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与全民素养
2016-12-26吴福辉
吴福辉
世界上的事并非后起的就一定进步,而曾经先行一步得风气者也无法保证永远独占潮头。校园里或社会上的文学阅读风气的演变,即是一例。
我没有条件做像样的阅读调查,本文所能涉及的材料只是我的亲闻亲见,主要是对今日学校里文科研究生阅读现状的感受,及对以往1950年代上半期青少年文学阅读的回忆。在共和国将近70年的历史中,1957年是一重要的分界年份,那年的“反右斗争”震动了整个社会格局,之后改变了许多。对于我自己,“反右”结束了我的高中读书生活。在此之前共和国相对平稳的时段里,连年战争的枪炮声刚刚停歇,人民松了口气,对新政权竭诚拥护,自由度一时颇高,社会的正气、新气、精气神也高。当时整个社会的气氛和学校里爱好文学的气氛相一致。在学校里贯彻的“三好”,第一好不是政治好、学习好,反而是身体好,这与“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也相合拍。如果说共和国有一段玫瑰色的时期,那么此前此后是再无法重复的了。
我记得,那时的中学生不知高考压力为何物,因为差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只要家庭不需他立即就业,都能上大学。学生自治能力很强,上完课之后的课余时间教师很少管,学生会和团总支都会帮助同学参加各种活动。我加入的是文学小组、校合唱队,加上挎个画夹子到处去写生。元旦准备的晚会文学因素很浓,比如诗歌朗诵,比如高年级各班自导自演话剧,快板、故事等文字类节目往往是学生自己写的,晚会要一直闹到敲响新年钟声才尽兴。这种演剧和写节目的骨干,每班都有三四位,我叫他们是“永远的文学青年”,就是说不管他们将来是学文学理,是务工务农,到任何时候,始终都是文学爱好者。他们早就不满足于语文课堂(一本语文书发下来几天就读毕了),也不等教师指定书目,而是到处找书读,这成为他们最大的特点。在校里、区里、市里图书馆办多个读书证,刚刚兴起的工人俱乐部内几乎都包含一个图书馆(文学名著改编的连环画尤其受欢迎)也不放过。人们赶着去参加各种读书报告会、讲演会或大小作家见面会。我初中时开始读学校图书馆里的《鲁迅全集》和开明书店的新文学系列选本,读我父亲借来的“三言二拍”(《水浒》《红楼梦》《老残游记》《格林童话》是小学读的);高中时读苏俄作家、欧美作家、东欧弱小国家作家的作品。开班会担负的讲题是鲁迅如何教育儿童,如何对待海婴,洗浴不避孩子,交代不做“空头文学家”。参加了侦探小说读书小组之后,过团日讲的是侦察员的故事。文学经典作品看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翻读文学史的要求。在我们那个东北的中等工业城市能进文学史著作的新华书店,仅有火车站附近一家,我练长跑跑过去需半个小时,几年来居然跑去买了王瑶先生的《新文学史稿》(上下册不是一年出版的)、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一元五角的书费还借了同学三角才凑够,题在扉页上的字赫然还在),在旧书部配齐了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下卷)。所以等我1978年考研究生的时候,有的考生说他只读过半本文学史,我手中确实是有50年代出版的这三种文学史的。一个中学生会去买文学史,是知道它可以梳理平时的阅读所得。我中学时代几乎读过《俄国文学史》里从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到列夫·托尔斯泰的大部分经典作品。买《苏联文学史》的时候,高尔基的《母亲》和“自传三部曲”,阿·托尔斯泰的《保卫察里津》和“苦难的历程”三部曲,法捷耶夫的《毁灭》《青年近卫军》,马雅可夫斯基《开会迷》《好》,绥拉菲莫维奇《铁流》,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马卡连柯《教育诗》,费定《城与年》,卡达耶夫《时间呀,前进!》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其时还读不到他的《一个人的遭遇》),都已读过。那时候读了那么多的苏俄小说现在想来也吃惊,一方面这是向苏联“一边倒”的年代,萧军在东北《文化报》批评苏联红军就算犯了大错,一方面19世纪的俄国文学确实也达到了一个高峰。莎士比亚、狄更斯、歌德、海涅、司汤达、大小仲马、莫泊桑、福楼拜、杰克·伦敦、海明威等也读,但终究没有读苏俄那样热心。当时的读书已懂得精读、浏览之分,据说有人快读,一年的读书量可达千本,我那时年读二三百本大概还是有的。寄宿住校的时间大概有三分之一都用在文学上,但绝不荒废正常课程,很多年我都是“全五分”的学生,有奖状为证。
