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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我一场葬礼

2016-12-28陈融

四川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夏黑珍珠

陈融

卢大青是被护士叫醒的。

她睁开眼,护士小秦正弓着腰给她拔针头。小秦把一块消毒棉球摁在她的手背针眼处,对她说,阿姨,你用力摁一会再松开哦。小秦20岁,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脸上一年四季都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是卢大青喜欢的女孩类型。

卢大青应了一声。她右腿的关节病又犯了,今天她是第四天来这个社区诊所挂吊瓶,每次打完针小秦总要这样交代她一声,她在心里感叹,这样的孩子眼下真不多了。

卢大青一边向外走,一边唤着她的爱犬“黑珍珠”。黑珍珠没像前几日那样乖乖趴在角落里等她召唤,那一定是在院子里了。诊所院子不大,晒太阳的地方却是有的。昨天她就让黑珍珠在院子里多晒会太阳,可它只待了半个小时就偷偷溜进诊所,找个角落趴下来。它从不招诊所的医生护士厌烦,否则也不准它进来了。小秦说,黑珍珠安静的样子让人心疼。是啊,卢大青心想,它的确让人心疼。

院子里没有黑珍珠的影子,卢大青觉得有点奇怪:它从不乱跑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今天自己身子不舒服没给它弄肉吃,它嘴馋跑去找肉了?

卢大青出了院门向东走去,她家其实在诊所西边,距离诊所不过几百米远。但她家那一片没有餐馆,而向东这几百米中就汇聚了七八家低档小餐馆。餐馆大都开了多年,老板们和卢大青也都熟。以往只要卢大青带着黑珍珠出门路过,这些小老板们总要或多或少让她带回一份客人吃剩的肉食,黑珍珠吃得尽兴,也省了卢大青(她食素多年)专门弄肉伺候它,她觉得这样挺好。

卢大青一家家问过去,见我家黑珍珠了吗?一家家都摇摇头说,没啊,这几天没见它了。

仅走了几百米,卢大青觉得右腿膝盖又疼了,而她的左脚在二十年前的一次车祸中落下病根,一直跛了二十年。虽然并不影响走路,她也知道自己走路的姿势一定有碍观瞻,但又能怎样呢?

她坚持问到最后一家餐馆“好味道”,女老板比卢大青要年轻许多,她关切地对卢大青说,大姐,你快回家吧。如果见到你家黑珍珠,我立刻差人送到你家去,再说,它怀着孕能跑到哪去呢?说不定它是累了自己先回家了呢。

卢大青觉得女老板的话有道理,就道了谢,慢慢朝自家方向走去。她从女老板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同情,是的,她十五年前离婚,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脚有残疾,更重要的是她还不年轻了,再过几个月,她就五十岁整了,这些或许都能成为他们同情自己的理由吧。当卢大青想到这些时,反而不难过了,甚至还觉得可笑:他们看上去活得都比她光鲜,可哪家的破事烂事能少了?少了那些破事烂事还叫活着吗?

自家院门半开半掩,租房客回来了,锅盆铲勺丁丁当当传出做晚饭声音。卢大青在自己的几间屋里转了个遍,唤了半天,没唤出黑珍珠。她问西厢房的魏明,黑珍珠回来了吗?魏明右手正炒着菜,左手擦了把汗说,卢姨,印象中下午没见黑珍珠啊。

卢大青“噢”了声,走到院子里朝楼上喊着:小李,小白。魏明探出头说,卢姨,别喊了,楼上那两人还没回来呢。我炒完这个菜去看看黑珍珠上去了吗。

卢大青看看西边的天,红艳一片,天色尚早,于是说了声“那好”就回自己房里了。挂了一下午吊瓶、去找了趟黑珍珠,卢大青的确觉着累了,何况又是在她腿关节犯病期间。她用电壶烧开了水,给自己倒了杯碧螺春。所有茶类中,卢大青最喜欢碧螺春,温润的香,温润的绿。心情好和心情不好时,卢大青都会泡杯碧螺春,它会让自己的好心情更好,也会让坏心情变好。这样的东西,叫她如何不欢喜。

