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
2016-12-28钟春香
钟春香
1
槐花街两旁是无所顾忌疯狂生长的槐树。都说槐为鬼,但那么多的槐树密植在槐镇由来已久,且砍了一棵总会有另一棵生长出来。瞎子张每天都会在街中那棵最粗的槐树下摆摊算命。据说那棵槐树生长了有一二百年,早就带上了灵气和仙气。而瞎子张每天于树下铺开他的八卦图,摆上他的签筒,再配上他那身飘飘欲仙的白色唐装,微眯起他那双高深莫测的细鱼眼,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神色。
早些年瞎子张是在外闯荡的,直到55岁才回到槐镇。本来算命这一行他搁下有些年头了,当然他也不瞎,只因干了这一行,现起了这么一个名号。前些年他干过保安,当上了头目,但不知怎么得罪了人,遭人暴打之后去码头干装卸工,后又嫌装卸工太累自学厨艺,有幸做了大人物的私人厨师……直到离开他闯荡的城市,他一直在吃香喝辣……但不知怎么他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他整日于槐花街上闲看街景,看一个叫之凤的老女人,带着她美人迟暮般的哀愁走近他。
之凤一来必定梨花带雨,嘤嘤啼啼。这回她穿了一件素色青花瓷的衫裤,裤脚处绣了两朵玲珑牡丹,小碎步一迈,牡丹就开在她的脚面了。这让瞎子张不得不爱,但在槐镇这个地方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他得顾及乡邻的眼睛。没等瞎子张开口,之凤就柳眉微皱,杏眼垂泪,说她的养女糖糖和女婿木木的事情,当然他们依然让她操心,但最操心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仍然是面前的男人,她认为他有事情瞒着她欺骗她,但那是什么事,她却说不出来。
你跟我回去吧,我求你了。
他却兀自转移话题,笑着说,你老了,越发慈眉善目,让人欢喜。
你走不走?
他仍然立着不动,风从树梢吹下,吹起他的白色衫袖和裤脚,真如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你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说着,之凤就蹲下捂着脸大哭起来。
街上的人都往老槐树底下侧目,以为两人又发生了口角。明明暗暗的阳光,穿透槐枝上盛开的白槐花,打在他们的身上。那花开得太香了,哭着的之凤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瞎子张说,太香会让人染上病,我想你是病了,回去吧。她听了如五雷轰顶,眼里的泪花更多了,叫嚣着说,你才病了呢,病的是你,并不是我!你为什么要将病历烧掉不让我看!你才病了呢!
背倚老槐树的瞎子张几乎要哭了,但他没有哭。这么多年的历练,他还是能控制住自己的,尤其是在自己深爱的女人面前。我没事,你看我身体多结实!说着他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前胸,棒着呢,不用担心!她不看他,仰起脸看槐树,看天,看瓦蓝瓦蓝的天被绿色的槐树影子分割成条状,而一嘟噜一嘟噜的白槐花正从那蓝绿影子里垂下,像张开的万千张索吻的小嘴,朝她的心窝儿处吻来。她是爱他的,想如果他真想骗她就骗吧,反正自己也老了,随他去吧。
她摇摇晃晃地从算命摊上起身,就在她迈步想要离开之时,瞎子张忽然意味深长地说,放下吧,放下你就和我一样,成了佛。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直着身子往前。前面不远就是女儿糖糖的家,糖糖性情暴躁,女婿木讷老实,两人常常吵架,所以她很少登门。女婿倒是见过几回,她待他倒也算和善,但就是喜欢不起来。反正糖糖都三十岁的老姑娘了,还脾气暴躁,能找到什么好男人?木木虽然呆呆的,痴痴的,整日喜欢拿画笔涂涂抹抹,但他不喝不抽不赌不嫖,也很让她宽慰。媒是瞎子张给说的,关于木木是神经病的传闻她也听到过,但还是依了媒人,将糖糖嫁给了他。婚后,瞎子张也曾说过,木木经常做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比如他常舍下糖糖在屋里躁动不安,自己却站在雨里观察飘动的柳枝,或者风吹动白槐花的样子……他常说自己一定能画出“追”风的花,简直傻死了呀!瞎子张掩嘴而笑,但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他想起《心经》上写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木木可能并不是神经病,而是那个真正看空放下的人,所以倒显得自在。
