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黄榆笔记

2016-12-28葛筱强

四川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榆林

葛筱强

001.小引

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九日,我终于按照自己几年来的心愿启程了,这是又一年秋天的开始,也是我人生走到中途的一个小小节点。坐在开往乡下的大巴车上,肩上挎着沉甸甸的佳能60D数码相机,怀里揣着为生活过的大野记录下缤纷镜头和写下灵魂互相烛照的使命,我竟忽然有些忐忑不安:自己是否在知识和视野积淀上准备得充分?是否在精神成长上具备了书写自然万物的能力与深度?是否真正拥有了走出书斋走向辽远的勇气与自信?

其实,这样的、或那样的疑问与焦虑已经折磨了我无数个白天与黑夜,甚至让我日常的阅读也显得疲惫不堪。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似乎在四十不惑而惑的时间表上,在时针与秒针重叠之时,仿佛听到命运神秘的召唤:你该上路了!同时,我也在冥冥之中想起自己的精神引路人、作家苇岸于去世前说过的话:“本来我将四十岁作为一个新的开端,四十岁确是人生价值、写作观念、写作方法成熟的一个转折。”而更为重要的、让我心怀使命感的原因是,苇岸人生最大的遗憾即是没有写完自己悉心准备了一年的《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一文。我深知,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在这个灰色的数字化生存的时代,一个作家要坚守固有的良知何其艰难!

但我更深深明白,作为同样的、无比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的写作者,我有责任、有义务去完成苇岸未完成的工作,即使我们书写自然、歌颂生命的表达角度和语言风格或有不同,但我们的精神是互相支撑的,灵魂是互相敞开的,所遵循的道德律令标尺是统一的,所向往的澄明之境是相通的。因此,我以片断形式记载自然万物与心灵感怀的长篇随笔,在一开始,就可能具有了某种神启的意义。如果我写得好,决不是我一个人的灵魂在敲打生命的键盘。

002.出发

其实,在苇岸心里,在我心里,在所有敬畏自然与生命的作家心里,清醒而明澈的头脑都像作家梭罗一样,没有什么所谓的“雄心壮志”,都在试图“不当美国工程师的领袖而去当采黑果队的队长。”(爱默生语)何况我本身是一个纯粹的、地地道道的从村庄里走进城镇的乡下孩子。这些年的风雨、经历的阅读生涯,令我一直在想,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的人,他在土地上获得的良知,一定不比从书本里获得的少,而且只能会更多。

我乘车要去的地方,是一片尚未完全被现代文明损毁、保护较完好的蒙古黄榆林。这片辽阔的黄榆林,占地面积约五十平方公里,位于通榆县城西六十公里,兴隆山镇西南二公里。兴隆山镇,我曾在这里工作和生活了八个年头,那八年的时光,我过得比较悠闲。作为一名乡村教师,除了传道授业解惑之外,我在寒冬里读写,盛夏里壮游,我的大多数宁静纯美的诗篇都是在那个时期创作出来的。

可以说,对兴隆山镇的一风一物,一草一木,一花一果,我基本了然于胸。这次重返故地,表面上,是一次形式上的旧影再现;在精神层面上,实质更是一次对自己熟悉事物细微的思想观照。我心里想,哪怕是望着这些熟悉的风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发呆也是好事。就像当代诗人谭延桐说的:“如果我们不发呆,便没了沉思,没了沉湎,没了神往,没了一往无前的准备和勇气。”

003.黄榆下的坟

在黄榆林中行走,会在不经意间遇到这样一种情景:生机勃勃的农田里,有大声谈笑劳作的农夫农妇;农田周围的草地上,有悠闲散淡的牧羊人和他看管的、同样散淡游荡的群羊。在这满目活泼泼生命的附近,则是安静的一座或几座黄土堆积的沙丘。它们不是简单普通的沙丘,它们是乡村逝者的墓地,里面埋着当年的活人。

