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院落
2016-12-28王卫民
王卫民
这是敬老院,不是骡马店,想拴了拉着来,不想拴了拉走……怕是……巫婆跪错神,小鬼找不到坟……
——题记
院长程飞十分热情接过我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就是装着本儿和洗漱用品的牛仔包儿,还没落定,一个影子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是那样猝不及防。包儿已挎在影子肩上。突然,影子住了脚步,在十多步之外诡谲而嘶哑问道:“拆不拆?”程飞回答:“拆、拆、拆”。我和程飞虽然熟悉,我的包再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也不能让他随便拆,一个包儿用“拆”也不妥当。
我正疑惑,影子奔过来将包儿风刮一样又挎在程飞肩头,影子又风样飘走了。
冬日,暂短的黄昏之后,傍晚急匆匆就到。程飞提来了水,抱歉地对我说,他得先去安顿一下,我心悸未定地在程飞办公室看他挂在墙上红红绿绿的照片,锦旗,制度。看来,头儿派我到这里来,没错。正当我漫不经心时,一股寒风进来的同时,一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抓着我领口像抓小鸡样那么容易劈头问道“拆不拆?”,惊恐中我立即意识到这就是刚才的影子。便学着院长程飞说“拆,拆”,很灵验,他放了我,又一阵风似地刮走。料定程飞没有忙毕,真怕再有人进来绑架或者打劫,正要关门时,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传来。
我是县上下来的民政干部,下属敬老院有事我能躲着?于是我在第一时间冲出来,循声音在昏暗的走廊尽头看到了程飞被一个男院民搂着腿,哭和嘶叫是一个女院民滚在地上发出的。
程飞看见我,就有几分尴尬,嗫嚅着说:“王科长,你先回办公室,我安顿完就来”。他这一句“王科长”把围着看热闹的院民教会了,瞬时,黑暗中,灯光下,虚掩着宿舍里“王科长”“亡课章”“王可长”“汪科长”“王——科——长”唤魂似地把夜幕下的向阳院弄得有些阴森。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绝对知道他们都是非痴即苶,因而也不觉得奇怪。
“雷村长”程飞疾声厉色喊着。“到——”又是影子在一个角落回答。
程飞问,“拆不拆”。
“拆,拆,拆”,这个叫雷村长的影子回答着站到了程飞跟前。
“拆就把他拉开”。程飞指着搂他腿的人。
“你拆不拆”。这个雷村长上前就是一脚之后才问。
“拆,拆”抱腿的人回答。“嗵”这一脚踢得更重,“拆就把手松开”。程飞一抬腿松了,拉着我就走。
程飞院长又忙一阵之后终于闲下来和我说话。当然不须作介绍和说明,局长在电话上已作安排。我的任务是协助向阳院程飞院长把汇报材料通顺通顺,年底了,省市相关方面领导来向阳院慰问,调研是少不了的。
程院长问我住几天,我说“忙完了,明天下午就走”。他说应该多住几天,多了解一些情况,回去了给领导多说一说。我回答年底事多,因而早下来一夜,冬夜又长,时间足够,有啥想反映,有啥要帮助就说。“咋说哩”,他很为难,就拿从进向阳院到刚才,我确实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片刻沉寂。
我正要说“你这向阳院是敬老院,可刚才叫雷村长踢院民就不对了,就从雷村长说吧”。
程飞抢先一秒道:“就说这半疯不傻的雷老虎”“雷老虎”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就令人不寒而栗。