卢大青和老夏结婚那最初几年,老夏也宠她这个新妇。那时两人都在同一家企业,工资也都不高,可每到春茶新上市时节,老夏总要从工资里拿出相当大的一部分给她买斤上好的碧螺春,给自己的却是最便宜的龙井。结婚第七年,两人终究还是分了,老夏说他受不了家里的压抑。卢大青那时也年轻气盛,她说分就分吧,只要有一口气人怎么不能活。后来她一次次地想,你老夏的压抑再大还能大过我的?那时,他们所在企业的效益已越来越差,老夏去了广州投奔做生意的表哥,把唯一的家产——这栋带院的房子留给了卢大青。卢大青用楼下三间,楼上三间可以出租,西厢两间也能租出去,这是老夏临走时的安排,租金加上卢大青的工资维持生活也可以了。卢大青十五年中未动过再婚的念头,不是嫁不出去,她是真的不想,像老夏那样的好人两人都走不下去,何况再婚不知嫁个什么样的?她猜测老夏肯定也知道自己一直单身,又或者他在广州混得不错,他曾给卢大青的卡上打过几次款,每次两万或三万。这些钱卢大青没舍得花,一分没动都存了起来。

卢大青刚喝下第一杯碧螺春,魏明端着一碗菜走进来,是卢大青喜欢吃的芸豆炒海米。他刚才去楼上也找了一遍,没有黑珍珠。也许天黑它就回来了呢,魏明劝慰她几句就回去吃饭了。

这些年中,卢大青的房客来了走走了来,要说最合她心意的还就是魏明。他在卢大青这租房快四年,刚来时还是毛头青年,现在对象已谈好,很快就要结婚了。卢大青家房租不贵,魏明工作的酒厂离这儿很近,他图着上班方便,当然这几年他们相处得也不错。对楼上那一男一女卢大青却是说不出的感觉。那两人不是本地人,听魏明说他们来清平镇是跟人做生意。他们很少在这里做饭吃,一早出去,天黑回来,这里也仅仅作为旅馆存在,和卢大青也没多少交流。但房子有人租总比空着强些,十年前,她虽然退养在家,可那点工资少得可怜,幸亏有房租撑着。

卢大青煮了一小碗西红柿面,就着魏明送来的菜,直到吃完,天才缓缓黑下来。

在睡着之前,卢大青一拐一拐走到自家院门前不下于十次。每一次都想着:见到黑珍珠非要好好训它几句不行,可每次她都没这机会。她去找魏明商量,说今夜不销大门了行不,我怕黑珍珠万一回来进不了家。魏明说,那也成,反正院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现在又是夏天都睡不沉,只要听见有响声我就赶紧起来,卢姨不用太焦心。

卢大青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点信心,最后一次她到门外看了看然后把门虚掩上。小李小白看完电影刚回到楼上自己房里,卢大青看看表,十一点了,在往常这个时间她早就睡着了。睡眠断断续续,梦里总是黑珍珠的身影晃来晃去。不知道是夜间几点,卢大青听到仿佛大门被撞开的声音,猛然警觉地坐了起来。抓起床头的一把手电筒,她把院子里的灯一个个打开,快步向门口走去。院门的确是大敞着,可是门里门外哪有黑珍珠的身影?她不甘心地又唤了几句,院门外是一条小巷,一盏灯在十米开外处的电线杆上昏黄地亮着,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魏明也起来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对卢大青说,门是被风刮开的。

卢大青突然觉得疲倦透顶,她没看魏明,一边向自己房间走去,一边对他说,把大门销上吧,风大。

第二天上午,黑珍珠还是没露面。卢大青有点跟它赌气的意思:以前走了个老没良心的,现在小没良心的也走了。我就不去找你,看你自己知道回来不。

下午,卢大青继续去诊所打针。小秦问了句:卢姨,今天黑珍珠怎么没跟来?卢大青板着脸说,昨天打完针就不见它了,我等了大半夜,直到现在也没露面。可能跑了,既然我这儿留不住,它跑就跑了吧。

小秦面露疑惑,说,看黑珍珠的日常行为不像会随便跟人跑的,何况它现在有孕,身体那么笨重,您还是应该多找找,万一出现别的情况呢?可别冤屈了它。

听完小秦的话,卢大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特别是“万一出现别的情况呢”这句,像一把锤子砸在她心上,令她神魂不宁。两瓶药水今天输得格外漫长,她催小秦给输快点,小秦说,卢姨,这种药不能输快,快了你难受。

