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草书法的“积极浪漫”与“消极浪漫”
2016-12-26张金梁
张金梁
一、“积极浪漫”与“消极浪漫”
书法发展到唐代,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兴盛。特别是以张旭、怀素等大草书家的出现,将中国书法的艺术水平,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小草书由字字独立的章草发展而来,虽然点画连绵笔势呼应抒情性增加,但字体法度仍然非常严谨。以颠旭、狂素为代表的狂放笔墨,在激昂情绪的驱使下,点画龙飞凤舞变化莫测,则淡化了草书的法度。其因“连环钩索,神化无穷,谓之‘大草”,亦称为“狂草”。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云:“张旭被称为‘张颠,怀素被称为‘素狂”,“我们知道这里的‘颠并不是神经失常,也不是传统所说的‘佯狂。‘佯狂是装疯,他们并不要装疯。他们的颠狂是创作时候的半疯狂状态。这和西方某些浪漫主义诗人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创作方式类似。”于是,将这些重在抒情达意的作品,称之为“是个人表现的浪漫主义”书法。“浪漫主义”作为一个艺术流派出现于十九世纪的欧洲,其内涵原本比较丰富,但在不同时期和地域流传借用时,有不同的解释和旨意,《苏联大百科全书》“浪漫主义”条云:“整个情感和心灵的基地,从这个基地上产生一切对美好和崇高的模糊憧憬,它们力图从幻想创造出来的理想中得到满足。”我国文艺界将其借用到了理论研究中。从具体情况上看,“浪漫主义”现在基本中国化了,在书法评论中其内涵与苏东坡“天真烂漫是吾师”非常接近。
实际上对于大草写意性特点,唐人韩愈早有精湛的评论:“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当我们将草圣“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的内涵与“浪漫主义”书法进行对比会发现,概念化了的“浪漫主义”显然非常单薄,很难囊括韩愈所说的众多内容,其只倾向于美好崇高的一面,而“窘穷”“忧悲”“怨恨”“无聊”“不平”等元素毫无涉及。面对书法史,很多被我们称为“浪漫主义”的书法,是不同身份的书家在不同的环境、心情下所创作出来的,而我们全部用与“天真烂漫”内涵接近的“浪漫主义”书法去认知评论,不可避免会出现捉襟见肘甚至是南辕北辙的情况。熊秉明先生也发现了这一现象,他解释说:“我们之所以勉强用‘浪漫倾向概括这许多书家,是因为在创作态度上,他们都和唐初的欧、虞、褚等人相对立,都要求从客观规律中解放出来,追求主观表现。”这个用排除法确定的观点,所涉及的面是非常宽泛的。若把不同的主观现象进行分类研究,很可能会得出更为让人信服的结论。通过考察历史上众多的具有“浪漫”色彩的书家作品,从其身份及创作环境、心理情绪上可分为“积极”与“消极”两种类型,以此为切入点,可以比较方便准确地解释各种“浪漫”书法,为解决历史上的中国书法问题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艺术受情绪的影响,会产生不同的风格,因此说“积极浪漫”与“消极浪漫”为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其产生的原因及具有的内涵也就不同。所谓“积极浪漫”大草书法,是指书家在兴高采烈、喜悦冲动、思慕向往的心境下,所产生的冲破法度束缚而呈现出自然心律的作品,此种作品体现出的往往是格调阳刚、积极向上、明快响亮,具有豪放的情绪、磅礴的气势、激昂的情怀。在笔墨上虽然夸张变化气象万千,但让人感受到的是传统艺术的提高和升华。积极浪漫大草的作者,对草书具有深厚的传统功力、丰富的文化修养、宽阔的人生胸怀、满腔的艺术热情,始终是以一种高大正面的形象出现在社会里。