事情是这样的。雷老虎曾是石村村长。几年前石村人在他们村的一个山洞里种蘑菇的事被人都知道了。三传两传,说那洞不是一般的洞,是北方溶洞。天哪,北方有溶洞,北方也有“喀斯特”,奇迹。不仅如此,蘑菇架下还是龙宫金殿。就这样,轰天动地当旅游景点,搞开发。石村人平静的生活被打乱。有石村老者说,那个洞他钻过底儿,也有几丈深。早年林子大,是狼洞。雷村长说给镇长,镇长说给县长,说归说了,不要再说,“不论啥洞,旅游项目能带动”。好端端石村要盖别墅,建宾馆,规划旅游中心。那阵子雷村长被石村人恨死,拆房溜瓦掘老坟。石村人不愿意上高楼,要上连猪牛羊一块儿上。那一把柴一把草不说,麦捆儿,棒子,糜子谷子去毬上去。拆就在雷老虎嘴上挂着。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雷老虎和拆迁公司老总小酌,几分迷糊往家走。一木棍带着响哨儿从背后过来,恶狠狠只那么一下,正好磕在后脑勺,人就成了这样子。雷老虎女人说她男人是为政府办事跑腿得罪了人,镇上就查凶手。几个月过去,查不出三桃两枣,就把人送到向阳院。
我知道向阳院是曾经的统一称谓,只有程飞院长这里没改过来。
石村被拆成乱鸡窝的当儿,村长出事。旅游项目最终没得准许,就地搁着。一搁搁成移民扶贫点,石村人被拆的命运没逃脱,就把又一个人疯掉了。
程院长叹一口气说,“就是刚才抱我腿的那个老汉”。说是老汉,其实也就五十岁左右。为了说话方便,姑且叫石老汉吧。
石村地处州河上游,土肥水旺,不知啥时养就偌大竹园。常言说的,鸽子竹子蜂,谁兴它就兴。石村的竹子永远笔挺翠生,不败,不开花,养着石村风水。于是石村的伢崽们虎灵,姑娘水灵。石老汉从虎灵伢崽时随父学得箍盆箍瓮的手艺。凡经他手破出的竹篾细柔光韧。挑着箍筐走乡窜村,挂在筐担儿上的篾圈悠而悠而地闪。耀州窑的细瓷,南山窑粗陶,再破的瓮,再碎的盆、缶、海缸、罐儿,经他手比新的还耐用,并能在箍圈上编出各式各样篾花儿。
斗转星移,箍着箍着就没了活儿。就连窑匠也在窑门放炮把窑炸了,不再烧盆烧瓮。石老汉还陶醉在曾经走街串巷的日子。石村临拆前,他的院子堆满各式各样大盆小瓮,双耳子罐,长脖颈缶。当然有些要锔的细瓷不能箍。很简单,万能胶能气死世上所有的锔匠。有次真的遇上行家,只一眼就相中两件明朝民窑粗坯泥胎瓮。他和那些曾经做风箱,做犁的木匠,背着錾子钻磨子的石匠们一样,有手艺没行当。心里仍存念想。高挂的箍筐担儿偶尔卸下来放在肩上,闪几下,叫来婆娘跟在他屁股后边喊一声“箍盆——儿来,箍瓮来——”,她的婆娘曾经跟着他日子久了,也会破篾箍些小物件。早几年一场病一甩手就走了。拆迁公司一阵挖机碾平他的庄院,他气晕醒过来就痴了。
程飞在这里算是老院长,送走各式各样一茬又一茬院民不下百十几。他给我说话间,翻出一摞照片。拍摄不大专业,也说得过去。有半身、全身,或站或坐。特殊人群中医上讲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五志在照片中都能看到。他说,谁的丝断了,就把谁装在镜框里挂着,他们没儿女,有尊严哩。凭这一点,我心里服了程飞。
他又挑出一个女院民照片给我。年龄看不准,眉目脸庞可见曾经的阳光,青春。可表情木然凄伤的近乎悲怆。程飞说,“就是这”。我抬起头问他:“谁?”他说“就是刚才滚在地上哭闹的”。程飞回答十分平淡平静。似乎他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像一片落叶那样不经意,或无足轻重。
“孤寡?”我问。
“不是”程飞回答,“双庙村的”。
我知道这个村。依山傍水,半湾子稻田,半湾子荷塘。五年前村子办起一家化工厂。
我有些急切,便问道:“她咋来了”?