滴完吊瓶,卢大青决定还是先去东边那一片餐馆找,找不到的话再向南边的巷子、北边的巷子去找。这天下午,清平镇长乐街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卢大青拖着一只坏脚、逐户逐门寻找她家怀孕母狗的身影。贴烧饼老王家的在她走过去后嘀咕着,她家那只黑狗也不是稀罕品种,谁偷它干嘛,看她宝贝的。老王用胳膊肘捅了他老婆一下,小声点,别让她听见。卢大青还真听见了,她在心里唾弃那女人:你懂个屁啊,孩子不都是自己的好吗?你自己那两个歪瓜裂枣,还不是整天大宝二宝地叫着,没文化的人就这样恶俗。其实狗是人最好的伴,甚至有时比人还懂事贴心,像她的黑珍珠。

黑珍珠的确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普通的土狗。刚到卢大青家时,它才三个月大,小小的身体全身黑色,只有鼻头和爪子是浅褐色。刚换到个陌生环境,它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怯意,卢大青见到它,不知怎的,心里顿时漾起怜惜。卢大青原来的工友张丽红要同丈夫到苏州儿子家帮忙看孙子,托管一只小狗成了个问题。问了身边几个人,都以住高楼为由不愿意养,其实她们是嫌小狗不名贵。正在犯头疼时,张丽红想到了卢大青,卢大青家不仅是平房还有院子,她又孤身一人,有这么个小东西不正好跟她作伴吗?当即,她抱上小狗来到了卢大青家,令她没想到的是,卢大青一口答应,并且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东西。张丽红笑着说,它真是和你有缘分,从现在起它就属于你了。

当然,黑珍珠是卢大青给起的名字,从那天起,黑珍珠成了卢大青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黑珍珠和卢大青一起生活了四年零三个月,这期间它几乎与卢大青形影不离,乖巧懂事得有时让卢大青都要掉泪,她很久都没这种感觉了。她经常想,能够为喜欢的东西付出的确有幸福感。一个月前,卢大青发现黑珍珠怀孕了,她既喜又怕。几年来她一直盼着黑珍珠做妈妈,可黑珍珠总是情窦不开的样子,连卢大青都一度为它着急。这是它的第一胎,含糊不得,她对黑珍珠照顾得更细微了。估计还有十来天临盆,卢大青提前联系好了一个有经验的大姐,到时帮忙看护黑珍珠顺利生下宝宝。

卢大青一直找到天黑也没看见黑珍珠,这时她才真正恐慌起来。魏明看出她的心思,说,卢姨,晚上还是给黑珍珠留着门吧。她不置可否,对魏明说,现在我是真的走不动了,我要上床歇着去,任何人都别叫我。卢大青说自己腿走不动了是真的,让人不要打扰她更是真的。她想到了黑珍珠的各种可能:误食了老鼠药,被人打死,跟别的狗跑了……然后再一一否定,然后再重想可能,反反复复无数次,后来她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她做了丰盛的早餐,要让自己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去找黑珍珠。

这次卢大青要找的目标地是从她家向西一带,有十几户住家,几家卖水果的,两个小超市,超市西边是一个十字路口。卢大青这些年从不过这个十字路口,即使必须要去那条街,她宁愿往前走一段绕过去。她绕开这个路口就像要绕开多年前遭遇的倒霉晦气。但是现在,为了黑珍珠,她不得不缓缓向那靠近。

问过的都说没看见黑珍珠。卢大青到了第二家超市,女老板正忙着给顾客找东西,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说,不知道。卢大青扭头向外走,刚走了两步,一个年轻女店员喊住了她。

卢大青惊喜地问,你看见我家黑珍珠了?快告诉我,它去哪了?

女店员迟疑地看着卢大青说,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家的小狗,它是全黑的,身体笨重好像怀孕了。卢大青急切地说,是啊,没错。

不是我最先注意到它。昨天大概四点半多点,有个顾客说,快看,那只跑到路中间的小黑狗,好像怀孕了。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路上真有一只怀孕的黑狗。只一会,从马路对面开过来一辆黑色轿车,只一闪,小黑狗不见了。汽车开走了,我们只远远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迹。

卢大青觉得脑袋要炸裂了,看她脸色煞白,女店员吓得赶紧拉她坐下,给她倒杯水。卢大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那狗的尸体呢?女店员摇摇头,也许被车挂住,也许被撞飞了,总之没看到尸体。