密切关心当代文艺的进程,自然是阅读的出发点、着眼点。鲁迅之外的现代作家最能吸引青年读者的是丁玲、艾青诸人(我写手记是学丁玲。自己起了个笔名叫“艾茸”,没有用它发表过任何东西,但早期藏书均用此署名),第一时间读的是王蒙、刘绍棠、刘宾雁、杜鹏程、陈登科、冯德英等。为了文艺要不要“干预生活”,目睹全国读者对苏联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的讨论。还跟着文艺界的风向去啃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后来才去啃“车、别、杜”。而写作的自由度大,语文教师对每一班的“文青”都是网开一面,如我的语文教师便允许我写得长,一篇作文写满一本也无妨。记得一次作文题是改唐诗绝句为新诗,老师同意我把一首诗改成整整一个电影剧本。我们出墙报,写日记和生活手记(至今留有当年写老师、同学、场面、景物的文字片段),偷偷投稿(把信封剪一个角就可免费寄稿子),组织各类的读书讨论活动等等。至于社会的文学活动那是校内活动的延长,在公园的露天广场上我听过丁玲讲话,在二中礼堂听于敏做过读书报告,激起我更高的阅读热情。记得就是在我家附近的工人俱乐部期刊阅览室里,读到《文艺月报》登载的钱谷融先生《论“文学是人学”》一文,这已经是1957年之初,快到夏天“清算”阅读的年代了。
重要的是,如此的文学阅读经历是与1950年代一代人的人格、心理的成长紧密相关的。比如最著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一段保尔·柯察金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差不多就是我们青年时代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建立“世界观”“人生观”当儿,最重要的思想库里的警句之一了。人人会背诵,与喜欢不喜欢文学无涉。它造成了一代人的理想主义和政治进取心,影响太大。同时的文学读物《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献身牺牲精神,《把一切献给党》的高度革命事业心和愚忠是捆在一起的。看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怎么办》,要学民主革命者锻炼意志而睡钉板床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后来就延续成迎着困难上,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主音。文学,影响到我们对整个“人文学科”的爱好也是显然的,读《史记》,读《马克思传》,读《大众哲学》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读青年修养小册子,文史哲相通,也是这个时候。文学对增进人的全面修养的作用,更因受当时意识形态的推动而膨胀。你很容易知道,杰出的政治家,尤其是最富代表性的外交家,追本溯源原来都是“文青”:周恩来在南开学校演过话剧,陈毅是诗人早期加入文学研究会,黄华是长征途中的画、文高手,乔冠华不折不扣是个秀才笔杆子。以我那一代中学生为例,正巧是在高一高二的学期里完整地学习过四册《文学》课本的(也是学苏联的结果。将《语文》分成《文学》《汉语》两门,单独进行普及型的中国文学史经典作品选读和汉语语法教育)。按照我的体会,每一个高中毕业生如有机会了解祖国的文学发展历史,从《诗经》到当下,知道自己民族、国家的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进而具体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实际上是打下了国民应有素养的基础。苏联中小学是九年一贯制,我看过材料,他们九年级的学生要做《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分析的命题作文,可以想象他们的青年对自己祖国文化的了解是什么程度。50年代的中国青年虽然具有先天的缺憾,少有质疑的精神,他们观察世界的眼光仍嫌狭窄,但与今日的中学生相比,他们全面发展的素养仍是一种优势。