程院长叹着,“唉”一声,又说,双庙子村人年轻的在化工厂做事,年龄大的搞环卫,打小杂,倒也行。没两三年,死了恁多人,乌青着脸,蜷缩着胳膊腿,棺材都没法儿装。“毒气重啊”,他心情有些沉重继续说,没地种庄稼也罢,河岸边柳树从春天冒毛芽芽,一直到秋天落叶的时候还是毛芽芽。埋着祖先的地方存不住人了。上访,砸厂子,赔些钱,没人赔命。这个院民是他儿子送来的。他儿子的儿子死了,媳妇也中了毒。就闹化工厂,闹政府,闹得政府实在没辙了,就送来。
“还算孝顺”。
“孝顺”,老程说:“又不是政府的老娘,往敬老院一送半年也不来看一回,啥东西。”
他继续说,“箍匠犯瘾”,我插一句“敢吸毒”,他说吸怂哩,是犯贱瘾。
箍匠自进向阳院就失语了,望着远处,整天闷坐,不像雷老虎那么疯癫。他就让箍匠把灶上的菜瓮,水缸,面盆儿和两只牛腰粗的醋海子让他箍。箍筐就在他宿舍屋梁挂着,还是来的时候,带进来挂着再也没有动过。重操行当一样,箍匠脸上泛着少有的喜色。篾刀飞着寒光,“噌,噌,噌”破篾削篾像玩杂耍。那几天全院人像看戏。那个被儿子送来的女院民也看热闹,被箍匠拽出来,她脸都吓煞白了。箍匠叫她跟在自己身后,拿着篾刀竹镰,他把箍筐担儿挑上,院子转,喊一声“箍盆——儿来,箍瓮——来”就让她学他婆娘那时的样子用篾锥在竹镰上“当当当,当当当”三下一顿,再连敲七下“当当当当当当当”程飞院长眼眶湿汪汪说,“小品啊”程院长继续说,不知箍匠心里憋得有多难受。就这,挑着箍筐担儿,一男一女在向阳院逐宿舍转、喊、敲,吃饭时候到了,院民还跟一大群嘻哈着。
老程顿住了,我俩都陷入沉默,
还是我打破沉默问“刚才闹的要咋嘞”?。
他说“箍匠太坏了”。
我追问:“怎么坏?”
老程又说起来,自那以后,过一段时间箍匠就要演一次“小品”,女院民是有儿女的住这里就嫌辱没,有时就懒得配合。还有两个痴婆子,箍匠又不要,也不敢要,“为啥”我追问。“有男人”老程回答。“又是儿女送来的”“嘁,是孤寡,男人是我给指定的,也是院民”。他竟为他乱点鸳鸯有几分得意样儿。
“又有戏了”我在心里说。
老程给我和他茶杯都续上了水,接着说,没人配合箍匠,他就自个一个挑着箍筐担边转边喊,喊着喊着就喑哑下来,常常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王科长你没见过一个老男人哭有多碜人,多可怜,就是老残牛看见刀的那种嚎啊,是石头也扛不住也心软了。
我只从老程叙说中,就能体会到每一个院民身后的故事和心灵的荒芜,我也曾把政府能做到的一切看成是恩惠或赐舍,怜悯自在其中,也因这个群体的不争而鄙视。
初冬的那一天,我随县长去一个叫北宽坪镇的敬老院慰问。这已是各级领导的噱头。棉衣棉被,拉了几大捆,墙根儿一溜儿懒洋洋晒着太阳的院民瞅见了红红绿绿的糖果,敦敦厚厚的棉衣,吸溜着哈喇子,搔着头,七嘴八舌说,“养爷的孙子又来了”。我和县长听得真切,面对一群苶障人,又能如何。
天冷,箍匠要来钻被窝,嘴里喃喃自语,自家睡自家屋里人暖和,女院民不依,于是擦黑,就在院子闹。箍匠是石村的,只有雷老虎能吆喝住。
程院长打住话,看看墙上钟,“嗨”一声又说“只顾说话,过点了”。半夜三更还有啥事等着他。我有些不解。
“你先睡,我去看看,把闸拉了”。
“拉闸,你是电管站长?”我戏谑地问。他用征询的目光看我,没等我回答,他便说“走”。
此刻,夜阑人静,时值一轮上弦月正挂在天空,寒光光一地夜霜已就,隔河对岸林子“嗥嗥”的野猪回应着村庄零星的狗吠,远远从村子传来。清冽冽的夜空中有一颗流星划过,长长的尾巴须臾间消失。老程借朦胧月色用手示意我别说话,或者别弄出什么响动。我俩像两只捕鼠公猫,蹑手蹑脚逐个宿舍门口停下,听着动静。我没有这样的夜猫子行动,脚下老是沙沙的有些窸窣,而他脚下轻盈无声。我有几分奇怪,每个房门都没插门闩,从虚掩着的门缝里,一股被褥埋汰,混杂着鞋脚味很重。我有点儿受不了,他却丝毫不在乎。不时地有沉沉憨实鼾声和吐字不清的呓语。老程的向阳院的“夜光曲”安详,温敦而恬静。
在最后一间宿舍门前,有人呻吟,伴着粘腻腻的咳嗽,他只作了片刻迟疑。随着清脆的一阵嘀沥沥夜壶伴着一个响亮有力的屁声。