值得注意的是,积极浪漫大草,是为了极度体现大草特性而出现冲破法度现象的。如大草书写一般较快,为了追求情绪而用笔特快冲破了法度;草书尚简,在激情的作用下书写出现过分简约而淡化了法度;草书有连笔,为了情绪的释放而使笔画线条左萦右绕上牵下连,使法度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等等。因而在线条龙飞凤舞满纸云烟的整体中,若仔细分析认真观察,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草书字体的体势。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激情作用下的非理性创作,虽然破坏了法度的尊严,但也丰富了书法的内涵,提升了书法艺术的表现力,这也是大草的魅力所在。所谓“消极浪漫”书风,是指在情绪上具有诙谐、滑稽、荒唐、奇怪、颓废、抵触、低沉、伤感、靡弱等消极基调。在创作上往往会出现荒诞不经、歪曲本性、故作神秘、自以为是等表现,甚至不无随意割裂、彼此拼凑、杂乱无章等状况,作品表现了一种艰难的美。“消极浪漫”书法的作者,大都是怀才不遇,或因在某个方面受到打击重挫而有心理障碍,或是思想偏激行为狂妄,甚至处境艰危精神分裂情绪失常者。从社会学的角度观察,其往往处在朝廷制度和社会审美的对立面,对朝廷及社会世俗带有一种抵触情绪。落实在大草书法上,他们可能对于草书法度颇为熟练,但在一定的情绪下书写时,有意无意地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笔法结体,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有在草书法度上不一定真正熟练于心者,但其由于不受名利的束缚,敢于冲破规矩而自由发挥,将心理上的消极因素,借笔墨倾注于大草书法之中。消极浪漫大草的特点还表现在,书写者并不是在强调草书法度,而是在移植、嫁接、改造甚至是破坏、歪曲、颠覆草书法度的书写。从而出现了对原来书法体势本质上的改造,如将草书中该连者断而断者连,有时在结体上将行书与草法混合使用,出现了草书法度的新写法;或将行书字体的点画用游丝大加牵连进行草化;或在笔法上出现了新的线条,诸如过多的侧锋、飞白、线条的极度合并、点画的过分紧密或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呈现出了不衫不履无拘无束一派狼藉之形态,让人们得到了不同寻常的美感。若比较审视会发现:“积极浪漫”的草书作者,大都是在书法上的执着追求者,在书法方面承上启下纵向发展探索不已;消极浪漫草书的作者,往往是多才多艺横向借鉴,大多书画合一的艺术家;“积极浪漫”草书在法度上用的是加减,“消极浪漫”草书用的是乘除;“积极浪漫”的草书多为无意而然,而“消极浪漫”草书则不无抵触情绪。
用毛笔书写是封建文人的本分之事,所以古代文人皆能书。欧阳修云:“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所谓贤者,则德行好政绩大官职高的名人,这是书以人传的真实写照。苏东坡亦谓:“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苏东坡更加直接地说明了古时以人为标准评论书法的现实。从书法史的现实情况看,在浪漫书风的阵营中,积极浪漫的书家,大都是人生得志事业有成颇具影响者,所以书法史上宋以前的大草书家皆为达官贵人高僧名士,他们流传下来的大草作品,大都体现出的是“积极浪漫”之精神。元朝蒙古入主中原,汉文化在朝廷中不占主导地位,而成为民间传承的重要形式,从而汉文化艺术的活动中心的层面降低。明初虽然加强了朝廷文化的凝聚力,但原先形成的庶民阶层的书法意识不断积累,书法以朝廷和在野双线发展的状况日趋清晰。高官名士身份的书家仍然占主流,但社会下层的文人墨客也不示弱,形成了非常壮观的书法阵营。特别自明代中晚期始,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的职业书画家,其水平及影响皆可与朝廷书画家抗衡甚至过之。这些生活在民间的书家中,大部分是怀才不遇者,他们的书画创作,除了为“稻粱谋”的生活需要之外,再就是用以抒情达意以鸣不平了。因此,他们的创作自由度很大,可以任意驰骋为所欲为,成为真正的写心泄愤的媒介,创作出了众多自由自在满纸狼藉的作品,而其中寓有很多“消极浪漫”的书法作品。