每座沙丘前,都立着一截老黄榆树干制成的简朴墓碑,简单地写着逝者的姓名、出生和死亡日期以及立碑的后人姓名。老黄榆树干质地细密坚韧,硬度如铁,甚至比铁更耐风雨侵蚀,乡下人就地取材,不仅仅是因为便捷,或许更深的意蕴是祈盼人的生命也能如黄榆树般硬朗。每座坟的顶部都有一张用土块儿压着的黄纸,那是逝者后人前来祭奠时留下的敬畏先人的仪典。沿着坟丘的缓坡,生长着几蓬乱草。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犹如村庄里乡下人的命运,一茬消失了,一茬长起来,一茬接着一茬,一代更迭着一代,像落入河里的雨滴,成长时激起了波纹,曲终后就转瞬不见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思索“人是谁”是多余的,思考存在需要如何的勇气也是多余的,探究“生与死的对抗”更是多余的。在这里,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它简单得如一道只有加减运算的小学数学题。在这里,生命的源头、中途和终点相遇相邻,相偎相依,相安相守,甚至是有机地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逝者不会给生者带来一点点儿麻烦,生者对逝者也没有一丝丝恐惧。你要是坐在这里想得久了,就会感到自己的灵魂有一阵阵的出窍,在天空中飘忽,仿佛天边飘来的一朵白云,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在时空繁复而朗澈的交错里,你既是那田野上劳作的活人,也是那坟丘里安静的逝者。

004.羊群

一个人在城镇里住久了,就很少为某些事情或事物感动,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儿,也是一件一直让我心存悲伤的事儿。还好,在我越来越坚硬的盔甲里,那颗鲜红的心还跳动着一根敏感的痛神经,让自己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将要到哪里去,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总有一份天然的悲悯与我同在。

就像此时,我在黄榆林里游荡,正忙忙活活地为一棵树,或一株草,抑或一只爬动的昆虫留下记忆的影像时,黄土路上忽然慢腾腾卷起一阵呛人的烟尘,随着微风传递过来的,还有浓烈的腥膻气息,不用我多想,羊群就出现了。这群羊大约有一百多只,由一个老年男子和一个中年妇女放牧。这些来自天空的孩子,在牧羊人随意挥动的鞭子下,啃食着路边鲜嫩的青草。因为黄土路较窄,它们拥挤着前行,像一群刚刚放学的儿童,一会儿在路的左侧吃草,一会儿在路的右侧吃草,始终互相拥挤着向前移动着蹄子,显现了一种天然的调皮本性。在我看来,它们啃食青草虽然是整个上午野外活动一个重要目的,而在吃草过程所获得的自由与欢乐又何尝不是更重要的呢?

今天,我在游荡的途中看到它们,内心安然。我来到这里,也是带有某种心愿或目的,即使身在旷野,心里却想着在写作上有所劳绩,成就所谓的名山事业。是群羊的出现让我明白了活着的意义:我们活着,过程真的往往大于结局。这个过程,我们常常没有勇气放弃一些东西。那些我们看着极其宝贵的东西,却常常因为命运的力量,被时间甩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005.沙地上的蚂蚱

在黄榆林里的土路边,看到沙地上那只铁灰色的的蚂蚱时,我顿时明白了梭罗说过的那句话的含义。他说:“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

事实真是这样,我现在居住的地方,虽只是一个十几万人口毗邻而居的小镇,但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除了一份不算劳累的工作之外,生活中又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呢?特别如我,一个关注内心比关注外界花费时间更多的人,一个外表谦和有礼、做事兢兢业业而灵魂追求着远天的人,与更多的人相遇与应酬常常会给自己带来说不清的烦恼和更深更广的孤独。像这只蚂蚱多好啊,自己静静地伏于沙地上,身上洒满暖洋洋的、令人倍添慵懒的阳光,脚下是无边的、可以让自己思想自由驰骋的沙地。静卧时,可以摇摇长长的触须,在沙地上留一道印痕,即使是浅浅的,转瞬会被风吹得了无踪影,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杰作,是自己随意间为这个生存的世界留下的一截时光。

如果我愿意,只要轻轻一个动作,就会让这只蚂蚱振动起半透明的翅膀,低低地飞翔一段路程,在空中把它修长的后腿展平,伸直,然后再次降落到不远的地方,继续它的孤寂而幸福的生涯。但我不会这样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破坏了一只蚂蚱的沉思默想之境,更不想让自己与沙地上的蚂蚱的相遇而安变得如此短暂。

如果可能,如果这只蚂蚱愿意,我倒是想和它度过这个上午,而不怕路过的人说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006. 一蓬衰草