返回来时,他十分熟悉拉了宿舍区的闸盒,唯有厕所里那盏孱弱的路灯,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临睡前,没容我分辩,老程冲好两碗方便油茶,几分抱歉说,一定饿了吧,就是这条件。我说有条件哪有深夜做饭的。
我带着很多疑惑,久久不能入睡。
正是早饭时候。隆冬的太阳总像是没有睡醒,懒洋洋挂在天空。早餐有稀饭油条,馒头,包子。用餐的院民中有人还能记得或认得我,轻轻自语“王科长”,我不敢应声或答话。
大白天的向阳院看不出昨夜晚的寒碜和恐怖。花圃里几丛终于被霜打败的菊花垂头丧气,浅浅的鱼池结着薄冰,落着枯叶,斑驳的冰层下游着影影绰绰的红锦鲤。空中几根铁丝晾晒着的被褥红红绿绿,可见夜里湿尿渍印影儿。一个女护工正从一间宿舍出来,碟儿碗儿端在手上与我迎面而来。“你就是王科长吧?”“你咋知道?”“院长说的”。她顿一下又道,“走,吃饭去”。我随她边走边说走向伙房。她是给一个不能下床的院民喂早餐,我问是啥病,她说快八十了,老病呗,已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要不是有程院长,说不定坟上草早几尺高了。
伙房门口,吃完饭的院民围着洗碗盆搡来挤去,不就是洗个碗筷,叮叮当当,互不相让,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雷老虎嘴里还在嚼着,一手拿小半个馒头,一手拿着空饭碗走过去,那些人立刻让出地方。他把碗扔进热水盆,就有水花溅到人身上,也没人吭声。雷老虎在这里很霸道。
我的早餐被安排在办公室,多加了一个烧土豆条。做饭的郭师说,凑合着,甭见外。我说等等老程一起吃,郭师就说别等了,他一大早送人去医院。这里每年冬天有人扛不住就丝断了,程院长像死了妈,大一样痛苦,守灵,坐夜,点蜡上香摆祭品,过了头七才算完。对亲妈亲大,亲兄弟也不过如此。郭师十分感触地说,这些院民上世积福了,碰上一个好院长,说话间程院长正好回来了。郭师把饭端到办公室。
他和我边吃边说,骂骂咧咧说中心医院不是东西。有个医生说一个傻子有啥看的,好人都治不过来。我说甭看是傻子,他一根头发比你大都值钱,医生瞪大眼要和我吵,我扯着他就去见院长。他脸都吓白了,问我是做啥的,我说我也是院长。敬老院的。
“住上院了?”我问。
“敢不让住。”老程十分自信地边吃边说。
这几年凡住向阳院的人像进了程院长家的门,非老即残、苶。晚上拉电闸,老程说有些院民把电褥子开一夜,不是失火,就是热出毛病,电闸拉了冻不了咋样。他把门插销拔了,门锁砸了,怕夜里出事叫不开门。他曾多少个半夜把滚到床下的抬上去。院民们穿着福利厂统一制作的棉裤棉袄,不论男女,胖瘦,高矮一个尺寸,像囚服,走出院门谁都低看三分。他怕冬天有人断丝,老早打点了医院。他说就是昨晚听见呻唤,咳嗽的那个。“老支”加肺气肿。他说住院还得有陪人,晚上他就去陪夜班。
我曾向上级民政部门写过调研报告,专题反映“关于救济服装款式改革”。老程叫人打开库房,一股潮湿陈腐气味。他指着那一捆捆没有动过的黑棉衣棉裤说,快五年了没动过一件,都是长腰大裆,骷髅襖。仓库快满了,光是各级领导历年送的各款式被子有几百床。老程说,这些都登记在册,算了一下,以现有院民,三十年后才能用完。“都是好心哦!”老程感慨一句。我又瞅着一摞摞纸箱,包儿,捆儿,上面清晰可见某学校,某某单位捐,还有外省的,我有些眼花缭乱。老程说不知有多少次敲锣打鼓前呼后拥送来,他又不知多少次谢谢和感激。他用手来回比划说,只要进来的就得端着、护着。他这话里也指的那些院民。他笑了,我也笑了笑,都很不由衷。
从库房出来,他忙别的去了,我回到办公室陷入良久沉思。
没有老程陪,我尽量少活动。我怕五大三粗的雷老虎,就我这样儿,他能像老鹰捉小鸡似地把我扔到天上。
老程有办法,他是这里的活神,活菩萨,更像是宙斯。他点鸳鸯谱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去年初冬时候,上河村一次送来两个女院民,一个孀居,一个是老姑娘。就说这白痴老姑娘靠父母一直养着。说父母一直养也不对,几十年前也曾找过几个婆家,过不了十天半月就退货,如此者三,再也没有嫁出去,世上有剩下的痴傻爷,没有剩下的婆。后来才传出是个石女子。命苦到根的苦命噻。父母过世两年中,兄弟,侄儿照看着,也说得过去,就她那份低保成了人家的报酬,渐渐侄儿换算清了,退回低保,老姑娘没人管,村干部不能端着。