之凤很早就听说了木木的故事。木木是一个画家,自从小时候看见来到镇上的一位画家徒手在墙上画出一只会飞的彩鸟之后,他就发誓要成为一个画家。后来,他的梦想又经他的初中美术老师发酵更加膨胀,据说那位于姓美术老师以画风动的槐花出名,但却英年早逝,木木还没初中毕业他就撒手西去,留下一屋子的槐花画给木木。木木给这一屋子的槐花画起名“追风”。这让人不懂,为什么而追?瞎子张故作高深地摇晃着脑袋说,无为而追嘛,这么简单的道理,被我说中了吧。
三十岁的糖糖终于在槐花开放的时候嫁了出去,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木木。瞎子张陪着之凤坐在八仙桌子前等着前来迎娶新娘的木木。之凤本想撵他,我是丈母娘,你算哪根葱啊,但一想人家是媒人啊,陪就陪着吧。她暗暗叹了口气,她背着一个单身老女人的身份将女儿嫁了出去,她得感谢佛祖,感谢瞎子张,但生命是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糖糖走了又剩下她一个人,还好有瞎子张陪着她享尽这生命的滋味。
槐镇的闲人们分析糖糖嫁不出木木娶不进的原因。一是糖糖早些年被她妈宠得不像样,又加上无父管教,常常闹得无法无天。而最无法无天的事情:是她在16岁时毅然离家出走,去远方寻她的父母。因找寻无果,于26岁时不得不再次回到槐镇,守着她妈过日月。对于嫁给木木,就是了母亲和自己的一个心愿。木木娶不进的原因,一是穷,钱都砸在买画笔和颜料上了,许瘸子整天拖拉着瘸腿种地拾荒,哪能满足他这样一个糟践钱的机器;再就是他太愚了,别人问他除了画画还有什么欲望吗?他摇摇头,他说此生只与画笔相伴,可以没有女人。但这些他说了不算,许瘸子还是逼着他相了亲,然后将糖糖娶到了家。
木木自作主张将他的土坯房刷上了紫色油漆。他的房子夹在成排的青瓦红砖的房子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许瘸子将拐杖点得当当响:“你吃屎吃傻了吗?你见谁家的房子是紫色的?你还画家呢,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色?”
他梗着脖子不作声,但就是要让那紫色不合时宜地亮在墙上。糖糖听许瘸子骂得个性,嬉笑着就扯下头上的大红盖头,——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甭精的溜溜转的圆眼睛,一副直而俏的小鼻梁,又加上一张薄而快的小嘴,整个人如一颗活力四射的美丽崩豆,惊倒了木木和许瘸子。只听她说,啥个别的紫色啊,带我去看看。木木呆呆地带她出来,但她早就跑到他的前面,一眼就看到屋墙上的紫色。
2
回门那天木木和糖糖骑着一辆许瘸子淘汰下来的大梁自行车嘎啦嘎啦地回门,过槐花街的时候,引来了孩子大人们的围观。小孩子们故意向车轮下扔石子,大人们就大着声音问木木,你娶媳妇你瘸子爹没给你买辆新摩托车吗?最次也应该是一辆新自行车啊!——没等木木回答,坐在后车座的糖糖就尖着嗓子喊起来,是我这当媳妇的没要啊,我只要开口,公爹说给我们买辆小汽车呢!人们哄地一声笑了,但随即也散开去。后座上的糖糖笑得更欢,故意伸出细白的胳膊环住木木的腰,且将头亲昵地倚在他的背后,木木的身子一缩,额头上沁出了汗。她指挥他,往这走,往那走,自行车闪闪躲躲,奔向她的娘家。
在娘家时,糖糖曾埋怨过母亲。她知晓母亲为自己和木木的婚事去瞎子张的摊前算过,并求他给自己往小一岁上改命,更见过瞎子张写在一张红纸上的“龙凤呈祥”字样,但什么“龙凤呈祥”,呆呆痴痴的木木,以后得让自己多操心啊!但想归这样想,到了嫁的时候,她却突然改了主意,木木虽呆痴,但与自己在16岁与26岁之间遇见的那些男人不同,至少老实可靠,于是她就让自己赌了一把。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糖糖贴着他的耳朵喊:“别和我妈提你那些破画,更不要说什么‘追风,真搞不懂了,最讨厌你说这个!”她嘴里的热气直扑木木的耳朵和脸,让他的全身徒陡增一阵燥热,他第一次在心里默笑,说出来的话也带了这窃喜的轻佻,“当然,为了你,我也不说!”