在黄榆林中的土路旁,我看见有一蓬衰草,横七竖八地、杂乱无章地、安静地躺在那儿。

估计是时间太久了,它们已经失去了体内的最后一点儿水分,变得如此干枯、暗黄,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身上散发着特有的香味,这香味里不仅有阳光的味道,也有大地的气息,还有它们曾经从黄榆根部吸收来的无比内敛的沉静。这一蓬衰草,如同乡下的老奶奶,走累了,就随意地躺在路边打个舒适的小盹儿,这一觉睡去,就于梦中不再醒来,任凭夜晚的露水一次又一次把她打湿,任凭太阳温暖的光束一日复一日把她轻轻地拥抱。

这一蓬沉沉睡着的衰草,让我想起画家梵高笔下的那双鞋子,同样的,这睡着了的一蓬衰草也曾灌满了时间的重量,现在它依旧沉甸甸,在一望无际的黄榆林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耀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海德格尔),表征着辽阔大地在初秋的荒芜田野里无尽的凝思。当我转身离开后,这一蓬衰草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日子里,或被饥饿的牲畜吃掉,或于严冬来临时,被身处雪地的放牧人或打柴人点燃取暖。无论哪种结局和命运,它们,必将为这个世界的需要作出最后一次完美的献身。

作为一个具体的生命,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我也会像这曾经满身绿意现在老去的衰草一样,在写尽了内心的茂盛与荒凉之后,在季节的风吹平大路上我走过的脚印之后,在掸净自己身上的层层灰尘之后,彻底失踪。

007. 时光中的深坑

整整一个上午,我一个人在黄榆林里虚无地晃荡着,但我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真正虚无的人。反而,在越来越安静的行走中,我获得了往昔从未有过的自足。

就像此时,我在黄榆林子里遇到的这个深陷的土坑。这个土坑,如果不细心观察,你不会发现它与周围的草地有什么不同。但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发现了它,它于季节中存在着,它身上的草比别的地方上的草颜色更深些,更绿些,更高些;它身上的花比别的地方的花开得更鲜艳些,更放肆些,也更野性些。这时光中的深坑,我感觉得到它一声不响地存在着,如同一个大的水罐,或远归的人背上的一只皮囊,装满了数不清的青草和野花的同时,也装满了无数的风声和雨水,装满了无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法忍受的荒芜。

我和它互相凝视着,对望着,在它长久地凝望中,我觉得自己此时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这个深坑的一部分,或者自己就是另外一个来自远方的深坑,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和它相遇,并惺惺相惜,互相拥抱取暖,然后,再各走各的路,分别把自己放逐到更远更荒凉的地方。离开这个深坑时,我忽然感到自己还不如这个深坑,它能够一直存在于这个离我或远或近的地方,安之若素,我却像个车轮子上的一个零件,虽然走了很远的路,但最终走向哪里,自己尚未看清。

008.落叶

虽然时令还没有到深秋,但因为某种原因(或因为干旱,或因为虫灾),我走在一些黄榆树下时,常常会碰到一片或几片黄榆的落叶。因为过早地脱落,它们的颜色并不是那种天然落叶的金黄色和浅黄色,而是明显的发灰,是那种灰褐色,有的叶片上还带有灰白色的病斑,或被虫子咬啮后留下的不规则的小洞。它们落在地上之后,如果幸运,会在某一时段成为一些昆虫的遮阳伞,或成为小黑蚂蚁的运动场。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刚刚落下,就会像一张飘零的书页那样,被一阵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风轻轻翻起,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其实对于这些提前凋零、告别阳光与世事的榆树叶子来说,无所谓幸运或不幸运,幸运或不幸运都是我这个观察者强加给它们的。之于万物,活着,只是存在的一种极短暂的状态,而死亡,才是永恒的常在。对于具体的生命来说,也许索福克勒斯说的更具宗教意义上的终极关怀:“人不死,何言福?”J.M.库切也曾在他的小说《耻》中写道:“如果上帝死了,需要有具体的实在的人或物来为他替罪和殉葬。”

那么,就选择这些美好的黄榆树叶子吧,它们中每一片树叶死亡之后留下的遗骸,如果被我看见,它就带走了我灵魂的一部分,如果我在跋涉的路途上遇见了更多的落地的叶子,那么我的心就死了多次。“一身轻似叶,吾道竟安从。”(黄宗会《偶成》)我惟一的愿望是,在它们随风飘零的逆旅中,因为有我的灵魂陪伴,它们不再孤独,它们会因此而闪闪发光。

