以正人心哉!④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许州重修尊经阁记》,第322页。

在他看来,真正的圣人是平庸的。王阳明虽然用事功证明了其学为有用之学,但是,如果天下举子都以这样的“英雄豪杰”作为榜样,尊奉心学,喜好异说,社会就难以稳定。因而他主张学问之道,贵在深造,应该按照朱熹对《大学》八个条目的解释,从格致诚正,到修齐治平,一步一步实现儒家最终的求道理想。

其三、教育方式上,合举业与德业,书院讲学与时文教授相结合。

明代中期以后,阳明心学大盛,透过书院讲学,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在以理学为核心的讲学风气下,来自北方的赵南星却强调书院讲学不应发挥个人理学观点,而应以教授时文为主,做到“举业、讲学合而为一”。这样不但可以帮助士人“取青紫”,甚至“体之躬行,可以为圣贤”,⑤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四书会解序》,第172页。也就是达到道德与事功的并重。反过来,如果不对士子进行讲学教育,任凭他们自己学习时文写作,那么士子依靠“记诵剿说”,虽然得以中举,品行却往往存在问题。赵南星观察到:“今天下以文章取士,高才有志者,皆以文章自负,而明理者甚少。”⑥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王惟则时艺序》,第168页。他还以严惩讲学、禁毁天下书院的张居正作为反例说,“彼楚相者,故楚之贫诸生也,繇科第进,一旦而肆滔天泯夏之恶,彼其蒙被国恩,岂不厚哉!”⑦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十二《重修恒阳书院记》,第324页。

在赵南星里居时期,虽然有不少学子慕名从学,但他从未宣讲个人理学观点,而仅限于讲授时艺。在讲学纷纷、自立宗旨的晚明①相关情况,参见刘勇:《中晚明士人的讲学活动与学派建构——以李材(1529-1607)为中心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赵南星所作《学庸正说》坚持“以浅说”来解经,旨在引导诸生入门。他反对私人教授,坚持将教育理想与国家育才、选才的政治目的相结合,最终士子为国家所用,充实官僚系统。最后,《四库提要》对其“平生不以讲学为名”的称赞也是不准确的。赵南星对讲学实抱有宗教般的热忱,常表示“昔孔子以学之不讲为忧”②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四书会解》,第172页。,只是认为讲学内容应限于道德教化,不应传播个人理学观点,提供国家体制以外的选项。

四、小结

通过前文梳理,我们大致还可以作出如下分析讨论:

首先,在赵南星的八股文主张中,国家政治目的是始终为其所关注的。诚如廖可斌教授所说:“东林党人最关心的是当时的朝政得失,如立储、矿税、兵事、宦官专权等,其次是探究性命之学,注重道德修养,而对文学兴趣不大,一般不以能诗文著称。”③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51页。不同于晚明的南方制艺家将刊刻时文选集(如陈名夏、艾南英等),作为争夺话语权力、推广自我理论的一种策略④吴承学:《八股四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赵南星完全是站在国家统治的角度,以追求社会稳定、士风淳厚为前提,来提出其主张。在他的理念中,个人以外,就是国家的权力运作。

其次,赵南星与文学较为疏远,他的文学复古主张并非是对前、后七子文学观念的继承或发展,而是出于以人品观文章优劣的评价原则,以及思考怎样的文风有利于士风、士习的政治考量,反映出东林士人的一般特点。

再次,赵南星对晚明八股文体流变原因的观察,与袁宏道一致。然而,赵南星诸项纠正文体的措施,则没有回应这一问题。毕竟,他的友人叶向高曾经提及“诸生中有能为良知言者,皆置高等”的情况。⑤叶向高:《苍霞续草》卷十五《大廷尉华阳宋先生传》,第228页。从学赵南星的诸生中,确有中进士者,但这恐怕与“燕赵之间,自古少文,文体之邪,不能若南方之甚”⑥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叶相公时艺序》,第166页。的北方环境有关。按照他所提出的“文复秦汉”“恪守程朱”的主张,南方举子恐怕无法脱颖而出,这是赵南星未及思考的问题,⑦清初的魏裔介因而评价说,“天启之季,人心邪矣,鄗上赵忠毅先生刻《正心会稿》以正之,而卒不能正。”(《兼济堂文集》卷四《赵侪鹤先生闲居择言序》,第82页。)本文也就无从分析了。

【责任编辑 王宏林】

刘训茜,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候选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明代思想史。

* 本文曾选读于香港中文大学主办之“新诠释、新思维:第一届文学研究新芽工作坊”,2016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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