孀居的那个还好些。半语子,日子久,说话多少还能听出几句。有一个女儿在两三岁时被人贩子哄走了。那几年中,她哭死过几回。她哇哇诉说着一个讨水喝的人,低矮个儿,把车停在门口,喝完水逗娃娃耍,耍着笑着,又从车上取下糖果给娃娃,矮个子要走,娃娃还要糖,矮子上车了,娃娃跑出去也上了车。“呜——车走哇”十足祥林嫂的命。男人也是憨实人,如果不是在女儿丢失后滚坡摔死,一对儿,稀里咕嗵倒也过得去。后来也曾传说憨憨男人因失去女儿把老婆用绳勒着往梁上挂,几次没勒死,憨人做憨事,他自己跳了崖。送来的时候衣衫褴褛,鸠形鹄面。不出三五个月,人换了形,有些女人样,就有男院民跟茅房,窥宿舍的嬲,有胆子大的夜里要困觉。她哇哇着找老程,又用手在自己脸上抓,那血痕像过了蒺藜耙。老程总不能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边,确实他们也都怕老程。也叫来派出所人吓唬过那几个院民,并把铐子在面前晃了几晃。不抵用,前脚民警刚走,后脚又嬲。实在没办法,老程对那半语子说,由她挑一个男人,再结一次婚,女护工过去搂着作新郎状,又吢吢一阵,半语子终于明白,红着脸,痴笑着点头。
老程热蒸现卖,把那些男院民叫出来站在院子一长溜。一色院民服等着抛绣球,那喜色,那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又令人悲悯。不料她在谁面前也不停。尽他们哇哇,嘶叫,淌哈喇子。眼看走到头了,老程心里一咯噔,完了一个也没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时,她停下来不再走了。天哪,老程是想图安然,她选的这不是老程的愿望。这个院民平时看也不看她,咋会是这样呢。老程十分不解,指着自己的脑壳问“想好了?”护工接过话,说她值夜班,老见这个院民在半语子门口。“人家俩早就好上了耶”。老程买来几斤糖果花生,叫来男院民着边不着边的亲属办了酒菜。自那以后他又将傻老姑娘指定另一个男院民为妻,从此安然了些日子。箍匠闹的可不是傻子,人家儿子拿手续送来的,给老程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乱点。冬天一冷,箍匠说脚下凉,老程说配电褥子,箍匠嫌上火,又配热水袋,箍匠给摔漏。
午饭很丰盛。护工分头给行动不便,手脚不灵的送去饭菜,又将专门做的素白菜粉条端到后院。我问老程,有吃斋的?老程没回答,却叫我回办公室吃,说他早已习惯了,我是城里机关来的,说这些可怜人吃相脏兮兮看不得。我说我是老民政干部哩,老程莫名其妙骂一句“毬”。很快地自觉失口,一脸歉意对我说“绝不是骂你”。说,为啥专门做一盆素菜,就是在他之前,镇上一个民政干部把向阳院遭害得至今还有不吃肉的。
那时院长还不是老程。镇民政干部的小舅子是屠夫。这个屠夫有些无赖,凡是每逢集日卖不完的囊膪,三斤五斤也好,十斤八斤也罢“叭叽”一声甩在案板上。冬天还好些,夏天苍蝇爬,蚊子叮脏兮兮一股味。那时没冰柜。肉把院民吃得连猪也不想见。向阳院一年开支多少万都架在这群可怜人头上,按人头算,比高干伙食都高。
“后来呢?”我问。
“进去了呗”。老程几分释然地说,“天理不容啊,呆子,苶子,喑哑人欺不得”。
我这才想起那几年接连发生的民政干部吃抚恤,扣救灾,挪救助案中,竟有一屠夫曾拿死猪肉当好肉卖给敬老院的糗事。事过多年,还有院民见肉就吐。
一辆小车进院子,下来的人是箍匠的儿子。
老程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倜傥潇洒的人能出自箍匠。那时候是他和镇民政干部去箍匠家落实了解情况,同样也是箍匠的儿子,一双鞋两只是破的,蒜头样的脚趾毫无羞怯地露着,可见他何等穷困潦倒。老程他们一行刚走,箍匠儿子用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驮着铺盖卷儿把箍匠送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儿子撞上哪路财神,才几年竟如此发达横气,劈头问老程,“我大呢?”