009. 孤独

常常,为了认识我自己,为了让自己在不断的漫游中逐渐学会思考,在不断的思考中逐渐学会行动,我总有一个人在荒野上四处漫游的愿望。在市声喧嚣的城镇,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在人生的路上,我不断地与他人交错,而我又总倍感自己是孤身一人。

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在想什么,一个让自己的灵魂越走越远的人,总是心在远方,不在此处。特别是孤独加重的时候,我能够坐在黄榆树下,坐在黄榆林里,透过黄榆树老旧的枝杈,可以仰头凝望蓝如玻璃的天空,以及一片又一片静寂如佛的浮云缓缓流过头顶,就知道自己渴望的仿佛圣地的慰藉就在于此,自己寻找的精神家园就在于此。当一只又一只不知名的鸟迅疾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片林子飞向更远处的林子,并在飞翔中吐出或柔和或尖利的颤音。那歌声时而低沉忧伤,时而高亢急促,却使我原本暗色的旅途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澄明,越来越透澈,确有“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之境了。

这样的时刻,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短小而精美的诗句“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010. 秋天的早晨

又一次来到这片黄榆林,是在凉风渐起的秋天早晨。为了用相机把秋天黄榆林的景色记录下来,也是为了让自己连日来焦虑的心灵和几近枯索的写作再一次接接“地气”而重新鲜活畅通起来,我前一天晚上就和朋友来到了兴隆山镇,并一起在他工作的学校宿舍住了下来。第二天早晨,我和朋友起得很早,东方一出现鱼肚白我们就出发了。

朋友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对周围的一切了然于胸,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他开着车,没有走我上次来的乡村公路,而是一头扎进了路程比较近的林间土路。这样的草杂之路,在日常生活中,是当地农民赶着马车行走的田间之路,也是放牧牛羊之路。车子一会儿左拐,一会右行,一会儿横穿过秋收后空旷的土地,一会儿奔驰于密密的林间,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会很容易迷失方向。

朋友把车子开得很快,太阳刚刚起身,我们就来到了目的地——黄榆林里。下了车,我向西步行去拍黄榆林,他则向东,一个人钻进杨树林子里去采蘑菇。早晨的黄榆林真是安静啊,空气有些湿润润的凉,虽然脚下的荒草已经枯黄,但因为上面挂满了透明的露水,踩在上面仍是无比的柔软。初升的阳光打在林子里,一棵棵黄榆树把长长的影子放在地上,互相交错着,把太阳的光线编织成一种令人屏息的暗红。

太阳出来了,鸟叫的声音也渐次多了起来,轻灵的山雀,慢吞吞的老鸹,穿着黑白相间袍子的喜鹊,它们时而隐藏于树枝间,时而飞落在枝头上,尽情地引吭,把各自对新一天到来的欢喜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毫不在乎我的存在。在它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听着它们自由自在的鸣叫声,我既感到愉快,也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无用,虽然我能用相机拍下身边美好的景色,却不能把它们欢乐的鸣叫拍下来。

011.落叶的声音

在秋天的早晨,行走于黄榆林里,常常会遇到我们平时不注意的自然现象,而这些细微的现象,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只是我们没有细心地聆听它,感知它,发现它。而一旦发现,我们就会深感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自己仍是知道得太少了。

比如现在,我站在一棵黄榆树下,想借着清晨柔和的日光拍几片澄黄的叶子,却在低头的瞬间听到了一声接一声 “咔,咔”的响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山野如此清脆,一下一下敲击着我敏感的耳膜和清澈的心,就像水珠滴落到石头上溅起的声音一样。我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而我的身边除了微风拂面没有任何其他能够发出声音的事物。当我再次地抬起头望着繁茂的黄榆树枝时,正好有一阵稍大一点儿的风吹了过来,一片又一片叶子就随着风吹的力量,离开了枝头,飘向了脚下的土地。在叶子脱离树枝的刹那,就发出了刚才我听到的“咔,咔”之声。哦,原来是树叶离开枝头的声音。更让我感到惊心动魄的是,一片叶子离开枝头,只会发出“咔”的一声,而如果数十片叶子同时或密集地次第离开枝头,就会发出像溪流奔涌一样的“哗哗”声。一棵树是一条生命,一片树叶也是,树叶离开树枝,发出“咔”的一声,就是生命告别尘世的声音。

