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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老柯的思想散步

2016-12-28刘墨专栏

中国书画 2016年9期
关键词:唐云

刘墨专栏

陪老柯的思想散步

刘墨专栏

从我平时管柯文辉先生叫“柯老”,他每次打电话,都自称“老柯”。他送我《陪画散步》,款也署“老柯”,尊老爱幼,义显于此。至于书中说唐云称他为“柯柯”,则是长辈对他的昵称。

柯老自称“老柯”,只是显示自己成了一个老人了。我叫“柯老”,除了尊敬他是一位老人,还在于我认为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智者,如今,这样的智者已经不多矣。我时常与老先生聊天,老先生的眉宇间,总会有一种落寞。他所以落寞,大概是因为他“不合时宜”的思想吧?孔子虽然被誉为“圣之时者也”,可他也不属于那个时代,历数从古至今的文人逸士,我还没有发现一个是可丁可卯的“合时宜”者呢!

柯老说,当他送别徐梵澄先生后,他去了画家李少文那里。二人对坐无言,最后,李少文对柯老说:“你我在精神上确实成为孤儿了……”其实相视默然的,除他二位长者,应该还算上我一个。

柯老《陪画散步》是他的“美术散文”。散文也者,可以是家长里短的闲闲说来,可以是东一笔西一笔的漫无边际,可以是自我心底的喁喁独白,可以是细腻深入的旁征博引……读罢他的文章,我说柯老是智者,也是美术界的冷静旁观者。

他有时会很慈爱地看一眼这片画坛,有时也会忍不住对其中的丑恶现象报以讥讽的一笑。在柯老看来,有些神通广大的非艺术因素,可以将艺术家人为地贬低,也可以将之无原则地拔高。前者柯老称为“贫血期”,后者柯老称为“浮肿期”。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均有让会心者流泪的喜剧——而且是高级喜剧——成分。但历史毕竟是公正的,“公正的评论家是时间,使评论落实到作品的质量,还艺术家以面目本色”。

这本书不到500页,其中既有赫赫有名之如黄宾虹、朱屺瞻、赵无极、林散之,也有默默无名之如懒悟、张人希、萧龙士。柯老在谈到吴藕汀时,他特别提到:“我太渺小,太微不足道,我的声音几乎比蚊子还小,但我愿意引起三五人的共鸣。”其实,柯老不必悲观,这声音不仅会有三五人的共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有更多的共鸣!

我喜欢读他关于懒悟和尚的那一篇。那篇文章设想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也许是柯老自己,也许是柯老的化身。十四岁的孩子除了找和尚借书,也找和尚要画。和尚给他画了,但孩子不懂,问他为什么老渔翁的头在画中只比芝麻大一圈——也曾经有学生在早年这样问过我:“为什么在山水画中,人都要画的那么小?是生产力低下吗?是敬畏自然吗?”且听和尚的回答:“画要用气顶起来才耐看上几年。人越小,才越有地方泼墨写乌云江涛,七层雪山,不过风景比起人的道气觉悟,十分渺小。人画大了,风景必小。人的气势哪里出得来?长大再慢慢悟出一星半点妙理,这会子告诉你是太早,你太少阅历,我一个巴掌拍不响!画诗都是气血精神换来的,舍不得让你白写!”

也许懒悟不会被“写进”美术史,但他不会被遗忘,因为他传承的正是中国古代逸士的高风,就像柯老所说,读他的画,能看到和尚与古人抵掌恳谈,两心无一纸相隔。而他所以几乎濒临于被遗忘之境,或者正如柯老所言:“他过的路,对别人是死巷。”

六十年后,和尚自己卷起画来的声音还哗哗地响在孩子的耳畔,而老和尚却在“文革”初期就被迫害死了。为此,柯老惋惜:“容忍一位逸品画家来阐明人性的复杂与多样、中国文明的流派纷呈,百花坛边多株老松,又何伤大雅?”

我也喜欢他写萧龙士的那一篇。从柯老把萧龙士描述为“这位内心充实、恬淡、无病、无忧、无拘、无敷衍的人世神仙”来看,他和萧龙士的感情是极为亲密的,因而也知之甚深。

在柯老的笔下,那些人物俨然是当代的古人。比如萧龙士任教于萧县师范,因年过花甲,有人告诉他说:“您老要复员回乡了!”“嗯。”老人只是漫应了一声,照旧画着大公鸡,平静得让报信人惊奇不已。几天后,有人认为让老人家退休不妥,推翻前议,那人又来报信,老人正在写幽兰,也只是一个字:“嗯……”画院成立时,萧龙士坐在后面,用手指在腿上画着,一位年轻人过来扶他,要他坐到主席台上去。萧龙士问:“上去做啥?”年轻人说:“您是副院长,我扶您上去。”萧却说道:“我咋不晓得?画画呗,当个啥长……”对于萧龙士的人,柯老用了八个字形容他:“与人无争”“以美利人”。

他引用萧龙士的话说:“我以真性至情为舟,大笔作桅,小笔作桨,宣纸为帆,故乡的清风,心底的贞风,还有青藤、白阳、八大、石涛、扬州八怪、缶老、白石先师的笔风推波助澜,同探妙悟的香海,开掘诗情的深层和美的高层。”这显然是一位老艺人的感悟。而如今有这样气魄的人,已经不见矣。老艺人的感悟还在于:“我读书有限,自先秦至元代的艺术,还有西方绘事,我都涉之未深。书有天趣,碑味不足;诗的造诣远远比不上书画。溢美者不是知音。我自己承认的弱点,你为什么不敢详加分析,做到对后代有利?”柯老惊愕,环视左右:“您的不足处,百分之九十的画家都具备;有您长处的百不挑一。何必苛求,弄得大煞风景?”