卢大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相似的情境中,但和原来不同的是,她现在要坚强得多,也只能坚强。喝了几口水,她向女店员道声谢,就往外走。店员问,阿姨,你这是要去哪里?交警队。她头也没回地说。

卢大青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向交警二中队赶去。接待她的是一个小个子年轻民警孟进,她一进门就说,民警同志,我要报案,昨天下午四点半多点,长乐西街路口发生一起车祸,肇事司机逃逸。请你调出监控录像,追查肇事者。

孟进一听觉得事态严重,赶紧让卢大青坐下来。他说,如果是重大交通事故,昨天下午就该有人来报案啊。

卢大青说,这年月,不关自己的事,谁爱多操闲心呢?你还是调监控看吧。

孟进说了声好,就把长乐西街的录像监控从四点多到快五点这一时间段的看了一遍,却没发现交通事故。您记错时间了吗,没有事故啊。孟进扭头对卢大青说。

没记错,你再仔细看。

孟进这回干脆从下午三点多一直看到五点多的,仍没看出问题。卢大青坐到了他身边说,你就从四点半那会回放,我来帮你指认。说这句话时,卢大青的语气里带了明显的情绪。四点三十八分,一个小小的黑影出现在镜头里,它缓步向十字路口移去,卢大青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三十九分,它似乎很茫然,在路上停了一会,又向前走去。四十分,一辆黑车从对面开过来,车左侧紧贴着那团黑影拐过弯向北开走,几乎没什么迹象,但是车过去之后,地上出现一片流淌的污迹,那团黑影却不见了。卢大青的心猛地抽搐了几下,她叫停,问孟进,看明白了吗?孟进摇摇头。

卢大青反问道,你说没有事故,那么黑车过去后那团血迹是怎么回事?

孟进觉得头都蒙了,是啊,地上的确有血迹,但是没有人被撞上啊。

卢大青简直是愤怒地说,没有人被撞,那么这只小狗呢,它被撞得连尸身都没有了还不算交通事故?

孟进明白过来后觉得有些可笑,他忍住笑对卢大青说,那团血的确是小狗的。不过在交通事故范围内,没有明文规定撞死一只小狗算违法肇事。

旁边一个年轻女警员听着嗤嗤地笑了。卢大青闻声站了起来,把脸转向她,厉声道,你觉得很好玩吗?人有生命,一只狗就不是生命?年轻人,你缺乏爱心啊。女警员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卢大青又看着孟进说,我神经没问题,正常着哪,我只是想替一个小动物讨回公道,想当面和肇事司机对质。如果你坚持认为这不算违法,那我去找你们领导好了。

孟进刚参加工作两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一只被撞死的小狗来报案的。他对这件棘手事一时没想好对策,就拉着卢大青坐下来说,您先坐会,我去向领导汇报一下,马上就过来。

孟进找到了分管的副中队长,副中队长明年就要到点退休了,他挠了挠稀疏的头发说,别说你没见过,我干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为狗讨说法的啊。不过,狗好歹也算条生命,既然有人报案,咱也得处理一下。你去把那辆黑车车主信息调出来,通知他们两人见面,至于怎么赔偿,让他们自己商量。

卢大青回到家,一上午紧绷的劲头瞬间崩坍,浑身散了架,眼睛湿了干干了湿。她的眼泪是为黑珍珠而流,也是为自己而流。卢大青就是想不透,为什么,在同一个路口,二十年后再次上演同一个版本的惨剧。唯一的区别在于,当年的受害者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活了下来,一只跛脚就是那次车祸的证据,还有,她和老夏五年后的离婚也是那次车祸的直接结果。而现在,她的黑珍珠再也回不来了。

吃过饭,她躺到了床上想小睡会再去打针。这一睡却梦到了老夏,把卢大青再次拉回到过去。

最近几年她很少梦见老夏,但在他刚离开时卢大青几乎夜夜梦见他。老夏当然不老,他离开清平镇离开卢大青时才三十六,卢大青比他小一岁。卢大青叫他老夏,他叫卢大青“青青炉火”,两人都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一前一后招工进入印刷厂。老夏喜欢研究技术,卢大青喜欢设计,两人都喜欢看书报,曾经坚持订阅了许多年《读者文摘》、《齐鲁晚报》。她和老夏就是在这院子里举办的婚礼。