听到这些此起彼伏的告别之声,怎么会不让人不心生悲伤呢?在这如挥手转身离去的声音之中,会令人一瞬间想到“逝者如斯夫”,想到“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想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想到“在秋风中阅读的人,就是那在时光渐渐老去的人”。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当我的人生走进了暮年,满目皆是收获的喜悦与疲倦,准备转身离开时,也会像那其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一声。

012. 黄草秋风

深秋时节,每当我站在生长黄榆林的漫漫荒野里,或无边的草原上,望着满目的荒草由墨绿变成浅黄,转而金黄,最后枯黄,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黄草秋风”这个词。这个词在我心里是沉甸甸的,远比青春期时说“听到花开的声音”来得深沉,来得凝重,也更令我血液涌动,它让我穿越时空,耳畔仿佛响起老杜甫站在秋风乍起的岁月深处苍凉沉郁的低吟:“寒衣处处催刀尺”、“万里风烟接素秋”。

这些黄草啊,它们和奔走在土地上的人一样,也曾有过充满热望的童年,如日初升的少年和精力充沛的中年,现在,它们在时间的河流里行走得累了,步入了如此丰富而安静的老年,虽然迎着渐渐冷起的风,但毫无畏惧之色,面孔沉静安详。它们的身上,都结了一串属于自己的饱满果实,怀里紧紧抱着果实,像怀抱着自己无比疼爱的孩子。

海德格尔曾说:“生长就意味着,天空展开自己的广袤,同时又扎根到大地昏暗之中。”在我看来,在此时看来,这句玄而又玄的话,仿佛就是在说秋风中的黄草一样,它们眼望着头顶深邃的星空,根扎于厚重的泥土里。现在,它们老了,自己的未来虽然缩小了,但心灵的天空却变得如此宏阔而广大。它们将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记录下生命的“最后一阵挛痛”,而这,就是一切。

013.雪后榆林

又一个冬天到来了,且下了很大的雪,连续两场,前后相隔不到一周。此刻的黄榆林,一派黑白分明的景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皆为一幅水墨丹青。

无边的雪地里,黄榆树的枝干尽显黝黑的色泽,仿佛墨染,或如刚刚从夏天的大太阳中归来的锄地农夫。因雪大,林中人迹几近断绝,只有三三两两觅食的麻雀偶尔起落跳跃,间有长居北方的寒鸦发出粗砺的叫声,清冽破空,传出很远。雪后,黄榆林上空的积云,面色凝滞,行动迟缓,如村中懒汉,全无秋云浩荡翻卷如飞模样。若有阳光斜照,这积云便慢慢变得酡红,如懒汉于透风的东窗下饮酒,进入微醺。这时,太阳不过是一盏盛酒的杯子,所有碰到它的,都将于静默中获得醉意,进而散脚,失神。一个人走在这静寂空旷的雪后榆林里,空气干冷,吸入肺里如同吃冰般痛快。

在这无比寥廓的行走中,我虽不是豪杰,但亦有仰天长啸的愿望,一吐胸中块垒,让生锈的心灵重新鲜活起来,让久违的明达重新回到僵滞的思想之中。一如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在他的《乌拉尼亚》一书中写的:“我们望见的这片天空,这片拥有太阳和繁星的天空,正是我们的祖先曾经望见的,也是我们的孩子将要望见的。对于天空而言,我们既是老人,又是孩子。”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每个人从天空和太阳身上获得的,从未比别人少过一丝一毫。

014.榆林之夜

这是秋天,黑夜终于降临在我歇身的这片无边的黄榆林。太阳的余辉彻底隐没之后,月亮升起来了,挂在榆枝上,静静地,安详如童年记忆中母亲的脸。

四周寂静,除了秋虫呢喃,如果说还有别的声音,就是风吹月光的声音,时而细微如草屑落地,时而鸣响如僧敲盂钵。在这无边的月色中,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榆树下,偶尔起身缓步于微有凉意的土路上。心中或念范成大于中秋之日的佳句:“天容水光,镜烂一色,四维上下,与月无际”,或手持一片黄榆落叶低诵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面向秋野》一文中的感慨:“每一片叶子都是大自然的一篇完美的作品,是它那神秘艺术的一篇作品,这种艺术是我们人类望尘莫及的。只有它,只有对我们的喜悦和赞美无动于衷的大自然,才能满有把握地掌握这种艺术。”