“问谁哩?”
“我大!”
“我不是你大”。老程接着说,“日驴还要把驴叫醒,问人话也有规矩!”被院长这一呛,箍匠儿子噎住了。他略作镇定,掏出烟递过去,老程没接。
“你就程是院长吧?失礼啦,今日个是接我大来的。”
老程说:“不认得你,也不知你大是谁”。
箍匠儿子说“箍匠!”他双手在空中张开做了个圆,“石村来的”。他又补充一句。
“我这里都是孤寡人,不孤不到这儿来”。老程几分讽讥和揶揄。
“箍盆儿瓮儿的,你一个破敬老院院长,又不是国务院院长,有啥牛逼嘞”。箍匠儿子终于火了。
我见局面有些僵,替老程打圆场,不料他不但没有借坡下驴,而是借题发挥,接着我的话茬指桑骂槐打着窗子叫门听,他说,这是敬老院,不是骡马店,想拴了拉着来,不想拴了拉着走。箍匠是谁的大,我看不一定,怕是人贩子走错门,巫婆跪错神,小鬼找不到坟。今日个太阳红红,晾着去。
这个老程对院民是那么温和谦让,到碴口时他嘴比刀子还厉害。
箍匠的儿子没有了刚才傲气和棱角,灰着脸说,我拿的有手续。
我怕一会儿院民围哄,把他俩推进办公室,对箍匠儿子说,程院长是对的,你大是一个大活人,随便来个人就领走行吗?他连连点头,并说当初因生意失手,回家见他大那个半疯样,实在没法子,又听说雷村长都进敬老院,就打扮成当时的破样儿。唉“这几年把我大亏狠了”。他脸上显出了愧疚,说,自从决定接走的半个月以来夜夜做梦,有时哭醒来,他一天也等不得了。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局里的手续,那红印我太熟悉了,不会有假,我递给老程。
老程在擦眼泪了。打刚才起就知道箍匠留不住要走,不痴不傻,疯样儿是装的,否则当初也进不来。在这里也没少受委屈。自他以来,从没有把院民接回去的,凡能送来,权当死了,甩包袱去累赘,谁也没打算再回头望一眼。
说来箍匠命还算好。可是啊,每一个院民都是家里一口人,突然少一口人的滋味他尝过好多次,那都是断了丝,是他拿眼看着入土为安。箍匠随儿子一走永远不会再来。冬天每晚要有热水袋暖膝盖,春天见柳絮飞就咳嗽。他把这些说出来之后,冒失的箍匠儿子也流泪了,他是被程院长能把他大放在心上而感动。
箍匠要走,我心里也被老程搞得酸楚楚。老程安排伙房给箍匠擀了一碗手工面,乡下人遇上亲人出远门都这样。是个讲究,长面能拴着挂着。
箍匠对儿子来接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高兴,吃完一碗面也可见心事重重。老程在院子瞅了瞅,差不多院民都在,并围着小车哇啦哇啦给老程翘大拇指,唯独不见秦竹梅,也就是昨晚哭闹的那个女院民。雷老虎始终蹲在一个墙拐角晒暖暖。
箍匠儿子几次和我老程道别后哄孩子样哄他大让上车。“嘭”车门被关上的当儿,老程迅速闪到办公室,箍匠已涕泪滂沱,小车已驶出大门了,他还把头伸出来与我和在场的哑巴苶子院民招手挥别。
向阳院又平静下来。还是那群麻雀儿胆大的落在饭场水泥地上啄着饭渣渣。院子一棵老柿树上红彤彤稀溜软的柿子果摇摇欲坠,招引来的红嘴长尾雀叽喳着在枝头跳来弹去,不时有柿子果从枝头掉下来,轻盈而不经意,随着“噗”的一声,地上就又叠上一层柿果酱。刚才扔在院墙根箍匠的箍筐被秦竹梅捡走了。箍匠是想带的,他儿子提起来就撇过去,篾梭,篾锁,篾刀,篾锥,叮叮当当,散落开。秦竹梅十分用心地逐个儿捡到筐里,旁若无人,头也不抬蹀躞着踽踽回到宿舍,箍筐儿端端正正挂在墙上。她骂过,撕打过,甚至偷偷在箍匠走过的鞋印下撮过土,捏成泥人,在泥身上扎过针,箍匠走了,不知箍筐对她还有用处,还是念想。