糖糖的娘家比婆家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一样的土坯房。房子年久失修,墙皮一大片一大片地脱落,有一年,瞎子张实在看不下去这孤儿寡母的住处,将早些年攒下的钱拿出一部分来,将脱落的黄墙皮修整,刷上了一层防脱的白石灰。糖糖挽着木木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进到家里,之凤一阵嘘寒问暖之后,摆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热汤热饭。三人坐定还没举筷,瞎子张就背着褡裢风尘仆仆地进来了。要搁以前,糖糖非骂他个狗血喷头,但今天是自己回门,不能失了身份,所以她冲瞎子张一笑。瞎子张见她一笑,浑身就轻松了,没用人让就坐到了八仙桌子的座位上,只听他说,新女婿上门,我高兴啊,今儿个我带了两瓶雪酒,一定要让新女婿吃好喝好!说着,他就给木木添了一杯酒,于自己也斟满。
这阵势出乎木木的预料,他赶紧摆手说,张叔,我不会喝酒的。瞎子张哈哈一笑,将眉毛一拧,瞪着细鱼眼,在家不喝,在丈母娘家不喝吗?——糖糖,你看看你女婿,就看你今天是否管得了他?
糖糖将脸扭向瞎子张,而桌子下她的脚早就踢向木木,——木木被她踢得生疼,哎呀了一声,身子一歪,不小心碰洒了桌边的酒杯。你不喝就不喝吧,为什么弄洒它?你是不是故意让我不回你的家?!糖糖一嚷,木木就害怕了,急得额头冒汗,两眼发直,嘴里叨念着媳妇媳妇,就将酒倒满了酒杯,端着酒杯,他豪气得都有些结巴了,……张……叔、媳妇、……娘,……你们……看着啊,我不是不行,……我先……先干为敬!
有了第一杯就有了第二杯,木木终于破了戒。破戒之后的木木脸如红布,眼中喷火,话又稠又密,像变了一个人。他时而踌躇满志,时而懊悔愤恨,时而春风满面,时而痛苦悲伤,他将埋藏四十年的块垒倾泻而出,那面一米半见方的八仙桌险些承受不住,直从上面翻转下来,将四人压于桌下。
酒席直到下午四点才散。倾斜的日光透过窗户打在八仙桌子上,冷凝的残羹冷炙仿佛挂了油彩般绚烂,木木的激情再次被点燃,他的手在空中狠狠一舞,“从今往后,我要画它个天翻地覆!我不但画槐花,还要画人,画风,画雨……”
“画你个头!”糖糖拾起身下的马扎朝木木砸去,“我是和你过日子的,画个什么鸟屎呀!”
木木的头被砸破了,殷殷有一滴洇血要落下来,但他带着那滴血转过脸对她说,“除了画,我还稀罕你!能死在稀罕人的手中,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
这话听上去越来越傻,之凤感到头上的云压着了房子,越来越低,将她压弯了腰,直往横里去,气真喘不上来了。她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看见院内的槐树影子已将整个院落铺满,而熏死人的甜兮兮的槐花香在下午这个慵懒时刻,忽然变了味儿,像腐烂的水果突然滴上了蜜一般,说香不香说臭不臭。
“你承认不承认,是我救了你女婿!”不知什么时候,瞎子张已站在她面前,微眯着一双细鱼眼,高人一等地说。她懂他的意思,但她不敢看他,低了头数叶缝里漏下来的光斑。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说过等你女儿成了家,就和我一起过——”这话之凤更不敢接了,她的头低得更低,似乎要低到尘埃里,但忽然她就从尘埃深处闻到一种香,让她的心直发痒,也颤颤地于眼底涌出点点泪光。
但就在两人多愁善感之际,屋里响起了掀桌子撩凳子以及瓷器碎裂的声音。两人禁不住回头,瞅见木木的头破了好几块,身上的白衬衫已被血和油污染花,裤脚竟然也被撕裂,而糖糖双手掐腰,薄嘴唇如翻飞的蝶翅,一个劲儿地翻出“衰货”、“傻瓜”、“心只配喂狗”等恶语。糖糖的爆发没有来由,但细究你会发现,她本就因为找不到亲生父母而焦躁,而如今成了家,那就更离不开槐镇。这场婚姻纵然能了却之凤的心愿,但却毁了自己,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风逝那么多年的念头重又回来扰她,让她在这个回门的下午犯了焦躁病。她一个劲地摔,木木就一个劲地夺,“你还夺,你这个神经病,整天做当画家的白日梦,什么于老师,我看他就是鬼!你懂个屁色彩啊,你不过是条废狗,被人看不起的废狗!”