是啊,在秋夜无边的黄榆林的凝视中,不仅仅是一片落地的叶子,连同打在地上的月光,连同我这个来回逡巡林中、心灵朗澈如银的浪子,都不过是大自然怀抱里的一件艺术品,因而,我活着时,不仅仅要珍视自己,更要与我身处其中的一切美好物象与灵魂同呼吸共俯仰,正所谓:“落木凄风倚暮楼,且将我意自沉浮。”(黄宗会语)

015. 麻雀

要说些什么呢?一看到黄榆林里纷飞的麻雀,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在与土地难分难解的命运里,我一直觉得麻雀和乡下普通的人群最为相近相亲。

在某种意义上讲,麻雀就是在土地上劳作的人的另一种形式,这是因为,“它们是鸟在世上的第一体现者。它们的淳朴和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无视和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它们以无畏的献身精神,主动亲近莫测的我们。没有哪一种鸟,肯与我们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苇岸《大地上的事情·三十》)

看到麻雀,我就想到自己在乡下院落里日渐衰老的父亲母亲,以及众多仍在乡下瘠薄的土地上不倦地进行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四时劳作,为了填饱肚腹的亲人们。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和念头,是因为麻雀仅在有人类活动的环境出现,一般营巢于人类的房屋处,如屋檐、墙洞。即使在野外,它们也多筑巢于有人类出没的、有很多洞的老树群中。它们的巢不工整,筑巢材料的种类很多,包括干草、羊毛、羽毛等,很像东北乡间农人用泥土筑成的房屋那样,疏阔随性。同时,它们性格活泼,胆大,易近人,好奇心较强,像乡下野性十足的孩子。一年四季,除了繁殖、育雏阶段之外,麻雀是非常喜欢群居的鸟类。每当秋季来临,数百只乃至数千只的麻雀翔于蔚蓝的天空之下,是极其常见、也是极为壮观的景象。在白雪皑皑的冬季,它们则结成十几只或几十只一起活动的小群。值得一提的是,麻雀和其它许多小型雀不同,聪明机警,有较强的记忆力,如得到人救助会对救助过它的人表现出一种来自天性的亲近,而且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在文学家和诗人的笔下,麻雀虽然是一个弱小的代名词,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它也有伟大的一面,特别是在育雏时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勇敢。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曾在他的短篇小说《麻雀》中记载过一只亲鸟为保护不慎坠地的幼鸟,以其弱小的身体面对一只大狗而不退缩的感人场面,不能不让心怀悲悯的人们感动。

如果把麻雀喻为一种乡下的植物,我认为野葵花最为恰切,它们的形象,如同当代诗人蓝蓝笔下写的那样:“打她身边走过的人会突然/回来。天色已近黄昏/她的脸,随夕阳化为/金黄色的烟尘/连同整个无边无际的夏天。”

016.小毛驴

我的父亲老了,年至古稀,腿脚不再灵便,重体力的农活都干不动了,田间耕种对于他来说已是陈年旧事。为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出行方便,他养了一头毛驴。

在我看来,这头毛驴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也很讨人喜欢,铁灰色的皮毛,四蹄雪白、结实,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像我,眼睛小,还近视,离开眼镜世界就变得模糊和暧昧,也分不清杨树和柳树。更重要的是,我离老家远,家里的琐事出不上力,还不如这头毛驴,让父亲有个生活中的依靠。从某种角度上看,对于晚年的父亲来说,我这个儿子还不如这头驴管用。所以,每当我回到老家,面对这头忠实可靠的毛驴,就想起安德烈·纪德说过的那样:“愈是虔诚的人,愈怕回头看自己。”我觉得我不是怕回头看自己,而是怕看到这头毛驴,虽然我发自内心地对它有着无比的尊敬甚至敬重,因为它对我的父亲来说太重要了,但它像面镜子,能照见内心日渐虚弱的我。

这个秋天,当我再次面对它,为它拍几张照片留念,也表达一下我对它的亲近之意,但它不理解,也不屑于此,并扬起骄傲的鬃毛向我踢出愤怒的蹄子。它之于我的陌生感,乃至激烈的敌意,我并不在乎,毕竟我是人,有思想,不像这头驴,头脑简单,思维单一,即使它不理解我,我也能理解它,我不仅理解和敬重它,还发自内心地在暖暖的秋阳下为它写了一首短诗:“今天,你不必再负重于轭下/在宁静的院子里,你甩一甩/毛茸茸的尾巴,你敏感的睫毛上/因为有小小的幸福留存/日子就忽闪闪地发亮//我深深地弯下疲倦的腰身/并且,动情地张开双臂/揽住你柔软的颈项,甚至/想亲吻你的泪水/可今天,忽然流泪的/为什么是我呢?”