不一会儿,护工过来对老程说秦竹梅挂好箍筐,闭上门就哭,可千万别哭过去。老程还没从箍匠走的伤感中缓过来。他拭过泪的眼睛还有些红,说“尽她去”。我说,哭屈出病也是你的拖累。他说没法劝的,越劝越哭,哭出来不憋屈。说他还要去医院看人,要我把汇报材料再整整,好坏明天走。
老程一走,护工和我就去看秦竹梅。还是护工给我说了关于秦竹梅的事。
秦竹梅也是三河镇人,住在桑树台,那可是旱涝保收的一条大沟,黄沙土地,捏一把土手也油浸浸的。三河镇大多半地是平川。县上分下来的移民搬迁扶贫指标完不成。说是移民搬迁,不就是在大块田上垒红砖架水泥板,然后逼农民上去住。平川人打死也不走。雷老虎当村长的石村稀里糊涂的拆,又稀里糊涂的垒,有的人家倒干脆,不要了,就那些树被拆迁队砍了伐了,不在石村住,随儿女天南海北少遭气,桑树台人被逼迫移民石村,才三公里地叫移民,叫挪叫搬才合适。秦竹梅儿女也同意去石村,毕竟是楼房,危房也罢,豆腐渣也罢,政府每户拿出五万元。秦竹梅早几年就是桑树台的女能人,一沟两岸的桑叶她抚弄过蚕,蚕屎养猪也曾上了报。丈夫去世,儿女离开桑树台,她丢心不下鸡鸭猫狗和庄园地,渐渐近百十户人家的桑树台,今日锁一户门,明日垒一户窗,祖上留下的盆儿瓮儿大柜也不搬了,有的人家连门也不挂锁。由野兔獐子随便出没,好多年前政府出钱打的恁宽敞的水泥路上下只有秦竹梅孑孓的影子,秦竹梅很乐意,每天在林子旁的窝棚里看着那些鸡崽吃毛毛虫,看着兔子逗松鼠耍,再就是去离窝棚不远处丈夫的坟前嗑松籽,叙家常。她嗑一粒自己吃再嗑一粒给丈夫,惹得蚂蚁去坟头蓬蒿中抢食松仁。那天她去三河镇卖土鸡蛋回来,窝棚被人烧成灰烬,家里细软被洗一空。报案,没破。
一条沟,强盗咋就有盯上了她呢,百思不得其解,问儿子,儿子和女儿一个口气,不值钱的,破啥案哩,儿子在城里也不是官儿干部,是靠蹬辆破三轮捡酒瓶、纸板,租来的房子挤夹着还不如她在村子的窝棚舒坦,媳妇是操一口城里腔,媳妇是儿子自己恋的,炒菜放盐还放糖说话十句她还能听懂一句。她实在住不下去,就和儿子闹,闹着闹着就情不自禁喊丈夫的名字哭喊。儿子出租屋能有多大,四邻街坊涌来,都一句话,“老人家是疯了”。“雷老虎都能住敬老院”,就这一句,镇上的民政局的,谁都说不过秦竹梅的儿子,秦竹梅就进来了。儿子临别附在母亲耳边的一句话,“不回桑树台了,我来接你”。秦竹梅说过一百遍一千遍“不回桑树台”,可一张嘴说不出口。儿子孙子外孙子、子子连心。秦竹梅就练,两年了也没练出来,哭笑无常,还是随箍匠喊“箍盆——儿来,箍瓮——来——”才使她死灰一样的心有了一丝活泛,而箍匠没听说要走,咋就走了。有这个箍筐儿作念想,死箍匠就在向阳院。
这边秦竹梅狗娃咪似的哭声有一声没一声地刚止住,人还在啜泣中,雷老虎犯了病。
我有几分奇怪。老程一进院子就去找雷老虎,片刻,老程刚一转身,雷老虎就疯野着挦掉衣扣,光着上身,手舞足蹈唱起“咣咣乱弹”,……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装,祖国的大好河山寸土不让……,他这样折腾,大冷天要是冒风了还是老程的孽苦。我正要上去阻拦,老程却拦住了我。他说:“一会儿,一大群人来了,你就说你是县上的”。