乍暖还寒。哗啦啦抖动的树影,将经年的往事都晃碎了。之凤突然间变老了。自额头压迫而来的皱纹,一道道压下来,压到眼角,将她眼里那丁点儿的亮光压没了。她的脸上笼着一层灰色,身子挪移到屋内,将一件件打碎了的物什小心地拼凑,直想拼凑出它们原来的样子。
3
糖糖嫁过去没多少日子,许瘸子就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拉石子的大车撞死了。横遭的死亡,让糖糖和木木突然成熟,他们蹲在那条血污横流的路边想如何走到路中央将许瘸子被碾碎的身体重新拼合。木木知道糖糖晕血,曾制止她与自己同来,但她不放心,到底是远远地跟来。过度悲伤的木木没有一滴眼泪,正午的阳光烈烈地打在马路上,槐树的影子呈伞状直直地罩下,远看伞小人也小。小小的木木向路中央移动,他先是捡起父亲的左臂,然后是右臂,再就是腿,然后是零碎的脚趾和手指,以及散落的骨肉……他终于将父亲一点一点地拼了出来,就像他曾经精雕细描的人物,他知道他笔下人物是做什么的,但此刻他真不知父亲是做什么的,而为什么又生下了他,又单留了他呢?
屋里简陋的灵堂里点着长夜不灭的烛火,薄木棺里放着许瘸子的骨灰,指点各种风俗仪式的依然是槐镇的算命先生瞎子张。他挂着他招牌似的寡淡笑容,穿着他那一身飘飘欲仙的白唐装,招呼来来往往吊唁的人。
糖糖在见到血糊淋拉的许瘸子之后就开始呕吐。她不仅呕出了早晨吃下的食物,还将她汹涌似河的泪水呕出来,——她张开大嘴涕泪泗流,胃里已呕不出东西,她看上去就是在大哭,她的哭声很大,让每个槐镇人都动容了。
之凤实在看不下去了,来到靠墙蜷坐的糖糖身边,对她说,别再难过了,我给你拿来两个槐叶窝窝,说治呕吐,你赶紧吃下,要不凉了噎嗓子!糖糖咬了一口槐叶窝窝,满嘴里都是槐香,味蕾瞬间打开,越嚼越香,越香越嚼,脑海里即刻浮现槐花串串开的盛景。
阳光通过紫色屋顶打在门前铺就的草席上。在瞎子张的起灵声中,穿着麻衣的木木歪倒在门侧昏昏欲睡。这个不曾落泪的儿子,自从父亲火化后就在面前的地上疯狂地徒手画父亲的容颜。他的指甲被土石磨损去半块,出了血,众人都劝他别画了,再画许瘸子也死了,但他不听,直到众人不得不将他的双手捆绑,扔在门前的草席上,他才在草席上坐下,且倚在了门侧。他一直没有眼泪,但此刻他却闭了眼,梦中他用一把匕首捅死了一只啼叫的乌鸦,有多久没见到这晦气鸟了,真他妈该死……
糖糖的暴躁在这几个月中已传得众人皆知。随着许瘸子的死,糖糖之前的事被人翻出:说她成婚那日,死活不从木木的要求,午夜时分竟然差点拿菜刀砍了木木,听到动静的许瘸子自然也不敢在家,只能去马路上溜达,这不,溜达了不长时间就出了事!这糖糖真是命硬,连公公都克死了!她是早晨在槐树阴里刷牙时听到闲人们这么议论的。她瞬间又对槐镇充满仇恨。她想走,但到哪里去,只有回到母亲身边,或许还能得到些许安慰。
她从紫屋子里出来,走到街上。阳光很白,也很烈,照在人脸上,像火烧,还是夏日的阳光,不减灼烈。她扶着一棵又一棵的槐树往前走,发现槐树的树皮上生满了爬动的白色尺蠖,像蛆,她自语,但比蛆更可恶,专在大白天亮堂的时候恶心人。