萧龙士生于1889年,去世的时候103岁。如今这样要求自己的,怕也找不到半个了!

柯老推重诗在中国画中的意义。虽然我们已经熟悉“诗画本一律”,或者“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对今天的画家来说,“画”早失去了“诗意”,画家只在意一平尺卖多少钱,而根本忘记了画家还应该有另外一个身份:诗人。

在关于唐云的那篇文章中,我才注意到唐云除了对画对酒的无限钟意之外,原来对诗还是那么热爱。“除了喝酒,别的都能批评!不喝怎读懂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陆游的好诗?”说完这话,唐云一口气背诵了六家十二首有关酒的名篇。他一边说,一边画,笔在手中乱跳,越画越精到,线条松秀至极。

我想借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诗”的意义,也许柯老并不会怪我吧?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并非仅仅是客观描述性的、知识性的,而且是抒发性的、存在性的。人类最原始的语言就是诗的语言,它是吟诵性的、抒怀性的,因此诗的语言不是用来反思式地分析、思考,而是吟唱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人在“说”中、“唱”中、“吟诵”中得到归宿,回到“存在之家”。在这个意义上,“诗”的世界是“存在”的存留,也是“存在”的呈现。而诗性的“思”,则是“追思”、“思虑”宇宙人生之意义。

相应于此,海德格尔对“艺术”的解释是,一切艺术作品都是按照诗的原则去创作的,因而一切艺术作品都有诗的特质。因为在他看来,所谓艺术作品,就是在“作品”中呈现一个“世界”,“制作”就是要建造这个“世界”,而所谓的“艺术”,就是要使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技术”。艺术要利用许多材料,它们虽然和诗不同,但它们是要把这些“死东西”变成“活”的,呈现一个“世界”。(参见叶秀山:《思·史·诗》第五部分:《海德格尔在“思想”的道路上》)

明乎此,再回到诗人的内心,就可以知道它与绘画的联系,非仅在于字词或审美意象而已,它的重要意义在于诗人对宇宙人生的透视与参悟。

唐云除了诗和画,酒在自己的人生中更是重要,虽然他自己认为酒损了他一半的才气,但是如果没有酒,唐云也就不是唐云了。1983年中秋,唐云请蒋风白等老人喝酒,同时观摩两开八大山人的册页,画的都是鱼。唐云说:“你们看看这鱼的眼睛多妙,除掉八大,没人画得这么好!七情皆备,一笔成功。请先干三杯,再细细品品画中禅!”柯老虽然说他没有端起手中的杯子,煞了风景,但唐云的话,实在是太妙了!

还记得我年轻时读尼采《悲剧的诞生》,曾经被尼采所描述的酒神精神所激动。柯老特别在《艾青酒话》一篇短文中说:“酒有水的外形,火的性格。糊涂人喝了更糊涂;聪明人喝了更聪明!”揆之古今,论酒妙语,这句话绝对算得上精彩。

柯老并不仅仅止于怀旧,实际上,他的拳拳之心,乃在于中国艺术的未来。

在《中国油画浅想录》中,柯老写道:“没有淘汰,便没有艺术史。淘汰愈严酷,艺术发展便愈快。不朽者、速朽者奉献的虔诚并无差别。……”非艺术因素可以造成名人,造不成名画。最后要败给时间和睽睽众目。我相信这是艺术史的规律,柯老这样说,我这样相信。

我每次到柯老的家,都赶上他一个人寂坐于书斋之中,他很少聊自己的生活,但雪白的须发间,可以看出传道人的感觉。在他的笔下,书画家、诗人、酒仙都是鲜活的,他们有人的一切优点,也有人的缺点与不足。一次我问柯老:“您是不是与苏渊雷特别熟悉?”柯老点了点头。后来,我在柯老的另外一本著作《书法门外谈》中读到苏渊雷与赖少其的一段对话,足以证明苏渊雷对中国艺术的领悟,有何等的思想深度:“什么时候你忘了自己是画家,忘了设计,忘了技法层面上的一切一切,由性挥洒,笔笔是你自己就玄妙深远。写字也是如此,你对金冬心还理解得不全面,没找到他灵魂深处厌恨官场,又用布衣的清高,来掩盖不甘世出、颇为急切的功名心。矛盾使漆书有了人性的潜流。”非哲人,焉能道出此语?

[清]金农 漆书相鹤经轴 纸本 156cm×37cm 1752年故宫博物院藏

在柯老的书中,闪光的金句俯拾即是。限于篇幅,我只能权作介绍。柯老说:“隔着被遗忘的弱水万里,真理、书香、艺术生命的不朽,云光、山色、瀑笑、树歌、花舞在成功的彼岸,召唤无数勇士以吾土吾民的意志和智能正在泅渡。我以为即使不登岸,寻求和挣扎的快乐也足以抵消创造者失去的脑汗与汗水。(《力的追求》)”每读柯老这一段话,也给我自己增加了“力的追求”。

(作者为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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