017. 野兔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遇见它的。看到它,我不禁想到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说过的一句话:“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我想,在这个冬日的下午,不是我遇见了温柔的奔跑的野兔,而是野兔出于某种神示的信任,故意遇见了我。

在我的眼里,这个浑身几乎没有脂肪的小家伙儿实在是太可爱了,它在这个秋天的早晨出来并贴着草丛奔跑,一定是为了寻找带着露珠的可口食物。此刻,它和我有了短暂的相遇,并让时间定格于我们的相互对望中,虽然这样的时刻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但在我的心里,却长似千年,超越了我有生之年度过的所有时光。它的目光多么柔和啊,因为我一脸的平静,它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之色;我也因它毫无敌意的眼神和灵巧的腰身内心充满无边的喜悦之情。

记得荣格还曾这样说过:“一种有人引导的生活比起一种缥缈的生活要好得多,丰富得多,而且健全得多了。”那么,因为有野兔的指引,我心向自然的生活一定会更加好起来,丰富起来,健全起来,有野兔偶尔相伴的生活,或许才是真正的生活,因为有了野兔的存在,并且我热爱着它,它也不惧怕我,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得了永生的人,就像《五十奥义书·大林间奥义书》中说的那样:“导我出非有,以至于至真。导我出黑暗,以至于光明。导我出死亡,以至于永生。”

018.小山鼠

又是秋天了,我一个人游荡在黄榆林里,四周静悄悄的,就像贺拉斯说的那样:“我静静地走在空气清闲的树林里,心里想着智者和好人感兴趣的问题。”

忽然间想起自己当年在乡间边当乡村中学教员边从事农耕的事儿来。那年也是秋天,我在自己耕种的地里劳动,主要工作是用拖拉机把春天播种的绿豆拉到场院里。当时那片豆子已经割完,一铺子一铺子地放在地里晾晒。在装豆铺时,我有一个发现:小山鼠并不是我平日想的那样奔若惊风。它贴着地面的跑更似散步。在秋天,小山鼠往往会藏身于庄稼铺子下面,铺子既是食粮,又是遮身的屋顶。我用叉子挑起一铺豆子,一只小山鼠便以散步的姿势跑到另一个铺子。我连挑起几铺子之后,它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危险存在。

当时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认为这只不过是乡村自然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一件小事儿。后来进县城工作,向身边一个爱读书的朋友谈到此事,他认为在当下这个工业化进程突飞猛进的时代,能与自然中的小动物相处和谐已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值得回忆和珍惜。而实际也确是如此,我搬进县城居住有十年了,即使这个小县城不过是一个不大的小镇,但却让我的身体和心灵几乎断绝了与自然的关系,让我的读书写作生活日渐干瘪苍白,流于纸上经验,没有鲜活的生活气息与养料。

今天,在空旷寂静的黄榆林里,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和魂魄都灵动起来,血液流得轻快起来,就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希腊“饮日诗人”埃利蒂斯的诗句:“在梦见我的小岛上那幸福的微风附近/宣告黎明的到来,从它高高的巉岩上/而我的两眼拥抱你,驶着你前进/凭这真诚的心灵之星:我不再认识夜神。”

猜你喜欢

榆林
美好教育三秦行
榆林地区玉米生产的现状和发展趋势
提升榆林市林业整体规划建设的必要性和方法
榆林区域经济新常态下人才智力支撑体系建构路径的探讨
榆林小杂粮生产的发展思路及种植技术推广
关于榆林市经济稳增长的路径选
西部地区社区治理现状探究
陕西榆林不同灌溉方式对春玉米生长及产量的影响
新常态下榆林地区群众监督机制建设分析
榆林科技金融发展现状及对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