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年代,是个政治年代,是个斗争年代,也是少有的文学年代。轻松的调子渐趋沉重,幸亏有文学垫底。领导人写诗,全民写诗,政治搏杀突然扯上《水浒》的评价,或以《红楼梦》学派的争议面目出台,给以后单调、肃杀的历史抹上一点五颜六彩。后来,我们有全民阅读,读《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岩》《红旗谱》《创业史》(一直延续到全民“读”样板戏)。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个阅读,正面的也罢,负面也罢,它们都融进了共和国历史的血液当中,与我们当前社会思想驳杂的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目前所处的是一个政治、工商混杂的转型时代,还是信息智能的时代,却偏偏不是文学时代。金钱的手伸进任何一平方寸的空间,最不应当市场化的教育也遭受严重侵蚀。极度的应试教育使人文教育受到挤压,整体的教育处于畸形(所谓名牌中学就等于考试训练营,喊着拼死口号的学生像是要去赴难)。文学阅读不堪回首,已完全边缘化。按照阅读量计算,近年来我所接触过的大学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其文学阅读的低下状况不可想象,大概还不如50年代的中学生。(有没有学教育学、心理学、文学的人来做认真的社会调查?)而在中学里,哪里还有“文学爱好者”的踪迹呢?所有学习好的学生一窝蜂进入理科班。真正爱好文科的学生的绝迹,使得文科读研的生源水平极度下滑,他们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希图使他们成为未来的大师恐怕比登天还难吧。问起现代文学的博士生读没读过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什么叫“板话”?不知道;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呢,题目里这个“底”是什么意思呢?也是摇头。那你“考博”的时候怎么回答1940年代长篇小说总体特征这道题的?说是背文学史呀,主要背你们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背下了那些长篇的名字、故事的梗概和评价的词句,就可以答了!真没有想到,文学史的学习竟可以代替他们对文学本身的阅读。这让我不禁想起巴尔扎克、莫泊桑写的法国上流社会客厅里,女主人与客人兴致勃勃谈论流行的文学话题时,居然可以没读过原著,依据的只是读者文摘卡片!我们读博的学生,现在也弄成这个样子,许多必看的书只好补读。这还不够,有人还提出因为高考语文的分数是拉不开多少距离的,索性可以不考,以减轻学生的“负担”。我想,出这种主意的教育家或称教育管家,离背叛我们国家民族的文字、文学、文化也就不远了。流弊所及,不是大中学生的文学阅读少读了几本书的问题,而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他们已经失掉了真正热爱自己民族语言文学的最佳时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假如将来充当语文教员和文学教授,可能不过是个教书匠。
自从大陆公民有了可能大批出国旅游之后,国民的文明素养成了用钱买不回来的让我们蒙羞的尖锐问题。教育出了纰漏,不是一年设一个“阅读日”可以解决的。文学阅读的急剧减少,影响到祖国语言、文学的健康延续,影响优秀人才的产生,国民想象力、创造力的发挥,低级趣味的消失等等,甚至决定未来我们孩子的脸上有无书卷气!
文学阅读不是小事。后代的成长固然不必杞人忧天,但不等于我们在这个转型时代可以放弃“责任”,可以无视全社会文学教育付之阙如的危急性。社会转折之前,或转折当中,社会上握有政治权力和知识权力的两种人,应该富有远见地指出发展中的正面和负面可能,并尽量缩小负面作用。假如这两类人无作为,不发声,便要问责,便要查一查我们的制度和渠道什么地方应当检修了。
文学阅读也是社会情绪、心理的一种晴雨表。我相信,青年一代之中“永远的文学爱好者”仍然存在,他们不过是一时隐身,转入地下而已。