老夏不好吗,当然不是,他们的问题不是谁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孩子的问题。

卢大青怀孕五个月时,在一次交通意外中流产。她住了一个月院,老夏也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伺候她。出院时她一只脚跛了,不仅如此,后来他们再怎么努力卢大青也怀不上了,全国各地看了几年后,卢大青彻底绝望,并且性情变得和以往迥异,暴躁且多疑。但老夏并没太在意,他说,不少革命前辈都没自己的孩子,领养一个吧,养时间长了那不跟自己生的一样吗?卢大青说,那可不一样。她坚决不同意领养。老夏说,你不乐意领养,咱就两人过吧,没孩子一样过得好。他是这么说,卢大青却不这样理解,她时常觉得老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了。一次,她对老夏说,你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孩子,我有一个办法,找个年轻外地女人,只要给她合适的钱她会同意的。你让她怀上孕,等她生下孩子,就让她拿钱走人,我会像疼自己生的一样疼那孩子。老夏皱着眉头,生气地说,你开什么玩笑?简直是疯了,能不能别再提孩子话题了。老夏刚说完,卢大青就嘤嘤哭了,他再过来想法哄好她。后来,她悄悄跟踪老夏很多次,都被他发现了。

最终还是老夏先提出分手,他对卢大青说,并非我不爱你才离开你,我是受不了这个家里的压抑了,说到底是我亏欠你,你怎么骂我都可以。直到五年后,卢大青才明白,老夏是被自己的神经质逼走的,再相爱的人也无法忍受对方没完没了的考验。后来,她常常回忆自己当年有孕的样子,那是她性情最温柔的一段时光。想明白了她就不再恨老夏了,但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她不恨另一个人。

黑珍珠出事,往事的疮口再次被揭开,卢大青知道自己的痛点在哪里。二十年前,在黑珍珠出事的同一个路口,她被一辆拐弯摩的从后面撞倒。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还没顾得上抬头,肇事车辆已飞速逃离现场。那时的路口没有摄像头监控,这一切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肇事者逍遥法外二十年。当卢大青在医院苏醒过来,发现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时,哭得天昏地暗,声声凄厉,老夏怎么劝都止不住她的眼泪与控诉。所以,卢大青坚持认为她后来的一切遭遇,当然也包括性情的改变,都是车祸带来的问题,肇事者引发的问题。

曹洪海接到一个自称是交警二中队民警孟进的电话时,正和几个朋友练地摊喝扎啤。孟进的语气不太好,他说,曹洪海你怎么搞的,下午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曹洪海有点莫名其妙:孟警官,下午我睡觉手机打到静音了,不好意思,您找我有事啊。其实下午他和罗四几个人一直打麻将,中午赢钱的晚上请客练地摊。

当然有事了。上午我们接到报案,称前天下午在长乐西街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据我们调出录像监控核验,肇事车辆系你所有。明天早上九点,你务必到交警二中队一趟,和报案人协商处理事故问题。

曹洪海越听越迷,自己好好的,哪来的车祸?这几天他也没把车借给别人开啊。他正要开口,可能对方听到电话里太吵就挂断了。

尽管不明不白,曹洪海还是心里直打颤,他开始仔细回忆前天下午的行动。那天中午他是喝了白酒,但是喝完他睡了将近两个小时,睡醒后酒劲也散了。要是真发生车祸,他能一点没觉察?况且是下午不是夜里。他把电话给孟警官打过去想问问清楚,那边占线了。曹洪海想,算了,反正过一夜就到明天了,明天什么就都知道了。

曹洪海心不在焉地又喝了两杯扎啤后,对罗四说觉得不舒服想回家。他被出租车一直送到家门口,爬上几步楼梯,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奔车库而去。先看车头和车尾,没发现撞痕。他又看车两侧。当转到车左侧时,曹洪海呆住了,脑子一片空白,这团紫黑色的凝物不是血又是什么?他蹲在地上,手哆哆嗦嗦点了一根烟。

进到家,老婆黄爱珍正在看电视剧。曹洪海接连喝了两杯凉开水,对老婆说,困了,我早睡会。黄爱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又喝酒了?跟谁?

跟罗四他们,喝的啤酒。

还没走到床边,曹洪海又返回来,问老婆:前天下午我睡午觉时,没人借我的车开吧?

没有啊,怎么了?

你弟弟黄爱平真没借?你能确定?