到家时,她才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锁,且锁鼻处已蛛网遍布。一只黑色的蜘蛛正在蛛网里爬动。邻居告诉她,你妈早就搬到瞎子张那里住去了,真是有其女就有其母啊!——后面的话,她一句都没听到,就转身朝瞎子张的住处走去。她的脚步很急,像落在地上的鼓点,咚咚咚的。在急切的鼓点里,她想起自己在外的十年里所受的那些欺骗,那些狗屁男人骗取她纯真的情爱,然后又冷酷地将她遗弃……她是看透受够了那些,才选择了回归。她真怕母亲走她的老路,真怕母亲受不了欺骗。但刚拐进弄堂,她就看到瞎子张笑嘻嘻地从褡裢里拿出为母亲刚买的的确良衫褂、狗不理包子、褐色百合花发卡……母亲捧着她的礼物,羞涩地笑着,像十八岁的少女……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踅了回来。
到家时天色将要黑透,天边的晚霞却在远天里不肯离去。屋里没有开灯,木木打着手电筒在一张白纸上画他的父亲。他悄悄瞄了一眼神色落魄的糖糖,见她没拦他,便战战兢兢地又画。他已经点上了眼睛,又画上了胡须,他觉得这和于老师嘱他画的槐花不同,但却比画槐花有意思,他沉迷在他的绘画之中,他追上了风,以及风中的父亲。她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目光空茫,到底是木木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伤心欲绝地向他说起母亲和瞎子张丝丝缕缕的情谊,以及因这情谊而来的担心和牵挂。他放下画笔,第一次上前拥抱了他名义上的妻子,用沉稳而略带忧伤的语调说起自己的父亲。他一边说,一边觉得夜的黑色突然滋养了他们,养分穿透他们的心田,在他们还算年轻的心脏上长出一棵又一棵的槐树,槐树不断长高,将阴郁的鬼影重重地甩下。
4
在过去的八九月份,木木画出了上万张槐花画和人物画。糖糖说,他画呀画,简直是个没治的人!瞎子张说,你这样没日没夜地画,会变瞎的。木木停了手中的笔,望着他拐上路口,心里想着自己变瞎的事情。他觉得还是要多画出几张,看那张槐花画有风的姿势。毕竟于老师的遗志还是要继承的。
槐树树皮上疯狂爬动的尺蠖,在刮了几次秋风之后销声匿迹了。树皮上薄如蝉翼的虫皮,拿手一捏就成了白粉。瞎子张神秘兮兮地告诉来他摊前算命的客人,说他背依的这棵槐树通灵,你只要在树下舍下小玩意,我就会给你施魔法看,想不?我给你优惠些。糖糖想笑,知道他这是骗人的把戏,转头见之凤,之凤却靠着瞎子张站立,倒真有夫妻的样子。——唉,她叹着气正想离去,瞎子张招呼她了,糖糖。她走过去了,站在槐树底下,看他眯着一双慈祥的细鱼眼向她走来,悄声说,你可以让木木靠我算命摊摆一个画像摊啊,我保证他生意兴隆!他来吗?糖糖狐疑地问道。瞎子张说,这得看你啊,他不是听你的吗?槐镇现已是旅游重镇了,人流量大,随便给谁画个像带走,能不觉着新鲜!你和木木的好日子来了,你却没觉得呢!
她回来与木木商量,但木木却是抵触的。他怕见人,但糖糖一嗓子喊得他心惊胆战,还是依了她,在街中那棵老槐下摆起了画摊。但木木的交际实在糟糕,除了画画,他几乎不懂得跟任何人说上一些使人开心的客套话,他的第一张槐花画还是瞎子张帮他卖出去的。
农历八月天已立秋多日,但天气却没有转凉,老槐树下落满黄绿的槐米,瞎子张捡拾了几捧槐米装在一只雕龙描凤的精致塑料盒里,一对年轻的情侣远远看那盒子精致小巧,冲着盒子就来到了他的算命摊,说要买那盒子。他伸手朝木木一指,这盒子不是我的,是我徒弟木木的,你们问他,他不仅有美容养颜的槐米可卖,还有提神静脑带你进入仙境的槐花画可卖,你们看看吗?看看的话,我免费给你们算命?