二、解缙、徐渭的大草
1.积极“浪漫主义”草书的代表解缙
解缙(1368-1415),字大绅,一字缙绅,江西吉水人,生于书香门第。少以神童闻名遐迩,十八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一岁中进士,廷试读卷者以所对策论过高,抑置第三甲。“时兄纶及女弟之夫黄金华同登第。太祖喜一家三人出仕,授纶礼部祠祭主事,公与金华皆中书庶吉士。日侍左右,甚见爱重,闲暇数召两人论议,考其所学。”一时成为美谈。
解缙聪慧出众性情高傲,为官后仍然坚持耿直的个性。尝入兵部索皂吏语嫚,疏劾官朝重臣,差几得罪。朱元璋为了保护他,让其回家读书增加修养,“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其家学八年,朱元璋去世,建文帝立,缙入京师吊,得罪谪河州卫吏,继荐召为翰林侍召。后迎附成祖登基,擢为侍读,命入文渊阁参与机务。永乐二年进翰林院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赐金绮衣与尚书同,日侍皇帝左右,修纂《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皆为总裁官,大受宠爱。“缙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引拔士类,有一善称之不容口。然好臧否,无顾忌,廷臣多害其宠。”永乐帝朱棣与其议论朝廷中十个大臣,解缙一一对答,皆一针见血直指缺陷,使同僚们如坐针毡。其又参与立太储之议,得罪汉王高煦,于永乐五年坐廷试读卷不公,谪广西布政司右参议,继改交趾。永乐八年奏事入京,值永乐帝北征,谒皇太子以还,汉王奏其“无人臣礼”,逮下狱,后三年死于狱中。
解缙是一个不拘小节任情使性的人,为了表现刚正不阿而无所顾忌,直至系狱亦不改其狂傲性情。他的草书正如其人,为了抒情达意释放胸中意气,表现出了一派狂傲放荡不羁的个性。他那毫无顾忌直抒胸臆的笔墨惊风雨泣鬼神,最能体现解缙的才气风流,人们观之无不瞠目结舌精神大振。解缙喜爱草书较早,其有《草书歌》云:“我生十载灯窗间,学书昼夜何曾闲。墨池磨竭沧海水,秃笔堆作西眉山。豪来酒倾八百斛,醉后颠狂随所欲。……君不见,王右军,当年曾作笼鹅人,丈夫有志亦如此,笔下自有鬼与神。”从中不难看出其学习草书的执着,且下过很深的临摹功夫,创作时经常出现“颠狂随所欲”的状态。从记载及解缙作品可知,其草书师承受怀素、赵子昂、康里子山、宋克等前人影响较大。解缙学书于詹希原,詹氏便是子山弟子危素的学生,那么子山草书的迅疾飞动,也是解氏产生其自我风格的元素。
解缙的狂草,融众家于一体,又具有非常强烈的个性。中锋用笔一气呵成,上下连贯左右盘旋,如狂风骤雨波浪滔天。至于草法规矩统统抛到九霄云外,直接变成线条的舞蹈、狂士的心画。观之令人瞠目结舌回肠荡气,一个活生生的才子形象展现在人们面前。其“挥洒如风雨”“”的狂草书,线条扯连不断如春蚕吐丝,故有人也将其狂草书谓之“游丝书”,明王佐跋解缙书有“得先生游丝字二幅于陕西泰府”之记。宋代吴说善游丝书,但结字清楚章法匀称,追求一行连笔不断的效果,书家情绪并没得到充分的展现。解缙则不同,字之结体笔画的安排,在其笔下皆成为抒发情感的符号,由于情绪的激烈和书写的迅疾,草书的结字法度及用笔的提按顿挫皆置于脑后,只剩下龙蛇竞笔端的情感化线条了。这狂草就是狂士解缙,解缙就是草书,已经难分彼此,将狂草推到了无字、无法、无拘无束的自由世界。解缙的才气,很难得到全面的展现,明代尚理性的土人观念和社会习俗,很难让过早进入仕途的解缙狂起来。稍有越规表现,轻则遭士人的白眼,重则受到朝廷王法的制裁。只有“豪来酒倾八百斛,醉后颠狂随所欲”时,在书斋或友人的邀请下拿起饱蘸墨汁的椽笔,于白云翻滚天空般的素纸中扶摇直上任意翱翔。