没人借就是没人借,这点事我值得骗你?曹洪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垂头丧气地说,完了,完了。

黄爱珍走到他跟前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曹洪海抬起头对老婆说,坏了,咱倒霉了。刚才我接到交警队民警电话,说我的车在长乐西街路口发生了事故,可是我明明记得没撞到任何人啊。但蹊跷的是,上楼之前我在车库看见车左侧的确有一片血迹。

黄爱珍想了想也觉得怪异,她安慰道,真是有事也没办法,赔钱呗,只要没出人命,也赔不多少。

那要真出了人命呢?曹洪海反问道。

黄爱珍也被吓住了,她愣了一大会才说,也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明天你一定要亲自看清监控录像,可别让人栽赃你!对了,明天,你宝贝闺女就放暑假回来了,想想高兴不?

的确,听到闺女曹明灿明天就回家了,曹洪海脸上不由露出笑容。他和老婆都不是文化人,自己做的小生意不好也不坏,但是有个好闺女让他脸上着实骄傲。曹明灿现在北京人民大学读大二,连续两年拿一等奖学金了,并且这孩子虽是独生子女,身上却没一点娇气。他朋友常说,你老曹是什么命啊!要在往常,曹洪海一准乐得不停哼歌,可今晚,他只笑了几下,脸上立即恢复了愁闷。

曹洪海几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黄爱珍说,要不我今天请假不上班了,陪你去交警队,也好多个人应付。

曹洪海赶紧摆摆手,这又不是去吵架,你去我压力更大。

黄爱珍走了后,曹洪海吸了两支烟,刮刮胡子。端起老婆盛好的稀饭,只喝了两口他就喝不下去了。他准备早走会先去洗洗车,可是当他又看到那团血迹时,遂改变主意不洗了,直接去交警二中队。

曹洪海找到民警孟进时,卢大青已经先到了,一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她报的哪门子案啊。所以曹洪海一进门就要求看录像监控。孟进一边回放录像,一边给他叙述案情。叙述完,孟进看看他俩说,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吧。最后两人都签上字,执行赔偿,这事就算了结了。

曹洪海这才明白过来是这么回事,比起昨夜的惊吓,他简直有种雨后天晴般的爽意。他呵呵笑了几声对孟进说,这事太简单了,好商量。我说呢,自己没撞人就是没撞人,害得我白白一夜担惊受怕。

他转过脸笑着问卢大青,大姐,您家的宠物狗是什么品种呢?当然,不管名贵不名贵,我一样赔偿。你觉得五百块怎么样?

卢大青一直压抑着怒火,这会儿控制不住了:你觉得只有人才算生命,一只狗就没有生命?从生命本身来说,碾死一个人和碾死一只狗性质是一样的,都是犯罪,你明白吗?

曹洪海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人会说出这种话,但他了解女人,跟女人吵的结果只会让事情更乱更糟。他脸上仍旧挂着笑说,大姐,这事好说,我赔偿你一千。

卢大青摇摇头。

两千。

卢大青摇头。

三千。

卢大青仍是摇头,一句话不说。

曹洪海咬咬牙说,五千。

卢大青还是摇头。

曹洪海笑不出来了,他看看卢大青无动于衷的样子,心想这个女人真贪,竟然拿一只死狗来要挟我。他狠狠心说,那就八千吧。

卢大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仍旧摇摇头。

曹洪海被气坏了,他说,我再最后说一次,一万。一分钱都不能再多了。

孟进办公室里的三个民警看呆了,谁都不敢说话,空气紧张地凝结在一起。

卢大青眼睛紧紧盯着曹洪海,说,你觉得一万块钱很多了?你觉得我在用一只狗勒索你?这样好吧,我给你一万块,你让我的黑珍珠死而复生,行吗?你能做到吗?你当然做不到,因为你根本就不懂得,鲜活的生命有多宝贵,那是用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

卢大青喉头哽咽,她几天的焦虑抑郁一旦连接上二十年前的伤痛,顿时化作一行行眼泪,肆意向外流淌。

曹洪海原本准备跟这个女人吵一架,然后扔下钱走人,现在看到这番场景却发作不起来了,准确说是被这个女人震慑住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愣在那里。

卢大青掏出纸巾擦擦眼睛,对曹洪海说,我不要你的钱,但是你要记住,你欠我的黑珍珠一个葬礼,欠对一个母亲的忏悔。

在几个人的面面相觑中,卢大青目不斜视,脚一拐一拐地走出交警中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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