木木拿出那张槐花画递到那对情侣面前。情侣中有一人是画家,他不住地盯着那张画点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对女人说,我还第一次看到如此工整严谨,构图个别、层层渲染的槐花图,将槐花风中的姿态,刻画得微妙细致,比我那些美院的学生强多了,买下吧。那对情侣心满意足地抱着槐米和画离开,迎面走来的糖糖一眼就看出情侣怀中所抱之物是木木的画,而那个精巧别致的槐米盒,更是让她回了好几次头,也想不起那是个什么来路。
从此糖糖承认了瞎子张与母亲的关系,她也站在了那棵老槐树下,替木木看摊。木木画得又快又好,这段时间卖出了很多槐花画,当然糖糖教他还不忘给客人们送张肖像画,生意兴隆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钱财。糖糖的气色变得越发的好,焦躁病竟然不治而愈,倒是木木变得越来越沉默,容颜蒙灰般苍老,在他日间的绘画中,总是招来围观和拍照,而夜间他又得按照糖糖的要求,提前画出一些画来,以应对那越来越多的客源。他觉出了累,但于这累中,他却没画出一张追风的槐花。
要那“风”干什么,只要能卖画换钱就行呗,真要画不出,可以将于老师留下的那一屋子画卖掉啊!糖糖说。
不行!木木第一次发了脾气。那是老师的遗产,就是把我卖了,也不能卖那些画!
糖糖没敢反驳,木木如今已不同往日,有着精湛画艺的木木已成为美术家协会的会员,找他画画的人络绎不绝,且总带来不菲的收入。
5
秋风似剪,剪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槐树叶子,铺满了槐花街。老槐下的瞎子张的脸又瘦了一圈,额上的皱纹如刀刻,密密麻麻直刻到他细鱼眼的周围。槐镇人都说他瘦得已脱了形,像快死的样子,但他总不服气,也不信病历上的那些话,所以今天他特地穿了一身早些年买的大红阔袖唐装。
今早上,那艳炸炸的红衣一穿,瞎子张黑黄的瘦脸一下子添了精神,而小秋风一吹,阔袖一扬,整个一通灵仙人的模样。这是什么色啊!之凤说,这么艳炸,都赶上寿衣了!瞎子张的心咯噔了一声,寿衣?他不敢想,但又不得不想,这段时间强装着不想,也生怕她看出,在她以最强硬的态度让他交代病历上的内容时他都没说,他不相信自己能死,所以觉得说出来也没用,姑且不说倒更好。但不知怎么她一说“寿衣”,他却想到了这上面去。今天你不要再去街上丢人现眼喊我回来休息了,告诉你我身体好着呢!
强装的兴奋让他的身体觉出了疲倦。他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往前走。走到老槐树下,他发现今天糖糖没来,只有木木守着画摊。糖糖呢?他问。木木好似没听见,低着个头。他又问了一句,木木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说好像怀孕了,去槐镇医院检查了。他的兴奋呼地一声又涌了上来,你是说我快当姥爷了吗?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看看你蔫蔫的,也看不出个高兴样子?木木抬起脸,指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说师父(自他帮自己卖出第一幅画之后,他就改叫他师父),我都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你知道糖糖多厉害吗,一天只让我睡两个小时,其他时间都让我来画画,我是人啊,我不是机器,况且我还要完成于老师的遗志,画出“追风”的槐花!我很痛苦,你知道吗?
瞎子张突然无话可说,突然后悔不该将木木与糖糖捏合在一起,但木已成舟就是破船也得前行。他想起自己在外闯荡的那些年,他迷恋自己身上的光环,狠狠地追逐它,后来他得到了,但因此却差点丧命;他又迷恋大人物身上的光环,想只要在那种光环的笼罩下,自己一辈子不愁,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他抓住木木的手,觉出木木在愤怒地抖,而他自己也因那心酸涌来,几乎支撑不住。
很多事情,少年时一旦刻入身体,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他说,但疯狂迷恋,如风追逐,是有害的。人啊,往往会死在所迷恋的事情上!所以,木木,好自为之吧。
木木就是在此时嚎啕大哭的。他哭得槐树都摇晃了,他将摆摊以来所受的委屈倾泻而下。
粗心的只顾大哭的木木,却没发现瞎子张早就没了力气,躺在了一张前后摇晃的摇椅上。瞎子张头朝上,费力地睁开细鱼眼,看到一长条澄澈的天空,而一阵秋风呼地一声将几片槐树叶子吹下,飘飘摇摇,落于他的前额,正挡住他的细鱼眼。他的眼珠覆着槐叶,想终是没看清叶子的模样,就像他算了那么多人的命,却没算出自己的死期……
木木哭完就低头睡了,他梦见师父升天而去,但却因留恋人世而潜入进糖糖的肚子,变成她腹中的胎儿,此刻正接受她的孕育,只待十月怀胎一朝诞生,途经又一世轮回……
木木揉揉眼,一惊,摇椅真的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