他已经醉了,手中的兔毫如脱缰的野马,在山涧峻岭上驰骋,带来了阵阵狂风层层尘土;他根本就没醉,他的心清醒得很,渴望自由的心灵,漫游在处于混沌的世界,认真地梳理展示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他最终还是醒来了,惊奇地欣赏着一纸秋蛇春蚓,他会心地笑了,他认为这才算真正的狂草书法。他又不放心地在狂草下作跋云:“此余近日所作数诗,皆率尔书之。虽然,未尝敢弃古自为也。中间复笔、覆笔、返笔之妙,付有识者自辨之。”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地醒过来,就是因为他仕途上的狂草行为,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他永远也不会听到后人在他狂草作品前的激烈争论。褒扬者说:“学士解公才名盖世,其翰墨奔放而意向特谨严如此卷,前辈正自可敬也。”贬者曰:“解春雨才名噪一时,而书法亦称之能,使赵吴兴减价。百年后寥寥乃尔。然世所多见者狂草,其所以寥寥者,亦作狂草故。”“解大绅狂草名一时,然纵荡无法,又多恶笔。杨用修目为镇宅符。”岂不知诸贤之评,又要费后人评说。但不可忽视的是,人们一提到解缙书法,总忘不了狂草书,它直接成了解缙的化身。
要看其对大草书法创作的体会和追求,应从其《书学详说》中去探知:“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入,衄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趯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喜而舒之,如见佳丽,如远行客过故乡,发其恰;怒而夺激之,如抚剑戟操戈矛,介万骑而驰之也,发其壮。哀而思也,低回戚促,登高吊古,慨然叹息之声;乐而融之,而梦华胥之游,听钧天之乐,与其箪瓢陋巷之乐之意也。”这段用笔的论述,可以将解缙狂士才子的形象暴露无遗。他这种形象、抽象混合为一的论述,想把所有的矛盾对立的事物都用来形容书法用笔,使人茫然若失不知所措。联系到他暴风骤雨石破天惊令人难以卒读的大草创作,可谓书论与创作真正相通了。
解缙是一个才子型人物,很难用一种常规将其束缚。其书学观点、创作情之所至,当遇到可以发挥的环境场合,则激情会将理性冲刷一空,纯以自己的感受去展现内心世界。在这里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解缙幼称“神童”,长为才子,高中科举,平步青云,可谓封建优秀学子的代表人物。其为人鲠介正直光明磊落,为官坚守雅操刚正不阿;其书一如其人,表现出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狂儒精神。其大草书法虽然大都冲破法度体现自我,但意念中仍然有法度的维系,并不是故弄玄虚打破法度,而是在发扬光大“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的大草精神时,出现了线条缭绕、结体变形、章法浑然现象,这正是“积极浪漫”的重要特点所在。
2.消极“浪漫”的代表徐渭
明朝中晚期大众文化异常繁荣,大批优秀的市井艺术家涌现。在书法上如沈周、王宠、陈淳、徐渭等,皆为历史上著名的布衣书家。沈、王、陈诸贤皆生前便享有大名,而徐渭却是身后才被人们重视,并逐渐被推为划时代的艺术大师,是一个在书法上“消极浪漫”的杰出代表。
徐渭的身世和经历非常坎坷,其为庶出,刚满百日父亲去世,靠兄嫂养大。二十岁为县学生,入赘潘家,五年后妻病逝,开始赁屋教书自谋生活。后入胡宗宪总督府做幕僚,又经五年胡氏因严嵩牵连自杀狱中,徐渭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刺激。再加上八次乡试名落孙山,沉重的心理压力导致其神经错乱,九次自杀不果。后以误杀继妻系狱论死,同邑京官张元忭力救得脱,自此更加愤世嫉俗狂放不羁,而这些内心压抑已久的感情,皆成为“消极浪漫”书家的重要因素。