“我就是县上的啊!”我抢白。
“你是县纪检委或监察局的”。老程一急就有点语无伦次。并有些诡异的乞求。
他说着话就进了办公室,说他刚到医院,镇长电话说石村人闹到县政府,镇长去领人,这会儿正给上访的叫了饭。关于石村的事镇长说他答复不了,推回石村。石村就是雷老虎。渐渐我知道些来龙去脉,犹如醍醐灌顶。雷老虎必须再疯掉。石村拆成瓦砾滩,移民点的楼要拿钱住。大冷天窝棚里的村民窝不住气,撺掇成堆儿找政府。政府就想起当初被人打过的村长雷老虎有些冒失了,同时期的镇长、县长一纸公文都调走了。只有雷老虎还在鼻子底下的敬老院里。老程也不止一次地听说过,雷老虎迟早不能离开敬老院。拆了的房,砍了的树谁都没人管。
“我为啥又成纪委和监察局人的了”我问。
老程说:“你还是法院人呢”。
一群扶老携幼的无家可归的石村人满怀期待到县上,被镇长像赶鸭群似地赶回镇上,此刻已涌进敬老院大门。“雷老虎狗日的”。“剥皮扒筋砸拐骨”。吼声、漫骂声,翻江倒海一样的人群,吓得那些院民纷纷躲在角落,瞪着一双双呆滞混沌的眼睛。雷老虎此刻不仅光着膀子了,他已扒去棉裤,光着脚板在冰渣渣的地上自说自唱,手上敲着一只破搪瓷尿盆儿。
老程十分冷静地和我瞅瞅这边,又瞅瞅那边,对石村人说,雷老虎疯野得厉害,无法收敛。县纪委、监察局、法院联合调查组的人在这住了多日,想谈话都没行哩。他又转过身冲我说,王同志,你说说吧,我在心里恨他,节骨眼上拉我作挡箭牌是不是狠了点。我定了定,很像领导,也没有表明啥身份,疾声厉色一字一顿喊着雷老虎的名字。我还真想叫他把石村的事情给解决。有人低声对我说,一村人退耕还林补助他悄没声息领了五年,该问问他。有人冒出一句:“那年政府给的水毁救助好几万哩,钱呢?”我心一惊,怕我被缠绕到群访案中,角色难趁,便憎恶起雷老虎。
我身旁一直冷静的老程又替我喊了一声。而他置若罔闻,“仓才——仓才——仓才——仓仓仓仓仓仓仓——才才才才才才才——仓”他仍敲着尿盆,作秦腔走场动作,又念打着锣鼓曲牌,叮叮当当,到了柿树下,扔了尿盆“哐”一声中,尿盆中薄薄的白色尿碱渍也随之纷飞落在地上。他熟视无睹蹲下身子,抠地上早已“叭叽”成柿果酱结的冰渣渣往嘴里填,狼吞虎咽。枝头的红嘴长尾雀受到惊扰,扑棱棱飞走,几个柿子落下来正好砸他头上,殷红的柿浆从头顶溅开,又顺脖子流下来,他用手在头上一抺,把掌心对着嘴舔着。人群见此情景,都见证了村长疯得不轻,谁也不再说啥,一阵刺骨的寒风,我替他冷得打了几个颤儿。
雷老虎抬头看着又飞回来的红嘴长尾雀,漫不经心,旁若无人脱去身上唯一勒着遮羞裤衩向空中扔去,羞耻的女人们“噫——噫——”着转过身,人群中又一阵唏嘘和哗然。
我终于没有摆脱制止上访不力的责任,受到领导批评。是因为石村人见他们村长疯样儿,没办法又去市政府上访。我不挨批评才怪。
老程在电话中连连致歉,说那天要是没我在场,或雷老虎不疯,就会出人命。说,现在好了,政府给石村赔了,补了。逼农民上高楼叫停。自那天午后雷老虎三天三夜高烧差点儿就过去了。我说,没冻死他算他命大。老程又喜滋滋说你猜,你猜秦竹梅。“不知道”“嗨,箍匠领走了呗。明天就是年三十,人家在西省过年哩!”
零星的炮仗已闹出了年的气氛。我想老程为他的向阳院一定也买了炮仗和挂鞭,更忘不了挂上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