徐渭的书法作品以行草较多,大都狂放潇洒不可端倪,最能体现其特殊的内心感受和审美意识,可视为书法化了的徐渭形象:落笔纷披,字形虬结,章法跌宕,气势磅礴,字画消融,浑然一体;徐渭的纯草书作品很少,究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纯草书的字形,有非常严格的结构法度,一味强调字法规则,会影响情绪的发挥;二是行气章法的需要,因为草字的笔画流畅,结体必较简略,为了使书法的行气章法有大小、粗细、收放、繁简等变化,则运用了大量的行书字进行调节。《续书史会要》谓徐渭,“行草尤精奇伟杰”,“运笔大概防诸米氏云。”世人大都作如是观。徐渭非常喜爱米、苏之书,故而“沉着痛快”与“天真烂漫”兼而得之。在明人书家中,徐渭非常推崇狂草书家张弼。成化后产生的“南安体”“南路体”“梅花体”一度泛滥,人们多以漫无法度非议之。徐谓则不以为然,认为“东海翁善学而天成者”,批评者多不知书而“可笑也”。另外对于祝允明、陈淳亦比较喜爱,大都将其中狂放成分融入自己笔下。邱振中先生云:“徐渭作品中时空关系的稳定推移,是在他对书法作品的抒情功能已经把握后的稳定,是情感与作品节奏的推移达到充分默契后的执意夸张,而不是达到默契前工整化、装饰化努力而获致的时空的匀整。”此评深刻入理,比较准确地把握了徐氏书法的艺术命脉。
事实上,斤斤计较于点画技法,很难解开徐渭书法中诸如点画异态、结构、风格突变、异常等状态,只有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即将徐渭的书法上升到其人格生命的符号时,其中奥妙才能昭然若揭。徐渭是个失意的布衣文人,不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社会高层面的体验,故而没有官方腐朽气味。从心态上说,徐渭与祝允明、文徵明及后来的董其昌、王铎等都不同,他们皆以名家自居,而徐渭则是一个“贱而懒”的落魄秀才,毫无心理压力。特别是在经历困苦磨难后,失去了正常人的思维,造成了深度的精神分裂。曾《自为墓志铭》,大呼“疏纵不为儒缚”,“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其面对家破人亡的残酷的现实欲哭无泪,原先追求的功名利禄皆成泡影,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故自作墓铭,标志着世俗中的徐渭已不存在,之后所进行的文艺活动,完全摆脱了社会礼法束缚,充分表现了真实奇特的自我,成为脱离了世俗社会的一个旷世罕见的游魂书家。故袁宏道通过总结徐渭一生,用一个“奇”字谥之,良有以也。
徐渭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有自知之明者,其对自己的书法很自负,但也清楚在当时世人眼中的位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书法园圃中的“野藤刺蔓”。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摆脱礼法束缚的同时,甚至故意破坏规矩与礼法并挑战之。如在书法上,不忌侧锋露锋、造型夸张、干裂秋风的用墨,不主故常的风格,让人惊骇不已。《四库提要》谓徐渭“才高识僻,流为魔趣,选言失雅,纤佻居多。譬之急管么弦,凄清幽渺,足以感荡心灵,而揆以中声,终为别调。”此褒贬参半评论,可直接当作书法评论看。其中所谓“识僻”“魔趣”“失雅”“纤佻”“别调”等,大都属于产生消极“浪漫”的因素,但也正是这些离经判道“未免野狐禅”的特点,成就了徐渭大草在书坛上的地位。
解缙、徐渭之草书,皆属于“浪漫”书法范畴,但其精神意旨是有巨大差异的,若一概而论则让人难以信服,若用“积极浪漫”和“消极浪漫”加以区别,则一目了然非常清晰。这不但会使书法研究更加深入,也会帮助我们解决更多的书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